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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伟《中国野人》:抗战书写的别种视角兼及对抗战历史的重勘

2021-02-22周珉佳

名作欣赏 2021年2期

周珉佳

摘要: 当代学者创作小说已形成了一个文坛风潮,房伟即是其中代表。其小说集《猎舌师》首篇《中国野人》,通过重勘抗战历史细节,以震惊国人的“二战刘连仁劳工案”为创作背景,合理地在“非虚构”历史真实中展开生动的想象和灵动的描摹,表达对战争中“人”的价值的关注和发现,在尊重历史与还原历史之中重新审视抗战书写所表达的民族意识和使命感,阐释反侵略反殖民主题的文化理性价值观。房伟在文本叙事策略方面突出了清晰面阵与模糊面阵的层次感,弱化了时间显性意义,在拓展抗战书写视角与范式方面具有一定的价值。

关键词:房伟 《中国野人》 抗战书写 史料重勘 文化理性

学者型作家房伟的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一经问世,便以特殊的当代抗战书写范式赢得了文坛的喝彩。其中最有影响力也最有代表性的即是《中国野人》这一短篇。抗战书写多年来离不开一个“伤害”主旨,它当然是一个显性的文学指向,创作者通过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的创伤揭露和谴责日本侵略者对中国造成的长久的、深远的伤害。言说“伤害”,虽然广涵肉身、生命、情感、尊严和国族利益,但它的阐释范式仍是形而下的,是通过共情而完成价值输出,最终彰显中华民族的政治立场、文化倾向、民族精神。而笔者通过《中国野人》这部短篇小说,看到了超出对抗战书写的一般性内容——“征服”的多向度意义。日本侵略者妄图“征服”中国人,中国人在遭遇虐待和屠杀时凭借一股不妥协的坚毅精神“征服”自己内心深处的懦弱,中国人并无意于“征服”某一群人或某一种环境抑或是某一种物种,但是中国人却最终用强大的意志力“征服”了自然,“征服”了敌人,最终也赢得了尊重和敬畏,野人在超乎想象的残酷生存环境中活了下来,这种坚韧还“征服”了如美惠小姐这样的善良日本民众。这种形而上的民族意志是通过“战争与成长”“战争与人性”“抗战与生存”的主题表达完成对战争中“人”的价值的关注和发现,在尊重历史与还原历史之中重新审视抗战书写所表达的民族意识和使命感,阐释反侵略反殖民主题的文化理性价值观。房伟在文本叙事策略方面突出了清晰面阵与模糊面阵的层次感,弱化了时间显性意义,对以往战争书写范式做了减法,从而突出了以短篇小说表达抗战旨趣的灵活与跳跃。

“失语”带来的模糊与清晰

中国野人因在人迹罕至的雪原独自生活长达13年而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因此在文本中,极少有他直接表达内心感受的话语。作家巧妙地借助他的“失语”模糊掉了狭隘单薄的语义所指,减少了情绪化的表达,让主体的行为轨迹和生存艰难呈现得如北海道的雪一样真实冰冷。故而,野人的“失语”就避免了写作者借自己的笔施行主观判断,扩大了创作留白,只是通过大量的意识流写法描摹了野人在战争大背景中切身遭受的痛感、饿感、冻感、腥臭嗅感和恐惧感,以此来引发读者的共情。

借助于另一个层面的“失语”,作家在整个文本中都未曾明确交代中国野人的真实姓名,文本中先是称其为“中国野人”;然后是“一个号头为76号的中国劳工”;再后,“他已经是一个野人了,不是中國人,也不是日本人”;在温柔善良的日本侍女美惠小姐的口中,他成了“刘君”;随着他回到祖国,他不再是“野人”,他成了一个“正常的中国人”。如此设置安排,一方面增强了“失语”的功能含义,扩大了中国野人的所指范围——他可以是每一个受日本侵略者残暴虐待的中国劳工,也可以是战争中每一个有强大意志力的中国人;另一方面,“失语”的语义模糊也与战争在人身上留下的清晰痕迹形成了强大的艺术张力和鲜明对比。

一个正常健康的人是有语言功能的,语言不仅体现在交流上,更能彰显生命活力和社会性。一般情况下,即便失去了说话功能,人依然能够通过肢体语言和文字语言与人沟通。然而,小说中的“失语”是真正的、彻底的“失语”,因为他找不到任何人交流,他的孤独无依和时刻害怕野兽侵袭的恐惧,使他彻底失去了社会性。那么,能够证明野人这13年非人经历的就是他身上种种清晰的、摄人心魄的痕迹。

