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二题
2021-02-22程远
程远,1966年生于辽宁清原,祖籍洛阳伊川。作品散见《山西文学》《福建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小说林》《草原》《西湖》《散文百家》《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南方人物周刊》《中国文化报》《解放日报》等。著有非虚构文本《底层的珍珠》。
邵守红
在树基沟学校,三哥有两个密友,一个是邵守红,一个是付希全。
三哥管邵守红叫小红,我大多数的时候也跟着这样叫,而很少叫邵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厮磨久了就有些平起平坐的意思,虽不敬,但小红小哥从未怪罪过。其实,他也很少称呼我的名字,而是和三哥一样叫我四子。
四子,你三哥在家没?
四子,走啊!带你去河套抓鱼。
小红总是这样说。
如你所知,小红和我家都住在一个居民区,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粮站下片。我家在铁道边,他家在大道旁,面对中学、井沿和商店小王家的小卖店,中间只隔了四栋房和一条巷子,如此相近的距离,自然增加了我们的密切往来。比如我去井沿挑水,或是去小王家的小卖店买东西,时间不急,我可能就会拐进小红家玩会儿。小红若是上铁道南面的前山打柴,捡蘑菇或者采野菜,也往往会喊我们一嗓子。当然,这要在周三周六的下午(半天课)。周日,我们一般不去前山,而是沿着铁道一直往下走,直到土窝棚村站点,右转,爬上西山。
土窝棚西山,是远近闻名的盛产山野菜、野蘑菇、野果、木耳的地方,自然也是野兽出没、奇花异草的妖娆之所,囫囵囵的一面大山,隐蔽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但这里,通常不是一个人敢去的,往往要三五成群结伴而行。记忆中,小红和三哥是打过毒蛇的,也捉过刺猬,我则避之唯恐不及。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他俩手拿木棍,将蛇挑起,甩向密林深处。小红是跑山的一把好手,他总能在我和三哥不经意间发现成片的野菜或野蘑菇,但他从不吃独食,而是招呼我们过去和他一起采摘,不像有些人逮到大份儿闷不做声,生怕别人抢先。有时我们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分享小红的成果,暗下决心获得更大的收获,但常常事与愿违。
最终,小红还是分给了我们一些,让我们的筐同他的筐一样充实。
小红也会告诉我们,什么样的地方容易长蘑菇,什么样的地方山野菜茁壮,可惜,我和三哥不谙此道,终达不到理想的效果。当然这并不重要。与其说我和三哥、小红愿意一起搭伴上山摘果采菜,不如说是他俩又多了一次在一起交流的机会,那时,小红和三哥都喜欢文学,用现在的话说是他们有共同语言。我则练习绘画,即使爬山越岭这些费力气的活计,我也要在兜里揣个速写本,装模作样地画山画水。要知道,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们还沉浸在文艺复兴的热潮中,一切美好的事情仿佛刚刚开始。
小红的歌儿也唱得好,野山幽林自然成了他的欢场,什么朱逢博郁钧剑郭颂王洁实谢莉斯及至侯德健,他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采蘑菇的小姑娘
背着一个大竹筐
清晨光着小脚丫
走遍森林和山冈
……
小红不仅上山时唱,有时下河、放学,或是傍晚来到铁道上玩时也唱,惹得附近的居民都愿意听他唱歌,包括我爸我妈。小红经常来我家玩,有时赶上吃饭也一起吃,赶上过节包饺子,他也是一边帮着忙活一边唱歌,什么《送货郎》《乡间小路》《冬季到台北来看雨》都是我们喜欢听的。我的发小加邻居加同学刘波,也愿意唱歌,小红他俩就此起彼伏地对起歌来,要多好听有多好听。
小红的爸爸过世早,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但小红的妈妈我却记忆深刻,我叫邵姨。小红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姐姐,邵姨把他们一一拉扯成人,一定也是付出不少的心血,但每次我和三哥去他们家玩,邵姨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微笑。那时,小红家住套间,我一定也是借过宿的,并曾借過小红二哥的一个白色硬塑料帽子(就是毛泽东去重庆会见蒋介石,刚走出机舱时戴的那种,时谓“华侨帽”),和刘波在铁道南的一棵梨树下合了个影。
小红也经常在我家留宿。我家虽然是一间房,但爸爸在矿上打更,妈妈有时带着弟弟去县城的二姐家,小红就几乎长在了我家,和三哥一起上学放学——如前所述,他们又多了文学交流的机会,甚至我也参与其中。比如我们每人都有一个自制的笔记本,用来抄写名言警句(我还有两个剪报本,一个用来粘贴书法、篆刻,一个用来粘贴图画),钢笔水除了普通的蓝色外,还有少见的黑色和绿色,字体也以仿宋为能,而不是大家一窝蜂地庞中华。我们似乎看不上后者的软弱无力,起码也得王正良任平呀!
