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先生在异乡的夜晚
2021-02-21杨莙
作者简介:杨莙,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作协会员,重庆文学院创作员。作品散见于 《人民文学》 《星火》 《青年作家》《大观》 《短篇小说》 等刊物。
妈的,婊子!看着曾美女甩着两扇肥臀和几个男人离去的背影,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贾先生又一次爆了粗口。
贾先生是做生意的,业余喜欢写作,他的朋友打趣地称他为贾作家。他非但不介意,平时还总是这样介绍自己:我姓贾,别人都叫我贾作家。反而给人风趣、有胸襟的印象。其实心底是介意的,一有空就噼哩啪啦地敲键盘,他要用作品向世人证明,贾作家不假。键盘累坏几个倒是不假,但作品要发表仍然困难;书得自费才能出版也不假,老婆因此断定他吃错了药投错了胎,无法忍受而离开了他更是不假。没办法,既然药也吃了错胎也投错,就只能继续错下去了,所以不温不火的生意之余,贾先生仍然伏身于书案,敲打着键盘。
贾先生是在半年前一个文学活动上认识曾美女的,从未读过她的文字,但是听人这样介绍她: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却偏偏要靠才华。便忍不住将两颗眼珠弹向了曾美女。
曾美女长得丰腴,用更接地气的话来说就是有点胖,皮肤很白,粉又打得很厚,于是一张脸就分外的白。穿一件能晃花眼的长裙,低领,白花花的肉于是喷薄而出,能亮瞎眼。总之,她就是那次笔会的聚光点,吸引着一群“蚊虫”躁动不安,嘤嘤嗡嗡地往上扑。
贾先生也不能免俗地嗡嗡起来。
美女作家,久仰大名啊,今日终于见到真人了。当真是文如其人啊,不仅美,而且细腻、灵动。贾先生上来就是一通惊呼,心中却在暗暗发笑,如果真要说文如其人,那么她的文章是不是白胖型的呢?
如今啊,是个女人就是美女,是个女作家就是美女作家。曾美女嘟起一张红润饱满的小嘴,不依贾先生的称呼。
或许是因为贾先生那甜得酿心的嗡嗡,或许是因为贾先生长得也不坏,曾美女愿意放下身段与他沟通交流。
那这样吧,我叫你曾美女好了。贾先生优雅地扶了扶眼镜,我说的是真正的真,不是姓曾的曾哦。贾先生是南方人,真、曾读音不分。我敢说你是名副其实的美女,绝无半点恭维的成分,不信你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很真诚?
贾先生说着,就把一张脸倾了过去。
曾的嘴贴近了贾的耳。可是贾先生,我怎么只看到那种——就是得了肝炎的那种颜色?说完为自己的小幽默咯咯地笑。
曾美女香而热辣的气息,小蚂蚁似的轻咬着贾先生的耳朵,拨弄得他的心像触了电一样麻酥酥的,浑身好一阵燥热。他也拿话去啃曾的耳朵,你错了,不是那种颜色,是红色,心头起火了,你是纵火犯,你得负全责来灭火!
曾美女就仰起了头来,一头酒红色的卷发乱颤。
晚饭后,贾先生和曾美女走进了酒店旁边的咖啡屋。
咖啡屋布置得精致而浪漫,灯光朦胧柔和,钢琴曲温柔宛转地将《爱之梦》低诉,三两对情侣将脑袋抵在一起,压低了嗓门,唧唧歪歪地说着情话。这样的屋子,确实适合谈情说爱,尤其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夜晚。
心中燃着欲火,咖啡就比酒还容易让人醉。贾先生喝着喝着就喝麻了,将曾美女蛇信子一般颤抖着的舌头喝到了嘴巴里。
两人很快便厌弃了这适合情人待的地方,他们回到了更适合情人待的酒店的床上。
床上才是曾美女真正发挥才干的地方。事后贾先生这样总结:曾美女气势如虹地骑在他身上,摇漾着一身白肉,嘴里发出嗬呀嗬呀的类似吆喝的声音,女骑手一般驾驭着胯下的一匹瘦马。她不知疲倦地扮演着骑手的角色,他却感到有些吃不消了。这些年,一本接一本的账簿,一部接一部的作品,还有不好拿到台面上说的这些那些,几乎将他的身子掏空。他想讨饶,但还是坚持着没有举起白旗,最后几根瘦骨差点被压断。
那个夜晚之后,贾先生再看曾美女,就觉得她有点类似于那道有名的川菜——回锅肉,肥而不腻,因此笔会结束时,竟生出些许惆怅。
回家后,贾先生向百度讨得曾美女的几篇文章,读过几行便哈哈地笑起来,果然是白胖型,冗长,臃肿,并且上了瘾似的用四字词,它们排着队,能把人看得透不过气来,华丽得非同一般,像她的服饰和精心修饰过的妆容。
若说心是一面湖,倘遇风过,总会漾起几丝涟漪的,如遇上一粒石子,则荡漾的时间更久,且石子也将沉于湖底。很显然,曾美女不是那粒石子,而一缕路过的风带给贾先生心湖的几丝波纹,很快便会散去。
就在贾先生不再温习笔会的场景时,收到一封征文大赛颁奖典礼的邀请函。
得了个三等奖,本不打算去领的,一扫获奖名单,曾美女的名字赫然位列二等奖,不由得酸甜苦辣一齊涌上心头,自我感觉还不错的文字竟然在她之下,这无论如何也是令人懊丧的,但那晚为她当牛做马的一幕,又让他非常乐意在她之下。
也就半年多时间,曾美女就像提前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一样,俨然一副不认得贾先生的样子了,见面时并不看他,只对一只伸过来的发烫的手象征性地点了点头,高冷得已在云端。对大家都这样也就罢了,但面对其他男人,尤其是几个有头有脸的男人,立刻就落入了人间,且化身为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满脸春花地穿梭其间。
贾先生一时间莫名惊诧,脑海中一下子浮想起《围城》里的鲍小姐来,发钗还留在方鸿渐昨夜的铺上,就已把眼前的方先生当作了路人。
妈的,他一口唾沫啐在垃圾桶里,婊子!一边低了头,一边抬眼从眼镜上方的空隙里偷偷瞟了瞟那几张红光闪闪的面孔,今晚,谁又将成为一匹供她吆喝的马?
