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书院答问的文献价值与文化意义
——以李兆洛《暨阳答问》为中心
2021-02-22徐雁平
杨 珂 徐雁平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据统计,有清一代共出现5 836所书院,其数约为唐至明书院数量总和的两倍。[1]450-452这些书院的山长多为知名的饱学之士,他们通过书院的教育活动,传扬自己的学术观点与文学理念,推动一时之学术与一地之风教。书院成为清代学缘网络的关键纽带,而记录书院教育活动的著述载体——书院答问,亦成为研究书院乃至考察清代文学与学术生态的重要文献,有深入探讨的必要。
探本溯源,清代的书院答问当滥觞于宋代书院中出现的语录体问答,如朱熹《延平答问》等,藉师生问答的形式,记录书院内部的教育活动。刘声木曾在《苌楚斋随笔》中提及李兆洛《暨阳答问》、朱一新《无邪堂答问》与姚永朴《起凤书院答问》等五种书院答问,其中《暨阳答问》尤为重要,这是阳湖派代表作家李兆洛(1769—1841)主持暨阳书院期间(1823—1841),由其弟子蒋彤所记录的师生、师友问答。李兆洛在主讲暨阳书院期间,不仅与弟子讲诵、教习经典,还主持刊刻先贤遗书,关注天文、地理与方志之学,在文学、学术领域多有撰著,他将自己的见解融入书院的教学实践当中,别具一格。蒋彤“疑无不问”,李兆洛则“问无不答”,内容丰赡。李兆洛在诸多领域的成果,仅通过别集是无法整体呈现的,故可参考《暨阳答问》中李氏与蒋彤、毛岳生等人的交流问答。缪荃孙指出:“申耆先生通天纬地之才,成茹古涵今之学,除专书外,诗文不自收拾,殁后其徒录存多至一二十卷,真赝不分,宗旨未能表见。此书虽少,精语实多。”[2]631
《暨阳答问》所涉领域可谓广博,不仅表现书院弟子对于科举制艺的学习,更反映清代常州地区的经世致用之风,具有时代价值。可惜的是,该书长期不为人所重视,直到徐雁平与邱新立先后关注此书,并将之与对李兆洛及暨阳书院的研究相结合,才较充分地向学界揭示了它的学术价值。①(1)①按,见徐雁平《一时之学术与一地之风教:李兆洛与〈暨阳答问〉》,原载《汉学研究》2006年第2期,第289-322页;邱新立《李兆洛评传》,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曹虹《清代常州骈文研究》与杨旭辉《阳湖文派研究》等都留意到了《暨阳答问》,但充分利用此书材料并作论述者,当属徐、邱二人。然而问题在于,此书的版本差异与删削现象在以往研究中被忽视。那么,《暨阳答问》的版本情况如何,版本间有多少差异,为何会产生这些差异?通过研究版本间的差异,是否能呈现书院答问对清代文史领域的研究价值?藉此,又能否进一步考察以《暨阳答问》为代表的“答问体”著述的删润现象?以上便是本文希冀解决的问题。
一、《暨阳答问》版本源流考
由蒋彤序中“乃取前所录,略为删润”一语,知《暨阳答问》当有一稿本,惜未得见,不知是否亡佚;而据《中国古籍总目》等目录记载,经由蒋彤删减的传世本《暨阳答问》今存多种版本,须对其源流情况进行梳理。根据内容的多寡,可将之大致分为繁、简两个版本系统。
其中,简本系统目前仅见盛宣怀、缪荃孙编《常州先哲遗书续编》本一种,由盛氏思慧斋刊刻,今《丛书集成续编》收录。②(2)②按,以下所用皆《丛书集成续编》本,称为“《丛书集成续编》简本”。左右双栏,黑口,单鱼尾,中缝有书名、卷次及页数,每半叶十四行,行25字。末有跋语,署名“盛宣怀”,跋云:
《暨阳问答》四卷,蒋彤录。彤字丹棱,受业李申耆先生之门。先生主讲暨阳,门人答问之语汇存四卷。外间盛行活字本,语意有不完备者,字句亦有拖沓者。今此钞帙,丹徒赵申甫所贻,似为前人删节,较有精神,故以此本著录。……武进盛宣怀跋。
缪荃孙曾作《常州先哲遗书正续集缘起》一文,讲述《常州先哲遗书》的成书始末,指出在此书编纂过程中盛氏出资、缪氏出力。《艺风老人年谱》光绪二十四年(1894)载:“是年盛愚斋宫保嘱编刻《常州先哲遗书》,皆荃孙搜罗,宫保出赀而已。”[3]333光绪三十四年(1908):“七月到上海,盛宫保属续刻《常州先哲遗书》,体例照前编。”[3]333因此,杨洪升认为:“该书(《常州先哲遗书》《续编》)多附精湛的跋语,率出缪荃孙之手。”[3]333如此一来,该本《暨阳答问》最后的“盛宣怀跋”便值得怀疑。《缪荃孙日记》中有如下记载:
