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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二十三)

2021-02-22维克多·雨果

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上旬 2021年10期
关键词:圣母院卡西乞丐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19世纪前期积极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于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

这是一部有关人的命运、历史的命运、法国的命运的小说。作品记叙了一个发生在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迫害吉ト赛女郎爱斯梅拉达,而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爱斯梅拉达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和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

副主教回到圣母院后院,发现他的弟弟——磨坊的约翰正在他房门口等他,等得无聊,他便用一块木炭在墙上画他哥哥的侧面像,还给他添了个大鼻子。堂·克洛德心事重重,几乎没有看弟弟一眼。这浑小子那张快乐的脸孔曾多少次使神甫阴沉的面孔露出笑容,可现在再也难以驱散在这个腐烂发臭、死气沉沉的灵魂上与日俱增的乌云。

“哥哥,”约翰怯生生地说,“我来看您了。”

副主教甚至没有抬眼看他,问:“然后呢?”

“哥哥,”约翰又虚情假意地说,“您对我那么好,给我那么多忠告,我当然要回到您身边的。”

“然后呢?”

“唉!哥哥,您过去对我说的话都很有道理。您说:‘约翰,约翰,现在先生的教学和弟子的纪律都松懈了。约翰,乖一点。约翰,要多学点东西。约翰,没有正当理由,不经老师许可,不要在校外过夜。约翰,不要打皮卡第人。约翰,不要像不识字的毛驴那样,坐在学校的麦秸上不思长进。约翰,老师要责罚你,你得服从。约翰,你每天晚上要去小教堂,给光荣的马利亚圣母唱赞美歌,向她祷告。’唉!这都是对我的谆谆教诲呀!”

“然后呢?”

“哥哥,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罪人,一个干蠢事的人,是一个坏蛋、浪荡鬼、十恶不赦的人!亲爱的哥哥,约翰过去把您的忠告当做麦秸和粪土踩在脚下了。我受到了惩罚。我只要身上有钱就大吃大喝,寻欢作乐。啊!酒色从正面看多么迷人,从背面看却面目可憎!现在,我身无分文,卖掉了桌布、衬衫和毛巾,我不再有快活的日子了。美丽的蜡烛已经熄灭,只剩下恶劣的脂粉往我鼻子里灌臭烟。姑娘们都笑话我。没钱买面包,只好喝冷水。悔恨和债主纠缠我不放。”

“还有吗?”副主教说。

“唉!最最亲爱的哥哥,我非常愿意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我带着悔恨的心情来找您。我是一个忏悔者。我来忏悔。我用拳头捶我的胸脯。您要我有一天成为学士,成为托尔希学院的副训导员,您是有道理的。我现在也感觉到我在这方面极有天赋。可是,我没有墨水了,要再买;我没有笔了,要再买;我没有纸,没有书了,要再买。因此,我非常需要一点钱。我来找您,我的哥哥,心里充满悔恨。”

“完了吗?”

“完了,”大学生说,“给点钱吧。”

“我没钱。”

于是,大学生严肃而又坚决地说:“那好,哥哥,我遗憾地告诉您,有人在其他方面愿意帮助我,给我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建议。您真的不愿意给我钱?——不愿意?——那好,我就去当流浪乞丐。”他在说这句极其残酷的话时,脸上装出埃阿斯的神态,希望天雷劈在他头上。

副主教冷冷地对他说:“当你的流浪乞丐去吧!”

约翰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吹着口哨下楼了。

当他走到院子里,从他哥哥的窗口经过时,他听见那窗子打开了。他抬起头,看见副主教严厉的脑袋探出窗口,对他说:“滚到魔鬼那里去吧!拿着这钱,以后别想我再给你了。”

同时,神甫扔给约翰一个钱包,大学生的脑门上被砸出一个大包。他就像被肉骨头砸了一下的狗那样,捡起钱包,又气恼又高兴地走了。

读者大概还记得,圣迹区有一部分是被新城的旧城墙围住的。從那时候起,城墙上的许多箭楼渐渐开始倒塌。其中一个箭楼已被流浪乞丐们改作寻欢作乐的场所。底层的大厅做了酒店,楼上几层派上了其他用场。这个箭楼是乞丐们最热闹因而也是最丑恶的活动场所。它就像一个可怕的蜂窝,日夜闹哄哄的。深夜,乞丐王国其他人都已经睡觉,广场周围土灰色房屋的窗口已不再亮出灯光,那数不清的一窝窝、一群群盗贼、偷来的孩子或私生的孩子已不再发出一点声音。可是有一个地方却仍然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它的气孔、窗口和墙上的裂缝,可以说,它的每一个毛孔都透出猩红色的灯光。那就是这座箭楼。因此,地窖就是酒店。下去的时候,要过一道矮门,爬一道和古典亚历山大诗句一样陡峭的楼梯。门上画着几枚新币和几只宰好的童子鸡,令人赞叹不绝,底下写着谐音双关语——“献给为死者敲钟的人”,这就算是酒店的招牌了。

