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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的黄河口

2021-02-22王明新

牡丹 2021年3期
关键词:钻井队红柳芦苇

王明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发表长篇小说《冷的铁 热的铁》,小小说曾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等。

一个人的除夕

1975年来到胜利油田的第一个除夕,我所在的钻井队二班上零点班,这是我第一次在家之外的地方过年。在井场上就要接班了,班长突然说,有会包饺子的吗?

过年吃饺子,是中国人的传统,下午各班已经从食堂领了面粉和肉馅儿,我们班上零点班,如果不提前把饺子包出来,第二天下了班人困马乏不说,现包也来不及,初一早晨就吃不上饺子了。而我们接班之前的那段时间要睡觉,不然夜里上班没精神。要想第二天一下班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饺子,只有留下人完成这一任务,而班长刚才忽略了这事,现在才想起来,要不,就是班长要考验考验我的胆量?

十几条汉子都默不作声。我心里动了一下。在家的时候,一年能吃上两次饺子,一次自然是过年,另一次就是冬至了。我们老家有个说法,冬至吃饺子不冻耳朵。因此即使再穷,母亲也想法儿在这两个节日让我们吃顿饺子。一年只有两次,当然就显得十分隆重,节还没到,我和我哥就早早地找来竹片,又是用刀刻,又是用砂纸打,每人做一把崭新的竹叉,单等吃饺子的时候拿出来用。母亲包饺子的时候,我也学着擀皮、包馅儿、捏饺子,渐渐都学会了。在刚刚告别的那个知青农场,活重,生活单调,下雨天不能出工的时候,我们从食堂买来面粉,去菜园里买几棵大白菜,然后两三个人一伙,调馅,和面,用酒瓶子做擀杖,用洗脸盆当锅,而柴草根本不用愁,到处都是。饺子做得虽然粗糙,但我们一个个大快朵颐。刚分到钻井队,也许是想表现表现吧,于是说,我会。

声音不大,但班长还是听见了,他看了我一眼,说你回去吧,下了班我们回去有饺子吃就算你完成了任务。

我没说话,转身离开井场,浓浓的夜色霎时就吞没了我。这里是黄河入海口的孤岛草原,芦苇林、灌木丛和小树林是唯一的风景。夜风撩拨着齐肩深的芦苇,嘈嘈切切,一条羊肠小道蛇行于苇丛之间。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突然胆怯起来,想退回去,但一个二十岁的男子汉的虚荣心拦住了我,我不能让人说胆小鬼。我硬着头皮向芦苇深处走去。一只惊飞的夜鸟,突然从脚下射出去,把一串尖利的叫声留在夜空里,我浑身一哆嗦,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小时候听的鬼怪故事,这时候也一个个从脑海中蹦出来……

当初,油田去知青农场招工,不少人都摇头,他们说:那地方荒无人烟,走半天看不见个人影儿;女人就更稀罕了,找个媳妇要坐上汽车去几百里外的纺纱厂。消息的真实性我不得而知,但年轻的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因此义无反顾地报了名。钻井队在孤岛一条拦黄大坝下,进了大坝,满眼是铺天盖地、浩浩荡荡的芦苇,我们的宿舍是几排被石灰水刷成白颜色的简易房。与传说中差不多,钻井队七八十号人只有一名女工,大家都叫她“一朵花”。我们唯一的邻居是军马某连,驻扎在附近的一片刺槐林里,听说放马的大都是城市来的女孩,与我们一样也是知青。站在钻台上干活,有时候能看见一两个放马姑娘,或赶着马群风一样从草甸子里掠过,或骑在马背上悠然自得的在蓝天白云下徜徉,引起人无限遐思。一晃大半年时间过去了,夏天没处躲没处藏,酷热难耐;冬天无遮无拦,寒冷异常,但我已渐渐适应了钻井队的生活。

