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饭场
2021-02-22刘文俊
刘文俊
李家岗村东头都姓李。
李玉胜门前曾是个热闹非凡的饭场。其最为鼎盛辉煌当属四十年前,那时,每到饭时,半个生产队的人都在这里吃饭。尤其是中午,甚至生产队长下达一些通知就是在这个饭场会议上。
饭场不是随便形成的。
饭场的基本条件必须具备一是有空地,二是不偏僻,三是空地上要有树有荫凉,再就是最近处住的人较有威信,人们愿意往这里凑。
人们端着饭碗来到饭场后,找一棵树,后背依着树慢慢滑落,然后蹲下来,将辣椒碟放在面前的地上,开始吃饭,吃馍时要把饭碗放在地上,腾出手来掰馍蘸辣椒泥。饭场上有一只公鸭子混场子,人们要警惕它突然把嘴巴伸进饭碗,看见它来,老远就挥手撵它。而几只跟着主人来到饭场上的狗就有教养得多。他们站在主人面前,两眼专注地看着主人的嘴巴,狗头会随着主人的咀嚼,左右小幅度的扭动。当主人把红薯皮吐出来,在半空中,狗们会准确无误地一下接着,长长的狗嘴不见嚼动即下喉咙。
饭场在这里有多久的历史了,没有人考究。人们平时忙于劳动,没有时间聚在一起,只有吃饭时,可以聚在一起,边吃饭,边交流沟通。
现在生活好了,吃饭要炒菜,再上饭场,手不够用,两只手无法把炒的菜全部端到饭场上。围着桌子吃是最好的就餐方式。
李玉胜门前这个饭场是这个村仅存的唯一的饭场。饭场只有人数的减少,没有消失。而坚持最好的是李玉才和李玉柱。
李玉才是李玉胜的亲弟弟,七十九岁。李玉胜大这唯一的弟弟六岁。而李玉柱和李玉胜同年,玉柱大玉胜生月。
仨老头是村里李姓中辈分最高的。百十口子李姓人,就这三位资格最老。本家有小孩子要称呼他们三位为老爷了。
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务工去了。五六十岁的男人们也进城干活,或做泥巴匠,或去搬家公司下力气挣钱。留守在村里的多是老弱妇孺,确实干不动,走不开。留守的老人们在农忙时忙两天,除此之外,实在没活干。闲了除了打牌消磨时间,就是聊天拉家常。
夏初,楝树花开了。玉胜的三间瓦房门前充盈着浓浓的楝花香味,鸟们在高大的树上大声小叫地唱着。原来饭场人多时踩得结实的土地,现在虚腾腾的。只有门前几棵树下放着几个木凳子。有一棵楝树下放一块大青石条。这块青石条几乎成了李玉柱吃饭时的专座。
大清早,李玉柱端一碗玉米糁,手里拿个白馍晃悠着朝饭场走去。馍是村西头馍店里买的。一个四两,一块钱,昨天晚上买了俩馍,晚餐吃了一个,今天早上馏了一下,搅一碗玉米糝。他来到楝树下,坐在青石板上,玉胜他老婆黄秀莲还在厨房里忙着。李玉柱悠然自得地吃口馍,喝口粥。
这时黄秀莲从厨房里端一碟凉拌白萝卜丝,放在青石条上说:“玉柱哥,你吃点凉拌萝卜丝。”
不用了。我习惯了不吃菜。李玉柱礼节性地让一下。黄秀莲没有回话,把一小碟萝卜丝放在青石条上转身回厨房去了。
黄秀莲没进厨房呢,李玉胜左手端一碟凉拌萝卜丝,右手端一碗玉米粥,右手掌后夹一个白馍从厨房走出来,坐在玉柱不远处的树下。
有个女人真好。李玉柱夹了几根萝卜丝放进嘴里。味道真好。有香油味,满嘴咸香。很久没有吃这样好吃的菜了。
那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当然好。玉胜喝一口玉米粥含糊地说:“可咋就是没劲,光想长出气。”
唉!