有一天晚上,巴黎的各个钟楼都已敲过宵禁的钟声,这时候,如果夜巡队被准许进入可怕的乞丐王国,就会发现在这个酒店里乞丐们比平时更喧闹,酒喝得更多,粗话讲得更绝。在外面的广场上,人们三五成群,低声交谈,似乎正在策划着什么重要事情,到处有人在石板地上磨生了锈的刀。但是,在酒店里,为了排遣那天晚上的心事,乞丐们拼命喝酒,因此,从他们言谈中是很难猜到是什么事的。只是他们的神态比平时更兴奋,每个人都夹着一把武器,闪闪发光,有镰刀、斧头、长剑、旧火铳等,不一而足。

这个酒店呈圆形,非常宽敞,可是桌子一张挨一张,喝酒的人又很多,所以里面的一切,男人、女人,板凳、啤酒瓶,喝酒的、睡觉的、赌博的,健康的、身残的,全都堆在一起,杂乱无章,就像一堆乱糟糟的牡蛎壳。桌子上点着蜡烛。但是,真正照亮酒店的还是炉火,它在这里起着歌剧院里大吊灯的作用。地窖非常潮湿,常年生着壁炉,连夏天也不熄灭。壁炉很大,炉台上雕刻着图案,炉膛内竖着笨重的铁柴架和一些炊具。炉火烧得很旺,由木柴和泥炭混合做燃料。在乡村的铁匠铺里就可以看见这样的炉火,夜晚,熊熊的火光把铺子窗户的红色魔影投到街道对面的墙壁上。一只大狗庄严地坐在炉灰里,正在炭火前翻动一把挂满烤肉的铁叉。

尽管屋里乱糟糟的,可是一眼看去,仍能分辨出这里主要有三部分人,各自围在三个人物身旁。这三个人物读者早已认识了。其中一个穿着东方式样的华丽而俗气的旧衣服,他就是埃及和吉卜赛公爵马蒂阿·亨加里·斯皮加里,这家伙坐在一张桌子上,跷着二郎腿,举着一个手指头,扯着大嗓门,正在宣讲他的黑白魔术。周围的人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另一群人围聚在我们的老朋友——骁勇顽强的五法郎银币王身边。克洛潘·特鲁伊夫全副武装,神态庄严,正在低声指挥人们“抢劫”装满了武器的大桶。桶底已经大面积敲开,从里面倾倒出大量的斧头、刀剑、头盔、锁子甲、砍刀、矛头、箭头、各种各样的弓箭,就像从丰收角里源源流出苹果和葡萄似的。每个人从中挑选一件武器,有的拿头盔,有的拿长剑,有的拿十字柄短剑。孩子们也武装起来,甚至连没有腿的残废人也披甲戴盔,看上去就像大金龟子,在酒客们的大腿之间爬行。

第三群听众最热闹,最欢乐,人数也最多,把桌子板凳挤得满满的。中央有一个尖嗓门在高谈阔论,骂骂咧咧。说话的那个人从头盔到马刺,全身披挂,身子几乎完全消失在战袍下面,只露出一个红红的滑稽可笑的翅鼻子、一撮金色鬈发、一张微微发红的嘴巴和一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他腰带上插满了短剑和匕首,腰侧挂着一把长剑,左边放着一张生了锈的大弩,面前摆着一个大酒壶,右边还有一个衣衫不整的胖妞。他周围的人都张大嘴巴在说笑,在喝酒,在咒骂。

除了上述三个主群体外,还有二十个小群体,有头顶酒罐子来回奔跑的男女侍者,有蹲着玩弹子、下三子棋、掷骰子的赌徒,这个角落里有吵架的,那个角落里有亲嘴的。把这些加上,读者对那天晚上酒店里的景象就有个大致的印象了。壁炉的熊熊大火一闪一闪,照亮了这幅图景,使酒店墙壁上到处舞蹈着无数巨大的怪影。至于声音,简直就像一口大钟敲到最响时你置身于那口大钟里面所产生的感觉。烤肉的油脂雨点般地落到滴油盘中,不停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填补着大厅里乱哄哄说话的空隙。

在这片喧闹声中,可以看见一个哲学家坐在酒店里首面向壁炉的凳子上沉思,两只脚放在炉灰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没有烧尽的木柴。他就是皮埃尔·格兰古瓦。

“大家快点!赶快武装好!一小时之后我们就出发!”克洛潘·特鲁伊夫对他的子民们说。

一个姑娘低声歌唱:

晚安,我的父亲和母亲!

最后走的人把灯火吹灭。

两个玩牌的在吵架,争得面红耳赤,吵得最凶的一个扬起拳头说:“奴才!我要给你打上梅花印记,让你代替梅花J去参加国王陛下的牌局。”

一个鼻音浓重的诺曼人吼道:“喔唷!这里就像卡伊乌维尔小教堂的圣像那样拥挤。”

埃及公爵扯着假嗓门,对他的听众说:“孩子们,法国的巫婆去参加群魔会,不骑扫帚,也不骑牲口,身上不涂油脂,只念几句咒语。意大利的巫婆家门口总有一只公山羊在等候她们。不管是法国的,还是意大利的,都必须从烟囱里出去。”

