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
2021-02-21蓝小鱼
作者简介:蓝小鱼,本名谢依静,1995年生,四川绵阳人,目前就读于四川某高校。诗歌散见于 《诗刊》 等纯文学刊物。
小时候,我并不知道,我最终会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
在我五岁那年,我听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故事。“北海有一条鱼,很大很大。当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会来,把你的灵魂驮向不可知的归处。”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也没有理解离开的真正含义,我没有死亡这个概念。它处于一个五岁幼童的认知边界之外。可是死亡的阴影并没有因为我是个孩子就放弃对我的笼罩,事实上,就在讲完这个故事的第二天,我的奶奶就面目安详地躺在凉席上,再也没睁开过眼睛。那一刻我才明白,奶奶究竟讲了些什么。那是她唯一的遗言。她像一个先知。
第二年,我的母亲死于难产。
没有人告诉我“北海”是个什么地方,那条鱼是否比“虚无”还要辽阔。我没有意识到,当我学会使用“虚无”这个词的时候,我理解了死亡。
于是有了后来的故事,“小时候我见过一条鱼,很大很大,比‘无还要大,帆船从它身边滑过,但没有人能看见它。”
我是个讲故事的人,虚构是我的本能。但我保证这个故事是真的,但是真实的故事反而没人相信。我知道,当我在六岁那一年亲眼看着弟弟出生在妈妈温热的血液里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个唯一的真实。
我爱这个跟我血脉相连的弟弟,想起他不知所措地出生在妈妈喷薄而出的血液里的时候,我忘记了害怕,内心酸楚而柔软。
长大后的我们都爱去酒馆,都爱加冰的伏特加。只是他是去喝酒招妓,我是去讲故事。他也是我的听众,事实上,他比我更热爱也更理解我的故事。比如,在“母亲死于难产”的那个故事中,他说死亡剥夺一切但死亡也给予一切,死亡跟故事一样是一场骗局。我理解的死亡博大而空旷,是形而上者谓之道。他理解的死亡微如尘埃,是形而下者谓之器。
第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对恋人,他们住在一个离城镇很远的村庄。那是个临海的村庄,十六岁的时候女人跟着男人来到这里。那个男人欣赏她的才华。他们在女人的学校里相遇,那个男人是学校里的见习语法教师,而女人则是学生。她爱诗歌,他也是。我不认为那个女人的诗写得很好,所以我就不念了。但是对一个女人来说,最美的诗歌永远是她的爱情。她和她的老师密谋了一场私奔。然后他们变成了这个世间最为普通的一对男女。
有一天,他们吵架了。这通常意味着一个转折。
他们的国家有一条法律,出于对属狗的元首的尊重,这个国家不允许杀狗。如果触犯,由当地居民投票,决定是示众、流放还是处死。
这一天,他们吵架了。
女人问了一个男女之间永恒的问题,“你爱不爱我”,并且疯狂的近乎歇斯底里的,让那个男人不断找爱她的理由。起因不过是男人把脏衣服放在了沙发上而没放在洗衣服的木盆里。其实女人这么问也是有理由的,那个男人出过轨。于是他们吵起来了。
男人当然认为,虽然我犯过错但是那是以前的事,你既然选择了原谅,以前的事就应该翻过去了。而女人认为,我有权利不原谅你,但我原谅了,所以你有义务给我安全感。
最后,他们打起来了。
女人用一个玻璃杯砸向他,他躲开了。杯子砸死了他们养的那只小狗。
杯子碎了一地。女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男人摸出烟,可是打火机怎么也找不着。后来终于找着了,他想了想,把烟放了回去。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女人怀孕有两个月了,而且女人爱干净,平时从来不允许他在家里抽烟。当年他出轨,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因为那个女人允许他在自己家里抽烟。这不仅是放松的还是暧昧的,想想看,家是一个女人的私人领地,而她居然放任一个没有关系的男人,在她的私人领地抽烟。这已经是一种隐忍得很深,但很强烈的暗示了。
现在女人居然杀了一只狗,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出轨,男女之间爱与不爱的怀疑和争吵都是小事了。男人和女人都在怀念几秒钟之前,他们为生活的一地鸡毛吵架的日子,那种日子真幸福啊!从此,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他们杀了一只狗,他们犯了罪。
