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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的趣味和使命:以《占黑故事集》为中心

2021-02-22吉云飞

艺术广角 2021年1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趣味小说

“90后”作者王占黑的首部小说集《空响炮》由她在复旦中文系读书时的导师张新颖写序,序言的最后一句话看似平常却颇耐人寻味:“倘若读者有耐心,或许会感受到一些什么,在心里留下一些什么,哪怕只是有趣——它们确实是些有趣的故事,也好。”若再联想起王占黑对把自己的小说归入“底层文学”的忧惧,反复强调自己对日常的、平庸的生活的喜爱和笔下“街道英雄”的“反英雄化”,以此抗拒被某些已成定式的崇高感和意义场收编,张新颖“只是有趣”的标举就显得更加有趣。

在无意义的时代人们才追求“有意思”。对一个严肃的学者,“只是有趣”当然是退而求其次的说法,但表达了一种决绝的态度,宁肯被小看,也不想被误解。“有趣”和“有趣味”还不是一回事,王占黑的短篇小说是“有趣味”。她的趣味雅正。而对好的短篇小说而言,有趣味还不够,还得有责任心,叫有使命感也成。《占黑故事集》让人看到了短篇小说应有的趣味和使命。先有了趣味和使命,才可能有意义。

《占黑故事集》是王占黑的短篇小说在豆瓣上的一个合集,收纳了她从2013年5月发布的《会笑的故事》到2016年10月张贴的《阿明的故事》,共16个短篇。她虽然出身中文系,但期间也没想过发表,只是把想写的故事一个个地贴在自己的豆瓣日记里,偶尔有三三两两的朋友来围观、评论。她创作的根底不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先锋文学传统,她也不是期刊培养起来的青年作家,而是混有网络直播贴的基因与鲁迅、萧红等现代经典作家的骨血。即使是获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有期刊约稿之后,她也仍然把发表的作品同步张贴在自己的豆瓣上,像最新发表在《小说界》的《清水落大雨》。

王占黑的小说有趣味,指的是一种内在的向上的趋向,朝向的是新鲜的有生命力的生活方式。这源于她在小说中以文学的方式部分地把握住了她的时代,她所成长的那个位于浙江嘉兴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营造的“老社区”,以及其中的三种最庞大也是最易被忽视的人群:衰败的工人群体,日益庞大的老龄化群体,以及低收入的外来务工群体、然而,这些“失败者”群体并不是第一次被年轻人写进小说,他们甚至可以说是近年来短篇小说创作中的主角。为何王占黑的故事是有趣味的,而许多作者的小说就算不说面目可憎,至少也是无趣的。对相似材料的不同处理方式会产生截然相反的效果,这可以说是文学的常识,此中的天壤之别是对作者思想、学识和才情的全面考验。

不谈庸常的作者,就以青年作家双雪涛为例,他的小说与王占黑的小说,就是有趣和有趣味的区别。双雪涛颇受好评的中篇《平原上的摩西》处理的是破败的东北老工业基地中的下岗工人群体,人物从各自的视角来讲述亲历的故事。形式有趣,近似侦探小说的内核和叙事有趣,但整体来说,这是一篇思想陈旧、技巧空转的作品。来自过去的重负把这篇小说压垮了。双雪涛要抵达的“救赎”并不属于当下的时代,而是阴郁与沉闷的过去的回响,更不要说从未来召唤激情。他在小说中与其说塑造,不如说期待着的“摩西”,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永远不会到来的幽灵。作为小说价值基点的“摩西”,它的崇高感来自于一种宗教感。在中国革命的宏大叙事解体之后,当代的小说家往往会借助某些宗教概念和形象来作为叙事的替代性支点,譬如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这当然有现实依据,可表现的仍是作为社会产物的小说与社会共同的症候,而非对社会病痛的疗愈或超克。这种作为替代的信仰是虚幻的,在中国的土地上是没有历史和社会根基的,同时里面深藏著的“权威主义原则”和“被压抑的利己主义”一旦爆发,就会化作黑格尔所谓“踏着千百万尸首前进”的迷狂。《平原上的摩西》只是因为篇幅不长且运用了复杂叙事手法来遮掩,这一价值的空洞才没有被直接暴露出来。