一个从头武装到脚的青年大喊大叫,声音盖过了全场的喧嚣:“太妙了!太妙了!今天是我第一次拿到武器!乞丐!我当流浪乞丐了!基督的肚子!给我倒酒!——朋友,我叫磨坊的约翰·弗罗洛,我是贵族。弟兄们,我们就要进行一场漂亮的行动。我们都是勇士。我们去围困圣母院,冲进去,抢走美丽的姑娘,把她从法官和神甫的手中解救出来,捣毁修士的住所,把主教燒死在主教府内。做这些事,比一个镇长喝一勺汤的时间还要快。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要抢劫圣母院,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我们要把卡西莫多绞死。小姐们,你们认识卡西莫多吗?你们在圣灵降临节时见过他骑在大钟上喘大气吗?那真是美极了!就像一个魔鬼骑在虎口上。——朋友们,听我说,我从心底里就是流浪汉,我灵魂深处就是讲黑话的。我生来就是诡计多端的乞丐。我过去很有钱,我把财产吃光了。我母亲要我当军官,父亲要我做副助祭,姑妈要我成为法庭顾问,奶奶要我做国王的大法官,姑奶奶要我当短袍司库,而我却当了流浪乞丐。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他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告诉我母亲,老太太又哭又闹,就像这柴架上的柴火。快乐万岁!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比塞特尔。女老板,我的朋友,再来点酒!我还有钱付账呢。不要再给我续雷斯纳酒,那玩意儿呛喉咙,还不如吞一只篮子舒服呢!”

听众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和掌声。大学生看见周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惊叫道:“啊!多美的声音!疯狂的民众,民众的疯狂!”

于是,他唱了起来,眼睛仿佛沉浸在狂喜中,声调像是教士在做晚祷:

多美的圣歌!多妙的乐器!多动听的歌声!这里歌声不绝,旋律动人心腑!乐器奏出甜美的赞歌,这是最优美的天使旋律,是赞美曲中最值得赞美的!

忽然,他不唱了,大声喊道:“魔鬼的老板娘,给我拿晚饭来。”

接着,吵闹声平息了一些。这时,就听见埃及公爵的尖嗓门在教诲他的臣民:“……黄鼠狼叫阿杜纳,狐狸叫蓝脚或跑树林的,狼叫灰脚或金脚,熊叫老头或大爷。——戴上地精的帽子,别人看不见你,你却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受洗礼的癞蛤蟆应该穿红色或黑色的天鹅绒,脖子上挂一个铃铛,脚上也要挂一个铃铛。教父托着头,教母托着脚。——只有魔鬼西德拉加索姆才有魔力让姑娘们赤身裸体跳舞。”

“以我弥撒发誓!”约翰插话说,“我宁愿是魔鬼西德拉加索姆。”

与此同时,流浪乞丐们在酒店的另一头继续选择武器,一面叽里咕噜,窃窃私语。

“可怜的爱斯梅拉达!”一个吉卜赛男人说,“她是我们的姐妹呀。一定得把她救出来。”

“她一直在圣母院吗?”一个长得像犹太人的破产商人说。

“当然!”

“那好!伙伴们,”那个破产商人喊道,“我们到圣母院去!那里面的圣费雷奥尔和圣费吕西翁小教堂里有两座神像,一座是圣让巴蒂斯特的,另一座是圣安托万的,全是金子塑成的,一共重十七金马克零十五埃斯泰兰,镀金的银座共重十七银马克零五盎司。这我知道,我是金银匠。”

这边,有人给约翰端来了晚饭。他靠在身旁那个姑娘的胸脯上,大叫大嚷:“我以圣武特德吕克(民众叫他圣戈格吕)的名义发誓,我真是高兴极了。”我前面有个傻瓜瞪着眼睛瞧着我,脸蛋像一个大公那样光溜溜。左边有个家伙,长长的牙齿盖住了下巴。此外,我就像吉埃的一位元帅围困蓬图瓦兹时那样,右侧靠着一个小山丘。——穆罕默德的肚子!伙计!你看上去像个卖网球的商人,竟然坐到我身边来了!我是贵族,朋友。商人和贵族是水火不相容的。快滚开。——喂!你们这些家伙!别打架了!怎么,嚼小鸟的巴蒂斯特,你有很好看的鼻子,想拿它去碰那个蠢货的拳头呀!你这个傻瓜。不是人人都有鼻子的。——你真是绝妙无双,咬耳朵的雅克琳,可惜没有头发。——喂,我叫约翰·弗罗洛,我哥哥是副主教。让魔鬼把他抓走!我给你们讲的全是真话。我做了流浪乞丐,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我在天堂里的住所,我哥哥原答应分给我一半。我在蒂尔夏普街有一块采邑,所有的女人都迷恋我,这些都是事实,正如圣埃洛瓦是杰出的金银匠一样,鞣革工、轻革矾鞣工、皮带工、皮头饰制作工和油鞣工是巴黎市的五大行业,圣洛朗是用蛋壳烧死的。我向你们发誓,伙伴们:我要是撒谎,一年内滴酒不沾!”

