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的母亲
2021-02-22诸葛玉儿
诸葛玉儿
时令已是初冬,滨河路上缓缓行。自从母亲离世后,我就喜欢在冷风里独行了。
“凋零芳草已冬眠,带露东篱菊灿妍。鸿雁南归人字写,却将思念付诗笺。”
归途中,瞥见那个街口,心霎时被狠狠拧了一把,疼得蹙眉哽噎:这个街口,与城市其他街口没什么差异,所不同的是,在十字街口的东北角,有一个大药店,店门前有两层台阶,台阶上常常坐着七八个头发雪白的老人……我的母亲曾是其中的一个!
站在街口,心潮起伏……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竭力挣脱工作生活中的琐事,去陪伴母亲时,总会在这个街口找到她。我常常是高喊一声:“妈——”她会立刻满脸笑意,自豪得意地应一声:“哎——”还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好让这份满足延伸得长久一点儿。待我来到她跟前,她会毫不掩饰地向那些雪白头发的老姐妹们夸耀:“这是我女儿,可孝顺啦!要不是她工作忙,责任心又强,她会天天来看我的……”每当此时,台阶上的白发人就会羡慕地问长问短,我赶紧打开带给母亲的糕点之类,让她们分享……
彼时,一轮橘红色的夕阳车轮般悬挂在西边的天空,那金红色的光辉洒在白发人的脸上、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连那满面皱纹都变得可亲可爱。他们都是跟着儿女过的,没进养老院,但也许跟儿女们有代沟,或者儿女们都要去上班没法陪伴,所以都不愿待在自家。因此,哪怕这个街口越来越寒冷,她们也愿意凑在一起拉拉家常,聊聊那些估计聊了很多遍的陈年旧事。
站在街口,望向那个台阶,那群人里,已不再有我母亲熟悉的身影了……我突然泪奔,清冷的风拂过面颊,凉飕飕的,那是无声的泪在冬风里肆无忌惮地蒸发……
恍惚间,眼前幻化出一个画面……
那是个桑拿天,空气潮湿得能拧下水来。一直埋头写评语的我抬起头来:预报的雷阵雨要来了吧?正在这时,电话响起,是老妈的声音,有点吞吐:“玉儿……妈出门急,钥匙忘在屋里了,现在进不了门……你要是不太忙,能把你那串钥匙送过来吗?”
“妈,等着,我马上送!”
抓起雨衣,冲下楼梯。抖开雨衣,未及披上,“噼里啪啦……”花生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我赶紧把雨衣盖车上,冲回屋檐下,几秒钟的工夫,地上已经成河……人们从热闹的马路上四散开去,在沿街商店门口避雨。
我想:老妈会不会就蹲在家门口?会不会先找个地方躲雨?时间长了,会不会腿疼?会不会铺张报纸先坐下?哎!我焦急地看着漫天大雨无奈地直跺脚。
雨越下越大,闪电撕开黑漆漆的乌云,炸雷响在头顶,震耳欲聋,让人胆战心惊。不行,不能再等了:我果断地冲进雨中,披上雨衣时全身已经被雨浇透,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电车启动,从市区西南角向市区东北角疾驶而去,要穿城市的一条对角线才能到达老妈住处。
行到天桥,水已经膝盖那么深了,几辆轿车在水中熄火了。我掉转车头,沿联合街东行,还好!这边地势高,没有被水淹。但街道狭窄,下水道流水不及,又脏又臭的水四处横流,伴随一股令人窒息的腥臭味。粗大的雨点铺天盖地而来,气势浩大,让人震惊。
行到新华东路,车辆明显减少,不过,还是没有躲过车辆飞驰而过时激起的一米多高的水花,“啪——”毫不留情地甩了一身,扬长而去,我哭笑不得!额前的刘海儿滴滴答答淌着水,戴的眼镜被纵横的雨水浇得模模糊糊,索性摘掉!顿时,天地间灰蒙蒙一片!暴雨,怎么这么狂!
雨太大,想骑快也是不能够,干脆慢悠悠地骑吧!正好欣赏一下夏季暴雨的酣畅淋漓!倒也痛快!此时电话又响起来,谁啊?真不会挑时候!我哪里腾得开手去打开前面的车篓,取出塑料口袋里的小包,拉开拉锁,拿出手机,脱掉外壳,再按键接听……脑海里盘旋着这些程序,一直到手机铃声停止,心里说着:对不住咯,真没办法接听!