庚寅年(光绪十六年,1890)四月朔:“得赵刻《咸淳毗陵志》《表忠录》《李申耆先生年谱》《暨阳答问》《养一斋诗》……”[4]119
同年九月五日:“夏彦保送《归愚集》《江阴列女志》《梓里文献录》《暨阳答问》诸书。”[4]140
己酉年(宣统元年,1909)三月廿五日:“柳诒谋还《南村帖考》,又借钞本《暨阳答问》来。”[5]23
辛亥年(宣统三年,1911)四月十五日:“还柳叶谟《暨阳答问》。”[5]138
同年十一月十六日:“嘱刻《饮渌轩题识》《暨阳答问》《大学修业》《教经堂笔记》。”[5]172
壬子年(民国元年,1912)四月七日:“校《大学正业》《暨阳答问》。”[5]194
“盛宣怀”跋语指出当时通行活字本与所见抄本的差异,只有曾搜见至少两种版本,并亲自进行过校勘的缪荃孙才能下如此判断,而盛宣怀仅作为出资者,未经比勘不同版本,如何能下此按语?因此,杨氏之说较为可信,此本《暨阳答问》书后所附跋语,实当出于缪氏。然而,《缪荃孙日记》中并未提及所谓“丹徒赵申甫所贻”的“钞帙”。赵申甫即丹徒人赵勋禾,曾与缪荃孙、柳诒谋等人相交。缪氏从柳诒谋处得到的“钞本”,或与赵申甫有关,但尚无明证。
至此,可从缪氏跋语中推出以下结论:其一,“《丛书集成续编》简本”书后所谓的“盛宣怀”跋语当为缪氏所作;其二,《暨阳答问》简本系统有两种版本,最早的简本成于何人之手尚未可知,今亦未见;其三,今见“《丛书集成续编》简本”当为缪荃孙在最早简本的基础上加以校定,二者在内容上应差异较小。③(3)③按,缪氏跋语中提到“故以此本(即最早简本)著录”,且《常州先哲遗书》及《续编》刊刻时基本不会改动所收书的原有内容,因此缪氏应未对最早简本加以增删,只是在付梓前对文字予以校正。
繁本系统的《暨阳答问》又有三种版本:
其一为《清代诗文集珍本丛刊》所收“蒋氏三种”十二卷本(以下简称“道光本”),此书除收录《暨阳答问》外,还有《李夫子年谱》《先师小德录》等。书名页著录其版本信息为“清道光光绪武进盛氏洗心玩易之室刻暨木活字本”,四周单边,白口,单鱼尾,每半叶九行,行20字,中缝有书名、卷次、页数及“洗心玩易之室”,每卷卷末有“男志畴校字”。
其二为南图藏《暨阳答问》四卷本(以下简称为“光绪本”)。蒋彤书序题名下有“乐琴书斋主人珍藏”,卷一首页有“丁福保读书记”钤印,每卷卷末无“男志畴校字”,书末有蒋彤胞弟蒋振声《后叙》及重编、校梓人员。与《珍本丛刊》繁本相比,版本形态基本一致,但字体不同,个别字相异,问答缺漏“《古文尚书》不可纯疑为伪”与“淮阴将兵,多多益善,是何本领”两则。
其三为北京大学图书馆藏“道光二十二年海虞顾氏钞本”(以下简称“北大钞本”)。一函四册,函套题“暨阳答问”,其中蔡懋德《蔡忠襄公入圣分路》和朱用纯《毋欺录》为一册,顾天叙《百稽引》与朱天麟《观论》和《暨阳答问》卷一为一册,《暨阳答问》卷二、三为一册,卷四和《先师小德录》为一册,似有丛书性质。左右双栏,白口,单鱼尾,每半叶十一行,行24字。书前有蒋彤序,书末记有“卷中拟节去数则,用尖圈注在上方,乙巳十月望日锡畴读记”,书中有31条问答被尖圈标记。
问题的关键在于,此三种版本孰先孰后,又是否有因承渊源。
《珍本丛刊》本书名页著录的版本信息为“清道光光绪武进盛氏洗心玩易之室刻暨木活字本”,经考证有误。据《先师小德录》:“庚寅、辛卯间,彤得咯血疾,夫子危之,令冠英为写照,名之曰《洗心玩易图》。”[6]261知“洗心玩易之室”当为蒋彤所有,而盛氏文献资料中,亦未见有与“洗心玩易”相关的内容。此处将之误认属于盛氏,疑似受《常州先哲遗书》及《续编》的影响。
此外,“清道光光绪”一语,未指明刊刻时间①(4)①按,《清代诗文集珍本丛刊》影印的是国家图书馆所藏“蒋氏三种”,实际包含《丹棱文钞》《李夫子年谱》《先师小德录》《暨阳答问》四种,皆由蒋彤撰著。因《先师小德录》或可看作《年谱》的附录,故国图将此四种拟名作“蒋氏三种”,并不妥当。其中,《丹棱文钞》为光绪三十四年《常州先哲遗书续编》重刻本,而另三种则为道光年间活字印本,因此国图将此书著录为“清道光光绪”。至于与李兆洛相关的三种书,究竟刊于道光几年,却未予明确记载。此外,邱新立《李兆洛评传》受国图著录误导,将其所用道光本《暨阳答问》著录成了“光绪本”。