“迷人的姑娘,今天有月光呢。你从那个窗口往外瞧瞧,风把云彩揉成什么样子了,就像我揉你的颈饰一样。——姑娘们!给孩子们擤一擤鼻涕,把烛花剪一剪。基督和穆罕默德!我吃的是什么呀,朱庇特!喂!老婆子!我要吃不长头发的炒鸡蛋。让魔鬼把你变成塌鼻头!——真像是魔鬼别西卜开的旅店!”

说完,他把盘子往地上一摔,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

我发誓!

我无法无天,

无家可归,

不信国王,

不信上帝!

这时,克洛潘·特鲁伊夫已发完武器了。他走到格兰古瓦身边,可是诗人脚踩在一个柴架上,似乎正在沉思默想。

“皮埃尔朋友,”五法郎银币王对他说,“你在想什么鬼心事?”

格兰古瓦向他转过脸,忧郁地笑了笑,说:“亲爱的老爷,我喜欢火。不是因为火能温暖脚,或是能煮饭,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而是因为它会冒出星光。有时我一连几小时观看火星,从黑洞洞的炉膛里冒出的火星中,我发现了无穷无尽的东西。那一颗颗火星也是一个个世界。”

“我要是能懂你的话,就遭雷劈!”乞丐王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不知道。”格兰古瓦回答。

于是,克洛潘走到埃及公爵身边。

“马蒂阿伙计,时机可不好,听说路易十一正在巴黎。”

“那就更有理由把我们的姐妹从他的魔爪中救出来了。”那位老流浪汉说。

“你说话像个男子汉,马蒂阿,”五法郎银币王说,“况且,我们会速战速决的。不必担心教堂里会有抵抗。修士们都胆小如兔。而我们人多势众。明天,高等法院的人来抓她时,肯定扑个空。教皇的肚肠!我可不想让那位漂亮的姑娘被绞死。”

克洛潘到酒店外面去了。

这时,约翰用嘶哑的嗓子叫道:“我喝呀,我吃呀,我醉啦,我是朱庇特呀!——呃!屠夫皮埃尔,你要是还像这样看我,我就用手指头弹你的鼻子了。”

至于格兰古瓦,刚才他被克洛潘从沉思中喊醒后,开始观察周围狂热喧嚣的场面,低声嘀咕:“酒是一种淫乐,喝醉酒就会乱吵乱闹。唉!我不喝酒是明智的,圣伯努瓦说得好:酒甚至会使哲人背弃学说。”

这时克洛潘又回到屋里,声如洪钟地喊道:“午夜到了!”

就像正在休息的部队听到“上马”的口令一样,所有的流浪乞丐,男女老少,一窝蜂地冲出酒店,兵器相碰发出巨大的响声。

月亮已钻进云层中。圣迹区一片漆黑,没有一点灯光,然而并不冷清,一群男女在低声交谈,可以听见他们嗡嗡的说话声,还可以看见各种武器在黑暗中闪闪爍烁。克洛潘爬到一块大石头上,高声说道:“乞丐王国的人列队!埃及人列队!加利莱王国的人列队!”

黑暗中一片骚动。大队人马好像排成了一路纵队。过了几分钟,五法郎银币王用更大的嗓门喊道:“现在,大家安静,准备穿过巴黎!口令是:短剑在闲逛!到圣母院后才能点着火把!出发!”

十分钟后,夜巡骑兵看见一长列黑糊糊、静悄悄的队伍穿过菜市场周围弯弯曲曲的大街小巷,朝换钱桥走去,吓得仓皇逃遁。

那天夜里,卡西莫多没有睡觉。他又把教堂巡视了一遍。他在关那几道大门的时候,没有发现副主教从他身旁经过。副主教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插上铁门闩,一道道大门固若金汤,露出了恼怒的神情。堂·克洛德似乎比往常更加心事重重。自从那天夜里在爱斯梅拉达的小屋里历险以来,他经常折磨卡西莫多,可是,骂也罢,打也罢,丝毫也动摇不了敲钟人对副主教的顺从、忍耐和忠诚。来自副主教的一切咒骂、威胁和拳打脚踢,他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最多也只是在看见堂·克洛德上钟楼时用惴惴不安的目光注视他。可是,副主教却竭力克制自己,再也没有在埃及姑娘面前出现过。

那天夜里,卡西莫多去看了一眼被他遗弃的那几口大钟——雅克琳、玛丽和蒂博,然后他一直爬到北钟楼顶上,把那盏密不透风的隐显灯放在铅皮屋檐上,开始眺望巴黎。前面已经说过,那天夜色很黑。那时候,巴黎可以说没有路灯,看过去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黑团团,被白晃晃的河湾随处切割。卡西莫多只看见远处有一个窗户还亮着灯光。那幢建筑昏暗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显现在圣安托万门那边的屋顶之上。那里也有人在值夜。

