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工镇的石头(外一篇)
2021-02-21张品成
张品成
1988年,我还在江西工作。那年,江西省公安厅在弋阳的圭峰召开了一次笔会,我也应邀参加了。几十年过去了,那次笔会有两件事记忆犹新。一是参观了长胜机械厂,这是当时的一家三线企业,生产机枪。厂里特意安排了打机关枪的活动,一架机枪铁链拴了,旁边好几箱子弹。厂里陪同的那个人说,你们想打多少子弹就打多少。我们以为他开玩笑,后来才知道是真的。那是试枪场。生产出来的机枪要抽样试枪,检验质量。试枪员每天抠得指头红肿。他得打上万发子弹,有人替他“工作”,他求之不得。试枪场是个封闭的厂房,里面黑乎乎的,子弹打去,那边的钢板发出叮当的响声,感觉到弹头在那边四处乱蹿。这家工厂也生产民用自行车,叫“飞鱼”牌自行车,在当年是很好的品牌,需用票证购买。
另一件事是,笔会结束后我去了一趟漆工镇。漆工镇是弋阳的一个偏远镇子。那时候弋阳县城很破旧,漆工镇就更不用说了。我去那是因为那是方志敏的老家,更确切地说,漆工镇的湖口村是他的老家。湖口村离漆工镇很近,几里路的样子。第二回去是31年后的事了。2019年,江西的有关方面设立了一项以方志敏名字命名的文学奖,我的《少年方志敏》获得长篇小说奖,颁奖后主办方组织大家去了漆工镇和葛源。时隔几十年,故地重游,如今漆工镇的样子,天壤之别。我记得那时候,都是简易的公路,镇子与县城每天只有一班客车,颠上两个多小时的山路颠得骨头酸痛才到。现在想来,我觉得31年前的那次是一场梦。
我知道漆工镇的名字可能和大多数国人一样,为什么叫漆工镇呢?漆工镇这名字就很特别。
漆工镇和漆工有关,那是南宋某年的事了,有漆匠来到这个地方。这个漆匠,是因为这里的风景,还是因为生意?抑或是因为一个女人,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心血来潮……现在已无从考证。当然也不必考证,反正总是有缘由的吧?
因为某种原因漆匠留了下来,从此定居于此,垒屋娶妻,生儿育女。手艺想必很好,声名在外,因此生意也很好。
手艺好生意好就让人觉得很敬佩也很向往,就有人来拜师。礼金备了,还拎了好酒好菜和上好的点心。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好话说了一大箩筐,但基本没用,中国乡间九佬十八匠手艺达到一定高度,就是绝技了。祖传绝技多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父传子,子传孙。
师傅就收了徒弟,是自家的子嗣。不是一个两个,应该是一群。再后来,徒弟又带徒弟,徒子徒孙。村子渐渐就大了起来,名声也有了。
人们就将那地方以漆工为名,开始是村子,就叫漆工村,后来成了镇子,就叫漆工镇。
从此,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那地方的漆工手艺好,出彩也出活。家里砌屋做柜呀门的,尤其红白喜事,无需广而告之,都自觉就到这地方来。不知道旧时江右(江西的俗称)民情民俗的人,就会说红喜事婚娶男女成家大事,那是需要木匠漆匠什么的,白喜事能和漆匠沾上边?