平时这段路也就20多分钟,估计今天走了一堂课时间,快到了,小区门前的绿色书报亭已经隐约可见,加速!看到老妈在书报亭门口翘首张望。“我的老妈啊!怎么不坐着等呢?”我一声喊,她才循声注意到我。
“我刚给你打电话,想对你说等雨停了再来……”母亲喃喃着,“又一想,依着你的个性,肯定已经在路上了,要再接我电话,万一摔倒咋办,心里就后悔啊……”
听着听着,我眼睛就湿润了:“我刚才没接听……给你钥匙!”
老妈突然歉疚地说:“知道这段时间你很忙,想看看你……就故意把钥匙落在屋里,没想到却下了雨,害你跑这一趟……我要是知道雨来得这么急就不把钥匙落屋里了……”老妈絮絮地说着,满脸懊悔。
我呆呆地看着老妈,她是那么苍老,肤色那么暗淡憔悴,还有皺纹和白发……一个一生都很讲究的知性女人,居然也会这么苍老?我不敢相信。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幸亏老妈看不到,幸亏有雨水能替我遮掩……
“妈,我快放假了,等我忙过这阵子,我带你出去转转……”
“行啊!好好工作!你看现在雨小了,你赶紧回去吧!我知道你喜欢在雨里跑,再忙,别让心忙!再累,别让心累!学着调节紧张的生活……”老妈撑起伞向小区走去,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
掉转车把,我又行进在雨幕中,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汹涌澎湃:我们做儿女的常常都在找借口,生活不如意,这不公平,那不理想……却没有时间去想想:我们是否真的意识到身边的老人最缺的就是陪伴?是否能多给他们以精神上的安慰?他们的孤单,我们将来也会承受,等到我们真的空闲了,也许就没有机会了。多挤出点儿时间,陪陪最爱自己的人。心放平稳了,很多事情也就小了:每个人都必须面对自己的人生功课,向内挖掘,唤醒自己的疗愈力量,活出一个丰盛快乐的人生!
揉揉眼睛,瞬间又模糊了……
母亲多病缠身,一个人住在小区的六楼,饮食起居诸多不便。平时我工作繁忙,纵然想多陪陪老人家,也是分身乏术。母亲虽然孤单,但天性要强,怕耽误我工作,始终不肯让我陪她住。
我曾带她去医院看眼睛,一查才知道,眼睛上所能得的病她都占全了:青光眼、白内障、飞蚊症……尤其视网膜脱落的左眼球已经浑浊了。医生说白内障的右眼可以手术,但左眼恐怕得几万也不一定能治好,母亲一听就放弃了,催着我回家。我有些悲哀:一生求知欲很强的母亲,一天都舍不得丢下看书的习惯,今后可怎么办?母亲表示,自己听力还行,可以听电视,听收音机……还说道:“世上烦心事太多,眼不见为净。”我知道她是怕我花钱,安慰我的。
生活的苦难没有磨灭母亲阳光的心性,冬日的暖阳,是她最渴望的。六楼阳台上的阳光,那是隔了窗玻璃照进来的,光亮不充足,更谈不上温度。所以,母亲情愿气喘吁吁下楼,走走歇歇慢慢腾腾挪到小区东边这个十字路口,坐在街口的台阶上,去晒那薄凉的太阳,去听那车来车往的声音,感受外界带来的那份热闹。
有好几次,我寻到坐在台阶上的她,孤零零的,佝偻着脊背,茫然地东张西望。母亲原本一百五十斤的高大身躯,因为病瘦得只有百十斤,我的心就痛了,鼻子发酸。我呆呆地站在她身边很久,她都没发现。我平静了一下,轻声呼喊:“妈!”她立刻就会满脸喜悦,朗声答应着站起来。跟刚才那茫然的表情,简直判若两人。
于是我便陪着母亲,慢悠悠上楼回家,说说笑笑给她打扫打扫屋子,改善改善生活。陪伴母亲的时候,她是开心的,不停地说着往事儿,似乎要把憋了几十年的话都说完。我收拾屋子,她就孩子似的跟着我从这屋跑到那屋,像极了小时候我那副“跟屁虫”样儿。
我一边埋头包饺子,一边埋怨她不舍得吃喝,不经意间看到母亲脸上流露出讨好的神情,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年轻时绝对是家里的“武则天”,霸气十足,说一不二;如今老了,越来越渴望有人陪,生怕得罪孩子们,变得小心翼翼,处处迁就儿女们,人也温和多了。
