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意识的奇情演绎
2021-02-22武俊岭
武俊岭
古城开封,是一个魅力无穷的地方。战国时的信陵君、北宋时的文化名人、明清时的文采风流,无不让我向往遐想。可以这样说,只要是有关开封的事物,都易激起我的关注。于这样的心态里,我与张晓林先生的小说不期而遇。
最先看到的是《道士曹若虚》。这篇小说一下子吸引住我,看了一遍后,立即又看第二遍、第三遍。
于是,我关注了张先生的公众号,从上面复制、打印十几篇小说。纸质的小说,白纸黑字,能够让我静心阅读。
在反反复复地研读张先生小说的过程中,我时而欣然意会,时而感慨万千,时而默默思考……更多的时候,像是品味一坛陈年老酒,感到了浓郁的芳香。
这十几篇小说可分为两类,一类为开封历史上的畸人,一类是开封书坛上的奇士。畸人也就是奇人。可以这样说,张先生的小说,所写对象是历史上的奇人逸事。阴毒的乙巳居士、怪异清高的赁药老人、神乎技矣的道士、称霸街市的泼皮、因事悟道的书生、溺于爱情的书家王用吉、以画谋生的张乐天……看着这样的小说,我想到了美国小说家舍伍得·安得森的短篇小说集《小城畸人》。安德森的这部小说,描写对象是一小城当中的一群畸人。此书,为年轻时的汪曾祺所喜欢。
短篇小说写奇情易于出彩,或者说奇情宜于写出短篇小说。这一點,已被好多作家认同。王安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短经典序言中,也着重提出。清代蒲松龄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所写的狐鬼仙道,也都是奇情。日本作家浅田次郎的短篇小说集《铁道员》中的八篇小说,内容是“发生在你身上的,温柔的奇迹”。
于此,我知道了张先生选材的合理性。
张先生的这类小说,篇幅大半两三千字。在相对短小的篇幅里,张先生的小说写得引人入胜,其奥妙在哪里呢?
经过认真思考,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张先生的小说紧紧地抓住人物,写人物的一切:外在行为,内在心理。紧紧地抓住人物来写小说,是沈从文首先提出的。虽然信服者众,但具体到创作实践上,水平高低又因人而异。
二十世纪的小说,已与契诃夫小说有了区别。这区别,威廉·特雷弗短篇小说集《出轨》的译者杨凌峰在译后记里有一个总结,我十分认同。杨凌峰认为:特雷弗小说有现代成分:一、故事中随时转入对人物的内心闪念、情绪真相的提示、描摹、发掘。这一点从詹姆斯心理分析小说而来。二、写脑海里突然而来的意识,这一点从乔伊斯小说而来。但用得不直接、深入,与故事生发结合得不错。
紧接着,杨凌峰总结契诃夫小说:使用对话、人物形神动态的描写、矛盾冲突的设计与发展、夸张的戏剧化高潮片段等经典的元素来完成他的叙事。
弄清楚契诃夫前后小说的区别,对当今的小说创作十分重要。不然,就没有创新的起点。
从以上理性认识出发,解读张先生的小说就容易一点了。《乙巳居士》中的乙巳居士,阴毒得让人可怕。读此篇,我想到了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地狱变》。张先生写这个人物,重点于心理变态上着笔:对玩腻了的女人,先是用银簪乱刺,后用残墨揉搓,生生地把一个女人毁容。对犯人,施以残酷的“灰目拆指”。《道士曹若虚》写生命的由盛至衰,有两处写到曹若虚与他人的关系:用针灸救治寡妇、与谢小姐结为连理。其余笔墨,是曹若虚的独角戏。《朱朴的剑》以人物关系变化行文:朱朴先是遇到一位将军,得剑练剑。后遇一位道士,开始攻读诗书、博取功名,练剑成为生活的点缀。最后,梦中杀死锦鲤所变的少女。朱朴把剑投入池塘。