,据《清代诗文集汇编》所收《丹棱文钞》可佐证版本年限。《丹棱文钞》与“道光本”《暨阳答问》在行、字形态上确有不同②(5)②按,《清代诗文集汇编》收《丹棱文钞》版本形态为:四边单栏,白口,单鱼尾,每半叶十行,行21字,中缝有书名、卷次、页数及“洗心玩易之室”。,但版心皆题“洗心玩易之室”,卷末同有“男志畴校字”,且据样式推断,二者均为活字,因此关系极近。《丹棱文钞》目录后有“道光二十二年冬孟用活字集印于东堰家庙中”,结合上述版本形态信息及目录文献,可确定《汇编》本《丹棱文钞》即道光二十二年(1842)木活字本;而蒋彤《暨阳答问序》写于同年十月,提到“公诸世之学者”,当已付梓或即将付梓,与《文钞》刊刻时间几乎重合。故推测,“道光本”当为“清道光二十二年蒋氏洗心玩易之室刻暨木活字本”。
至于“光绪本”的由来,书末的蒋振声《后叙》可提供线索:
一卿四弟与吾言:“先师著述尽可传世,业经此大劫,谅亦犹有存者,宜鸠资以刻之。”予思吾兄在日有已刻、未刻者各数种,其精力所注,尤在《丧服表》一书,惜剩草底数本而已。惟《答问》尚存,但此特兄之绪余耳,其实学初不在是也。咸曰:“全豹既不易得,于此亦可略见一斑。”遂将此书重付诸梓云。光绪三年岁次丁丑六月初一日。③(6)③按,见蒋振声《后叙》,载《暨阳答问》书后,南京图书馆藏光绪三年“洗心玩易之室”本。以下所引《后叙》皆同。
由《后叙》及版本样式可知,“光绪本”为光绪三年(1877)木活字重印本,参与重印的有蒋彤门人暨李兆洛再传弟子朱凤鸣、胡殿荣及蒋彤胞弟蒋振声、蒋桂清等人。此本形态又与“道光本”极为接近,仅寥寥几处字句有异,因此它极可能以道光二十二年活字本为底本。此外,“北大钞本”的著录信息亦有问题,其辑录者与成书时间无法准确判定,但据文本内容,可知其亦源自“道光本”。
进而要考虑的是,缪荃孙得到的简本,究竟是在哪个繁本的基础上进行删减的。
前文已言,“光绪本”比“道光本”少两则问答,可能是光绪三年重订时有意删去或无意漏刻。“《古文尚书》不可纯疑为伪”一则,不易判定是否有意删削,不仅“光绪本”中缺漏此条,“《丛书集成续编》简本”中亦未得见;而“淮阴将兵,多多益善,是何本领”一则,“道光本”在此则下又有“淮阴真不可敌,其明如镜,其才如海”一条,上下两则问答相似,“光绪本”重订时可能误脱其一。“《丛书集成续编》简本”中存“淮阴将兵”一则,故而缪氏所得简本,不可能是在“光绪本”的基础上删减得来。至于“北大钞本”,结合书末所记,书中有尖圈的问答为拟删而未删者,共31条,而其对应条目及数量均与今见简本不同,多有标而未删、不标而删者,故不构成源流关系。因此,缪氏简本的底本当为“道光本”或其他未见版本。
至此,可将《暨阳答问》的版本源流列成图表,简示如下(虚线表未明):
图1 《暨阳答问》传世版本源流简图
二、重构文本:问答的删削与“道光本”的价值
徐雁平曾以“《丛书集成续编》简本”为底本,统计此书共有143则问答,并据主题分为文章、汉学与宋学、常州庄氏·魏源·龚自珍、礼与“礼即理”、荀子·管子·贾谊、时事与人才等六类。[7]98-118《暨阳答问》之涉类广博,由此可见一斑。然而经统计,最贴近原始面貌的“道光本”《暨阳答问》有475则问答,相较“《丛书集成续编》简本”而言,内容更为丰赡。①(7)①按,《暨阳答问》中的一则问答,可能是来回数次对话,也可能仅录一句话。笔者统计问答数,依据其行文形态:凡另起一行,即视为一则新问答。经统计,“《丛书集成续编》简本”有145则问答,与徐文统计数字不一。另,繁本与简本在问答分行上有两处不一致,此处不再细致讨论。
由统计数据可知,“《丛书集成续编》简本”的问答数只约占“道光本”的30%,而缪荃孙跋语言:“外间盛行活字本,语意有不完备者,字句亦有拖沓者。今此钞帙……较有精神。”按照缪氏的判断,“前人”之所以对《暨阳答问》进行删减,是为了“去芜取精”,即简本为精华所聚。那么,被删去的70%问答都涉及哪些内容,又为何会被删去,繁本是否价值低于简本,便成为需要解决的问题。
由于不知删减者的身份,便不能得知其主要目的:是为付梓牟利,还是出于学术层面的考虑,抑或为了改造文本再加以利用?假设缪氏所作判断无误,就文本而言,“去芜取精”,无非关注其体例与内容上的问题。《暨阳答问》通篇是对话记录,且经蒋彤整理,体例已较完备;至于内容,则可能涉及多方面,如不够精审(史实讹误、文字烦冗)、不合时宜(话语尖锐、触犯时忌)及价值不高(浅率偏驳、流于谬妄)等。