有个周末,早晨一起床,看到满世界的阳光,心情大好。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请他给我当司机,陪老妈出去转转。“好啊!我把我妈也带上,她们有共同话题!”朋友很爽快就答应了。
车来啦!母亲小跑过来上车,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两位老人坐在后面,很快就拉起了家常。迎着朝阳,小车披着满身的光亮,向城外出发了。车不疾不徐行驶着,大道上路人车辆都不多,宽阔干净,两旁树木沐浴着阳光,叶子金灿灿,光亮亮,衬着蔚蓝的天,透明纯净,在风中呼啦啦地欢唱。车内的两位老人,似乎并不在意车外的风景,只顾着说话,俨然是多年的故交。
初冬的郊外,田野里并不荒芜寂寥,新种的麦子已经齐刷刷出苗了,绿茸茸的一层,如同铺在黄土地上的绿毯子。菜园子最热闹:蒜苗、芫荽、菠菜、萝卜,绿意盎然,层次分明,让你眼前一亮。那一片片的月季园虽比不过春天的繁花似锦,但花儿依旧姹紫嫣红,芬芳娇艳,为冬季空旷的田野绣上了一块块五彩锦缎。风拂过,花叶摇曳,仿佛是彩色丝巾飘落,舒展着极致的动感与美艳。不时还会看到几棵火焰般燃烧的枫树,金灿灿的银杏树,心情豁然开朗。
距离市区40公里的鸭河水库,水域辽阔,碧波荡漾,虽然没有了往日喧嚣翻飞的水鸟,岸边却有几只活泼的喜鹊蹦跳着,忽飞忽落,喳喳叫着,呼朋引伴,此起彼伏。高大的白杨树枝头,凋零的叶子间还有麻雀的灰色身影灵动地掠过,成群地嬉闹着,让寂静的郊外多了几分生气。
我们下车,慢慢行走在大坝上。母亲的眼睛只是通点光,看不见周围景致。我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着远山、近水,她像个听话的孩子,沉浸在想象中。阳光慷慨地洒在我们身上,我握着母亲的手,一如年少时她用温暖的手握着我的手一样。因为病着,母亲走不了多远路,但是她知道我爱大自然的风景,就坚持说自己不累,非要多走走。
带着暖意的微风,舞动着她银白的头发,那是岁月沉淀的色彩。母亲的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一道道皱纹似乎被这冬季的暖阳给熨平了,往常黑黄的脸色,有了金子般的光泽。
母亲突然挣开我的手,要自己走,“看得见吗?”我着急地呼喊,母亲却直接忽视我的担忧,高声道:“前面的路亮堂堂的!”我松了口气。
母亲接下来的举动让我们大吃一惊:“这里没外人,我想唱一唱!”
“欢迎尊贵的余女士,为我们倾情演唱。”我拿腔拿调地宣布,同时鼓起了掌。
我们找了一块软绵绵的草地坐下来,母亲精神抖擞地走了一圈台步,唱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剧片段,我惊叹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母亲会唱戏,大段的唱词能记得这么清楚,更没想到她竟然还能带上恰当的戏剧动作。
看看同行的那位朋友,他早就把嘴巴定型为“O”,惊讶不已。哈哈,更想不到的是他母亲看着听着,竟也忍不住伴起舞来,《十八相送》被这两个白发人演绎得惟妙惟肖。
母亲就是个“人来疯”。她唱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做最后那个动作时,身体失去平衡,歪倒在草地上,索性高喊:“我给你們打个马车轱辘!”“不行不行!这个动作会闪了腰……”我慌忙阻止,其实我想说的是,“也不想想自己都八十岁了!敢这么胡闹吗?”怕扰了她兴致,后半句咽下去了。我深知她的脾气是说到做到,哎!由着她吧!