有趣可能只是症候,尽管作者或许是真诚又机智的。而有趣味则潜藏着乌托邦的力量,打开的是关于未来的向度,由此才能引人流连忘返。王占黑的故事虽然同是在观照这群被市场经济和高速发展的社会所甩下的“遗民”与“弃民”,但却是阳光明媚的,尽管痛苦无可避免。这种让人看到生活希望的阳光,彰显的是王占黑身上崭新的思想和行动资源。在她于定海桥互助社的实践中与《从街头小霸王到世界大笨蛋——关于松本哉的书和影》,这篇对日本社会活动家松本哉的《世界大笨蛋反叛手册》的书评里,能够清晰地见到一种对于日常生活革命的体悟。她不讳言苦难,但并不认为底层就要等待着救赎,而是把民间自古已有的强韧与乐观汇聚起来,串成一丛微茫的火星,让这些被抛开的人们重新寻回丢失的街道,联合起来重建一种不被资本和权力任意支配的日常生活,张扬出街道英雄们每个个体的主动性,并在其中发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可能。

可以借用柄谷行人为松本哉这本书所作的序言《与阶级间差距作斗争的欢乐联盟》里的话来凸显这一文学实践的社会背景:“1990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局面下生活愈发贫穷的人们。面对这一窘境,人们一般会有两种应对态度。一种是执拗于中产阶级的生活标准,‘聪明地过活。而另一种,则是放弃这种执念,过‘笨蛋的生活……也就是说,他们想通过自己的双手来创造出一个非资本主义的替代空间。”[16]柄谷行人曾公开宣称,他所倡导的新联合主义与松本哉所领导的高原寺大笨蛋们的实践相一致:否定新自由主义体制所灌输的奴隶道德,主动放弃参与社会竞争,并通过相互合作来建设非资本主义的经济空间。王占黑笔下的老社区和旧街道,当然不能直接等同于这一新的替代空间,但毫无疑问这里面潜藏着未来的种子。这个“90后”的姑娘成长于游离在都市和乡村之外的城市贫穷而破旧的老社区,以及小城市的小市民阶层,但她从未试图逃离,也并未困陷其中,而是像一个波德莱尔笔下的“拾荒者”,在日常生活的琐碎与痛苦中找寻闪光的碎片,并将上面的灰尘一一拂去,保留下来作为建设未来生活空间的砖瓦。

王占黑的街道和街道英雄,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有一个发展成熟的过程。一开始,她或许只是出于最朴素的责任心,记录下来滋养她长大的爷叔们的生活。最早的《会笑的故事》和《老菜皮的故事》称得上是对触动自己的生活细节的速记。这一依靠细节推动小说的扎实写法被她一直延续了下去,这让她的小说非常好看。形式的极简,当然不是因为出自中文系的作者不会进行复杂的叙述,而是形式一定要与内容咬合。实际上,这种写法是对作家要求最高的,有没有好东西一目了然。而形式的复杂如今已逐渐成了遮掩内容的空洞的障眼法,曾经极具先锋性和解放性的写作方式,有沦为以“美”和“纯文学”的名义进行欺骗的危险。

“男保女超”,是王占黑小说的一个关键词,也是她走入成熟阶段的体现。这个词指的是住在老社区的下岗工人,最多的去处就是男的当保安,女的进超市做营业员。从《小官的故事》开始,王占黑的笔墨就主要落在了这一群体的“英雄气概”上。这里面的分寸极难把握。在发展主义的逻辑下几如废墟般的生活是他们的底色。必须直面这一失败的现状,但又绝不能真地沉沦在一地鸡毛中,在普通、平庸、可怜、琐碎的生活里把心气全部消磨;而在挖掘这群街道英雄身上最有劲道的部分时,又得时时小心,不能写成一根筋式的人物,靠一种精神病式的偏执狂来完成超越。王占黑的故事当然也不是全部成功,其中有过也有不及的地方,但整体的完成度是极高的。她写出了许多种挣扎,从放哨的小官、卖早点的阿祥、玩麻将的对对吴到剃头的小花旦,每个人都有足以支撑自己生命轨迹的坚实逻辑。更重要的是,她在大多数故事里都写出了一种感觉,一种蝉蜕于浊秽之中的感觉,就算是这些落入尘埃的人们,在自己生命中的某个瞬间、某个阶段,也能通过自己的挣扎和反抗获得一种有尊严的快活的生活。而这些生活定格下来,连成一片,居然近乎一种理想的生活形态。