李玉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的独生子十年前去世了。他的老伴五年前也离他而去。两个孙子在他一手帮助下,各自盖了两处宅,都是二层楼。下四上三一凉台,楼梯直上三楼平台上,晒粮食十分方便。
不过,两个孙子都在城里定居了。因为在城里上班,来来回回太累,他们租房住,听说想在城里买房了。俩孙子仨俩月也不定回来一次。只有儿媳在家为两个孙子看门。
都吃完饭了,玉才才慢悠悠地从饭场西边走过来。手里拿个白馍,夹棵大葱,端着一碗面疙瘩。
咋,今儿咋饭晚了。玉柱问道。
今天醒得早,骑电车出去转了一圈。说罢,玉才蹲在另一棵树下吃饭。喝口饭,吃口馍,咬一口大葱。腮帮子上下起伏吃得香甜。
玉才十五六岁就跟着师傅做木匠。他以盖房子为主,不做家具。上梁调脊,泥瓦两作。玉才和玉胜长得不太一样。玉胜敦厚,一看就觉得一身力气。而玉才一米八五左右的身高,瘦瘦高高,利利索索。玉才出师后,村里盖房起屋都是他经手,从楔橛子划线开始,一直到缮瓦调脊完工,均由他一人主导。李玉才胆大过人。上梁调脊时,他敢从屋脊上的檩条上从东走到西,身子不摇不晃。玉才膝下有一个儿子六个女儿。生儿子时,妻子难产大出血,儿子活了,妻子死了。玉才和几个女儿把儿子铁栓养大。玉才日子好过,六个女儿知道心疼老爹,吃的喝的穿的不用他多想。玉才儿子结婚前,原地不动,在老宅上盖成了二层小楼,儿子结婚后,玉才住了二年,说什么也不和儿子住一起。玉才说啥也要搬出来单过。说住一起不方便,吃的喝的口味不一样,不自由不自在。搬出来没有地方住。村子本家侄儿盖了新房,老房子空着,玉才就搬到人家的空房里居住。
玉才吃着饭,看着玉胜:“哥,跟你商量个事。”
玉胜用手指剔着牙说:“啥事?”
“妮们说,我住别人家里不是个长事。她们出钱给我盖两间房儿。”玉才说。
“那是好事啊。”玉胜回应着。
“你看,你房东边的空地,让我盖中不中?”玉才嚼着馍,看着哥,一脸的希望。
玉胜没有思想准备。但一听弟弟这话,马上回答:“那不中。这块地我有安排了,你不能使。你上队里批地去。”
玉才听了哥哥的话,也似乎没有思想准备。但马上反击道:“有啥不中,这是咱爹妈留下来的宅基地。咱俩一人一片,合情合理。再说,你俩娃都有宅基地了,我为啥不能用这块地。我不也是想跟你住近一点,有啥事好有个关照。”
“我说不能用就不能用。我仨孙儿呢,还有一个孙儿没盖房呢。队里给你批的宅基地够用了。”玉胜很强势地说:“再说,我有儿有女哩,也不要你关照。”
我管你几个孙娃,这是爹妈留下的,只有咱俩有权用,别拿娃多孙多说话。玉才听了哥的话后也急了,原本他认为这件事只用给哥打声招呼就行了,谁知被玉胜当面给拒绝了。平时,玉才对哥很尊重的。玉胜比玉才大六岁,从小就带着他玩。玉才就是玉胜的小尾巴。
你都快七八十的人了,还盖房子,谁信。明明是给你孙子盖的,想骗我,没门。这块地我说了算。玉胜站起来挥着手大声说。
玉才也真动了气。玉才把饭碗往地上一放,稀饭溢出来一些。他也站了起来,大声对玉胜说:“你说了不算。这是老宅有我的份儿。明儿我就楔橛子,看我盖成盖不成。”
黄秀莲抬起胳膊朝玉胜肩膀上打了一巴掌说:“有话不会好好说。”
玉胜挥手把黄玉莲推到一边说:“滚一边去。没商量。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这没你说话的地方。”
玉柱一直没有出声。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人家是亲哥俩,好像是家务事。争宅基地要好好商量才行,一上劲儿,就商量不成了。
看看二人恼成这个样子,再不出来说句话,也说不过去。他跟着玉才站起来说:“看看你们是亲弟兄俩,有天大的事也能商量。吵个啥的。有话好好说。”