敲钟人用他的独眼扫视夜雾迷漫的天边,心里感到莫名的忧虑。他这样严阵以待已有好几天了。他常看见有人在教堂附近转悠,他们的脸色阴沉沉的,眼睛贼溜溜的,老是盯着埃及姑娘避难的小屋。他寻思,那些人可能正在对避难姑娘策划一场阴谋。他猜想,民众憎恨她,就像憎恨他一样,说不定就要大祸临头了。因此,他在钟楼上站岗,正如拉伯雷所说,“在梦中游荡”,眼睛时而注视小屋,时而窥视巴黎,满腹疑虑,小心警戒,就像一条忠实的看家狗。卡西莫多用那只独眼密切注视着这座大城市,大自然似乎想补偿他身体的缺陷,赋予了他极其敏锐的视力。突然,他感到老皮货店的沿河马路上有些异常,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白晃晃的水边上有一条黑糊糊的护河墙,它不像其他沿河马路那样笔直而平静,看上去像是河水在波动,又像一列行进中的队伍此起彼伏。他感到很奇怪,于是格外警惕。那东西似乎朝着城岛移动而来。没有一点亮光。它在老皮货店街停留了几分钟,然后渐渐消失,似乎正在进入城岛,再后来就彻底不见了,河岸又变得笔直,没有一丝动静。

卡西莫多正在绞尽脑汁做各种推测。这时,他忽然发现那东西似乎已移到了前庭街。前庭街与圣母院垂直,向城岛延伸。尽管夜色深沉,他还是看得出一列队伍正从那条街上出来。不一会儿,广场上就分布了一群人,黑暗中分辨不清,只知道是一群人。

这景象确实令人恐怖。这支队伍很神秘,好像怕被人发现似的,故意在黑灯瞎火中行进,而且还特别注意不发出声音。然而,再小心总还是有声音,脚步声总有吧。可是卡西莫多耳聋听不见。这黑压压的一大片,他分不清是什么,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见他们在蠕动,在行走,他感到那好像是一群死人,哑然无声,不可触摸,隐藏在一片烟雾中。他仿佛看见一团人影憧憧的浓雾在向他逼近,一个个鬼影在黑暗中蠕动。

于是,种种忧虑又向他袭来了,有人蓄意谋害埃及姑娘,这一想法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隐约感到,他将面临一种严峻的局面。在这紧急关头,他思考着如何采取行动,其推理之好之快,对于像他那样不健全的头脑,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他应该唤醒埃及姑娘吗?要不要让她逃走?从哪里逃呢?街道已被围困,教堂背后是塞纳河。没有船!无路可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死守住圣母院的大门,坚持抵抗到援兵到来(如果有援兵的话),不必惊扰爱斯梅拉达的睡梦。可怜的姑娘如果只有死路一条,什么时候叫醒她都来得及。主意一定,他就开始观察“敌情”,心情比刚才平静多了。

前庭广场上,人群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扩大。只是他猜想他们发出的声音一定很小,因为广场四周和附近街道上的窗户仍然都关闭着。突然,他看到一个亮光,转眼间,七八支火把点燃了,在人头上方游动,一簇簇火光在黑暗中摇曳。这时卡西莫多才看清楚,前庭广场上人群骚动,有男有女,衣衫褴褛,举着镰刀、长矛、砍刀和戟,成千上万的尖头闪闪发光。到处都竖着黑糊糊的叉子,就像是犄角从这些可怕的人头上伸出来。他依稀地想起在哪里见到过这些面孔,就是几个月前尊他为丑八怪王的那群民众。一个男人爬上一个石桩,一只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短木棍,好像在发表演说。与此同时,那支奇怪的队伍变换了队形,似乎在教堂周围布置了阵势。卡西莫多拿起灯盏下楼,来到两座钟楼之间的平台上,以便更近地观察,思考抵抗的办法。

的确,克洛潘·特鲁伊夫走到圣母院的正门前,就把队伍排成了战斗阵势。尽管他预料不会遇到任何抵抗,但作为谨慎的将领,他还是想让队伍排成战斗队形,万一夜巡队突然袭击,他们就可以进行抵抗。因此,他部署了队伍,从高处或远处看,就像埃克诺姆战役中罗马军队的三角阵,或像亚历山大大帝的猪头阵,又像赫赫有名的古斯塔夫阿道夫的楔形阵。这个三角阵线底边在广场尽头,以便堵住前庭街,一条边对着中心医院,另一条边对着圣皮埃尔奥伯教堂。克洛潘·特鲁伊夫站在三角形的顶部,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埃及公爵、我们的朋友约翰,还有最勇敢的装癫痫病的乞丐。

此刻,像流浪乞丐袭击圣母院的这类行动,在中世纪的城市里并不罕见,今天所谓的“警察”在那个时候是没有的。在人口众多的都市里,尤其在首都,没有统一和正规的中央政权。封建制度按照一种奇特的方式建成这些大市镇。一座城市由成千个领地聚集而成,这些领地把城市分割成一个个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格子。因此,就有成千个各自为政的治安,也就等于没有治安。