为了壮胆,我唱起歌来: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唱完一首换另一首,就这样我一边走一边唱。在走出芦苇荡之前,肯定发生了一件事,但在从芦苇荡到钻井队驻地之间的这段时间,我大脑出现一段记忆空白,我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发生了一件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之后的很多年我就不停地想,有时候把脑子都想疼了,终于朦朦胧胧、半真半幻地记起来,好像是遇到一位放马的女孩,并上了她的马,她带着我在草甸子里狂奔。夜如泼墨,马跑起来十分颠簸,带起的风嗖嗖地从我脸颊上掠过。我紧张异常,紧紧抱住放马女孩的腰不敢有半点松懈。后来,马终于停下来,喘着粗气,不时喷一下响鼻儿。我笨拙地从马背上爬下来,发现站在一片刺槐林里,眼前是一頂军用帐篷,帐篷的四个角绑在树杈上,一盏马灯散发出蛋黄一样的光亮。

后面发生的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当我终于看到那几排泛着淡淡的白色的简易房时,终于松了口气。虽然是寒冷的冬夜,但回到宿舍的时候,我却大汗淋漓。天依然漆黑,但因为没有表我不知道此刻几点钟了,我担心刚才耽搁了太久的时间,师傅们下班了我包不好饺子,辜负了班长和大家的期望。因此,尽管我感到有点乏力,但连口气都没顾上喘,立即去打水。用钢板焊接的蓄水池里结了冰,我用桶底将冰砸开,把水灌满,然后……那一夜,我是如何一个人合面,一个人擀皮,再一个人把饺子一只只包出来的,现在已经淡忘了,我只记得,那一夜我一分钟也没停下来,直到班里的师傅下班回来,我把所有的面和馅都包成了饺子,摆满了整整两张床板。师傅们下班回来,看着包好的水饺,都朝我赞许地笑了。

守望者

儿时就常常看到芦苇的身影,那是在我的家乡鲁西南。从习性上来说,芦苇喜欢择水而居,但那里却十年九旱,在没有水而又不长庄稼的盐碱地里,在田埂,在地头,在沟畔,你依然顽强地生长着,只是因为缺少了水的滋养,你只能矮矮的伏在地上,不是早早地被羊啃食,就是被人挖出来晒干了当柴烧,因为那是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啊。尽管如此,冬去春来,年复一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依然生生不息。

后来,我来到了黄河三角洲,才看到了浩浩荡荡的你,看到了铺天盖地的你,看到了亭亭玉立的你。那时候我工作的钻井队住的房子,就是用竹竿和你搭建起来的,虽然被称为“简易房”,但在无遮无拦的茫茫荒野上,你还是为我们抵挡着风寒,遮蔽着日晒,把风霜雨雪为我们挡在了身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每年秋天你都会开出雪白的芦花,你也即将完成一次生命的轮回,那漫天飘飞的洁白啊,就是对你的庄严祭奠。随着严寒的一天天逼近,你停止生长,由绿转黄,由肥变瘦,把生命的信息留在根部后,英勇就义,以待来年。

在黄河三角洲的茫茫碱滩上,如果说芦苇是第一大族群,其次就当数红柳了。红柳也有人叫柽柳,她没有乔木的伟岸身姿,也没有芦苇的强大阵势,它们多是零零星星、三三两两地分布着,因此也更不为人注意。春天的时候,当盐碱滩上还是一片死寂的灰白时,你叶片的点点猩红,就从上一年的嫩枝上探头探脑拱了出来,在春风的轻轻抚摸下,一天天舒展伸张,突然间就变成了一片明亮的碧绿,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加上鸟的啁啾,野兔的蹦跳,荒野仿佛是一下子被点亮了,有了温度,有了生气,有了鲜活。芦苇的繁衍是因为甘甜的黄河水的滋养,好像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坚贞,你更喜欢生长在海潮泛滥的滩涂上,在海风的摇撼中劲舞,在海潮的裹挟中抗争。因此,你比芦苇更显坚强。我就曾在海潮刚刚退去的一片滩涂上看到过红柳,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磨难,你身上裹满泥沙,枝条上缠着乱草,根部裸露在外,却依然昂首挺立,像一群不屈不挠的战士。经春历夏,到了秋天,你又会脱去绿色装束,从头到脚,红艳艳的,在白花花的盐碱滩上,你像浴火的凤凰,等待来年涅磐。割苇子的外乡人遇见你,也会把你砍下来,你虽不像芦苇浑身是宝,但也能编筐编囤,虽显粗糙,但这些都是农民喜欢也离不了的器物。你活着的时候朴实无华,变成了器物依然淳朴敦厚。