玉才看了一眼玉柱说:“你瞅着呢,本来就是来商量的,看他的样子,恨不得吃了我。你不叫我盖,我非盖不可,不争馍也争口气。是爹妈留下的宅基地,他凭啥全占了。”
凭啥,就凭我多一个娃,多一个孙,你就盖不成。玉胜说罢竟然好像笑了一下,多个娃多个孙是件很开心自豪的事。
咋啦,凭你多个娃,人多势众,你可吓死我了。啥东西你。
你咋说啊?你再说一遍。玉胜追问。
我说你啥东西!咋啦?我就说你啥东西啦。玉才梗着脖子说。
我打你个王八蛋。你敢骂我。反了天了你。玉胜说罢脱下脚上的布鞋,拿在右手中,气冲冲地走过来。
黄秀莲见此阵势,忙跑过来,挡在玉胜前面说:“有话好好说。七老八十了,还愣头青样的。”
玉才丝毫不让:“你来,你来,你动我一个指头试试。现在可不是小时候,任你打扁捏圆。”
确实,此时玉才七十九岁,玉胜八十五岁,如果打架,玉胜一定输定了。
玉柱见玉胜举着鞋走过来,也忙拦着玉胜说:“你看看你们俩,加一起快二百岁,还打架,不怕人家笑话。有啥事好好说。”
李玉胜,我今天把话搁这里。这块宅基地是我的。你不叫我盖,你也盖不成。我就是给我孙儿盖的。我不信熬不过你。你还能活几天,做点好事,积点阴德,多活两天。你多一个孙儿又咋样。你俩娃又咋样儿,哪个娃给你买瓶酒喝,哪个孙儿给你买块儿糖吃。还吃着碗里,霸着锅里。玉才说着弯腰端起饭碗,把碗里的稀饭泼到地上。
李玉才你听好了。我的儿孙不好,你的儿孙也好不到哪儿去,拼一辈子,现在落到窝都没有一个,我只要不死,这块宅基地就是我的。玉胜指着玉才的后背两嘴冒白沫地说。
玉柱看玉才走远了。对玉胜说:“你歇歇吧。你当哥的咋就不会好好商量呢。”
没啥好商量的。我那个小孙娃大学快毕业了。说的留北京,往前走是黑的。还是得给他操操心。玉胜长长出口气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给儿孙做马牛。想开点。玉柱随口劝道。
你说的怪美。不给儿孙们安排好,责任没尽到,死了都不安生。玉胜停了一下说:“你说的怪美,你那俩孙一年到头也不看你一眼,你不也是累折腰脊骨,三万两万的给他们,帮他们盖起了两层小楼。你呢,成天连个萝卜都舍不得吃。”
玉柱没话说,坐在石板上,低着头听玉胜来来回回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黄秀莲朝玉胜胳膊拧了下,骂一声,你个老鳖孙,这把年纪还不息脾气。说罢进厨房收拾锅碗去了。
玉胜揉揉胳膊,不再说话了。院子里两个老头各自低头发呆。好像在想事,又仿佛啥也没想。
一朵苦楝花落在玉柱的面前。玉柱捡起来,在手里来来回回地搓动。紫色的花在转动中成了一团紫烟。太阳越来越高,温度也越来越高了。玉柱站起来,一句话没有说,瞅了一眼玉胜,自顾自地往家走。
他在想玉胜说他的话。孙娃住城里,家里的房子根本就用不上,为啥要帮他们家里盖房。大孙娃盖房,手里的钱抖擞的一干二净。小孙娃盖房子时,再抖擞一遍。可儿媳妇和孙子们谁说过一个谢字?一切都是应该的,可就是不应该看看当爷的过得咋样?有菜吃没有,衣裳有换的没有?面条里搁一把苋菜味儿是不一样,炒个萝卜丝多搁一点油,就是香得多。
玉柱想起孙子,身体不由得打个寒战。他不敢往深处想。他有孙儿,有重孙,有儿媳妇,但他心里知道,如果一天他有病了,病床前端茶倒水的人都难有。玉柱几十年没有得过病。他除了面条就是馍,最多有点油盐,身体可从来没有说这不得劲,那不美的。玉柱一直也闹不清楚,明知指望不着这孙子们,可为啥心里就是为他们着想。
唉。玉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玉柱照例端着饭碗来到玉胜家门前,坐在青石板上吃板。几分钟后,黄秀莲从厨房里出来,照旧如常地给他一碟凉拌菜,玉柱没有推让,夹起来就吃。但一直不见玉胜。玉柱就问:“秀莲,咋不见玉胜呢?”