文本中,野人被解救后,被美惠小姐照料,战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逐一展现——“野人害怕黄色,每次看到都会大喊大叫,情绪崩溃,因为这让他想起日本军装”,“野人常年在雪原生活,有严重冻伤,膝盖痛得站不起来,只能整日坐着,脚上的冻疮直流脓水”,“野人惧怕黑夜,他要求开灯睡觉,但每次都睡不久,刚打个盹就会惊醒”,“他习惯了雪洞那冰冷潮湿的地面,他的头一挨到枕头,就针扎般弹起,他只能缩在屋子一角才能找到安全感”……除此之外,他心灵上的创伤痕迹也由第三人称的叙述来展现,例如他在绝望的梦境中,依然无法忘记在矿业所遭受的奴役和折磨,更无法忘记命丧他乡的同胞,“那些在日本的日子,梦中,死去的工友总会来到他的身边,他们衣衫褴褛,穿着矿业所的号服,默默地望着他,脸上淌着血和眼泪,他们的身后,是呼啸而来的风雪……”再如,他始终无法忘记他和熊的那次对峙,那实际上也是野人同大自然和命运的抵死较量,“他不顾一切地怒吼,这可能激怒熊。但他豁出去了,他不想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他至今不能忘记那次和熊的对视。灵魂都要被熊捉住了,但他硬挺着不懂,有种手指泡在烈酒里的感觉”。作家无意于表现中国野人经历的戏剧性和传奇性,而是让历史真实自己来呈现,作家将主人公的话语系统关闭,让真实的战争历史代替他说话,让读者自行感受战争的荒谬与无人道,这样的书写方式增强了叙事的深度与灵活性。

所以,“失语”消解了主人公的主动性表达,让语言退后到一个次要的位置,使精神活动和发肤感受站到前台位置,用无声表达复杂的心理情绪。尤其是当日本北海道穷苦的日本农妇跪在绝产的庄稼前猛劲磕头,鲜血染红了土地,同作为庄稼人的野人也生出了难以描述的同情,而此时,“失语”就是最合理也最深刻的表达。

重勘抗战历史的细节

上文说到,作家在整个文本中都未曾明确交代中国野人的真实姓名,而追踪房伟的写作缘起,重勘抗战史细节和具体个人事件,就会发现,房伟这部小说创作确有真实的历史原型,这就是震惊国人的“二战刘连仁劳工案”。

日本军国主义全面侵华后,因国内物产及人力资源极度匮乏,便通过“以战养战”的方式补给侵略所需,通过种种残酷、卑鄙的手段对中国各种物资和人力进行疯狂掠夺,并确立了“移入华工方针”,先后强掳4万多中国人到日本内地当劳工,进行惨无人道的奴役虐待和敲骨吸髓的经济榨取。山东则是日寇抓捕劳工的重点地区。1944年,刘连仁和许多老乡一起被日本兵抓走,被迫在日本北海道明治矿业公司昭和煤矿做工。日本侵略者实行一种惨无人道的要煤不要人、以中国人换日本煤的“人肉开采”政策,视中国劳工的生命如草芥。极其危险的工种、繁重的苦役、低劣的食物、残酷的折磨,加之寒冷的气候,使劳工们个个骨瘦如柴,被打死、饿死、冻死、病死的劳工不计其数。刘连仁通过大胆的反抗逃出了人间魔窟,为躲避日本人的追杀而藏身于日本北海道的山洞中,像野人一样过了13年茹毛饮血的生活,直到1958年被日本猎户夸田清治发现,刘连仁才结束了这段屈辱、隐忍、绝望、痛切的非人生活,而后回到祖国。在1958年刘连仁回国的时候,有许多人将这件劳工案视为一个个体事件,将刘连仁生还视为一个生理性的奇迹,这就大大削弱了刘连仁的遭遇本身所能激发的人们对于侵略战争的深层思考。

欧阳文彬在1958年出版了报告文学《刘连仁》,1992年,欧阳文彬还撰写过一篇名为《刘连仁的传奇和我的采访》的回忆性文章,王剑还在刘连仁百年诞辰的时候撰写过《记被掠日本华工“野人”——刘连仁》的纪念文章。这类文章大多都更重表达刘连仁的“传奇性”,尤其是欧阳文彬在对刘连仁的采访中更偏重写刘连仁回国后“苦尽甘来”的心理感受,谈到了他的不幸,更强调了他的幸福,尤其是民族国家独立自主,祖国的倾心关怀,才使他能回到祖国与家人团聚,同享天伦。欧阳文彬这一报告文学对战争的本质、战争与生存的内在驱动力挖掘得不够深入,对日本民众对刘连仁劳工案的态度也关注不足,这与时代背景和意识形态话语体系有一定的关系。尽管后来出版时,欧阳文彬已经修改了题目,但是本质内容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