首先,“道光本”确实枝节过多,不够精练。李兆洛与弟子讨论经典的章句、文法,常关注字眼与前人品评,连续多则问答如此,甚至重复,未免失于琐碎,即所谓“字句有拖沓者”;部分问答则语句混乱,似有讹、脱、倒、衍等问题,盖蒋氏在整理时未能详细审定,即所谓“语意有不完备者”。如此种种,删去并不奇怪。
最能体现“道光本”叠床架屋的是卷三。察“《丛书集成续编》简本”,会发现分卷的不合理:卷一,40则问答;卷二,26则;卷三,17则;卷四,62则。由于每则问答的长短不一,故每卷的问答数量不定,编卷时或只求在文本体量上达到大致平衡。如卷二虽只有26则,但每则问答较长,与卷一40则问答在文本体量上相去未远。唯有卷三明显少于其他三卷。对比来看,“道光本”分卷如下:卷一,115则;卷二,88则;卷三,113则;卷四,159则。再计算简本各卷问答数占“道光本”的百分比,可得表1。
表1 简、繁本《暨阳答问》各卷问答数及简占繁百分比
由表1可见,卷三删去的比重最多,保留的内容甚至还不到各卷平均值(31%)的一半,当有其特殊性。蒋彤在《序》中说:“迨己亥、庚子间,夫子衰且病,言语气息时若不属者,故所论益少。私有所得,辄敷陈畅言于其前,其合则颔之,不合则默不应也。”[8]276蒋氏专研《丧服》,而卷三多是蒋彤“敷陈畅言”,阐发自己对礼制尤其是《丧服》的看法。卷三中与《仪礼》相涉的有33则问答,约占整卷的30%,而与之关系密切者如《礼记》,以及相关的义理讨论等又有数条。这些以蒋彤为主且大量讨论礼制、义理的问答,在简本中多被删去。这样一来,卷三的体量便大大减少。
其次,“去芜”或是对触犯时忌的问答加以芟夷,以避免争议。《暨阳答问》中多有论及时事处,其中不乏尖锐者,如“我看天下大势如此,似不能久,必须改换局样,方可过下去”一则,批评时政可谓直白。可还有一些批评在简本中被删去,如:
问:“改换局样,必遭杀戮。”曰:“固然,周之末、唐宋之末、元明之末,原似经一小混沌,方能安顿一时。今风气已坏到极处,再坏亦坏不去。”[8]407
李兆洛评价当时社会风气,似已知晓自己身处王朝末世,虽然明智,但不合时宜。对这种触犯时忌的问答进行“改造”,并非都是删去整个问答,也可能截取部分,如简本中有这样一则:
本朝国史虽流布中外,而临文则事实不宜使用。留中札子,人家亦不敢刻,如洪稚存《与成亲王书》。[8]416
此语看似已完结,但在繁本中,后面还有很长一段:
睿皇帝虽说他好,然终不敢刻,故此书亦少传本。……前明则不然,国史虽无一字传出,而文章中旧事尽管用,时事尽管说,绝无避忌。言事之疏乍上,便刊板传布,谕旨未下,而天下已莫不知……大抵前明风气,人人可开得口,是好处,亦是坏处。……[8]417
将“前明”与“本朝”相提并论,并在有意无意中流露出对当下避忌时事、“人人开不得口”的不满,可谓大胆,此条可作为清代嘉道文人心态史研究的重要史料。简本中虽保留了部分李兆洛对时政的看法,但过于敏感的评论到底还是被删去。当然,除了时政,部分涉及先贤、佛老内容的删减,也可作类似的考量,如李兆洛批评朱熹与二氏道:
朱子说“一旦豁然贯通”是欺人语。学者做一点,便得一点明白,逐渐积累,逐渐贯通。《中庸》所谓“其次致曲,曲能有诚”,孟子所谓“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那有“一旦豁然”之理?是便是参禅家顿悟法门了。[8]356
润庵曰:“使二氏遇孔子,当在弟子之列否?”曰:“二氏遇孔子,总不能越其范围,必不敢与掘强。天下可无二氏,不可无孔子,无孔子则一日不能度。二氏虚而孔子实,虚无用而实有用,所谓实处住也。……”[8]496
李兆洛虽非对前儒、二氏进行猛烈的抨击,但这些议论多少会引起时人争议。可是,一经删减,李兆洛对时局、人物等进行的议论也难免会被“断章取义”。
再者,偏颇谬妄、异想天开的问答也被删去。“道光本”最接近蒋彤稿本,自然也更能真实还原师生间的对话。李兆洛虽被称作“通儒”,但终究有他所不能理解的事物,他和弟子的某些对话,亦可说是“异想天开”:
问:“星河何以得流?”曰:“流星不在恒星之数,盖是地上的火气凝结,上现于天者。故惟夏、秋有之,春、冬则不见。史家载陨星事,谓初陨时如火热不可近,既变为石,以星为石之精,皆诞不可信。”[8]398-399
