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浪淘沙·往事只堪哀》异文考辨一则
2021-02-23顾琢成
摘 要:李煜词版本众多,异文频出。其《浪淘沙·往事只堪哀》“一行珠帘闲不卷”之“行”,有“任”“桁”“片”三种异文。“桁”不符合词的平仄格律,而“任”较“行”“片”更符合作者语言习惯与时代用字偏好,更切合该词的内容与情感。这些异文可能源于文本的散佚、辑录、传抄与重现。原本作“任”符合异文产生的逻辑。
关键词:李煜 《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异文 校勘
古往今来,李煜和他的词一直是人们品读、研究的焦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a王兆鹏在《李煜词集》导读中也说:“李煜词,不仅精致完美,有着强烈的可读性,更有艺术上的开创性和典范性。”b
经过千余年的流传,李煜词出现了许多不同版本。据《李煜词研究综述》统计,“其版本明代有四种, 清代有九种。近代版本颇多, 可参阅的有十一种”c。这就导致几乎每首李煜词都有多处异文,而这些异文对我们正确理解李煜词有着消极的影响。对于其中的部分异文,我们已经不能指出其流变的轨迹,也难以辨析正误,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对于李煜词所有异文的辨正都无能为力。略显遗憾的是,学界目前对于李煜词的异文考辨工作并没有给以与之地位相当的关注。本文试以其名篇《浪淘沙·往事只堪哀》中“一行珠帘闲不卷”句的“一行”及其异文的考辨为例,为分析李煜词的异文提供一点可能的思路。
一、“一行”及其异文的分布情况
《浪淘沙·往事只堪哀》写于李煜入宋之后,其词曰: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d
这首词上阕第四句“一行珠帘闲不卷”有至少四种异文,它们的分布大致如下:
(1)一行珠帘闲不卷
在《南唐二主词》较有影响力的版本中,这种写法见于明吴讷编《唐宋名贤百家词》中的《南唐二主词》(即“吴本”,为目前可见年代最早的《南唐二主词》),明吕远刻墨华斋本(即“吕本”)和清侯文灿编《十名家词集》中《二主词》(即“侯本”)。除此之外,它还见于明陈耀文编的《花草粹编》。在当代版本中见于王仲闻《南唐二主词校订》、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等,是目前已知在别集中出现最早、影响较大的一种写法。
(2)一任珠帘闲不卷
这种异文见于清萧江声抄本《二主词》(即“萧本”),清沈宗畸刻、王国维校《晨风阁丛书》中《二主词》(即“晨本”)。清刘继增《南唐二主词笺》中说:“旧抄本作‘任。”在当代见于詹安泰《李璟李煜词校注》等。
(3)一桁珠帘闲不卷
这种异文见于清金武祥《粟香室丛书》中《二主词》(即“粟本”),又见于清沈辰垣编《历代诗余》、康熙御编《全唐诗》、张惠言编《词选》,清末俞陛云编《唐五代两宋词选释》等。在现当代见于唐圭璋《南唐二主词汇笺》等,也具有较大影响。
(4)一片珠帘闲不卷
这种异文主要见于明顾从敬、钱允治辑《续选草堂诗余》和明末卓人月辑《古今词统》。
二、格律:对“一行”及其异文的初步辨正
在对四种异文进行辨正的时候,我们首先根据词牌的格律要求进行校验。查考《钦定词谱》《白香词谱》《词律》《唐宋词格律》等具有权威性的词谱,双调小令《浪淘沙》(又名《浪淘沙令》以与唐教坊曲《浪淘沙》相区别)上阕第四句(即“一行珠帘闲不卷”句)的格律都为“中仄中平平仄仄”,即该句第二字当用仄声。即使后世有多种变体,这一字始终是仄声。例如:
梦里不知身是客(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
总是当年携手处(欧阳修:《浪淘沙·把酒祝东风》)
促拍尽随红袖举(柳永:《浪淘沙令(歇指调)》)
辗转寻思求好梦(杜安世:《浪淘沙·后约无凭》)
把酒留春春不住(向希尹:《浪淘沙令·结客去登楼》)
据此,“桁”字是不符合格律要求的。
据《广韵》,“桁”的两个意义各对应一种读音:“桁,械也。胡郎切,唐韵,平声”(即今读háng)e和“桁,屋桁。户庚切,庚韵,平声”(即今读héng)f。无论这一句中的“桁”读哪個音,它都是平声,不符合格律。查考李煜的其他词作,并未见用“桁”字,因此,也不存在作者因为偏爱该字而刻意突破格律的可能。
而“行”“任”“片”三字都是仄声,符合格律要求。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行”字今读háng或xíng,为平声,但在中古音中,当表示“次第”时读仄声。《广韵》:“行,次第,下浪切,宕韵,去声。”g从形式上看,这三种用字都是符合格律的,无论使用哪一个在形式上都是合理的。
三、用字习惯:对“行”“任”“片”优劣的再研究