接下来,应该谈一谈张先生小说所蕴含的思想了。小说的思想,自然不同于哲学著作、学术论文。小说的思想深藏于感情之中。对此,林贤治在为他人的一部短篇历史小说集写的序言中表述得比较到位:文学作品的思想,是易于引发联想的那么一种形态。
引发联想,这四个字,可以说是读者索解小说思想的关键。
张先生的小说,《乙巳居士》让我联想到中国历史中的阴毒人事,比如唐代的来俊臣。《赁药老人》让读者思考人与动物的关系。人,往往不如一些动物的生命力强。《烟山馆主》表达出在物质利益面前,纯洁的人际关系的脆弱;以及时代风云对个人命运的裹挟。《矮脚虎张本》中的孙屠子的侠义,有司马迁笔下刺客列传的流风余韵……内涵之丰富,读来如同行走在山阴道上,美景应接不暇。
儒释道三家的哲理,特别是人生方面的,给予文化人的影响很大。张先生在小说中,敏锐地表现了这一点。并且,这种表现,是在强烈的现代意识里进行的。也可以说,张先生的小说,做到了哲理与现代意识的高度融合。
张先生的小说,细节写得奇特、精彩。《乙巳居士》中乙巳居士辨别古董的真假那一段,既写得神采奕奕,又充满考据意味。援引两句:“‘敢拿赝品糊弄我,会有你的好果子吃!正在怒不可遏时,眼前倏地一亮,在那处臭干黑的边缘,发现一线黄金斑。用清水冲洗,洗不掉,黄金斑吃进去很深。到此,他的一颗心才彻底放进肚子里。真品无疑了”。《赁药老人》当中,老人仰看鹊儿高飞天空,心有戚戚。外在细节与内心刻画,巧妙转换,挂角无迹。《矮脚虎张本》中,写孙屠子挥刀杀狗的爽快,逸笔草草,神完气足:“孙屠子也不答话,见斑点狗在一旁龇牙狂吠,欲扑身而上,便迎过去。屠狗尖刀闪电般绕狗身躯上下一匝。张本只觉寒气袭来,看时,斑点狗像被施了咒语定在那里。正疑惑间,忽见斑点狗身上的斑点纷纷坠落,最后只剩下一个狗骨架子,尤作前扑状,接着便訇然委地”。
白话文兴起初期,文白夹杂的文体盛行一时。稍后,翻译体对作家的语言产生巨大影响。现代汉语的真正成熟,有待使用者进一步的探索。以口语的节奏,适当融入有生命力的古代汉语词汇,或许是语言创新的一条路子。在我的阅读视野里,汪曾祺在这方面有自觉的追求。比如,他的小说《徙》当中:“地方上人挽他出山来长初中”“先生之泽远矣”“所得润笔,尚可饘粥”“双眼出火,口沫乱飞,声嘶气竭。长歌当哭,其声冤苦”。
从汪曾祺的小说语言中,一是可以看到单音古字的选择应用,“饘”“挽”“泽”之类便是。二是四字句的大量使用。这两点,自然得益于古代作品阅读。
让我欣喜的是,于张先生的小说中,也看到了这样使用语言的苦心。《赁药老人》中:“若是知己,赁药老人就会摒去歌姬,上两碟时鲜的果子,与客人畅怀痛饮,言笑晏晏”。《道士曹若虚》中:“‘你这是在害谢小姐啊!曹若虚跌足道”。《朱朴的剑》中:“黄红而艳丽的嘴巴一张一翕,等着朱朴拿饭粒喂它”。《乙巳居士》中,乙巳居士“眼小而圆,漆黑一点” 。《朱朴的剑》中,“我只想读书,博取功名,不做他想”。
小说语言的古典性,能够让读者于不知不觉间,激发起对古代文化的敬意。自然,这敬意是在阅读愉悦中产生的。
开封的文化积淀是一座高深的大山,其中有无穷的宝藏。张先生,就是一个入山探宝之人。他心志弥坚,豪迈远征,多方搜求。然后,在现代意识的烛照下,以现代小说的样式将所探之宝表现出来。其行为的价值,将随时间的流逝而愈加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