说这话的人当然不了解地方风俗,南方老人到一定年龄,总要备好后事,就是打制一口棺材。有的人心急,四十岁就考虑黄泉下的日子,得有口好棺木。富贵人家当然用的是好木头,柏树樟树,最好的当然是楠木。一般人家也就松木杉木,但不管什么木头,那些棺木得上漆。不是一次性的,是每年漆那么一回。人多活一年,就多上一层漆。看你寿命如何了。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的人活着时大富大贵,可惜命不长。虽说是备的楠木, 但漆的次数少,但上漆的年份短,没那种厚重的光泽,用文物界的话说叫“包浆”, 就没有活得长、棺木漆的次数多的那么招人眼睛,少了大富大贵的“脸面”。
这里出过手艺过人的漆工,更出了一个重要的人物,他的名字叫方志敏。
方志敏的家乡,就在漆工镇的湖塘村。那儿有方志敏的旧居,现在修葺一新。方志敏没生在那幢屋宅里。母亲临产前,正逢长毛造反,为避兵祸,一家人躲到磨盘山腹地的仙湖村。我后来在《少年方志敏》详细地写了他的出生。似乎他注定是为了谋取将来的那个安定和平幸福的“可爱的中国”而生而死的。
方家没出过漆匠,世代都是作田人。到方志敏祖父这,方家应该已达小康。祖父方名庚在当地算是个小乡绅,膝下七男二女,方志敏的父亲方高翥排行老三。方家一直没分家,三十口人分桌吃饭。方志敏六岁时,祖父过世,五叔方高雨独自分出田地家产到一户地方家做了上门女婿。多年后,方志敏领导农民求翻身,方高雨公开反对引起公愤。方志敏把他的五叔杀了,他的大义灭亲,几十年后众说纷纭。
漆工镇当年有过一次暴动,是方远杰领导的。方远杰的父亲方高显是方志敏的大伯父,方志远比方志敏大一岁,方志敏叫他堂哥。一九二五年夏天,方志敏回到家乡,秘密创建了赣东北农村第一个党小组和第一个农民协会。方志敏动员自己的堂哥方远杰来主事,方远杰很爽快地答应了。驻扎漆工镇警察派出所探得一点风声,那个叫余麻子的所长就蠢蠢欲动了。本来他和当地的地主豪绅相互勾结,狼狈为奸。摊租派捐,敲诈勒索,欺压群众,无恶不作,漆工镇的人对余麻子早就恨之入骨,现在此人要对刚刚萌生的革命新芽下手。觉醒了的农民不干了,决定拿掉这颗“钉子”。
一九二六年的一个冬夜,方远杰带领暴动队员带着梭镖大刀,从四面八方集结到湖塘村。一声令下,大家冲向警察所。没想到一切都很简单,那些警察被农民的喊叫声吓坏了,战斗很快就结束了。缴获了十支枪,其中七支是用来吓唬老百姓的“来火枪”,管用的只有三支步枪,而实际只有两条半枪,因为一条枪没有退子沟,又被锯去了半截枪管,只能算半条枪
大家传颂的方志敏“兩条半枪闹革命”的故事便由此而来。要是当年的那些革命者知道几十年后他们的老家建有一个兵工厂,制造出的枪支能武装成千上万的士兵,真不知道作何感想。
方远杰最后也是因“缺枪少炮”而牺牲。一九二七年六月,敌人重兵围剿农民军,当时方远杰觉得最大的问题是火力欠佳,于是决定赶紧修造一种名叫“过山龙”的土炮。完工时,方远杰决意要亲自点火试炮,不幸炮膛炸裂,方远杰被炸伤,当晚因伤势过重而牺牲,时年仅二十五岁。
当年去漆工镇,我没捡拾一块石头留作纪念。这次去,很留意这件事情,但石头也是有缘份的,我在漆工镇没碰到很中意的石头。看见的石头品相和颜色都不理想,就没带回海南。
我想,我还会去漆工镇的,那儿有一块石头在等我。
有人告诉我,漆工镇出一种石头叫蛇纹石,据说在该镇探明的蛇纹石矿藏量居亚洲第一。我突然对这种石头有了兴趣。查阅相关资料,知道蛇纹石有两种。一种是地道的石头,这种蛇纹石是由橄榄石变质产生的绿色矿物,人们将其用作建筑材料,有些可作耐火材料,颜色好看的还可以制成装饰品或工艺品。另外,还可以用于制造化肥、医药工業和雕刻材料等。另一种叫蛇纹石玉,也叫岫玉或者叫岫岩玉。因辽宁省鞍山市岫岩满族自治县盛产其玉,故名岫岩玉。蛇纹石玉是中国历史上四大名玉之一,也被称作中国玉文明第一的奠基石,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和升值空间。但这种蛇蚊石跟漆工镇无关。
我想,下次去了漆工镇会不会带回一块蛇纹石呢?