“行”“任”“片”三字,又可以分为两类:“行”与“片”为一类,“任”为另一类。前一类是量词,它们与“珠帘”是修饰与被修饰的关系,“一行(片)珠帘”可以理解为一个偏正短语,而整句则是主谓关系;后者是动词,意为“放任”,与“珠帘”是支配关系,可以理解成述宾短语,而整句可以看作是以“一任”为述语,“珠帘闲不卷”为宾语从句的复句。
我们试从作者语言习惯的角度来分析这两种不同的搭配。首先,我们列举李煜词中所有包含“帘”字的词句,以归纳其使用特点:
(1)帘帏飒飒秋声(《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2)帘外芭蕉三两窠(《长相思·云一緺》)
(3)数声和月到帘栊(《捣练子令·深院静》)
(4)画堂半掩珠帘(《谢新恩·庭空客散人归后》)
(5)帘外雨潺潺(《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在其余词作中,没有“一任珠帘”或“一行(片)珠帘”的直接搭配。在出现了“帘”字的五句中,句(1)(2)(5)着意描写的是帘外之景,没有人的活动在其中。这里的“帘”只是界定场景的地点状语,并没有动词或量词与之搭配,并不能为我们的分析带来帮助。句(3)(4)中,“帘”分别是“到”与“掩”的宾语。也就是说,在其出现“帘”字的词中,有两处与“一任珠帘闲不卷”的搭配相似,即“帘”处在宾语的位置;没有与“一行珠帘闲不卷”相似的,处在主语位置的用法。从这方面来看,“一任”更符合作者的语言习惯。
其次,我们查考李煜词用“任”“片”“行”三字的情况。纵观别集,未见用“任”字;一见用“片”:“片红休扫尽从伊”(《喜迁莺·晓月坠》)h;两见用“行”,然而皆为动词,并非此处表示“次第”意义的名词。这三个字虽常见,但在李煜词中罕见,并不能成为判断的参考。
鉴于李煜词现存仅三十余首,数量太少,上述依据作者本人用字习惯的考辨证据并不足以支撑考辨的最终结论。
胡绍文在《论古典诗歌异文校勘的方法》中指出:“除了诗歌自身的语境, 诗歌所处的时代背景是一个更为宽泛的语境, 前代所用字词与后代不尽相同, 由于时代久远,后人往往会有篡改,在校勘时就要还原诗歌所处的社会历史语境,不宜以今证古。”i这提醒我们在考察异文时,不仅要关注作者的用字习惯,也要关注相近时代人的习惯,注重寻找“旁证”。
我们发现,在紧承南唐文脉的宋朝,词中运用“任”字与“帘(珠帘)”搭配非常多见,而用“行”字较少见,“片”字则几乎没有。试举几个用“任”与“帘”搭配的例子:
帘幕任垂花影乱(宋无名氏:《青玉案·其二·二月十五》)
任帘栊、深闭未知(宋李曾伯:《声声慢·其二·和韵赋江梅》)
任重帘不卷(宋葛立方:《锦堂春慢·正旦作》)
任画帘、不卷玉钩闲(宋末陈允平:《满江红·目断江横》)
任珠帘、不上琼钩(宋末张枢:《风入松·春寒懒下碧云楼》)
银烛高烧,珠帘任卷。(宋末熊鉌:《瑞鹤仙·翠旗迎凤辇》)
这些用例与“一任珠帘闲不卷”所表达的情感是接近的,都是放任珠帘卷或不卷而无心收拾,体现主人公内心的心绪,且后四句与“一任珠帘闲不卷”的构思与表达几乎一致,很可能脱胎于这一句。除了这些例子之外,“任”在词中发展成一个“领字”,也多见其领起与“帘”有关内容者,例如:
任瑶阶平尺,珠帘人报(宋方千里:《红林檎近·其一》)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宋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一任年去年来,怅画阑舞,断尘生帘幕(宋何梦桂:《念奴娇·惜春》)
任钗云半落,绣帘慵卷(宋翁元龙:《倦寻芳·燕帘挂晚》)
而以“行”与“帘”搭配者,在宋词中可能仅有二例:
辇路珠帘两行垂(宋姜夔:《鹧鸪天·其七·十六夜出》)
一行珠帘不下(宋曾觌:《倾杯乐·仙吕席上赏雪》)
以“片”与“帘”搭配者,在宋元词中都未见,直到明清时期,才有用例出现,如清人吴绮的“一片青簾挂夕晖”(《忆王孙·其二·白苹香》)。
综上所述,无论从作者个人的语言习惯,还是从相近时代用字偏好的角度来考察,“任”都较另两字更占上风。
四、词中之意:对“一任珠帘闲不卷”的确认
从外部因素来看,该句本作“一任珠帘闲不卷”的可能性较其他三者大得多。然而想要最终确证,还必须回到文本,结合语境与情感进行判断。
詹安泰在《李璟李煜词校注》中说:“这是李煜抒写入宋后怀念南唐的一种哀痛的心情……前段写风景撩人,而珠帘不卷,无谁告语,是日间生活的难堪。”j我们认为他的分析是精准的。这首词写于李煜被俘入宋之后,历来没有疑义,并且这首词的情感较其一般的后期词作更激昂哀怨,“金剑”“壮气”等词语都是其一般作品中未曾出现的。
具体到这一句,如果是“一行(片)珠帘闲不卷”,只是一个陈述句,是单纯地描写景物以渲染气氛,虽然可以衬托出烦闷不乐的情绪,但没有直接的感情在其中表露。而“一任珠帘闲不卷”则有一“任”字,乃“放任,任凭”之意,这是人的内心情绪的直接展露。身处“秋风庭院”之中,李煜并非没有看见“珠帘不卷”,也并非将其当作一种“景物”来欣赏,而是见而放任,主动选择了不去“卷”,这更能体现其内心的烦躁不平。此时的心情,也许比他在《乌夜啼·昨夜风兼雨》中的那种“起坐不能平”的心情更加复杂。而这种情感与下一句“终日谁来”相结合,又构成了一种反问,这种情感的表达毫无疑问比起“一行(片)”来更激烈,更符合这首词激昂的情绪基调。