男人的声音里有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来的颤抖,他再一次强忍着自己抽烟的欲望,对女人说,“我们把它埋在院子里,就说狗丢了,反正不过是罚点钱”。
后来,他们结婚了,在女人肚子里的小生命出生之前。从那次吵架以后,女人再也不问男人爱不爱她。他们曾经生死与共,男人甚至成为了她的从犯。命运以这样的方式见证了他们的爱情,女人却衷心地希望这一切都没有發生过。她很清楚,他们现在的日子,包括这个孩子都是偷来的。
孩子已经五岁了,上了幼儿园。他们从来不许孩子在院子里玩。当初埋狗的地方长出了一丛小白花,花瓣有点像白色的雏菊,晶莹而质朴,小小的一丛。女人看着那些花,好像看到了那只小狗晶莹的眼睛。
有一次他们去上班,孩子放假。女人在家里留了吃的,然后把门锁上。她怕孩子到院子里玩。可她到底没防住,孩子居然拿一根针把锁捅开了。孩子在那一刻感受到了风一样的自由。他一直喜欢院子里那些质朴晶莹的小花。于是他拿着小铲子,一点一点地让那些花的根部裸露出来。然后他挖出了一具小小的、洁白的小狗的尸骨。上下额骨的部分还保留着清晰可见的小奶牙。
他没有见过小狗的骨头,可他像找到宝藏一样兴奋。他迫不及待地带着那具骸骨出门跟他的朋友们炫耀。
半个小时之后,女人回家拿东西。看见家里打开的门和院子里被挖开的土,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找孩子。心里祈祷没人看见那只狗的骸骨。她在沙滩上找到孩子的时候,孩子和他的朋友们已经拆开了那具尸骨。女人的眼睛微微发红。她冲上去打了孩子两下说:“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听话?让你不许去院子里玩你怎么回事?”其他孩子被她头发散乱、眼睛发红的样子吓住了,一哄而散。
她跪在地上,把散落的骨头都拢在一起带了回去。她没有发现,那堆骨头里少了一颗牙。那颗牙被她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上。——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拥有的第一颗动物的牙,这个玩具的意义不一样。虽然他像一个富翁一样拥有整整一屋子的玩具。
回到家的那天夜里,男人和女人早早地把孩子赶上床睡觉了。他们等孩子睡熟后,商量着把那只小狗的骨头再埋远一点,深一点。于是他们去了那片最远的海滩。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那片海滩空无一人。只有海水哗哗地响着。女人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那天晚上之后,他们心照不宣地回归正常的生活。他们的罪行,曾经的和现在的罪行,把他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而那个孩子让他们的罪孽生生不息。
如果没有意外,我想他们会白头偕老。
可是那一天来了,我弟弟说得对,每一个讲故事的人都是残酷的。我为了讲一个结构精巧的、像积木一样严丝合缝的故事而拒绝让神宽恕他们。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种罪,所有我曾加给他们的,必将成为我所承受的。
村子里的一个疯子在沙滩上挖出了那具狗的骸骨。谁也不知道他去沙滩上干什么,村子里所有活着的狗都有档案记录。村子里也没有狗死亡的记录。本来这事要成为悬案了,我们要感谢神放过了两个普通人。可是幼儿园的老师发现他们的孩子带了一颗狗牙进学校,据他说是在他们家院子里挖的。接着邻居出来指认五年前这对夫妻丢了一只狗。孩子们也说他们亲眼看见了一具动物骸骨。
他们被推上了审判台,所有人都朝他们扔石子。疯子在台下哭了,哭得声嘶力竭。疯子说,“他们替所有人接受审判,他们是无罪的,有罪的是审判者。”没人理疯子,台下更像是一场狂欢。他们的孩子,一生都活在愧疚里。他终于学会了沉默。
第二个故事
他出生的地方是一座赌博之城。
他曾经是一个赌徒。他的赌术是家传的。他们家开了一座赌场。他从小混迹赌场,像优秀的士兵见惯了生死一样,见惯所有上了赌桌的人倾家荡产。他们家有家训,不论输赢,每天只能陪人赌三局。
从十六岁起,他在赌桌上像一个见血封喉的剑客,杀人不眨眼。即使别人跪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他从来没输过。
直到他遇上了他的赌术老师。
