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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短篇小说的来处与去处

2021-02-22邱田

艺术广角 2021年1期
关键词:白话短篇小说文学

邱田

自1918年5月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发表于《新青年》之上,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的发展已历经百年。相对几千年的中华文明而言,百年光阴也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刹,然而这一百年中小说却逢着“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从不入流的细微末技一跃成为文学的正宗和主流。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序》最早提出了“九流十家”的说法,其中九流包含儒、道、墨、法、民、农、杂、阴阳和纵横共九派,这不入流的第十家便是小说家。九流加小说家便构成了“九流十家”。这里所谓的“小说家”不过是些收集古代传说、民间传奇和乡野故事的乡间小吏,与今日我们所说的作家相去甚远。从明清小说的兴盛,到梁启超等人极力倡导的“三界革命”,再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现代小说的雏形逐步建立。在几代作家的探索下,今日的小说无论是内容或是形式都日臻完美,呈现出一派多姿多彩的绚丽景象。然而最早开启中国现当代文学之门的短篇小说,其发展势头反而不若长篇小说那般蓬勃,略有一点寂寥之感。

事实上,在中国小说史上是先有短篇小说其后才有长篇小说的。回顾中国小说发展史,最早是与史传传统联系在一起的。“小说”原是“短书”,是“丛残小语”,也是道听途说者记录的“街谈巷语”。《菽园赘谈》中谈到“小说”一词时说:“小说家言,必以纪实研理,足资考核为正宗。”[13]这些所谓小说正宗与《世说新语》《史记》《资治通鉴》之间的共通性似乎比我们今日所认定的小说还要更多些。在古代的文学观念里家史、别传,乃至地理书,甚至都邑簿都可归入小说一类,这和今人对小说的理解显然大相径庭。当我们追溯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的传统渊源时需要厘清小说在中国的发展路径。

细细梳理一番可以看到,符合现代文学观念的古代小说有两大关键词,分别是“志怪”和“传奇”。从六朝志怪到唐人传奇,再到宋元话本,乃至明清小说,用传奇的手法描写妖魔鬼怪、神仙奇士的故事始终是中国小说的重要内容。东晋的志怪小说集《搜神记》里既有神仙鬼怪,也有佛教灵异,《干将莫邪》《李寄》都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唐传奇》中虽然仍有部分神鬼妖异的记述,但更多的已是关于人间世态的摹写,市井气与烟火气明显重了许多,但同时又有许多奇幻的妙思与瑰丽的想象。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敏锐地指出唐传奇相对于六朝志怪小说,其精进之处在于“叙述宛转,文辞华艳”,其艺术特色主要在于“文采与臆想”。前几年曾改编成电影的《聂隐娘》讲述的便是一个奇女子荡气回肠的人生历程。

从唐传奇开始,中国小说进入了一个更加注重故事塑造的时代,书写重心由记录奇闻异事转向注重情节的曲折性和传奇性,同时在文字辞藻方面愈发讲究和精致。文言短篇小说中集大成者是清代的《聊斋志异》。这部小说表面上是书写志怪,其内里抒发的却是人间郁郁的“孤愤”。以传奇的手法书写志怪,以传神的语言塑造人物,以文人的审美建构语言,以民间的情感反映社会,《聊斋志异》不仅完胜稍后的《阅微草堂笔记》,也几乎达到了文言短篇小说的最高峰。《婴宁》《聂小倩》中书写的虽然是鬼狐,但她们却具备了完整的人性人格,极具艺术魅力和感染力。在语言上《聊斋志异》既有民间特色,也能看到白话小说的影响。这就不得不谈到白话小说在中国的发展演变。

宋元话本时期大致可算是中国白话小说的开端。从书场的“说话”艺术开始,白话短篇小说的创作走上了一条和文言小说截然不同的路径。一开始围绕听众的需求,顾及表演效果,到明清拟话本阶段小说逐渐演变为文人趣味,摆脱了场地与观众的限制,至晚清时期短篇小说的形态被彻底改造,形成了现代短篇小说的雏形。比如在《快嘴李翠莲》中爽利泼辣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一改以往文言小说中的典雅华丽,增加了几许民间色彩。从形式上看,早期的话本小说和拟话本小说都有“头回”或诗词,叙事视角多半是全知视角,在小说体制上具有一定的限制性。小说体制真正产生大变革的是晚清时期的白话小说,摆脱了“话本”感觉的小说在开头、结尾的处理上都进行了简化与改革,没有过多的介绍与总结,诗词和议论的比例明显下降。无论是描绘人物抑或摹写景物,骈俪夹杂的套话逐渐被摒弃,代之以白话散文形式的描写,真实感大大增加。而在叙事视角上第一人称的小说大量出现,使得短篇小说的体制愈发活泼。可以说晚清至民国初期的白话小说既从《聊斋志异》这样的文言短篇中汲取了养分,也从《红楼梦》这样的白话长篇中萃取了精华。此外,晚清的一些小说家也同时是西方小说的读者,因而本阶段影响白话小说发展的因素还包括西方小说在中国的译介与传播。

胡适在《论短篇小说》一文中认为现代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14]这种观念自然是来自西方现代短篇小说的概念。实际上中国现代短篇小说也受到这种概念的形塑,然而发展至今日,我们又很难笼统地以“西方小说”来概括中国短篇小说所受到的影响。或许我们可以总结为:在西方文学中对中国短篇小说发展产生影响的其实有两方面。其一是自文艺复兴时期短篇小说兴起以来建立的文学传统,其二是现代西方短篇小说新的范式。前者以莫泊桑、契诃夫等人为代表,后者以卡夫卡、博尔赫斯、纳博科夫等人为代表。与中国的小说传统不同,西方文学中是先有长篇小说,其后才有短篇小说,且短篇小说发轫之初并不如长篇小说思想深广。换言之,西方的短篇小说不仅仅靠字数篇幅来定义,而且在内容题材上受到限制。比如西方短篇小说并不青睐中国短篇小说中常见的神鬼传说,也不刻意追求情节的完整性,反倒是日常生活的散文化描写更受歡迎。这些都与中国短篇小说传统极为不同。