比如,在巴黎,除了一百四十一个领主自称拥有征收年贡的土地外,还有二十五个领主自称拥有司法权和领地权,上至巴黎主教,拥有一百零五条街,下至乡间圣母院院长,拥有四条街。这些具有司法权的封建领主,只是名义上承认国王的君主权。他们有权在自己掌管的街道上维护治安。人人各自为政。路易十一这位不知疲倦的工人,开始了广泛拆除封建大厦的工程(黎塞留和路易十四为了巩固君主政体,继承了他的事业,米拉波为了人民的利益,彻底摧毁了这座大厦),他曾试图捣毁这张遍布巴黎的封建领地网,下了两三道谕旨,强行统一巴黎的治安。具体地说,在一四六五年,他规定黑夜降临后居民要在窗口点上蜡烛,把狗关起来,违者处以绞刑;同年,又规定晚上要用铁索封锁街道,禁止夜间携带匕首或其他进攻性武器上街。但是,没过多久,所有这些关于市镇立法的尝试性规定都不执行了。市民们任风吹灭窗口的蜡烛,任狗在街上乱跑;铁索只在戒严时才拉起来;至于禁止带匕首上街的规定,唯一的变化就是割嘴街改名为割喉街,这算是一个明显的进步吧。古老的封建司法制度依然屹立,在城市里,领主裁判所和领地层出无穷,相互束缚纠缠,彼此重叠交错,尽管到处都有夜巡队,但丝毫不起作用,持刀抢劫和骚乱行动照样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因此,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中,在人口最稠密的街区,民众袭击某个宫殿、府邸或民房的事常有发生。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抢劫到自己头上,邻居是不会介入的。他们对枪声充耳不闻,紧闭窗板和大门,至于搏斗结局如何,有无夜巡队干预,他们不想过问。第二天,巴黎城内传说纷纷:“昨天夜里,艾蒂安·巴贝特家被抢了”“克莱蒙元帅遭到了袭击”等。因此,不仅是卢浮宫、旧王宫、巴士底城堡和图尔内尔宫这样的王家住宅,就连领主的府邸,如小波旁宫、桑斯府、昂古莱姆府等,院墙上都筑有雉堞,大门上方都有突廊。教堂靠自己的神圣捍卫自己,但有些教堂也设有防卫,不过,圣母院不在其列。圣日耳曼-德-佩修道院就像男爵府似的,院墙上筑有雉堞,用来造炮的铜比铸钟的铜还要多。一六一零年还能看到炮台,如今,连教堂本身也所剩无几了。

言归正传。克洛潘的命令默默地不折不扣地在执行,流浪乞丐的这种组织纪律性实在令人钦佩。初步部署完毕,那位令人尊敬的乞丐王爬到前庭广场的栏杆上,脸转向圣母院,挥舞着火把,用嘶哑而粗暴的嗓门大声叫喊,火光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而且隨时被自己的烟柱罩得看不见,使得映红的圣母院的正面时隐时显。

“路易·德·博蒙,巴黎的主教,高等法院的参事,你给我听着,我,克洛潘·特鲁伊夫,五法郎银币王,乞丐王国的头人,丑八怪们的主教,我要对你说:‘我们的姐妹以巫术罪被错判绞刑,躲进了你的教堂,你应该给她避难,保护她的生命安全。可是,高等法院想进去抓她,你同意了,如果上帝和流浪乞丐们不救她,明天她就要在河滩广场上被绞死。因此,我们来找你,主教大人。如果你的教堂是神圣的,我们的姐妹也是神圣的;如果我们的姐妹不是神圣的,那么,你的教堂也不是神圣的。所以,我们勒令你把姑娘还给我们,如果你想救你的教堂,你就照办,否则,我们就要把姑娘抢出来,还要把你的教堂洗劫一空。那就太好了。为此,我在这里插上我的战旗。巴黎主教。’”

可惜,克洛潘这番阴沉而粗野的但又不失庄严的演说,卡西莫多听不见。一个乞丐把战旗递给克洛潘。克洛潘郑重地把它插在两块石板之间。这是一把铁叉,挂着一具鲜血淋淋的动物尸体。接着,乞丐王转过身,扫视他的部队。这群粗野的人的眼睛和手中的矛头一样闪耀着光芒。克洛潘停顿了一会儿,喊道:“前进,孩子们!干吧,敢死队!”

三十名腰圆膀粗、模样像锁匠的壮汉应声出列。他们手拿铁锤和铁钳,肩扛铁杆,朝教堂正门走去,上了台阶。不一会儿,就看见他们一个个蹲在尖拱下面,用铁钳和铁杆干起来了。一群乞丐也跟着过来,有的给他们帮忙,有的在一旁看热闹。十一级台阶上挤满了人。

可是,大门非常牢固。“见鬼!又硬又顽固。”一个说。“它老了,软骨也变硬了。”另一个说。“加油,伙计们!”克洛潘说,“我敢用脑袋赌一只拖鞋,不等堂守醒来,你们就已经打开大门,抢走姑娘,扒光主坛了。听,锁好像松动了。”

这时,克洛潘听到背后一声巨响,连忙停住话头,转过身去,是一根大梁从天而降,砸死了台阶上的十来个乞丐弟兄,现在大梁还在地上蹦跳,发出大炮般的轰鸣,又砸断了一些乞丐的腿脚,人群惊叫着四下逃散。一眨眼工夫,前庭圈内的人全都跑光了。那些撬锁的人尽管处在门拱下面安全无恙,也都吓得弃门而逃。克洛潘自己也退避到离开教堂相当远的地方。

“总算逃了条命!”约翰嚷道,“我感觉到了,牛的脑袋!可是屠夫皮埃尔被砸死了!”