葛源的石头
我去葛源,奇怪那地方怎么有那么多的卵石,大大小小,给人印象至深。
搜索相关地理知识,才知道葛源位于横峰县北怀玉山余脉,那片山叫磨盘山,葛源处在群峰间的盆地中。周边的山里那些大小的峰峦间的岩石,经风化或地壳运动,碎裂成小块,再经过千年万年山洪冲击,流水搬运和砂石间反复翻滚摩擦,终于形成可爱的圆浑状的小卵石。
山里的泉水汇成细流,细流成溪,溪流从四周的大山里往盘地中央流淌,汇成了葛源河,春里大水,水流就夹带着石头往盘地中央去。
葛源大小的卵石就是从四周那些大山里远道而来的,石头随岁月和水流翻滚了,滚到这片盆地,累了,就都歇在这了。像葛源这样被崇山峻岭围绕的盘地间的村镇,河里满是大小不一的卵石。
葛源有许多这样的石头,放眼望去,脚下踩着的卵石,墙根筑就的屋基,无一不是那些石头。石头大小不一,颜色各异,但大多圆润光滑,是从葛溪里捡拾来的。自古以来,那些石头都被先民用作建筑材料,当地人用来铺路垫基,垒墙筑坝。就垒出了一道别样的风景。如果你留意欣赏,那些由卵石垒就的墙壁和堤坝的古道,都是“古物”,是一件件很有意思的艺术品。
我八十年代去葛源时,那些“艺术品”保存得较为完好。村镇均一式灰瓦,灰瓦之下是屋檐,檐下是墙。墙有青砖也有土墙。在旧时代,青砖多是富裕人家才住得起,一般人家屋舍是土墙。土墙也有两种,一种是土砖,就是用泥土和了稻草做出来的未经烧制的砖,另一种是土夯的干打垒。在乡间的人都知道,青砖只是好看,但论舒适度,还是 “土”的好,土砖和土夯的屋子,冬暖夏凉。
我最早来葛源是八十年代,那个时期的葛源远看绿黛中清一色的灰瓦,是座崇山峻岭包裹的秀美雅静的镇子,和别的南方乡镇没什么区别。近看,就看出丰富和缤纷,檐下的墙,每一面都能看出名堂品出韵味来。不管青砖土墙,檐下的大部分,长年阳光照晒不潮不湿,因此颜色和下半截的不一样。靠近地面,就有了区别。主要是墙根,那些石头垒就的基础本来就很特别,因为潮湿,长有一抹青苔。有的石缝里还长有蕨和小草,成了一种微缩的特殊花圃或者说花园,很自然,也很小资。
可惜现在去葛源,已经找不到那点情调了。房子都抹上了涂料,把那些石头遮掩住了。无一不涂抹了红不红黄不黄的颜色,看上去也洋不洋土不土的。有人说好心办了坏事,我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不知最早缘于谁的主意,井冈山瑞金等地红色景区的老屋子的墙壁都被刷成这种颜色。葛源也是著名的革命旧址,大概是参照了那些地方的做法。
葛源是非常值得一去的地方,这里土地革命时期,曾经有过辉煌。
方志敏建立的赣东北革命根据地,以葛源为中心,坚持了数年,直到北上。其实这一带最早由中共领导的武装暴动不是在葛源,而是在一个叫青板的地方。起义的领导人也不是方志敏,而是个叫吴先民的人。此人当时和方志敏齐名,当年流传一句话:弋阳方志敏,横峰吴先民。领导共产党革命的,都是穷人。1930年年底,方志敏领导了葛源暴动,比青板起义晚了两年。可惜吴先民在“肃反”时,被一个叫曾洪易的人冤杀了。
葛源成为赣东北革命根据地的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中心,是有原因的。这地方与弋阳、德兴、上饶三县交界,坐落在横峰县北怀玉山余脉磨盘山山区盆地中。葛源四面环山,仅于西部有峡谷通往外界,独特的地理条件使其易守难攻。
葛源因漫山遍野生长着野葛而得其名,一切都与“葛”有了关联。先是那水,就叫了葛溪。然后来了人家,在此繁衍生息。形成了村落,那叫个什么名呢?既然是葛溪的源头,那就叫葛源吧。据说野葛生长的地方,一定阳光充足,雨水充沛,土地肥沃,也是农作物生长的好地方。所以,那地方物足粮丰。自古就不断有先民迁入。至宋代,葛源就已成为了繁荣的山区集镇,素有“小小横峰县,大大葛源街”之说。