人们把松竹梅比做岁寒三友,是因为她们有着同样的高洁品质和不畏严寒的坚强性格。除了芦苇和红柳外,黄河三角洲上还有一种植物,同样耐涝,耐旱,耐盐碱,在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中,把生命一代代繁衍下去,装点着这片贫瘠而又富饶的土地,那就是黄蓿菜了。黄蓿菜没有芦苇和红柳高大,看起来更是那样柔弱,但你的生存本领一点也不比芦苇和红柳差。你们总是成片儿成片儿地生活在一起,挨挨挤挤,紧紧贴伏在大地上,抱团取暖,像南极为了抗击暴风雪和零下50度以上的严寒,而紧紧挤在一起的企鹅。狂风吹不倒你,海潮卷不走你,太阳晒不干你,盐碱腌不死你。你不仅没有死去,反而生长成一种美味,大受人们喜爱。把你的嫩叶掐下来,用开水烫过,再佐以蒜末、香醋和麻油当然还有咸盐,既营养丰富,又美味可口。据说,最早来到这里的石油工人,曾用你充饥,获取能量,你也为中国的石油事业做出过巨大贡献啊!现在人们生活好了,你作为天然绿色食品,更是成为人们餐桌上的一道佳肴,甚至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星级饭店。

啊,芦苇,红柳,黄蓿菜,从黄河自遥远的天边带来第一片泥土,你们就生根发芽守候在这里了,从此,无论风霜雨雪,无论严寒酷暑,无论潮落潮涨,你们从来也没动摇过、放弃过,你们繁衍生息,不断壮大着自己的族群。后来石油工人来了,这里有了劳动的号子,有了地震队隆隆的炮声,有了高高的钻井架,有了抽油机、采油树,你们与石油工人一起守望着黄河口,见证着黄河口从山东的“北大荒”变成一座美丽的现代化城市。一批又一批石油工人来到这里又离开了,他们要去更遥远更荒凉的地方去寻找石油,他们是一群拓荒者,创造繁华又远离繁华。你们却永远留了下来,成为这里永久的居民,成为一种风景,成为历史的见证者,向人们讲述着那段既波澜壮阔又艰苦卓绝的历史。

夜半琴音

不知是雨的声音惊醒了我的清梦,还是我從梦中醒来才听到了雨声,总之是大脑一有意识耳朵里就灌满了雨的絮语。雨点有大有小,有急有缓,有疏有密,打在防盗窗的不锈钢管和窗玻璃上,发出丁冬、当啷、噼啪的声响,如一支乐队在窗前演奏。窗外仍然漆黑一片,那些精灵般的雨点就越发显得美妙而神秘了。

在坚固的房顶下,躺在舒适的床上,听雨是一种很好的享受,尤其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春雨淅淅沥沥,夏雨急如行军,秋雨则绵绵不绝。

雨是有情物,杜甫在《春夜喜雨》中写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小时候,我家住在县城东关,上学要走几里土路。一下雨,人踩车辗,整个东关街稀泥脚脖子深。那时候买起雨靴的人家不多,雨天大都穿“泥屐子”。泥屐子有点像日本女子穿的木屐,一个木踏板,踏板下面前后各钉有一个木块,还有穿绳子的孔,穿的时候把脚踩在踏板上,用绳子将踏板与鞋绑紧就可以了。遇到这种天气大姐就背我去上学,大姐师范毕业,在小学任教,大姐穿的也是泥屐子。在那样泥泞的路上一个人单身行走都困难,而背个人走的难度就可想而知了。一路上趔趔趄趄,等赶到学校的时候,大姐额上的头发已经湿成一缕一缕的了。大姐将我放下,急忙去准备上课。我蹒跚着走进教室,在座位上坐下,恰在这时上课铃已经敲响了。