王占黑的使命感就在于此。她并非是要为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树碑立传,保留下来作为对未来的一份徒劳的供词;她笔下的各路小人物都是自己在挣扎和反抗着,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自我完善和完成。尽管罗网困陷的生命体验无处不在,但反抗仍然是有意义的,正如福柯所说,“正是通过反抗,主体性(不是伟大人物的主体性,而是不论什么人的主体性)引入了历史,并赋予历史以生命。”[17]

王占黑的小说,单独拎出一篇来,虽然也能看到好处,但确实不明显。和其他作者的区别,也很难显得出来。只有在一整个系列之中,才特别显示出它的价值。《占黑故事集》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了一个真正的好的长篇才能拥有的气魄。这些相互之间有密切关系的短篇小说,以及相互交织的人物和他们共同存身于其中的空间,使王占黑的短篇小说集得以打破了短篇小说本身的限制。

短篇小说这种文体,多是一种碎片化的叙事,不论内容含量的大小,不论写的是短如一个瞬间,还是长到人的一生,都天然依附于社会整体的常识系统和当下的行动框架,更容易被现实所左右。而长篇小说通常是关于总体性的艺术,要追求一种普遍性的价值。长篇小说和超长篇的网络小说,是可以从头设定一个新的世界,充分发挥作者的想象力的。当下,我们所处的正是一个宏大叙事解体的时代,发展主义的逻辑横行无忌,这其实是一个更适合于“爽文”的超长篇网络小说写作的环境,网络小说的极度兴盛与短篇小说的相对衰落也是显而易见的。在价值观上失去依附的短篇小说大多沦为新写实主义的一地鸡毛或者对过去的经典短篇的复制品。同时,在新媒体时代,本来属于短篇小说所独擅的对新的现实状况和生命经验的快速捕捉,也大有被自媒体文章和非虚构写作取代之势。

在这种创作环境之中,除了小说本身所显示的趣味和使命堪稱年轻作者的典范外,从豆瓣开始写作的王占黑在她的短篇小说中所展现出来的新的写作方向,虽尚显稚嫩,但思想资源之新颖、叙事形态之精当和现实指向之明确,或许对当下短篇小说的整体创作都有可资借鉴之处。

【作者简介】

张颐武: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金 浪: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副教授。

唐诗人:暨南大学文学院讲师。

邱 田:电子科技大学副教授。

吉云飞: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注释:

[1][14]胡适:《论短篇小说》,《胡适文集》(2),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4页。

[2]〔德〕本雅明:《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99-104页。

[3]〔捷克〕亚罗斯拉夫·普实克:《抒情与史诗:中国现代文学论集》,郭建玲译,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06页。

[4]沈从文:《短篇小说》,《沈从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93-506页。

[5][6]汪曾祺:《短篇小说的本质》,《汪曾祺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3页,第151页。

[7]朱山坡:《短篇小说没有问题》,《文艺报》2015年5月11日。

[8]〔美〕哈罗德·布鲁姆:《短篇小说家与作品》,童燕萍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

[9][11]田耳:《短篇小说家的面容》,《文艺报》2013年4月22日。

[10]王威廉:《倒立生活·后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12]唐诗人:《侦破幽暗,策反道德——田耳小说论》,《新文学评论》2015年第3期。

[13]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1897—1916)》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4页。

[15]陈思和:《关于中国现代短篇小说》,《小说评论》2000年第1期。

[16]〔日〕松本哉:《世界大笨蛋反叛手册——胡闹场所建设指南·序言》,吉琛佳译,instance出版社,2018年版。

[17]〔法〕福柯:《反抗没有用吗?》,王宇洁译,澎湃新闻,2018年1月16日。

(责任编辑 苏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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