乐府诗《木兰辞》修辞英译的译者行为批评
2021-02-23梁艺维
摘 要: 周领顺提出的译者行为批评模式为诗歌翻译家批评提供了新视角。本文选取《木兰辞》的傅汉思、汪榕培两个英译本,从互文、顶真、反复、对偶等修辞手法的使用情况分析译者的翻译方式,发现两位译者都“求真”,但在修辞手法的翻译上,傅汉思对原文之“真”更为执着,汪榕培则更“务实”。综合考虑求真度和务实度,汪榕培的平衡度把握得更好。“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让译者行为批评更为准确客观。
关键词:《木兰辞》 译者行为批评 求真 务实
一、引言
传统的翻译研究主要立足于文本批评,着眼于译文对原文的还原度,缺少对译者因素进行研究,针对这种情况,周领顺教授提出译者行为批评理论。“译者行为”指“社会视域下译者的语言性翻译行为和社会性非译行为的总和”a,译者行为批评“从译者行为入口,以译文质量的评价为出口,以社会视域为评价视域”b,考察“译者的语言性和社会性角色行为之于译文质量的关系”c,力图更加全面客观地进行翻译研究。在此基础上,周领顺教授提出“求真为本、求真兼顾务实;务实为上,务实兼顾求真”的“求真—务实”译者行为连续统评价模式。d“求真”是指“译者为实现务实目标而全部或部分求取原文语言所负载意义真相的行为”e,“务实”是指“译者在对原文语言所负载的意义全部或部分求真的基础上为满足务实性需要所采取的态度和方法”f,译者“既要保持翻译作为翻译的根本,又要努力实现翻译的社会功能”g。对译者行为的评价就落实在译者对“求真”与“务实”之间“平衡”的把握上。h译者行为批评模式为诗歌翻译的评价提供了新的思路。诗歌翻译,尤其是格律诗翻译,需要传达原文真实意思,并且精炼文字,同时还要注重形式,如字数、节奏、韵律等,在翻译上“求真”就尤其困难,而诗歌翻译的难点之一,在于关于修辞的翻译。
为了让译入语读者在欣赏诗歌的时候,能跨越文化障碍,领会原文意思的同时感受诗歌的美,译者在翻译中需要在韵律、内容、文体等方面做出一定的让步,这种让步就是一种务实的精神,一种现实主义的翻译观念。用译者行为理论分析诗歌翻译,有助于研究者摆脱“忠实”研究的局限,从多角度对译者行为进行全面评价。
本文将以修辞为翻译单位,以周领顺提出的“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作为理论,以《木兰辞》的修辞手法英译为实例,对诗歌翻译的译者行为进行评价。《木兰辞》有多个英译本,本文将选取其中两个译本进行分析。
二、《木兰辞》的英译及研究现状
《木兰辞》(也作《木兰诗》),是南北朝时期北朝乐府民歌中最长的一首叙事诗,讲述了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并凯旋的故事,《木兰辞》情节曲折,结构严谨,描写生动,具有极强的艺术价值。
《木兰辞》于20世纪初传至西方,被国内外众多译者所翻译并出版,目前已有英译本10个。各译本基本信息列表如下:
笔者在知网上以“木兰+翻译”以及“木兰+英译”为词条搜出的结果中,与《木兰辞》英译有关的文献有21篇,主要分析译本中音形意的表现、译文的优缺点、译者和译本的风格等。这些研究大部分拘泥于传统的“忠实”翻译研究,侧重点放在能否忠实再现原文上,从语言、文字、意境层面进行评判,并侧重于批判西方译者在翻译中的误译现象,往往将其归咎为没有读懂原文的意思。这样的观点过于主观化、片面化、结果化,忽略了分析译者的翻译意图。基于此,笔者提出用译者行为理论来分析译者的翻译行为,以弥补过去研究的缺陷。
本文分别选取了《木兰辞》国内外两个译本:汪榕培The Mulan Ballad(1998)译本和傅汉思Ode of Mulan(1976)译本,分析译者在“求真”与“务实”之间的取舍。
三、两译本中原文修辞部分的翻译情况
傅汉思出生于德国古典语文学家庭,从小受古典文学熏陶,1948年认识沈从文之后开始研究汉学。i傅汉思早年接受德国罗曼语文学传统j,因此带有德意志古典文学和罗曼语文学的特点:科学、全面、严谨、可靠。k傅汉思将木兰辞译为:Ode of Mulan,收录于专著The Flower Plum and the Palace Lady: Interpretations of Chinese Poetry(中文名为《中国诗选译随谈》),该书于1976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
汪榕培在中国典籍英译方面有卓越贡献,先后完成了《老子》 《易经》 《诗经》《庄子》等多部典籍的英译。他翻译的《木兰辞》题为The Mulan Ballad,收錄于《汉魏六朝诗三百首》,该书由湖南人民出版社于1988年出版。
傅汉思对中国古诗中的修辞手法很感兴趣,曾经在他的论文《汉代无名氏歌谣》中对民谣中的各种修辞手法进行了赏析。因此,他在翻译的时候尤其注重对于乐府诗中修辞手法运用的“求真”。汪榕培的翻译标准是“传神达意”。在他看来,意义的传达是最重要的。他认为逐字翻译容易词不达意,“有时甚至会出笑话”l,在这种情况下意译效果会更好。《木兰辞》中大量运用多种修辞手法,笔者选取了互文、顶真、反复、对偶四种修辞手法,分别分析原文以及译者的处理方法。
(一)互文
互文指两个句子同时出现的事物,在上下文中各取其一,使两句内容交错成文,意义彼此补充。《木兰辞》中,“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等都运用了互文的修辞手法。互文的使用可以使诗歌增加文采,但想要翻译互文的修辞却很困难,如果按照字面意义的翻译,由于读者不了解这种修辞的用意,就会带来理解上的困难,甚至引起误解,而如果完全意译,又失去了让读者欣赏这种修辞手法之精妙。
例1.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傅译:Generals die in a hundred battles, Stout soldiers return after ten years.