李兆洛嘲笑史家对流星的见解,而他自己的想法其实也囿于时代所限。不过,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无知”:
问:“天地开辟,万物始育,惟人生得最晚。”曰:“我亦如是想,言之恐骇人听。天地初开,如一盆水置中庭,受天日夜之气,便生无数细虫。虫出水,化而飞,形亦渐大,如蚊蝇之属,乃化而为羽属,乃化而有兽属,如马骡之类,而后生人。……”[8]400-401
李氏认为自己的想法“言之恐骇人听”,细细琢磨,或有自嘲意味。这样的问答虽不乏奇思妙想,但终究于学无益,又不合常理,被删去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在《暨阳答问》中,有时连续数则问答讨论一个主旨,可能是蒋氏将一次对话析成数则。如此一来,一有删汰,便觉突兀。如在上引两则问答之间,李氏还提出“非常之人,英爽之气上见于天则为星”与“当混沌时,第一先必无水”等见解,前后实有内在的逻辑关联。这种关联性在“道光本”中十分常见,简本加以删削,无疑造成了文本的割裂。
以上总结的三种“去芜取精”,乃据删削内容所作的推测。问答的删减毕竟只是删减者的主观行为,内容是否繁冗、触忌、谬妄或偏颇,皆由删减者一人判定。《汉书·艺文志》总序言:“今删其要,以备篇籍。”颜师古注曰:“删去浮冗,取其指要也。”“删”之一字,合训“删”“取”正反二义。如孔子删《诗》,“删”的同时即是“取”,这样的字义逻辑在历代文学选本中也行之有效,《暨阳答问》等“答问体”著述的删减亦可如是考虑——删汰问答即是存取问答,而被保留的部分当符合删减者的学术理念与审美旨趣。因此,部分问答被删去,未必便是内容本身存在问题,删减者或有意、或无意的个人表达,当是删减行为最初的驱动因素。
《暨阳答问序》中提到,李兆洛晚年对蒋彤的见解,“其合则颔之,不合则默不应也”。删减者对一些问答的剔删,正是他对“道光本”(或其他版本)中的“不合”所做出的一种“默不应”。这种“不合”可能是上述提及的几种“去芜取精”,也可能在其之外。但无论如何,删减者通过摘选文本,重构了《暨阳答问》的文本秩序,进而在新的文本——简本《暨阳答问》中,将自己的理念、喜好传达给读者。当然,在此过程中,问答精华的流失以及文本的割裂不可避免。
综上可知,“道光本”《暨阳答问》被删去的70%,虽有一些存在繁冗、虚妄、偏颇等问题,但依旧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如:了解蒋彤对《丧服》等礼制的研究,重现李兆洛的书院教学活动;更为真实、全面地呈现李兆洛对人物、著作乃至时局等所进行的评价,补充他在暨阳书院期间的各种学术见解;还原文本的真实面貌,弥缝简本“文本的断裂”,等等。此外,某些问答还能反映人物的真实性格,为今日研究提供新材料。
在《先师小德录》及其他传状材料中,李兆洛通常是以一个温柔敦厚的长者形象出现,对弟子较为宽容。然而,在简本中被删去的这则问答却表现出他对学生严厉的一面:
缪子钦问:“《中庸》注‘心存理得’,‘心存’似在前。”夫子曰:“有何先后?天命之谓性,性即理,心亦是理,何必分?”问:“大德、小德似有偏全。”夫子曰:“有何偏全?……”问:“礼似小而乐似大。”夫子曰:“有何大小?”……汝所云大小、先后、内外,都是蒙语,不知汝病根中在何处,数年不在此,抑至于是。我有入骨入髓语与汝说:……宋冕之只讲究天文,与时文绝不相关,我甚喜悦;汝如今看《大全》,看《讲章》,将‘仁’‘义’等字纠缠不清。我痛恨《大全》《讲章》,汝偏要看他。前明讲道学者,见人辄将两手作太极图样子……太极圈儿大,先生帽子高,汝将来即是此等恶习。我总将不明白事体做到他明白,汝偏将甚明白道理讲到他不明白。”[8]499-502
此段文字中,李兆洛对弟子进行了严肃的批评:“都是蒙语,不知汝病根中在何处”,“我痛恨《大全》《讲章》,汝偏要看他”,“汝将来即是此等恶习”,虽只寥寥数语,却能感受到李氏对道学家的强烈排斥与对弟子的极度不满。作为“通儒”的李兆洛,形象已被后人逐步“儒雅化”,但他与孔子一样,遇到不成器的学生便加以斥责,有严厉的一面。若没有繁本中的这条问答,恐怕今日更是无法全面了解他的真实性情。
因此,无论是考虑文献版本价值还是学术价值,道光二十二年活字本《暨阳答问》都比所谓“较有精神”的简本更重要,在整理、研究《暨阳答问》时,当以“道光本”为主。至于简本,则需关注它所呈现的文本删削问题,其为“答问体”删润现象中的一个层面,对此,将在余论中进一步展开。