追寻了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的来处,我们或许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今日短篇小说形态中杂糅的种种元素。萌芽于晚清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其实并未脱离中国文学的内底,我们所说的短篇小说只是受限于字数篇幅,而从未在写作内容上受到限制。西方短篇小说甚而整个西方文学的影响,除了作为思想的源泉,更多的是写作技巧和范式的影响。沈从文的小说中带有明显的欧化语言风格,《月下小景》深受《十日谈》的影响。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是一篇成功的意识流小说,现代意味十分浓厚。然而他们的小说中仍然可以寻到中国文学传统的影子。鲁迅的短篇小说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的高峰,在他的小说中我们既能够看到契诃夫、果戈里的影响,也能够看到古典文学的传统。在他的身上既有中西的融合统一,也有一种内与外、传统与现代的分裂和纠葛。有时候人们甚至忘却了鲁迅从未创作过长篇小说,而这丝毫不妨碍他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有分量的小说家。这种荣光,今日的短篇小说作家难以企及也难以想象。这里笔者想表达的是,成功的小说家可以仅凭短篇小说跻身一流作家之列,优秀的短篇小说也不因其篇幅的限制而丝毫有损于作品的深刻与伟大。

在改革开放40多年间,中国涌现出许多优秀作家作品,其中不乏具备经典性的短篇小说。汪曾祺充满诗意、散文化的《受戒》《大淖记事》,冯骥才充满传奇色彩的《俗世奇人》,贾平凹地域色彩浓厚的《商州初录》,阎连科实验性十足、“反故事”的《走出蓝村》,这些都是极其优美的作品。“60后”作家如苏童、余华、毕飞宇、迟子建等也创作出许多优秀的短篇小说,当然他们的长篇小说也同样精彩。翻开今日的文学杂志和文学榜单,我们能看到不断涌现的新人新作,然而短篇小说的影响确实有所减弱。有时候作家更希望用一部厚重的长篇小说来证明自己,并以此奠定文坛地位。讀者回想经典作品时似乎也首先想到大部头的作品而并非短篇小说。那么短篇小说的分量究竟因何而变轻了呢?或者说在当代有哪些因素制约了短篇小说的发展?

这或许得通过文坛与市场、写作与传播、作者与读者等几组关系来梳理。

时代变迁中,文学或许不再像20世纪80年代那般引发全社会的关注和热捧,但无可否认文学仍是人们安放灵魂的一处所在。随着经济发展浪潮而来的是人们生活方式、休闲方式和阅读习惯的改变。在这种状况下读者的阅读体验被挤压,都市快节奏的生活使得阅读碎片化。与沉重丰厚的内容相比,人们更需要轻阅读。在此种情境下短篇小说似乎又不够“短”,各种公众号填满了人们的阅读空间。这些文字相对轻松短小,每篇文章的开头便预先说明阅读时间,一切都像速食产品,迅速便捷地提供读者需要的内容,只是不能太过讲究口味。当人们想读一点“正经东西”时大家又会选择长篇小说,在满足自己对故事性、传奇性阅读期待的同时也提供一种心理安慰——今年总算读了一部大部头的书。短篇小说在读者阅读谱系中的位置反而略显尴尬。

此外,资本市场对文学创作产生了反作用力。影视改编、网络推广乃至游戏开发、文创设计等多样化的经济模式与文学创作产生了联结,直接相关的利益反过来影响了文学创作的走向。无论是网络文学抑或是纯文学,长篇小说的分量似乎总是更重一些,也能够容纳更多的、更复杂的“故事”,反映更为宏大的时代画卷。改编后的影视剧则可能引发对原作的新一轮追捧,读者的品位由此被形塑,作者的创作导向也可能受到影响。在文坛中很多人同时具备创作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能力,但似乎无论是作家本人还是社会评价都将长篇小说的分量看得更重,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作家创作短篇小说的热情。

最后,我们不得不回到短篇小说的本源上来,试图从自身寻找问题。除了市场资本的左右,读者阅读习惯的改变,短篇小说的发展是否遇到了某种瓶颈?早在2000年陈思和在《关于中国现代短篇小说》一文中就曾敏锐地指出:“市场经济直接影响了人们的阅读兴趣”,他认为:“90年代短篇小说的创作仍然举步维艰”,实际上现在的情形可能比那时更为复杂。同时,他将短篇小说没能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原因归结为“没有很好地从鲁迅那里继承到小说的诗性传统”,认为过于重视技巧性将短篇小说引上了歧路。[15]又是将近20年过去了,我们或许不能认定是“诗性传统”的缺失造成了短篇小说的限制性。但缺乏精神的神性与思想的深刻性是否是不可忽视的因素?短篇小说的发展早已进入多元化的时代,“故事性”与“反故事性”,“先锋性”与“后先锋”,“非虚构”与“意识流”,各种形式皆可试验,好的小说应当是殊途而同归的。无论是借鉴传统的“传奇志怪”,还是借鉴西方的“人生剖面”,小说中深切动人的力量应当是相通的。古典文学中,填词时所做短调的字数虽比长调少,下的功夫气力却绝不可省,且正因字数有限,因此更需要精雕细琢、字字推敲。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的创作关系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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