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旧事
2021-02-22王琴
王琴
川西北的深山,还没到夏天,就开始落雨,不大不小零零碎碎的雨,天空都是雾蒙蒙湿漉漉的,仿佛伸手抓过一把空气,两手一绞,就有一条小溪流下来。
隐藏在竹林里树林里各处的老屋,四处结满了蜘蛛网,除了落雨的淅沥声,再也没有了别的声音。鸡鸭猫狗都随着主人去了阳光更为通透视线更为开阔的新居,那一场一场的雨给老屋们增添了一层又一层的阴冷。这些被遗弃的老屋大多是土坯房,经年没人居住也不再修葺,黑色的瓦片掉几个破几个都是常事,雨顺着那些缝隙、破洞落在泥墙上,慢慢地浸润,土黄色的墙就变成了黑褐色,有的已经开始倒塌了。
这躲在时光深处的一片老屋,也有我家的一处旧居,连带厨房一共四间,算上周围的猪圈杂物间院坝菜园子,很大的面积。母亲说,老房子最怕这样的雨,雨水慢慢地从瓦缝里浸到房梁上,椽子上,连上几场雨,那些木头就泡烂了。
老屋修建于1976年,它的前身是茅草屋。那时,父母还很年轻,他们积攒了几年的木料,花了几年的工夫,才开始修房子。母亲说,修房子辛苦得很,从早到晚地操劳,累得要脱几身皮。大门正对着很远的两座山之间的垭口,视线好,看得远。最初屋里空空荡荡的,父母每年添置一些东西,后来也像模像样了。笨重的衣柜,有抽屉的四方桌,外面用玻璃隔着的碗橱,母亲的缝纫机,父亲的收音机,甚至三间屋顶都装上了木楼。围绕着老屋栽了一圈的树,樱桃树,梨子树,李子树,椿芽树,核桃树。父亲没事了,搬个板凳跷起二郎腿坐在大门前的晒坝里,看着远方的那个垭口,一脸满足。
屋里有人住才会有生气,没人住再好的房子要不了几年也都垮了。据说,烧火煮饭的炊烟对房梁可以起到保护作用,柴火一烧,烟子冒起来,就不会有蛀虫,房梁柱头也不会朽。
那雨水呢,雨水可管不了这些,一个夏天下来,屋顶就千疮百孔。但是母亲固执地认为,老屋的破败和没人住有关,只要有烟火气,老屋就好好的,下一点儿雨有啥子关系,几顿饭一煮,几股烟子一冒,木头就干了。我有时候觉得母亲说的没道理,再想想又感觉有几分道理。
老屋户与户之间不过隔了十多步甚至就隔了一条窄窄的滴水檐。雨下得大了,说不定东家的房檐水就落在了西家的土墙上。二十年三十年前,几十步之外就能听到鸡鸣狗叫,还有各家各户大人呵斥小孩儿的声音此起彼伏,傍晚炒菜时,锅烧红了,菜油烧热了,菜倒进去的“滋滋”声响,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是有了一些印象的,特别是邻里相互借东西。家里装盐的是一个瓦罐,用一个圆形的薄薄的青石板盖住罐口。早上,如果不是农忙季节,母亲会给我们擀面条。听到案板砰砰响,我就知道有好吃的了。母亲开始切面条时,会一一喊家里的几个娃儿起来,要吃饭了。下面条之前,母亲会切几根斜片状的尖椒炒一盘子削了皮的老黄瓜片儿,面条煮好后,倒在锅里,勺子搅几下,就是香喷喷的一锅烩面。好像有很多次,等到母亲把黄瓜倒在锅里听到“滋滋”的响声,母亲便会揭开瓦罐上的石板,用一个铝勺往罐里一舀,听到勺子和罐壁相撞时的空响,她才大叫起来,没盐巴了,哪个快去黄娘娘家借一勺子来。照例是没人答应,母亲就开始点名,大哥是叫得最多的,他最聽话。母亲喊着大哥的小名,让他快一点,黄瓜要炒焦了。大哥就拿过勺子跑到黄娘娘家,说是跑,其实两家就隔了一条檐沟,彼此做什么饭都知道。有时黄娘娘家的女儿也拿着空勺跑到我家,她说的也是“借一勺盐”。
紧挨着黄娘娘家的是姓胡的人家,那个我叫胡婆婆的老人,头上常年裹着一条藏青色的帕子,脸上的皮肤好像永远没有伸展过,坑坑包包的,一张嘴就露出稀稀拉拉的门牙。我家老屋厨房后面搭了一个洗衣台,胡婆婆经常拿了几件泡湿的脏衣服放在洗衣台上,用一根木棒使劲地捶。一晃,胡婆婆已经走了很多年,那几间用竹子编了糊上泥巴做墙的老屋早已破败不堪,两扇没有上漆的木门布满了针孔大小的虫眼,门前用来当板凳的一截圆形的木头也朽了,面上的一层已经被虫子掏空了,全是密密麻麻的小洞。
我家的老屋断断续续修葺过几次,过几年换一些东西,越修越牢固。二哥结婚那一年,父亲花了大价钱重新抽椽换檩,堂屋前的那两堵墙也换成了红砖,屋内全部粉刷了一遍,买了组合柜和转角的沙发,地面也全部打成了实用抗潮的三合泥。父亲说过,一旦经济条件允许,就要住干净一点舒服一点。后来,再慢慢地改造了厨房,土灶也贴上了明亮的瓷砖。
我不知道其他人家搬去新居时,是不是把老屋的东西也搬得干干净净。我们没有,厨房的水龙头一拧开一股干净的泉水就冒了出来。碗柜里还放着一摞碗盘,厨房外,剁成小的木柴沿着墙根码了很高。用母亲的话说,他们随时都可以回来。锁一开,清洁一打扫,油烟一冒,就又有了“烟火人家”。老屋里摆放的东西大多没有动,那几口上锁的木箱,静静地待在老屋,箱内有林权证土地证和一些老照片。床上的蚊帐也没有取走,灯泡还挂在床头,一拉绳灯亮了,门后二哥用毛笔写的“大江东去浪淘尽”还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