这根大梁砸在盗贼们身上引起的惊恐之状是难以描绘的。他们愣愣地望着天空,半天说不出话来,就是两万名御前弓手降临,也不会引起如此大的恐慌。“撒旦!”埃及公爵咕哝道,“这里面有妖术!”

“是月亮扔下这根劈柴惩罚我们的吧。”红发安德里说。

“这样的话,”弗朗索瓦·尚特普吕纳说,“月亮是圣母的朋友了!”

“一千个教皇!”克洛潘喊道,“你们全都愚蠢透顶!”可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怎么会掉下一根木梁来。

然而,教堂正面什么也看不清楚,火把照不到最高处。那根沉甸甸的大木梁横在前庭广场的中央,被木梁砸伤的人,肚子被石阶的尖角捅破的人,在那里痛苦地呻吟。乞丐王从惊愕中恢复了平静。他终于找到了一种解释,同伴们听了觉得不无道理。

是教士们在自卫吧?那好,我们来个大洗劫!”

“大洗劫!”乞丐们疯狂地呼应。于是,弓弩和火枪向教堂一齐猛射。

枪声惊醒了周围房屋里酣睡的居民。好几个窗户打开了,戴着睡帽、拿着蜡烛的人影出现在窗口。“朝窗口射击!”克洛潘喊道。那些窗子立即又关上了,惊慌的市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火光朦胧、人声喧嚷的景象,就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回到他们妻子的身边,心想圣母院前庭广场上可能在举行群魔聚会,要不就是勃艮第人又围困巴黎了。于是,丈夫们想到会遭抢劫,妻子们想到会被强奸,大家吓得浑身发抖。

“洗劫!”乞丐们吼道。但是谁也不敢靠近。他们望着教堂,望着那根木梁。木梁一动不动。教堂依然安安静静,不见人影。可是总有什么东西使乞丐们心里发毛。

“快动手,敢死队!”特鲁伊夫喊道,“攻破大门!”

谁也没有挪步。

“胡子和肚子!”克洛潘说,“瞧你们这些人,竟然怕一根椽子!”

一个年迈的敢死队员对他说:“统帅,让我们恼火的不是那根椽子,而是大门,上了好几道铁闩,钳子根本不顶用。”

“那要用什么才能把门撞开?”克洛潘问。

“嗯,我们需要一个用来破城墙的羊头撞锤。”

乞丐王勇敢地跑到那根可怕的木梁旁,脚踩在上面。“这不就是现成的一个嘛!”他喊道,“是教士们送给你们的。”接着,他揶揄地向教堂行了个礼说:“谢谢,教士们!”

这个勇敢的行为产生了良好的效果,木梁的魔力被打破了。流浪乞丐们恢复了勇气,那根沉重的木梁很快就像一根羽毛似的被两百只强壮的胳膊抬起来,猛烈地向那道三十名乞丐未能动摇的大门撞去。乞丐们的火把极少,照得广场朦朦胧胧。在这半明半暗中,看到一群人抬着一根大木头冲向教堂,会以为是一个千脚怪兽低着头在进攻一个石头巨人哩。

半金属的大门在木头的撞击下,像大鼓那样发出咚咚的响声;门没有被撞开,可是,整个教堂在震动,建筑物的腹腔在轰鸣。与此同时,大石块雨点般地从教堂正面的高处落到进攻者的头上。

“见鬼!”约翰叫道,“难道钟楼在卸下栏杆砸我们的脑袋?”

可是,乞丐们正在兴头上,乞丐王身先士卒。他们肯定是主教在自卫,于是,尽管石如雨下,砸得左右头颅开花,大家还是更加勇猛地撞击大门。

奇怪的是,这些石头都是一块一块地落下来的,只是一块接一块,没有间隙。乞丐们总是感到两块石头同时落到身上,一块砸了腿,另一块砸了头。没有挨砸的人很少。地上死的伤的已躺了一大片,他们在流血,在抽搐,还要忍受同伴的踩踏。乞丐们怒不可遏,前仆后继,战斗不息。木梁继续撞击着大门,一下又一下,宛若钟锤在摆动。石头继续雨点般落下,大门继续狮子般咆哮。

读者想必已经猜到,把乞丐们惹恼的这个意外的抵抗,来自卡西莫多。

不巧,机缘给勇敢的聋子帮了大忙。

当他下到钟楼之间的平台时,他的脑袋里仍是一片混乱。他发疯般地在走廊上来回跑了几分钟,看见底下乞丐密集,正准备冲进教堂,拯救埃及姑娘。他曾想爬上南鐘楼去敲警钟,可又想,恐怕还没来得及摆动玛丽,钟声还没有响起来,教堂的大门就早已被攻破了。这时,正好敢死队拿着撬锁工具向大门冲过来了。怎么办?他蓦地想起泥瓦匠白天一整天都在修理南钟楼的墙壁、屋架和屋顶。他心里一亮。墙是石头的,屋顶是铅皮的,屋架是木头的。那屋架很大,柱子林立,称做“森林”。