三、别集外的视角:《暨阳答问》中的诗文讨论
除书院山长身份外,李兆洛作为文学大家,其诗文观等须予以关注。“道光本”较简本多330则问答,其中不少与文学相关,如书院师生对文人及其作品的讨论,以及对《易》《左》《论》《孟》等儒家经典进行的文法分析。以往研究李兆洛的文学观,除利用他所编纂的《骈体文钞》外,大多聚焦于其别集中《骈体文钞序》与《答庄卿珊书》等文章。因此,藉助“道光本”《暨阳答问》,不仅能印证已有的研究成果,还可对之进行较为丰富的补充,并从文学研究的角度进一步呈现书院答问的文化价值。
《暨阳答问》中有37则问答涉及李氏的诗学观、古文观等。①(8)①按,简本《暨阳答问》涉及文学的只有14则问答(文法讨论除外),约为繁本的三分之一,故以下所用皆为“道光本”。首先是诗,蒋彤在《先师小德录》中言:
(李兆洛)不劝人学诗,以其无实益也。有所酬应则为之,不自寻题目。毛休复自负其诗过于文,夫子终以为文逾于诗也。[6]252
从这段文字中可得到两条信息:一、李兆洛不鼓励弟子作诗,认为无益于学,不如作文;二、李氏并非不作诗,但他创作往往是为了酬应。李兆洛为何持如此诗学观?在《暨阳答问》中,有6则问答与诗有关,可与此段文字相参照。
夫子谓门人曰:“……诗赋是时下子弟恶习,自以为工,实不直识者一哂。诗赋须有性情、学问,方可做得。”[8]541
可知李兆洛“不劝人作诗”,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作诗需出于真性情,因此勉强不得;二是作诗要以学问为基,需日积月累。须注意,“性情”与“学问”正是乾嘉以还诗坛标举的两个核心诗学主张,蒋寅在《清代诗学史(第二卷)》中充分讨论了乾嘉时期诗歌创作中的“学问”与“性情”取向,并指出“性情与学问的冲突,其实是人类文学活动中的一个普遍问题”[9]34。由此可见,李兆洛的诗学倾向,或受时代潮流影响。李氏虽不专尊某代诗文,但或许在他心中,唐诗更能体现所谓的“性情”与“学问”,其中尤以杜诗为最:
问:“杜、韩二公晚年之作尤奇,生文硬字,并造化自然。”先生曰:“此境真不可到,此由其小学精深故也,工部尤胜。”[8]513
问:“韩诗终不及杜诗之正。”曰:“韩公学问大,不能不随处发露。”[8]513-514
李、杜诗,非天分高者学不得,恐入浅率一路。看韩昌黎及李义山集,便知诗固不易做,非可随口唱出者。套《文选》作面子诗,总可看得。次之庶几晚唐。[8]395
李氏欣赏杜甫的诗,是因他在“小学精深”的基础上达到“造化自然”之境,这更是在“学”(学问)、“情”(性情)之外,提出了“才”(天分)的要求。三者需在一定程度上达到平衡,如“学”过盛,便可能像韩愈一样“失正”。李兆洛对诗才极为看重,在他心中,李、杜天赋极高,造化自然,常人难以企及;韩、李的诗尚有迹可循,但学之依然不易。时人争相做诗,不过蹈袭前人,才力不足,更无“性情”与“学问”可言。李兆洛说自己“惟颇嗜佳句,而苦不善诗”[10]411,他不以诗为己业,想来也考虑到自己的天赋。因此,“才”“学”“情”,或可视为李氏诗学观的立鼎三足。
当然,才华横溢者毕竟少数,对于普通人而言,利用《文选》,即可套作“面子诗”。李兆洛指出《文选》对后世的深远影响,但不仅是诗,文章亦是如此:
《文选》用虚字眼处,总与后人不同。精熟之,非止利于诗赋,并甚利于八股。若论文章,六朝为盛。东坡谓昌黎“文起八代之衰”,此言殊不可信。[8]296
阳湖派对六朝文、唐宋文的看法与桐城迥异,学界已有较充分的讨论,曹虹指出:“他们(按:阳湖派)尊重《文选》传统,不废骈体,深得辞赋骈文之翰藻的浸润……桐城派尊古文为正宗,桐城古文是从归有光直接唐宋古文而上接秦汉,六朝则不在这个文统之内。”[11]94-95而藉由此则问答,亦可见李兆洛对韩愈文章观念及其宗主地位的质疑。《暨阳答问》中有8则问答涉及韩愈。一方面,因韩氏排斥六朝骈俪,却空于“说理”,“立古文之名,变古文之法”[11]211,故李兆洛否认所谓“文起八代之衰”:
唐初犹有六朝风味,至昌黎公便说理,说理便空。吾谓昌黎特辟一条容易路与后人走。[8]320