尤其是后来,日本岸信介政府为逃脱责任,在北海道地方报纸公开刊登了《中国派遣特务刘连仁非法入境被获》的消息,极为荒唐地诬蔑刘连仁是“非法入境者”,对其施行政治迫害,声称要对其进行审讯。但爱国华侨、日本各界友好人士和全世界爱好和平正义的人们,不容许日本政府篡改事实。而今在北海道,还有日本人自发集资修建的“刘连仁纪念碑”,一审胜诉而二审败诉的中国“二战”劳工刘连仁诉讼案引发了各界广泛关注。刘连仁与日本政府打了数十年官司,直到2001年7月12日,日本东京地方法庭才判决日本政府应当向刘连仁的遗属(刘连仁已于2000年9月2日因病去世)提供 2000万日元的损害赔偿,刘连仁全面胜诉。然而4年后,日本东京高等法院却推翻了这一判决,驳回刘连仁的索赔请求,更在2007年,日本最高法院三审驳回原告诉求,宣布此后不再受理此案。日本政府此举让世界看到了日本来发动侵略战争的内在本质。房伟重勘这段抗战劳工抗争史,同时让读者更为清晰地看到了日本民众对战争的态度、对中国劳工的态度,以及战争中善良凄苦的日本民众的生活样态,视角更宽,判断也更清醒。房伟对日本地方法院的判决着墨并不多,但是却在小说文末点透了题眼——什么是真相?中国野人的存在就是真相,他能够活着,去声讨,去控诉,去打官司,他就是历史的真相,他就是中华民族遭受战争侵略的证据。

所以,笔者认为,房伟重勘这段抗战历史,也是谋求向读者展示一个个体与历史的真相,引发对中华民族多难命运和华夏子孙坚忍性格的痛切的感叹和深长的思量。《中国野人》正是以“野人”刘连仁为原型,令人惊奇叫绝的是,房伟虽然参考了非虚构的书写技巧和风格,但是仍然模糊了抗战书写的一般形态和主题精神,而用“野人”的生理性和心理性特征的描写呈现了抗战与生存主题之下的动物性、社会性与人性的深刻关联和命题意义。

学者型作家对想象摆置的要求

学者写小说的经验自觉来自于哪里?我想是来自于在积累了大量不同文体写作经验之后,对自我的批判与超越。思想、学养和文化积累影响着写作者对世界的观察和把握,这使写作者对自我与历史的联结方式亦有真实而独特的认识。

房伟以刘连仁劳工案为原型素材创作《中国野人》这部小说,源于他对抗战历史的独到观察和深层思考。学者写小说有其行为意义的内在驱动性,并且有积极的自我暗示功能,总归是让自己在适当的时候停下并回望再前进。他在谈到自己的创作动机时,首先表达了对抗战小说创作现状的不满:“我对当下抗战历史小说也有诸多不满,很多作品或流于戏说,止步于传奇性与戏剧性,或过于沉重乏味,成为史料的堆积。”房伟提出了其心目中好的历史小说的三个标准:“首先,好的历史小说应体现出一种历史理性精神,不能太过拘泥于意识形态……其次,好的歷史小说应该有一种独特的地域主体特质……再次,好的历史小说,能善于处理历史的偶然性、细节性和总体性的关系,善于赋予历史文学的光芒与魅力。”

房伟小说集《猎舌师》中的作品都与抗战有关,老主题选用新视角,并且跳出了抗战的14年时间界限,将抗日战争的当代延展性表现了出来,这是十分有意义的。另外,房伟还以学者研究的方法论和姿态挖掘历史档案,辨析历史判断的合理性,实地调研为非虚构书写提供佐证。《中国野人》开篇有一段小引:“北海道是日本北面的苦寒之地,最早定居着原住民阿伊努人。北海道作为开化晚的‘虾夷地区,明治维新后,才渐渐走上文明之路。从北海道出发,坐船七天,才能到达中国青岛港,从青岛坐汽车,三天行程,才能到山东高密县。昭和十九年(1944)后,很多中国人被掳到日本北海道煤矿做苦工,有一个高密男人,不堪忍受矿业所的虐待,逃脱出来,独自在雪原生活了13年。他被人称做‘中国野人。”通过细读文本可知,作家在后面所有的叙事设置、想象摆置、通感装置,都能够从这段小引中找到依据,包括野人被抓去当劳工前的生活、野人被抓去当劳工后的生活、野人得救后的生活这三个逻辑片段,也都能在这段小引中找到因果。

当代的学者型作家已形成了一个不小的群体,几乎每一位都在历史细节和想象摆置中努力寻找平衡,尤其是历史小说的创作,更需要有极强的自由性和开放性,打破刻板性和阻隔感,所以,合理地在“非虚构”历史真实中展开生动的想象和灵动的描摹,则是很考验创作技巧的。房伟将梦境的真实(尤其是恐惧的真实)与现实的荒诞(生存环境恶劣到极致,以至于无法令人相信是真实的)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对照,却还饶有兴致地在人迹罕至的冰冻雪原捕捉到了丰富的大自然的表情——“常见的是风声,发出‘呜呜的响声,时高时低,时粗时细……还有地冻裂的‘咔咔声,松柏裂开的‘啪啪响动,时断时续,似旷野深处的枪声,从很深的地方钻出,荡出无数回音,又在冰冷的空气里慢慢飘远。”作家根据抗战史料扩大想象内在性所描摹的主体状态,在为抗战书写扩容的同时,也让世人感受到了我国底层劳工的坚韧意志力。“他(房伟)写出了战争中生命如草芥的无奈,但唯有如草芥般的人命在经历过怯懦和耻辱之后所作出的选择,才会有分量。”!0笔者推论,房伟恰要通过当代抗战书写完成对抗战历史的重勘,选择别样的视角和立体的层次启迪世人,正义或许会迟到,但是真相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