卡西莫多立即跑到南钟楼。下层那些房间里果然堆满了建筑材料。里面有一堆堆碎石、瓦砾,一卷卷铅皮,一捆捆锯好的板条和椽子。这真是一个完备的兵器库!时间紧迫!底下,乞丐们正在用钳子和锤子撬门。他临危不惧,神力陡增,举起一根最重最长的木梁,把它塞进一个窗洞里,又跑到外面抓住木梁,从平台的栏杆角上把它推下去。巨梁从一百六十尺的高处坠下,一路擦坏了墙壁,撞碎了雕刻,就像脱离了风磨的一个翼片,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最后落到地面,引起一片恐怖的喊声。黑糊糊的大梁在地上欢蹦乱跳,宛若一条大蛇。卡西莫多看见大梁砸下,乞丐们吓得四处逃跑,就像灰烬被孩子们吹得四处飞散。他看见乞丐们惊慌失措,乱做一团,以迷信的眼光望着从天而降的大木头,并用乱箭和霰弹摧毁大门上那些石头圣像,他就趁机悄悄地把瓦砾、石头、碎石,乃至泥瓦匠的工具袋,搬到了刚才扔木头的那段栏杆边上。

因此,当乞丐们用木梁撞门时,碎石像冰雹似的掉下来,他们还以为教堂自己拆下石块砸他们哩!

谁要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卡西莫多,就会惊骇不已。除了栏杆角上堆了许多瓦砾、碎石之类的投掷物外,平台上也堆了一大堆石块,栏杆角上的石块用完了,就用平台上的。他的身子不停地弯下又直起,敏捷得令人难以置信。他那地精般的大脑袋往栏杆外一伸,就有一块巨石落下来,接着又是一块,接着第三块……有时,他看着石头降落,砸中了,他就高兴地哼一声。

可是,乞丐們毫不气馁。百号人拼足全力,用沉重的橡木羊头撞槌猛力地撞击,那厚实的大门已震动了二十多次。镶板震裂,雕刻撞成碎片,四下飞落,铰链随着撞击在螺钉上跳动,门板已经被撞坏,铁肋之间的木头撞成碎屑,纷纷掉落。不过,门上的铁皮比木头多,这是卡西莫多的运气。

可是,他感到大门已摇摇欲坠。尽管他听不见,但每一下撞击,教堂的腹腔和他的肺腑都会同时震动。他站在高处,看见乞丐们因胜利在望而扬扬得意,看见他们向黑沉沉的教堂正面扬起愤怒的拳头,他恨不得自己和埃及姑娘都生出翅膀,也像在头顶上飞旋的猫头鹰那样远走高飞。

雨点般落下的石头,不足以击溃乞丐们的进攻。

正在万分焦虑之际,卡西莫多发现就在他扔出木梁砸死乞丐的那段栏杆下面,有两个长长的石头滴水槽,槽口正好挨着大门。水槽的内口与平台的石板地面相连。他灵机一动,赶快跑到他的陋室找来一捆柴火,放到两个石槽的入口处,上面又放了许多檩条和铅皮,这些都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动用的弹药。然后,他用灯点着了柴火。

这期间,不再有石块落下了,乞丐们也就不再望着空中。强盗们就像围攻野猪窠的一群猎犬,气喘吁吁,乱哄哄,拥挤在大门口。大门已被撞槌撞得变了形,但仍然屹立着。他们浑身战栗,迫不及待地准备再来一次猛烈进攻,把大门撞个大窟窿。大家争着挤到最前面,等大门撞开后,就可以第一个冲进这座堆满财宝的大教堂。在这个大宝库中,聚积着三个世纪的珍贵财富。他们一个个馋涎欲滴,欣喜若狂,大喊大叫,互相提醒说,里面有漂亮的银十字架、精美的锦缎教袍、镀金的银墓碑、豪华的唱诗室,回忆着烛火辉煌的圣诞节、阳光灿烂的复活节——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辉节日里,神坛上堆满了圣物盒、圣骨盒、圣礼盒、圣柜、烛台,犹如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黄金和钻石。当然,在这个美妙的时刻,不管是什么样的乞丐,不管是长假疮的,还是装癫痫的、遭火灾的、当帮凶的,心中想得最多的是抢劫圣母院,而不是搭救埃及姑娘。我们甚至可以相信,对于他们中间的大多数来说,如果偷盗需要借口的话,爱斯梅拉达正好是一个借口。

正当他们聚集在撞槌两旁屏住气息,绷紧肌肉,鼓足全身力气,准备做最后决定性的撞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惨叫,比大梁砸下时发出的喊叫还要恐怖。那些没有喊叫,仍然活着的人直愣愣地看着,原来是两股熔化的铅水从教堂高处倾泻到最密集的人群中了。这两股滚烫的铅水落地之处,犹如开水浇在雪地上,在人群中造成了两个冒烟的黑洞。这片人的海洋倒下了一大片。被烧得半焦的人垂死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号叫。这两股铅水还飞溅出无数可怕的雨滴,落在进攻者身上,就像火焰钻孔器锥入他们的头颅。这是千钧重量的火抛出的无数霰粒,把这群可怜人打得七零八落。

惨叫声使人肝胆俱裂。乞丐们把木梁扔在尸体上,不论是胆大的还是胆小的,纷纷仓皇逃跑。前庭广场又一次撤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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