韩文笔力天纵,善会欺人,所谓晋楚之兵,以无道行之,亦足畏也。如《送温处士序》《送杨少尹序》,评家钦为至宝,其所谓“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不知城门外送者几人”云云,不知说甚么话,到底有何好处,自是英雄欺人处。[8]395-396
唐初、六朝的骈俪文风为李兆洛所偏好,这正见桐城派与阳湖派的不同。此处的“说理”“欺人”,指的是韩愈重“说理”轻“达意”:“装头安脚,故作扭捏,便有心所不欲言而不得不言,心所欲言而不能言者,唐宋八家之文已往往犯此病。”[8]515后人一旦学习韩愈此法,“能文之家汗牛充栋,而实无一语可存”[8]515,不仅无内容,还无形式之美。因此在李兆洛看来,“说理”之文的规范当属秦汉文:“只就事论事,言尽即止,此秦、汉人之文所以直上直下,磊磊落落也。”[8]515如此一来,“便可自抒所得,不蹈袭前人,不附会今人,理足、气足、意足,即不谓之文不得矣”[8]515。
李兆洛推崇秦汉、六朝文,似与桐城派以唐宋古文为尊的文章观念针锋相对。但另一方面,《暨阳答问》中也提到韩愈“笔力天纵”,这是韩文长处:
“自古为文,司马子长、韩退之二人,纵笔所之莫可当。”问:“昌黎公生平鹿鹿衣食,其一股如龙如虬之气,到老不耗散,是何神通?大都由其志向于道,故其真气弥漫,世故百折之而不挠败也。”曰:“然。”问:“昌黎文驾空为之者虽奇,而尚有踪迹可寻;其议事诸篇,文完义明,真不可增减一字。严简如班《书》,旨趣宏亮则过之,此乃是学问得来。”曰:“然。”[8]512-513
韩愈何以“纵笔莫当”?在于他“志向于道”并有深厚的学问功底。李兆洛虽批评韩愈空于“说理”,但也十分欣赏他为文的气势与文字严简、旨趣宏亮,未必完全不合所谓的“理足、气足、意足”。因此,李兆洛批评韩愈,与其说是“破他”,不如说是“立己”,他并非要彻底否定桐城文或唐宋文,而是希望藉以传达他的古文理念。
那么,李兆洛的古文理念具体是什么,他又是否将此理念融入书院的教学实践,可参考他如何教导弟子写作古文:
学古文大约有二种:根柢充足,时有过当不合法处,是为里打出;根柢不足,作法不差,是为外打入。我教人作古文,初不拘拘呆法。随他去说,尚恐说不出甚么;放纵之极而后约以法律,未晚也。……[8]391-398
李兆洛提出学古文要同时在意“根柢”与“作法”。“作法”即指写作的规范、章法与技巧,却不必急于一时,所谓“初学古文者,切弗安排腔套,有意吸张”[8]515;相较而言,“根柢”更为重要,这与作文者的学问、阅历息息相关。
问:“近闻生甫先生讲古文法,极精密,一字一句,必有安顿道理。然素闻夫子论古文以载道,非技术之比,学问足,见识大,畅所欲言,是为至文。”夫子曰:“是也。”[8]473
问:“今学古文者实处似太少。”曰:“实处固不可无。震川、望溪文实处甚少,只缘做官时少,故阅历不多,于事理只虚描个样子。究竟结实处亦何可少,古文非技也,若只调弄虚机,拘守死法,何以为古文?又何以古文为?”[8]397
若古文创作一味讲技法、规矩,而无阅历、不求以学问为根柢,则写不出好文章。李兆洛评价汪琬、魏禧的文章道:“是时无人留意古文,顾亭林、阎百诗辈,但讲考据。然亭林文,视汪、魏到底有本原。”[8]527-528顾炎武作为学者,他的文章并非古文典范,但因讲究实学,文章反比专做古文的汪、魏二人更有味道。因此,在李兆洛看来,要作上等的古文,必以学问为先、阅历为基,方能稳定根本;进而学习文章的章法与写作技法,自然事半功倍。李兆洛在暨阳书院期间,不急于催促弟子作文,而让他们学习天文、历算等实学,并与之谈论时政,正是以学问、阅历为基的教育实践。
至此可知,在李氏看来,古文创作首先立足学问,进而精炼文字、摹习章法,在追求气势与意旨的同时不斥骈偶,兼该形式之美。
四、余论
常州府在清代学术史、文学史上占有特殊而重要的地位。武进、阳湖地区的张惠言、张琦开常州词派,李兆洛、恽敬等开阳湖文派,庄存与、庄述祖等开今文经学派,隐约有经、文、词博雅贯通之势。相较之下,江阴在学术、文学领域的成就难与武、阳相提并论。然而,它却因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江苏学政衙署所在,获得绝佳的政治文化资本,几可视为全省的文化教育中心。在李兆洛的教育、引导下,位处江阴的暨阳书院人才辈出。宋代以降,书院以培育科举人才为主,但从《暨阳答问》的内容来看,暨阳书院别具一格。李兆洛以“通儒”名世,他的“通脱”不仅限于学术研究及文学观念,还有他的教育实践。暨阳书院的最大特点,便是十分重视实学。除蒋彤专研《丧服》外,弟子宋景昌工于天文、历数,沧瀛致力于朴学校勘,缪尚诰精通六书、音韵,吴咨擅书法、绘画及金石之学。《暨阳答问》几乎无所不包,正缘于此。