汪译:Countless men die on the battlefields While other men return with swords and shields.
原文中,“将军”与“壮士”、“百战”与“十年”、“死”与“归”互相渗透,指代战争的频繁、持久、惨烈,凯旋伴随的是无数将士的壮烈牺牲。两句意思应该混合在一起,意为:将军和壮士们在十年间经历了上百次战斗,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归来。
傅译在形式上“求真”,保留了原文中互文的特点,按照原文的字面意思逐句进行翻译,并在其译文之后的赏析里面对互文的修辞手法进行了解释,并解读了这两句话,使读者在理解原文意思的基础上,体会互文这种修辞手法。汪译则注重意境的传递,省去了“将军”“百”“十年”等词,将原文的两句意思合并在一起,再进行了适当的改写。“Countless” 很好地反映出了战争的惨烈,而“swords and shields”反映出了将士们凯旋时的荣耀,为下文的天子赏赐做了铺垫。
(二)顶真
顶真是指上句的结尾和下句的开头使用相同字词,使上下文首尾相继的修辞手法。《木兰辞》中,“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归来见天子,天子坐名堂”“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忙”都属于顶真句式。然而这种修辞手法对西方读者来说比较陌生,直接翻译会使读者在阅读上感觉不流畅,译者需要在追求译文的阅读效果和保留原文的修辞手法之间权衡斟酌。
例2.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
傅译:On her return she sees the Son of Heaven, The Son of Heaven sits in the Splendid Hall.
汪译:Mulan receives an audience from the Khan, Who makes a huge grant to the valiant “man.”
这一部分是描述论功行赏时的情形。前一句结尾的宾语“天子”做后一句开头的主语,读者从木兰的视角进入殿堂,仰望皇帝,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傅译保留了原文中顶真的修辞手法,将天子译为“the son of heaven”,用 “splendid hall”突出了天子的威严。汪译在形式上的“求真”与达意之间选择了后者,省略了顶真的修辞手法,用了一个定语从句,直接用Khan指代天子,以免引起读者理解的困难,并用 “huge grant” 体现了论功行赏的状态,方便译者理解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在“明堂”上见天子;同时,这样翻译给人一种仪式感。
(三)反复
反复是为了强调某种思想或感情,重复使用同一词语或句子的修辞手法。“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等都使用了反复的手法。英语中同样有反复的修辞手法,在功能上和汉语的“反复”基本相同,但在翻译的时候也需要考虑双方的语言特点,使译文在保留修辞的同时也要符合意义的传递和读者的接受情况。
例3.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
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傅译: She doesnt hear the sound of Father and Mother calling, She only hears the Yellow Rivers flowing water cry tsien tsien.
...
She doesnt hear the sound of Father and Mother calling,
She only hears Mount Yens nomad horses cry tsiu tsiu.
汪译:She can no longer hear her parents sound, But only hears the rushing flood around.... She can no longer hear her parents sound; She only hears the Tartar steeds around.
原文中,“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反复出现,重复的句式突出了木兰对父母、对家乡深深的思念。拟声词的使用,使内容生动形象,让读者更加有画面感。
傅译和汪译都还原的原诗中反复的修辞手法。其中,傅译在读音上“求真”,保留了原文的拟声词“溅溅”和“啾啾”,译为 “tsien tsien”和“tsiu tsiu”,与诗歌开头的“tsiek tsiek”相呼应,三个拟声词发音相近,表现出了木兰的思乡之情。汪译更注重意境上的“求真”,用“around”,让人身临其境,仿佛声音不断回荡在耳旁。同时,与前文中的“旦辞……暮宿”所表现出的行军之急迫相呼应,勾画出临战的紧张气氛。
(四)对偶
对偶是用两个字数相等、结构相同或相似的句子来表达相对或相近语意的一种修辞手法。对偶句句式整齐,富有节奏感,读起来朗朗上口,在诗歌中尤其常见。《木兰辞》中的很多句子,如“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等,都運用了对偶的修辞手法。由于中英句式之间的差异,在翻译的时候,译者需要在句式转换和再现原文形式之间做出取舍。
例4.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傅译:The he-hares feet go hop and skip, The she-hares eyes are muddled and fuddled.