中学毕业,下乡成为知青。秋夜,与一名叫张闯安的知青守护一大片玉米地。半夜下起雨来,是那种牛毛细雨,雨落在半枯的玉米叶上,悄无声息。玉米地周遭是高大的防护林,如毫细雨在树叶上慢慢聚集,渐成硕大的一颗,不知什么时候从树上“啪嗒”一声掉下来,使夜显得更加静谧。雨整夜未停,这里那里,“啪嗒、啪嗒”的声响也陪伴了我们一夜。雨飘落在脸上,沾在头发和衣服上,慢慢地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了。夜渐深,空气又湿又冷,实在受不住,我们打算弄点火烤烤,找来些树枝和玉米叶子,终因太湿点不着,只好作罢。为了御寒,我们围着玉米地不停地走,直到东方既白。两年多的知青生活,让我对农民的不易,对“不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理解,又增加了几分。

后来我从千里之外的家乡来到胜利油田,在黄河入海口附近的一个钻井队当钻工。钻井队驻扎在黄河大坝下,与孤岛军马厂14连是近邻,几栋简易房围成一个院落,简易房用竹竿做骨架,围上苇箔,里面糊一层泥巴,外面抹一层石灰,房顶铺了一层油毡纸。每当下雨的时候,宿舍里就热闹起来了,我们各自在床顶上扯一块塑料布,将四只角吊起来,然后把脸盆、水桶、饭盒、刷牙缸子等大小器皿全部动员起来,在地上摆开,丁冬、当啷、劈啪、咕咚的声音会响彻整夜。夜里睡一会儿我们就要起来把塑料布里的水控出来,如果睡沉了醒不过来,塑料布里的水越积越多,终会因承受不住,哗啦一声全浇在床上。无奈,只好把被褥翻过来,人换到床的另一头继续睡觉。等一觉醒来,外面早已是艳阳高照了,宿舍里依然叮咚有声,几只癞蛤蟆招呼也不打就大摇大摆地爬进宿舍,这时候正蹲在墙角里,不时旁若无人地“呜哇”叫一声。雨如果持续下上几天,床底下不知何时还会窜出几枝绿色植物,你正睡得浑然不觉,植物的叶子竟无声无息地拱到了耳边,把耳朵弄得又酥又痒,起初你以为是谁在搞恶作剧,眼也没睁就骂了一声打算继续酣睡,可是耳朵那里的酥痒让你越来越不能忍受,终于忍无可忍,你决定起来报复一下那个“混蛋”,睁眼一看,原来是一支芦苇,嫩绿的叶片如一支利箭,正朝你吐出清香的气息,那时候的孤岛到处都是这种生命力极为顽强的植物。你瞪着芦苇发一会儿呆,莞尔一笑,想继续睡觉,但这时候已经睡意全无……

有一次在井场安装设备,下起了倾盆大雨,这时候差不多到了晚上下班时间,估计值班车会来接我们,但通往井场的路已被水淹,值班车肯定开不进来,我们便淌水步行到几百米外的公路上。雨下得愈发猛烈,雨点儿打在柏油路上,溅起半尺多高的水花,天空和大地一片迷蒙。公路在荒野里蜿蜒,平时都没什么汽车,更不用说这种天气了。于是,我们身穿雨衣和水鞋,干脆躺在公路上,世界消失,一切都消失,只有雨声美妙,只有雨点儿把我们的身体当成琴键,尽情地在我们耳边演奏一支又一支或高亢或激越或舒缓或柔情的乐曲。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酣畅淋漓,妙不可言。

往事悠悠,雨声悦耳,我突然想:在这样的深夜,在这样的雨中,有多少人却无法与我一样享受躺在床上听雨、怀旧的乐趣啊!是的,此刻有千千万万的人,依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他们有工人、农民、战士,有从农村来城市寻梦的农民工……当然,也有工作和生活在黄河口这片土地上的钻井队、采油队、作业队的石油人,无论冷热,无论阴晴,也无论风雨,他们都24小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履行着“我为祖国献石油”的职责,正是有了他们不辞辛苦的劳作,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才能安然入眠,当夜半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才有闲情欣赏这天籁之音。我真诚地感谢他们,我为他们祈福!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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