那一年,赣东北工农革命风起云涌,根据地得有个中心,物足粮丰,且置身崇山峻岭间小盆地的葛源被看中了,成为了“红色都会”。
民国二十年,即1931年2月,以方志敏为首的赣东北特区党、政、军领导机关从弋阳迁驻葛源,成立了赣东北特区苏维埃政府。之后,分驻在各地的特区工、青、妇、农、军校、银行等机关单位也相继入驻葛源。
自此,葛源成了赣东北革命根据地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中心,方志敏、邵式平、黄道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曾在这里领导过叱咤风云的革命斗争,为中国革命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葛源的石头应该记得当年的那些事情。当年,葛源有很高的声誉。葛源是块福地,吸引了高人来此。那个叫方志敏的领导者,不得不说是敢为人先有创意的革命者。就是一向坚持乡村革命富有农民武装斗争经验的毛泽东,也不得不对方志敏敬佩几分。
毛泽东说:“中国无产阶级的最广大和最忠实的同盟军是农民。方志敏从事农民运动比彭湃晚几个月,比我毛泽东早几个月。”
毛泽东说:“岳飞、文天祥、曾静、戴名世、瞿秋白、方志敏、邓演达、杨虎城、闻一多诸辈,以身殉志,不亦伟乎?”
毛泽东还说:“方志敏同志是有勇气、有志气而且是很有才华的共产党员,他死得伟大,我很怀念他。”
毛泽东的评价和敬意不无道理。
葛源根据地在中国革命史上创造了多个第一:我军最早的一支军乐队赣东北红军乐队在葛源成立;我党最早建造的列宁公园在葛源竣工;闽浙赣省兵工厂在红军诸多兵工厂中最早成功研制了大炮,根据地红军为此成立了一个炮兵班,成为我军第一支使用自己生产大炮的军队;首创股份制,发行了我党历史上第一只红色股票,解决了根据地的财政困难;首创了边贸政策,赤色贸易通道直达上海,打破了国民党的经济封锁,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葛源的每块石头都是历史的见证。
葛源也是个风光秀美的地方,我第一次去葛源正赶上初春。踏入那片地方,宛如置身仙境。千亩连片梯田,壮巍山峦,无处不在的瀑布飞流,绿荫掩映间若隐若现奇石峭岩,田里成片的油菜花间有桃花李花,山里杜鹃开得更为张狂。新竹礕翠,嫩草青青。古树炊烟,花海稻浪,衬以那条明清古驿道两边的千年香榧和千年红豆杉,美不胜收。
去年年底,作为首届“方志敏文学奖”几个得主之一,我又被邀请去了一趟葛源。也许八十年代的那次葛源之行给我的印象太完美,所以,这一回,看葛源不仅少了新奇而且有了挑剔。
但葛源还是有新的亮点,让我很是感慨。葛源葱郁茂密的森林鲜有的植被,使之成为天然氧吧。也因为空气通透,夜空质量好,光污染少,被有关部门评为“中华暗夜星空保护地”。这是继西藏阿里、那曲,江苏野鹿荡,山西太行洪谷之后,全国第五个获此殊荣的地区。
葛源还有一个消息值得一提,这消息和石头有关,当然不是一般的石头。
经多年勘测,在横峰葛源发现了亚洲最大的钽矿。
我又从葛源带回了一块石头,回海南后,我还找出八十年代在葛源捡拾的那块石头,举着两块石头看了半天,我不知道这石头中是否含有这种叫钽的矿物质。但我一如既往地坚信,来自葛源的石头会常常带给我人生的信念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