记得当时盛传散文作家李玲修的《啊,友情》,让我们惊叹不已,甚至全文都能背诵下来:
你是严冬里的炭火,你是酷暑里的浓荫,你是湍流中的踏脚石,你是雾海中的航标灯,你是看不见的空气,你是听不到的声音……啊,友情!你在哪里?……
现在想来,这也许是每个文学爱好者的共同经历。
但那一晚,我却发现了三哥的一个秘密。半夜里,当我被尿憋醒时,听到他和小红还在唠嗑:
你和雅丽到底怎么回事啊?同学们都在背后议论呢。
其实也没啥。不就是借给她一本书么。
那书里的信呢?据说还附了一首诗……
“四子!四子!”三哥突然叫我。小红问叫他干啥?三哥说看他睡没,别让这小子知道我的事,告诉爸爸。
我翻了个身,吧嗒吧嗒嘴,发出沉睡的鼾声。
大约1978年吧?三哥九年毕业,接爸爸班上矿参加工作。小红则参加招工考试,成为一名矿山井下工人。五年后,我考上技校,和三哥住在灯光球场同一个宿舍,小红住在红坑口宿舍,彼此往来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但那时,三哥和小红都已渐渐地远离了文学。后来,三哥上的电大也不是中文班而是企管班,小红也已在工区当了班长。小红和三哥一样都不大喝酒,但歌儿依然唱着,又弹起了吉他,经常参加矿山文艺演出。印象中,小红还送给过我一把吉他,可我只会一首三月里的小雨哗啦哗啦啦啦,颤音永远拨弄不准。后来我技校毕业,正好分配在小红所在的工区,成为一名令人羡慕的地表卷扬工,但这个工种责任重大,且一干就是十几二十年,甚至一辈子。于是我自愿申请到千米井下的小红班组,做对铃工,一二三班倒,但我却很少上夜班,即使白班,也是经常跟着小红屁颠屁颠地四处溜达,美其名曰检查工作。小红让我省下更多的时间看书和学习,后来,又推荐我到工区当工代员,直到1988年我调离那里。现在想来,那两年该是我和小红关系最为密切的时光,也是最为难忘的时光。
那年,我离开老家到外地谋生,就很少和小红联系了。最近一次见面,也是在三年前,我陪北京的几位作家朋友回老家玩,这时小红已经是工区长了,他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安全帽,带我们参观了我曾工作过的地方,并详细地讲解了矿山技术改造工程及发展前景,也给我的朋友们捡了几块矿石,作为纪念。
小红说,四子是我四十年的兄弟了,亲哥们一样。
那晚小红留我们吃饭,因为我们还要赶往下一个地点,未能如愿。后来,我听说他又调到矿里某个部门工作了,不久又停薪留职,远赴大兴安岭和朋友们开拓另一个矿山。冠状零年,除夕夜,我在喝多了酒的时候,给他电话拜年:
邵哥,你再给我唱首歌吧!
付希全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付希全从岫岩来到树基沟上学,作为插班生,分到三哥那个班。三哥、邵守红、付希全,随之成为最要好的同学,说是铁三角也不为过。
时间久了,三哥和邵守红就管付希全叫全子。
那时他们上九年级吧?
起先,我和全子(我也这么叫了?)并不是太熟悉,尽管他也常来我家玩,也在我家吃过饭,但一定没有邵守红那样让我感到无比亲近。我只知道,他的一个远房姐姐在我们学校当老师,他是奔姐姐来的,操着一口辽南口音,每句话的尾声都往上翘,可以的事情也不说“行”,而是“嗯那”。有点垮。但付希全长得却是一表人才,浓眉大眼,憨厚朴实,看上去也比三哥、邵守红橦堆,我爸我妈很喜欢他。
我说过,我在初中时喜欢书画和文学,是受三哥的影响,也包括他的朋友比如邵守红。那是个讲究志趣相投的年代,道不同不相与谋。我家的相册中,至今还贴着一张三哥和邵守红、付希全的合影照片,他们每个人的左上衣兜里都别着一支钢笔,头发浓密,照片上面的留白处斜着写了四个字:风华正茂!三哥说,全子也喜欢文学和书法呢,他的颜真卿多宝塔比我写得好多了。这,我相信。
但命运总是不公。九年毕业,三哥、邵守红先后上矿参加工作,付希全因为是农村户口似乎只有回乡务农一条路。心有不甘,他去当了兵。
当我决意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翻出手头保存的四封付希全的信,两封是写给三哥的,两封是写给我的,分别于1984年3月5日、1984年4月1日、1985年2月8日、1990年12月8日。写给三哥的两封信之所以在我这,估计是因为我曾经和三哥住一个宿舍,就随手留了下来。
付希全在3月5日的信中写道:
坐在南去的列车上,我拆开了你的信,句句贴心的话语真的把我带到了你的身边,句句衷心的祝福真使我不胜感激,我仿佛看到了你炽热的心。是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你说“面庞的消瘦,衣着的单薄,怎能将自己的微笑遮住。因为啊——生活不只是享受!”是啊,生活来源于奋斗,真正的生活,在于劳动者的耕耘,真正的幸福在于攀登者的努力,无限风光在险峰。而我呢?却只能望其兴叹了。你现在正在实现着自己的诺言,你在走一条荆棘的路,虽然说艰难,但你的信心是十足的,你一定会做出成绩的,因为希望总是属于那些不畏劳苦、勇于探索的人。
显然,这是全子在收到三哥的信后的回复。那时三哥工作好像不大满意,正在复习,准备考电大。4月1日的信,还有这样的段落:
你来信中说,让我给你的小说提意见,请原谅,实在是无可挑剔。因为你现在已真正了解了生活。所以,在此方面你是颇有功夫的。特别是你的观察能力和敏感能力很强,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特别是在文明礼貌月中发表这样的小说,真是难能可贵的好教材。
寄信地址是吉林省长春市,彼时全子正在部队服役。信中说,他又回到连队干老本行了,虽然没有什么造诣,但在他人眼里还是“略高一筹”,自己心里也满足了。那时,他在连队任宣传干事,可以说他和三哥都是在用自己的努力,或者说是对文学对写作的热爱,试图和正在改变着自己的前途。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1982年暑假,我到鞍山市群众艺术馆学画,住在铁西区的姑姑家。一次我去铁西百货大楼文具柜台买画材,见一身着军装的士兵正在挑选钢笔——怎么这么面熟!这不是全子吗?几乎同时,全子也认出了我。现在,我已记不清当时的具体情景了,彼此是否握手抱拳击胸拍背进而留下地址电话……对了,那时也没有个人电话,但肯定也没立马下楼在街边找个小饭馆吃喝一顿。只记得全子说他们正在附近修路(工程兵?),休息时间就跑来看看钢笔什么的,我自然也是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然后分手。
1983年,我离开树基沟小镇到一个更大的矿山念技校,1985年2月8日收到全子给我写的第一封信,两页白纸上竟然都是先用红笔画了横格,比通常的笔记本自带的格子略宽,类似于宣纸的八行笺,字体也是刚柔相济的行书——这哪里是写信,分明是在创作一幅书法作品呀!两封信除了第一封有两字涂抹外,其他尽皆干净整洁,想来全子在写这两封信时,一定也是不止书写一次甚至打了草稿的吧!如此用心,让我感动。
这时全子已经复员转业,但仍然没有分配工作,几经周折,终于在北三家乡下寨子村小学当代课教师。我们虽然不是经常见面,但彼此已经很熟悉了,用他的话说是“真正相识”:
虽然我们真正相识确实晚了些,但我还是满足的,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文学和书法,此乃天赐良缘。我没有更高的奢望,只要我们在共同的爱好上一起切磋,一起进步,当哥哥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同时,也希望你在今后能多提供一些让我练笔的机会,使自己能有所进步。
全子说的机会,是指他几次到矿上来办事,顺便会会我三哥、邵守红等同学。晚上,我就请他住在我的单身宿舍。我向他介绍了矿上喜欢文学和书画的朋友,推荐他的文学作品在《矿报》发表,书法作品在工会画廊展览,全子还给自己起了个笔名:溪泉。我们还试图找关系,帮助全子转为民办教师,但终因种种困难而未成。上述给我的两封信中,全子似也表露出些许无奈:生命对于我们来说,只是短短的几十年,特别是正值青春韶华,无疑是可贵的,但命运的安排只能使自己做八亿农民中的一员了。诸般皆是天造就,世上有谁能强求?更何况我这个心比天高的空想家了。
不久全子结婚,新娘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姑娘。我们逗他:一定是你们的村花吧!
全子憨厚地笑笑,用辽南口音回答着什么。
全子的婚礼是在树基沟办的,那时,全子的父母也早已搬到这里来生活了,他们家开了一间豆腐坊。全子嘱我写婚联,权当贺礼。词儿他也拟好了,用现在的话说充满速度与激情:
不愿做鸳鸯,卿卿我我嬉游浅水
有心学海燕,风风雨雨比翼蓝天
婚后,全子在下寨子村盖了新房,把家就安在了那里。非典那年,我和朋友骑自行车从沈陽到清原浑河源头,途经该村时我提议去看看全子。村人将我们引入一家院落,透过窗子,我看见全子媳妇——我应该叫嫂子,正和人聚精会神地打着麻将,我就没进屋打扰。
村人说,付老师早就不在学校教书了,此时该在斗虎屯石灰厂装石灰吧。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