她翻了一个,动作笨拙,却也说得过去。我赶紧打岔:“妈,来一段余派脱口秀吧!”她一听,立刻“换台”,朋友连连夸赞:“余老师,口才果然了得。”
不知不觉,已近中午,母亲兴致不减。该吃午饭了,母亲只好作罢。
我们来到鸭河水库对面的“蓬莱仙岛鱼庄”,这里一院子的阳光,足以让人欢呼雀跃,淡淡的金辉像情人的手轻抚着面颊,让人情不自禁地仰起脸,感受这冬日暖阳的爱抚。母亲面南背北而坐,阳光柔柔的,无私地、尽情地泼洒着温情的暖,她一脸阳光,眉梢眼角都是笑,银发里裹着太阳的七彩,不像平日里那么刺眼了,显得精神抖擞。
朋友点的菜色香味俱全,分量足,最后都剩了一半。母亲一生节俭,当然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她乐呵呵地说:“三天都不用做饭了。”吃过午饭,陪母亲晒着太阳唠着嗑儿。
不知不觉近黄昏。黑色的鸦背驮着一轮橘红的太阳向西缓慢滑翔,炫耀着最美的光芒。我们闻着泥土的气息,自由呼吸着草木的清香,道旁一朵朵金黄的小野花倔强地开在草丛里,鸟儿扑闪着翅膀归巢,大自然的一切都在无言地构筑着生命的精彩与辉煌。
我搀扶着母亲,迎着夕阳而立,阳光善解人意地为我们留下相伴的剪影,烦躁的心在它温柔地抚摸下,变得空旷、平和、温馨,无形中赋予人一种“安之若素”的智慧灵光,也给这荒芜的冬日涂抹一道美丽的色彩,这便是人世间最为亮丽的风景。
冬日的暖阳,是明媚的,是灿烂的,是严寒里一分热,是严冬里一枝花,给人温暖,给人芬芳,仿佛置身于春天里。我们相伴的身影,多了一分岁月的安然,多了一分亲切的关爱。于我,是对娘亲的尽孝——妈在,家就在;于母親,则是一缕沁入心底的暖意,一种沧桑一辈子后的安逸,一股透心入肺的温情。我清楚地知道,属于母亲的冬季越来越少,我还能陪母亲晒几次太阳呢?
那天,陪母亲晒太阳,小小的举动,却换来她满满的幸福感,被母亲作为谈资,在白发人中炫耀了几个月。想来,做儿女的实在愧疚:母亲陪伴我们长大,我们却不能陪她终老。
我抽泣了几下,在街口的台阶上坐下来,那群白发人不知何时已经回家了……
那个冬天过后,看着母亲还算硬朗,就跟她商量后住进了离我学校最近的养老院。每天放学都去看看她,那时她饭量已经明显减少了,我误以为她是不想住在养老院,故意为之。可是回去我不能分身照顾她,万一出什么事,怎么急救?就一再劝说,会常去看她,她才不那么央求了,但是能明显感到她的失望。
跟母亲聊天,她总是念叨:“你那走失的妹妹啥时候能回来看看老娘,让我走得安心点?”“你弟弟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今后可怎么生活?”……揪心的牵挂,让她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次我离开她时,她就眼巴巴地看着我:“再等五分钟吧?”我无奈地说:“妈,您也曾经是老师,您知道做老师是个良心活儿,我得回去备课……”母亲便松开手,“哦,你回吧,我自己能行……你明天还过来啊!”每次我转身离去,都满心愧疚,陪伴她老人家的时间太短了。
夏季到来,母亲尿毒症晚期,必须透析了。后来透析的次数多了,她就急躁得乱抓输液管子,我也只能寸步不离地守护着。那阵子上完课就往医院冲,还把作业带到病房改,困了,缩到椅子上眯一会儿。母亲清醒的时候,总是心疼地说:“都是我拖累你了……”浑浊的泪顺着她苍老面孔流下来,我不得不吓唬她:“再哭,眼睛就会彻底瞎了,黑漆漆一片。”她便强力忍着,痛苦地抽搐着,或是拼命捂住眼睛。
“你母亲快不行了……”正在上课的我接到医院打来的病危电话,我悲痛地对着学生说了一句:“老师没有妈妈了!”边跑边给搭班老师交接。待我站立在母亲身边时,眼睁睁看着心电图的那条线渐渐变直,看着一个叫作生命的东西,一丝丝从她身上流逝,看着这个严厉慈爱把我养大的人,现在带着遗憾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不禁号啕大哭……
街口的风飕飕地吹着,华灯初上,街口只剩下“回忆”这个无形的东西在肆虐地横行。我身体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哭喊:母亲,母亲,我再也看不到您了!看不到您的白发在夕阳中飘舞,喊“妈”的时候再也听不到回应声了……
我抹抹眼泪,却惊奇地看到:戴着眼镜、满面红光的母亲,微笑着站在街口——这是母亲最美的样子:“玉儿,快给我照张相片,等我走了,你们也能看到我。”我慌忙掏出手机,她却渐渐隐没在华灯耀眼的光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