在诗词中用“一任”这种放任的心态来表达感情并非李煜的独创,许多诗人词人都曾写出过类似的诗句。最著名的当推蒋捷名篇《虞美人·听雨》的结句:“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唐宋词鉴赏辞典》点评这一句时说:“在古典诗词中,超脱语往往是沉痛语,这词是又一例证。”k这句话也可以用来注解“一任珠帘闲不卷”。看似已经全无所谓,听任自流,实则是心已将死,万念俱灰。除此以外,还有张元干的“华发苍颜,一任旁人笑”(《蝶恋花·窗暗窗明昏又晓》)等,都表达的是相近的情感。
五、异文产生的原因探析
至此,我们基本可以认定,在四种异文中,“任”应当是最初也是最合适的。那么,这个结论是否符合版本流传的逻辑,异文又是如何产生的?
当讨论这两个问题时,我们必须注意各种本子在这首词词牌下注的一句话,“传自池州夏氏”。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对此解释说:“原注谓此词昔已散佚,乃自池州夏氏家藏传播者。”l这说明这首词在李煜词重新整理成集的时候已经散佚不见,是根据家传私藏的本子补充的。南宋人尤袤的《遂初堂书目》和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中已经分别列有《李后主词》和《南唐二主词》的书目,证明至少在南宋时李煜词就已成集,之后失传,又被重新辑录,这样才会产生“传自池州夏氏”这样的注解。
综合版本先后顺序、几种异文的字形,我们认为,这一字在已散佚的本子中写作“任”,而“池州夏氏”家藏的本子误写作“行”。因为重新辑录时是据家藏本补充该词,无从对照,便只能原样录下,之后便以“行”字流传。而“行”“桁”形近,在传抄中容易产生讹误,且用“桁”字之意义非常通顺,人们未检词律,便流传下来。至于“片”,应当属于后人根据当时语言习惯篡改的。据前文,“片”与“帘”在词中搭配始见于明清,而写作“一片”的两种本子都是明中后期晚出的。
而“任”得以“重见天日”,可能应当归功于清人萧江声。他在康熙五十四年(1715)传抄了明嘉靖二十三年甲辰(1544)少岳山人复初抄本(即“甲辰本”),他的抄本被称作“萧本”。虽然萧本比吴本和吕本的出现晚得多,但萧本所依据的是明嘉靖的甲辰本,而甲辰本传抄的则是今已失传的“文氏钞本”,这是一个古本。虽然甲辰本和文氏钞本现已不存,但萧本中该字作“任”。如果其传抄无误的话,则其中所载内容可能是现存本子中年代最早的,这也与刘继增在《南唐二主词笺》中所说的“旧抄本作‘任”相合。
综上,我们认为,“任”为本字,既符合作者的用字习惯与时代的语言偏好,也符合文本的内容与情感,同时也符合异文产生与传播的逻辑,结论是比较可靠的。
a 王国维:《人间词话》,广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页。
b 李煜著、王兆鹏导读:《李煜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c 张超:《李煜词百年研究综述》,《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第54页。
d 王仲闻校订:《南唐二主词校订》,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1页。
efg 周祖谟校:《广韵校本》(上),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84页,第189页,第429页。
h 在各本《南唐二主词》中,还有一首《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中“一片芳心千万绪”句见用“片”字。但据王仲闻先生考证,该词实为李冠所作,属于误收。说本王仲闻《南唐二主词校订》。
i 胡绍文:《论古典诗歌异文校勘的方法》,《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第109页。
j 李璟、李煜:《李璟李煜词校注》,詹安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96页。
k 唐圭璋、钟振振主编:《唐宋词鉴赏辞典》,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297页。
l 俞陛云撰:《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97页。
作 者: 顾琢成,华中科技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在读本科生。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