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史
2021-02-22夏一刀
夏一刀
我应邀去大山里的关隘村采访。
关隘村要整理村史,打造得像嘉峪关、山海关一样世界知名。我去采访的目的是要获得一手资料。我开车去,打开手机导航,输入“关隘村”三个字,导航上果然跳出了关隘村的导航信息。
车下了高速进入县道然后转入村道,三小时后在山旮旯里停了下来,导航显示,关隘村到了。我环顾四周,发现山脚下有五六户人家,于是问一个在路边低头走路的大概四十多岁的农妇,请问,这里是关隘村吗?
农妇摇头说,不是。
正好又看见一个放牛的老头,又问,请问您这里是关隘村吗?
老头说,这里是牌坊村。
我糊涂了,导航不是显示关隘村吗?怎么回事?只得打电话叫联系的村官来接我。
一个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很快从山湾里走了过来,他是新上任的村主任。原来这里的确就是关隘村,村部就隐藏在那几间民房的后面。
我在村部办公室和村主任交谈。说到要打造关隘村,他信心满满,侃侃而谈,说出了关隘村的历史和规划中的伟大前景。根据他的引导,我马上在电脑上百度“关隘村”。他没有虚构,官网上有很多关于关隘村的历史资料,而且,有一些古代著名的诗人还写了赞美关隘的诗句。
关隘村的历史大致是这样的:清朝末年,朝廷在辰州设关隘——辰虎关——以抵御叛军吴三桂。某年某月某日,官军与叛军激战于隘口,历时七天七夜。其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后,溃败叛军残部逃逸。
这真是一个大素材,我非常激动,以我的文笔,挖掘整理出来,使辰虎关和嘉峪关山海关一样扬名立万是没一点问题的。
我决定深入采访。在一个山皱褶里,住着一位百岁老人。他虽然老态龙钟,但是记忆力特别好,说话大声大气。我向他打听关于那场大战的事情,当然,他不可能参与过,但是他年纪大,肯定比一般的人更了解。
可是老人很漠然,淡淡地说,好像有那么一回事的。
我追问细节。老人摇了摇头,嘟噜着含混不清地说,记不太清楚。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个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老人一下来了兴趣,眼睛发光,讲话的声音提高了很多。老人兴致勃勃地和我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那一年,皇帝下旨,要在这里修建一座贞节牌坊。老族长主持修建御赐的牌坊。牌坊五个月修出了雏形。形状如血字,高三丈,阔两丈,上面镂雕了历代节女的故事,另刻《女儿经》《列女传》文字无数。再,柱底压红岩石墩。
只等翘角重檐安装完毕,牌坊主体即告落成。
这天清晨,五十岁的向婆婆吱呀一声打开老旧的木门。朝霞满天,如十年前丈夫和儿子血的颜色。二十五岁的巧妹子咯咯咯地叫唤着,放出了一笼鸡。公鸡崴着血红的冠子,歪着头痴迷地看着身边的母鸡。它啄起一粒东西,在嘴里调了几调,复丢在地上,然后咯咯咯地唱歌。这样反复再三,勾引得母鸡低头过来,公鸡便一扇翅膀踩上了母鸡的背。巧妹子躲在一边,痴痴地看着,脸红到了脖子根。
这个时候,贞节牌坊赶太阳出来的好时节正在安装重檐,两个木工无缘由地同时身子一抖手一松,百十斤的重檐掉了下来,砸到了老族长的头上。
老族长死了,按当地的风俗要停丧十一天。说是哀悼,乡下人却办成了喜事。一村人欢天喜地吃了十一天“眼屎肉”,把后续修牌坊的钱都吃完了。没了钱,也再没人督促,人们把牌坊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牌坊残在了那里。虽然是御赐,但是山高皇帝远,管他呢!
一旁的村民都非常兴奋,七嘴八舌插言。顯然,他们都知道这个故事,而且对这个故事特别感兴趣。但是我有些云里雾里,比如向婆婆、巧妹子是怎么回事?向婆婆的丈夫和儿子又是怎么回事?我追问这些。
老人说,巧妹子就是向婆婆的媳妇,向婆婆和巧妹子的男人都打仗打死了。
我明白了,两个男人都死于那场七天七夜的战争。我还知道了向婆婆和巧妹子守寡了十年,贞节牌坊是皇帝对向婆婆和巧妹子的褒奖。
我还打听到,就在牌坊停工后的那年冬天,向婆婆和巧妹子几乎同时嫁了人。巧妹子后来还生了一个儿子。老人和村民甚至还说出了巧妹子的儿子的名字,孙子的名字。
告别老人回到村部,我和村主任说起贞节牌坊的事,特别说起了巧妹子看见鸡交媾的同时重檐掉下砸死老族长那件事情。
村主任的脸一下就阴了下来,说,不知道!看得出他肯定知道。突然,村主任惊讶地盯着我,夏作家,你不会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写进我们的村史吧?
我说,您放心,这个肯定不能写,我也不会写。
村主任笑着说,这就对了。
回到城里后,我按照村主任的思路,经过夸张、虚构、删减等文学修饰手法写出了关隘村村史,给村主任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我得到了两万块钱报酬。
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