秀莲说:“唉,昨晚他领着俩娃和孙儿去找了玉才家儿媳妇,问盖房子是不是他们挑唆的。媳妇不承认。玉胜打了媳妇几巴掌。后来,半夜里,玉才来院子里闹一通。唉,玉胜现在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可不像年轻时候了。我也没门儿,说轻了不管事,说重了吵架。”
黄秀莲长长叹口气,掰块馍填嘴里:“我怕人家媳妇娘家来人报仇。哪有老公公打侄儿媳妇的。我叫他上妮儿家里住些天再回来。我再给玉才儿媳妇说说,赔个不是。说个大天,老公公打侄媳妇不对。玉胜现在真是老糊涂了。”
饭场只有玉柱和黄秀莲二人。二人没有再说话,埋着头只管吃饭。玉柱吃完后,没说二话,站起来回去了。玉柱是黄秀莲的大伯哥,大伯子哥和兄弟媳妇也没有啥话说。
几天后,玉胜回来了。玉柱每天三顿饭都照常如旧地来玉胜家门口老饭场上吃饭。早饭时,黄秀莲依旧会端给他一碟凉拌菜,午饭或晚饭有炒菜也会给他拨一些让玉柱配饭吃。自从玉才和玉勝吵架后,玉才不再来饭场上吃饭。饭场只剩下玉胜两口和玉柱了。饭场冷清了。
这天早上,玉柱按时来到玉胜家门前,照旧坐在青石板上吃饭。却看见玉胜从厨房里出来,端着饭碗去堂屋去了。玉柱看见了还喊他一声:玉胜,咋学规矩了,坐屋里吃饭。外面多凉快啊。
玉胜头都没扭,一声不吭进屋去。一会儿,黄秀莲来说:“玉柱哥,以后你别来这儿吃饭了。”
玉柱听了一愣:“咋啦?为啥不叫我来这里吃饭?”
黄秀莲有些气恼地说:“玉胜说咱俩有关系了。说我看上你了。”
你看上我了?胡说个啥呀?玉柱听后忍不住笑起来。
是真格的。说我给你菜吃,给你刷碗,就只差给你洗衣裳、暖被窝了。以后你别来了。你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老糊涂了。黄秀莲塌蒙着眼说。
你说这还是真的?玉柱不相信地问。
是真的。黄秀莲回答。
哎。七八十年的兄弟,今黑脱鞋,明早不知能不能穿上的人了,还会惹风流债?玉柱苦笑着说:“年轻时都没有风流过,现在活到八十五六,对那些事,无心也无力了。看来玉胜心胸年轻呢。中,不叫你们老俩生气,以后鼻涕流嘴里,各吃各的。就不来了。”
玉柱匆匆忙忙地吃罢饭,端起饭碗往家走,他挺着胸大声说:“唉,不提这些事,也不会想这些事。我是真想我那豌豆花了。你死得太早了。留下我一个人,我也该找你去了。”
玉柱的妻子王大凤,生的白里透红,整天笑不离口,人送外号豌豆花。
村里最后一个饭场,随着玉柱端着饭碗离开而告结束。
人们再见到玉柱和玉胜时,一致的感觉是,他们二人猛地老了好几岁。走路时,腰都弯下去了,仿佛是往地上寻找失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