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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倒的时间神话

2021-02-21李章斌

扬子江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错失史诗神话

李章斌

熟悉《西游记》的读者都知道,神仙在天上的一天,相当于地上的一年。这个时间神话既凸显了“天上”与“人间”的巨大差异,也彰显出天堂相对于人间的优越性,还流露出一种隐秘的对于永恒的渴求。若非如此,历代何以有这么多渴求“登仙”的皇帝,嫦娥又何以偷药而奔月呢?这一类时间想象在古代还有很多。比如《幽明录》中相传刘晨、阮肇入山采药,遇见两个女子邀至其家,逗留半年后回到外间,方知人间已过百年,回去再寻访仙女又不得。《述异记》中王质去山中砍柴,忽遇仙人对弈,逗留片刻,陡然间发现自己砍柴的斧头已经腐烂,回到人间却发现已经沧海桑田,无人认得自己。在这些志怪故事中,我们又隐隐感觉到一种对时间本身的深刻恐慌。a

在朱朱的诗歌写作中,他对时间与历史的态度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只是,他很少直陈“立场”,而更多是以寓言的方式道出。下面这首《月亮上的新泽西》不妨视作一个现代版的“奔月”故事,里面也包含了一个“时间神话”,不过,却是“一个在现实中被颠倒的时间神话”:

《月亮上的新泽西》

——致L.Z.

这是你的树,河流,草地,

你的大房子,你的美国,

这是你在另一颗星球上的生活,

你放慢车速引我穿行在山麓间,

就像在宽银幕上播放私生活的纪录片。

大客厅的墙头挂着印象派的复制品,

地板上堆满你女儿的玩具,

白天,当丈夫去了曼哈顿,

孩子去了幼儿园,街区里静得

只剩吸尘器和割草机的交谈,

你就在跑步机上,像那列玩具火车

在它的环形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

这里我惊讶于某种异化,

并非因为你已经改换国籍

或者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我

惊讶于你的流浪这么快就到达了终点——

我们年轻时梦想的乐土

已经被简化成一座舒适的囚笼,

并且,在厚厚的丝绒软垫上,

只要谈论起中国,你的嘴角就泛起冷嘲的微笑。

我还悲哀于你错失了一场史诗般的变迁,

一个在现实中被颠倒的时间神话:

你在这里的每一年,

是我们在故乡度过的每一天。

傍晚,我回到皇后区的小旅馆里,

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眼前飘过

当年那个狂野的女孩,爱

自由胜过梅里美笔下的卡门,走在

游行的队列中,就像德拉克洛瓦画中的女神。

……记忆徒留风筝的线轴,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带你回家了,

甚至连祝福也显得多余。

无人赋予使命,深夜

我梦见自己一脚跨过太平洋,

重回烈火浓烟的疆场,

填放着弓弩,继续射杀那些毒太阳。b

诗中的“我”来到美国拜访旧友,实则被置入一种类似入山遇仙的场景,体验到不同的“时间”。诗中提到旧友(L.Z.)离开中国到美国定居,过上了安稳、甚至还颇为“幸福”的中产生活,在多少中国人眼里,这不就是现实版的“登仙”或者“奔月”吗?来看这种“月亮上”的生活:“这是你的树,河流,草地,/你的大房子,你的美国,/这是你在另一颗星球上的生活,/你放慢车速引我穿行在山麓间,/就像在宽银幕上播放私生活的纪录片。”没错,这是某种意义上的人间仙境。可是美则美矣,不觉得缺失了点什么吗?让我们再来细品一下:

……街区里静得

只剩吸尘器和割草机的交谈,

你就在跑步机上,像那列玩具火车

在它的环形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

现在大概明白了,这里缺失的东西可以称为“时间的重量”——这正是所有神仙世界里共有的特征——进一步说,缺失了“历史”。想一想这个L.Z.女士,过去不仅有过非凡的梦想,而且年轻时也是“走在游行的队列中,就像德拉克洛瓦画中的女神”一般的人物,而现在呢?现在自觉地把自己囚在“舒适的囚笼”中,过上循环往复、安稳幸福的家庭生活;而且“在厚厚的丝绒软垫上,/只要谈论起中国,你的嘴角就泛起冷嘲的微笑”。这简直是求仙神话中仙女对于俗世的那种冷漠和高傲。在她眼中,中国的事情已经是“别人的时间”和“别人的历史”。或许,美国的事情对于她而言也同样如此。这还是那个“爱/自由胜过梅里美笔下的卡门”的“你”吗?因此,“我”才会如此惊讶于“你的流浪这么快就到达了终点”。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时间”终止了,“历史”也终结了,或者说,等于不存在。一方面,这确实很接近一种神仙状态(即时间的停滞与生活内容的无限重复),但是这是令人向往的神仙生活吗?面对这个仿佛住在“月亮”上的人,朱朱的心思恐怕多少有点像李商隐写这句诗的心思:“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

但是,与其说朱朱这首诗是在批判华人移民那种安稳的、不问世事的生活(我相信朱朱不至于在伦理上如此狭隘),不如说痛感到在这样的生活中,时间感的“轻”;或者进一步说,痛感到两种不同的“时间”的巨大落差,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哀的故事。當“你”在美国的大房子里过着“另一个星球”上的生活时,你可知道故国发生了什么?故国的现实虽然比不上你如诗如画般的、“私人纪录片”般的生活,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你”错过了一场“史诗般的变迁”。“你”的生活虽然美好,可是失重,轻得虚无缥缈,因此“你在这里的每一年,/是我们在故乡度过的每一天”。这是痛苦的告白:“我们”虽然丧失了安稳与美好却获得了重量。是的,“你”度年如日,“我们”度日如年。究竟是谁的悲哀,还是都是一种悲哀?

显然,重遇故交不仅让朱朱想起了当年旧事,也想起了近几十年来中国历史的巨大变迁,这些历史常常以寓言的方式来书写,朱朱这首诗也是一个寓言。就像采药遇仙故事其实是一个双面写满文字的时间神话一样(它们既有对“仙境”的强烈渴求也有对人世之贫瘠狭隘之强烈不满),这个“月亮上的”遭遇也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双面时间神话。对于这个“错失”,朱朱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惋惜和悲哀,这种悲哀还包括对历史、对于自身生活的悲哀。

没人可以指责他人的自由选择,而重要的仅仅是自己的选择而已。在这个故事的末尾,朱朱道出了自己的选择:“我梦见自己一脚跨过太平洋,/重回烈火浓烟的疆场,/填放着弓弩,继续射杀那些毒太阳。”在这个时间神话的刺激之下,一向克制、内敛的朱朱忽然让语言进行反方向的高旋,是的,嫦娥自奔月,后羿自射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如果要说“我”“重回”了什么的话,那么不妨说是“重回”这部“离乱的史诗”,承受时间的重量。

我想说的是,在这个时间神话中,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是否迁居海外和是否关心故国,而在于是否找回了现实感,恢复对此时此地的经验的敏感。其实,这个问题不仅存在于海外的移居者中,也存在于国内的写作者中,朱朱曾经尖锐地批评当代诗歌流行的那种廉价的“乡愁”写作:

对于1980年代开始陆续将自己孤悬海外的那群诗人们而言,情况同样如此,在他们写下的这类诗篇中,乡愁或与本土的创伤体验结合在一起,或与倾听者的缺席及知音传统的感怀结合在一起,或通过对古老的东方哲学文本的沉浸来移近彼岸的距离,然而,这种内嵌于诗歌史的抒情模板,如今已日渐演变为一条廉价的国内生产线,那些产品充满前现代的呻吟和失守于农耕社会的哀嚎,在事实上沦为了无力处理此时此地的经验的证据,……c

这些显然暗含了一种批评,如果说这些乡愁式写作缺失了什么的话,那么它们真正缺失的就是朱朱所说的“此时此地的经验”,没有严肃地触及正在发生的事情的真正本质。前面所说的“你错失了史诗般的变迁”一语其实在朱朱悼念张枣的诗歌《隐形人》中也出现过:“错失了这部离乱的史诗”。对于张枣这个长期移居海外的诗人,朱朱也在他的身上痛感到现实感的缺失和时间感的错置:

中国在变!我们全都在惨烈的迁徙中

视回忆为退化,视怀旧为绝症,

我们蜥蜴般仓促地爬行,恐惧着掉队,

只为所过之处尽皆裂为深渊……而

你敛翅于欧洲那静滞的屋檐,梦着

万古愁,错失了这部离乱的史诗d

但是,如果我们仅仅把这首诗理解为一种对张枣的批判,那么这显然显得有点过于自我正确了,过于“我”是而“他”非了——一向善于自我怀疑的朱朱显然不会轻易地滑入这个结论。不管对于张枣还是对于前面说的那个时间神话,朱朱都怀有更为复杂而隐秘的情感。与其说朱朱在“批判”这个诗人身上时间感的错置,不如说是通过这种可悲的错置,来反衬出这个现实时间本身的悲哀:“我们全都在惨烈的迁徙中/视回忆为退化,视怀旧为绝症,/我们蜥蜴般仓促地爬行,恐惧着掉队,/只为所过之处尽皆裂为深渊……”这里所感受到的“时间”,与穆旦在四十年代的惨烈历史中感受到的不无相似之处:“而在每一刻的崩溃上,要建造自己的家,/枉然的挚爱和守卫,只有跟着向下碎落,/没有钢铁和巨石不在它(时间)的手里化为纤粉。”e这种在崩溃的悬崖边缘仓惶爬行的感觉何其相似!这个不停崩溃的历史让我们每个人都沦为无家可归者,要么在崩溃的深渊之上仓促爬行,要么自外于这一切,“适彼乐土”,变成一个异域里的“隐形人”,也同样荒诞:

琴弦得不到友谊的调校、家园的回声,

演奏,就是一个招魂的动作,

焦灼如走出冥府的俄耳甫斯,不能确证

在他背后真爱是否紧紧跟随?那里,

自由的救济金无法兑换每天的面包,

假释的大门外,兀立K和他的成排城堡。f

由于脱离母语的语境,写作变成了“招魂”。现在看来,这个诗人出走家园的故事也是一部时间的荒诞剧,是一个比刘晨、阮肇入山采药和王质烂柯更为悲惨的“回到人间”的故事,它并没有后两者那样的童话般的前半部分,却有着比后两者还要悲凉的后半部分:当流亡诗人回到祖国,并没有受到他所期待的国士般的礼遇,反而是已换了天地的人间,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他,历史的列车已经开到了下一站。这个仿佛来自上个世纪的“你”像“夜巡时走错了纬度的更夫”,只能再度成为“隐形人”:

你归来,像夜巡时走错了纬度的更夫,

白日梦里的狄奥根尼,打着灯笼,

苦苦地寻觅……空气中不再有

言说的芬芳,钟子期们的听力已经涣散,

欢笑如多年前荒郊燃放的一场烟火;

只有你固执地铺展上一个年代的地图,

直到闪现的匕首让你成为自己的刺客,

心碎于乌有,于是归来变成了再次隐形,

落脚于一根教鞭,一张酒桌,

……g

“走错了纬度的更夫”与“仓促地爬行”的“蜥蜴”,究竟哪一個更悲哀,更可笑呢?在这部颠倒的“时间神话”与“离乱的史诗”中,似乎每一个人都像是走错了片场的荒诞剧演员,“错失”是不幸,“遭遇”亦是不幸。

【注释】

a朱朱在《给来世的散文》中也暗用了王质烂柯的神话,将其时间之恐惧感写出:“冥冥中/犯下的错,就像少年时贪看/山中的棋摊,回家后发现父母不在,/兄弟已老,砍柴的斧头已烂……/该怎样相信神话中有过自己的位置?”(《五大道的冬天》,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81页)

bdfg朱朱:《朱朱专辑:野长城》,《新诗》丛刊(2017年第21辑),第99-100页。

c朱朱:《候鸟》,《钟山》2017年第6期。

e穆旦:《三十诞辰有感》,《文学杂志》1947年第2 卷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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