书院弟子不泥于读书作文,赖于李兆洛通达的学术视野。刘声木曾将李兆洛及其弟子群体纳入桐城谱系之中,这一行为是否妥当,尚可商榷;但他这一举措无疑是一步妙招,利于“桐城学派”的建构。那么,从阳湖派的视角来看,这一群体又何尝不是一支有生力量。曹虹在《阳湖文派研究》中指出,常州文士崇尚实学,如洪亮吉及其后人精于地志,张琦研习兵、医、刑法等,可知李兆洛对实学的重视实是渊源有自。如此一来,李氏在暨阳书院所培养的弟子群体,自然也可被纳入阳湖谱系之中。他们在创作文章的同时,不失对实学的热衷,这也成为阳湖派的重要特质。清代东南地域文化的独特性与丰富性,也藉《暨阳答问》得到了进一步呈现。
《暨阳答问》的版本源流情况与其所代表的清代书院答问的学术、文学价值已揭橥如上,但仍有一个问题值得探讨,即以《暨阳答问》为代表的“答问体”著述中常见的删润现象。
“答问体”的删润其实可分作两个层次:记录者的删润行为与流传过程中的删改现象。后者较为直观易见,并在前文已有讨论,如本文第二节指出,“删”即“选”,简本的制造者通过删选《暨阳答问》来表达自己的学术理念与审美旨趣;今见“北大钞本”虽是繁本,但其用尖圈标注,亦体现明显的删削意图,表明《暨阳答问》具有一定的文本开放性。相较之下,前者即记录者的删润,常常被人忽视或“视而不见”。
除缪荃孙等人外,《暨阳答问》还有一个隐蔽的文本干预者,即问答的记录人蒋彤。《暨阳答问序》言:“(蒋彤)乃取前所录,略为删润,公诸世之学者。”但是,此处的“删润”,已是他第二次对文本进行处理。
《答问》中的对话多为蒋彤发问,李兆洛回应;也有较多是李氏自己的见解与评论;而有42则问答涉及他人,如李兆洛的朋友及其他弟子。就文本所见,蒋彤并未参与这42场对话,那他为何会记录它们,又是如何记录的?蒋彤在书院受教近20年,若记下所有的师生、师友问答,则数量远不止现在所见。因此,蒋氏或只记录了自己在场时其他人与李兆洛的对谈;而这些对话在汇录成文本时,受形式与内容所限,不得不加以重新组织与梳理。同时,问答的条例清晰,语言更近书面语。在从口语到文本的过程中,想必也经过一定的修润。
由此可知,蒋振声在《后叙》中将此书的“版权”归于蒋彤,并非毫无道理。简本《暨阳答问》的制造者只能对所见文本进行删削,而蒋彤却直接影响文本的面世形态。纵览《答问》,李氏极少对蒋的见解做出否定,更未表现出如对缪子钦一样的严厉态度。蒋彤虽称高足弟子,但也存在这样的可能:蒋氏通过镕裁文本,选择性地向世人呈现师生间的对话,换言之,蒋彤在这一文本场域中拥有重要的话语权。
众所周知,宰我在《论语》中形象不佳,总为孔子批评;但同列“言语科”,他却排在子贡之前,《论语》中的“宰我”形象或为他人所构建。类似的还有朱熹,从《朱子语录》到《朱子语类》,他的言谈对话也几经弟子删减与重新分类,《四库全书总目》中道:
《靖德目录》后记有曰:“朱子尝言《论语》后十篇不及前,六言六蔽,不似圣人法语。是孔门所记犹可疑,而况后之书乎?”观其所言,则今他书间传朱子之语而不见于《语类》者,盖由靖德之删削。[12]782
可知蒋彤对老师所言进行删润的行为,实是《论语》以降,包括《朱子语类》等“语录体”“答问体”著述中一脉相承的“传统”。此外,书中又多有蒋彤的“敷陈畅言”,他的学术理念也在《答问》中藉以构建并传达后世。可见在《暨阳答问》的文本场域中,蒋彤的话语影响极大,也只有意识到他的影响,才能在此书的基础上较为客观地审视李兆洛的学术与教育理念等。不仅是《暨阳答问》,在对《论语》《朱子语类》《起凤书院答问》等“答问体”文献进行研究时,亦须作此层面的思考。
书院可与一时之学术、一地之风气达成互动。暨阳书院以发达的实学著称,并可视为阳湖派的重要传续。《暨阳答问》作为重要的书院材料,自然值得再三审视,以期深入了解清代书院背后的学术与文化世界;其版本流衍过程中出现的文本删削问题,为考察“答问体”著述的删润现象提供了新的视角;而书院答问在清代文史研究领域中的文献价值与文化意义,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