第一局他赢了,可是他本来打算故意输掉,他想赢光桌子上所有的筹码,所以第一局他让自己输一点。他赢了,他知道遇上了高手。“对不起,我今天状态不好,我不赌了。”他说。他的老师跟著他出了赌场,拉住他说,“年轻人,跟我学赌术吧。”他说。“我自认为赌术不错,没必要跟别人学赌术。”“你一定会后悔的。”他的赌术老师说。
后来,那个年轻人输光了家产。
他的赌术老师来把他带走了。他的赌术老师说,“你跟我赌那一局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会有今天,你太年轻,太气盛,也太贪心。”
后来,他明白输是每个赌徒必然的宿命。他不再想赢回家产。
终于有一天,他年老的老师对他说,“我想跟你赌一局俄罗斯轮盘,死在赌桌上,死在我学生手里,我也算死得其所。”
最终他的老师倒在了他那把精致的左轮手枪之下,那是黄昏。他离开了那座赌博之城,从此再也没有赌过。我永远不会知道他赌术老师的故事了。只知道他把赌术倾囊相授,是为了让他来结束他的命运。我的朋友似乎说过,他的赌术老师曾经有一个女儿,可惜很年轻就死了。这是另一个故事。
第三个故事
我的弟弟爱上了一个妓女。
在他十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带他去酒馆。酒馆里有很多拉客的妓女。
我对他说,“你可以去找个女朋友,但不要碰这里的女人,这里的女人有很多是有脏病的。”他问我什么是脏病。我说等你再长大一点就知道了。
可是他最终还是招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妓,并且爱上了她。
这比他得了脏病还要令人难以接受。我打了他一巴掌,那个时候我还没把他当成一个跟我一样的成年男人,并且他也还不是。可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我的弟弟最终变成了一个常年招妓、喝酒、抽烟的普通男人。我不再管他的事,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跟他一样的男人最起码的尊重,哪怕他是我的弟弟。
我怀念他目光澄澈的少年时代。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爱上了一个十八岁的妓女。从弟弟的口中,我了解了那个妓女的经历。当然不一定是真的,讲故事的人总是对别人的故事怀有基本的怀疑态度。但是我弟弟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在我弟弟变成跟我一样的成年人之前我永远意识不到,一个男人对一个妓女的深信不疑有多珍贵。
妓女小时候并不美,身体发育得早,乡镇中学没有生理卫生课,她妈妈在很早之前就去世了。到她十二岁乳房已经隆起,开始来月经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第一包卫生巾是她父亲的情妇帮她买的。那个女人也是村里很多男人的情妇。十三岁那一年,她被她十五岁的表哥侵犯了,然后她的表哥给了她五十块钱。她的胸部隆起比她这个年龄的普通女孩子明显。他表哥在事后对她说,其实她是村里好多大男孩的性幻想对象。她渐渐理解了男孩子的目光和女孩子的嫉妒背后的东西。她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
我的弟弟为了她搬了出去,租了一间房子并且很多年之后都住在那里。后来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分手的。那个妓女重操旧业,而我的弟弟依然住在那间房子里。
很多年之后,我的弟弟得了梅毒。在这个时代梅毒意味着死亡。他的性器官溃烂得很厉害,我在床边帮他擦药。那个女人开门进来了,我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这么多年,那间房的钥匙一直没换。那个妓女已经老了,可我弟弟终究等到了她。
对了,妓女的故事还没讲完。到妓女十六岁的时候,为了躲避她的表哥,妓女来到了这座城市。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连高跟鞋都不会穿。然后十八岁的时候,她遇上了我弟弟。她说,“看你这么小,我给你打八折吧。”我弟弟被激了一下,“谁说我小?”他们就这样走在了一起。
那天,妓女看完我弟弟之后就走了。我弟弟哭了,“哥,她说我看不起她,可是我爱她。”
再后来,我弟弟死于梅毒。我失去了血脉相连的弟弟,也失去了最忠实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