汪译:The male rabbit hops and skips on the ground; The female rabbit winks and blinks around.
原文的格式是形容词+名词+名词+形容词,“扑朔”指“足缩的样子”,“迷离”指“捉摸不定样子”m;“雄兔”对“雌兔”,“脚”对“眼”,“扑朔”对“迷离”。
两位译者均还原了对偶的句式特点。在词语选择上,傅译将原文的“脚”和“眼”对应翻译为“feet”和“eyes”,而汪译将动词化为“hop”和“wink”;原文中“扑朔”和“迷离”,傅译为系动词+形容词短语,汪译为动词短语,在词性上傅译和原文一致,但在词意上,汪译更贴近原文的意思。
四、用译者行为批评分析两位译者的译文效果
傅汉思的目标读者是对中国诗歌感兴趣的西方人,希望读者以“他者”的身份,来关注中西方诗歌语言、文化之间的对比,因此,他的翻译更加注重形式上的“求真”,他花了大量的篇幅对诗歌中的各种修辞手段进行描述,希望以此让西方读者了解中国诗歌的特色。因此,在《木兰辞》翻译上,他尽量还原了中国古诗中的所有修辞手法。但这种对形式过度的“求真”,也造成了读者阅读上的困难,虽然傅汉思的《木兰辞》译文整体内容贴近原文意思,但也有部分内容传达不到位,这也是为什么部分研究者(如李清平n等)认为傅汉思翻译得不到位、对原文的理解有偏差。而由于汉英语法和习惯上的区别,即使完全按照原文的形式来翻译,读者也不能在英文中体会到这种修辞手法的妙处,虽然译者对修辞手法的使用进行了解释说明,但读者阅读诗歌的目的是为了欣赏这种诗歌的美,如果还要借助注释才能理解,阅读起来就不会很顺畅,这会直接影响读者的阅读效果。
和傅汉思相比,汪榕培更注重读者的阅读效果,他反对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认为翻译最重要的是把原文的基本意义传达到位,在此基础上,如果能在形式和修辞方面更贴近原著为佳。在“传神”与“达意”不能兼得的情况下,他认为应该舍弃对前者的“求真”。他的《木兰辞》译文舍弃了一些修辞手法的使用,但意义的传达是很到位的,对西方读者来说更加简单易懂。而他也没有完全舍弃对形式和修辞的“求真”,很多修辞手法在译文中也得到了体现。
综上所述,两位译者都追求“求真”,但是在“求真”度上是有区别的。在 《木兰辞》 修辞手法的“求真”上,傅汉思比汪榕培要高一些。而在“务实”上,汪榕培比傅汉思要高。傅汉思更加有语言性,是更纯粹的译者;汪榕培更加有社会性,更倾向于读者。从 《木兰辞》译文来看,傅译偏向于采用语义翻译法,汪译更偏向采用交际翻译法。综合比较“求真”度和“务实”度,汪榕培的平衡度把握得更好,更加合理一些。
通过“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的分析,避开了以前直译与意译、正确与错误的二元分析方法,而是从多角度、多层次进行全面分析,这种分析方法更加精确、客观,不仅仅适用于对诗歌翻译修辞的分析,也适用于对诗歌意象、押韵、节奏翻译的分析。
五、小结
《木兰辞》两个译本中,两位译者都很好地理解了原文,并力图还原整首诗。在对修辞手法的“求真”上,傅译本更注重原文形式,尽可能地保留了原文中的修辞手法和文化负载词,但这种还原有时会造成读者对原文意思理解上的偏差,这时候就需要配合阅读译者在译文后面赏析部分的解释和说明;汪译本则更注重读者的感受,尽可能全面地传递原文的信息,同时让西方读者更轻松地感受到诗歌中所包含的美。译者行为批评作为一个新兴理论,具有普遍的适用性,有助于更全面地分析译者的翻译行为和社会效应;同时,也能更好地实现“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历史目标,让中国古籍走出国门,走向世界。
abcdefgh周领顺:《译者行为批评:理论框架》,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25页,第26页,第26页,第2页,第87页,第76—77页,第87页,第1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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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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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Frankel, H.H.The Flowering Plum and the Palace Lady:Interpretations of Chinese Poetry[M].New Haven: YaleUniversity Press, 1976.
作 者: 梁艺维,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研究生。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