晚上,贾先生没有加入到喝茶、K歌、吃夜宵喝啤酒等消磨异乡夜晚的队伍中。他独自蜷在酒店的房间里,可这时间确实不好打发,会上获取的各种请他雅正、雅存的书籍翻都懒得翻一下,手机玩了一会儿也被砸在了床上。
他瞪着那张床,还想当然地以为,曾美女又会做一次女骑手,床为草原他作马,纵横驰骋一番,完全没想到她竟然翻脸不认人。
婊子无情。老话自有存在的道理。
不过为这种人毁坏脑细胞是不理智的,更是不值的。贾先生觉得该为这事画个句号了,句号之前最理想的一句话无疑是:算起来我贾某某是占了便宜的。
然而,正如方鸿渐想的“反正自己并没吃亏,也许还占了便宜,没得什么可怨”,“可是失望、遭欺骗的情欲,被损伤的骄傲,都不肯倒伏”。再巧妙的词句、再精密的计算也无法像一台熨斗那样,将方鸿渐波澜起伏的内心抚平。
贾先生乌青着一张脸,轰的一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捡回手机,取出房卡,摔门而去。
已经十点了,不过那魅惑的霓虹灯,奔走于茶楼、酒肆、大排挡的情歌与玫瑰,让城市的夜生活拉开了帷幕。
一个模具中出来的城市夜景。贾先生向右拐进一条小街,或许要安静些吧。小街破旧,伤痕累叠的水泥路、石板铺就的人行道、不知建于何年的木质结构的老房子,已经有些陈旧了。很静,异样的静。
几步便逢得一家发廊,并不似通常理发店一般时尚、张扬,一色的粉红纱缦羞答答地遮住门脸,因此,看不到一个顾客和头顶各色头发的发型师。
先生,请问需要服务吗?这时有声音从路边飘来,娇嗲媚甜,把贾先生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唤醒了。
哈哈,竟误入花街。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怎么处处可遇婊子?贾先生的嘴巴控制不住地扯了一下,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
假如婊子也流行走职称路线,那么这条破败小街上的婊子,绝对是游离在中高级职称以外的。但是,那位会写白胖型文章的婊子就一定要高级些吗?贾先生突然灵光一闪,既然实质都一样,睡此婊子不就相当于睡彼婊子了吗?不也同样有一个不寂寞的异乡夜晚了吗?他为自己的这个新发现挤出了一丝笑容,可惜路灯昏黄,那样的笑便显得有几分诡异。
先生,不進来玩一会儿吗?没走出几米,又有更直接的召唤撩拨着贾先生的耳朵,就想进去玩一会儿了,可不知怎的,双腿没能停得下来。
大哥,上我家去歇会儿吧。
贾先生猛地停住。大哥,听到这称呼的时候,一股浓郁的泥土味儿扑鼻而来,他竟然很惬意地打了个喷嚏,恍惚起来,就像是重返遥远的乡下老家。
称他为大哥的女人站在路灯下,偏矮,偏瘦,长相还算过得去,看不出实际年龄,三十几岁吧,也有可能不到。并不似做这行的妖冶暴露,搔首弄姿,是才做不久?是有意为之,还是像写文章要讲究个另辟蹊径,就不得而知了。如今这人和事与那雾霾的天气一样,谁看得清?
大哥,那就去我家歇会儿吧。见贾先生驻足打量,女人的声音蓦地轻快起来。
歇会儿?歇会儿得多少钱啊?贾先生也扬起了嗓门,像与田埂对面的某个姑娘搭话。
很便宜的大哥,就一百块。
确实便宜,一笔交易干脆利落地成交了。女人领先半步带路,又生怕后面的人跟丢了似的,不时侧过头来瞄一眼。贾先生心中觉得好笑,我又不是鬼,走路没有声音,这脚步声就在你背后响着,有什么可担心的。
贾先生问女人叫什么名字,不知是客人们没有问小姐名字的习惯,还是警惕性使然,女人愣了一下,说,从前在家里,他们都叫我霞妹。说完轻声笑起来。
霞妹,嗯,这名字好听。贾先生点着头。这名字,让贾先生再度想起了乡间那些叫做芳妹、凤妹、菊妹的儿时玩伴。
女人所说的家并不在那粉红纱幔蒙面的房子里,拐进去的一条巷子,窄而衰败,并无门面来容纳那样的一幅纱幔,贾先生心底涌起一点意外之喜。没有路灯,走路全凭两排房子之间的缝隙中透进来的丝缕天光。
女人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并过来拉住了贾先生,巷子黑,大哥小心些。
只要你白就可以了。贾先生张口就想来一句,不过他没有张口。
到了,大哥。
面前一扇挂着明锁的木门,吱嘎一声推开后,一股浊重的味道当胸给了他一拳,逼得他连连后退。
这味道,有股老房子的陈腐味,隐隐约约的尿骚味、中药味,以及什么东西捂久了不见阳光发出的说不出的什么味,更要命的是,这种种怪味被廉价的香水杂糅着散发出更怪的怪味。
他顿时打起了退堂鼓。
大哥,来都来了就别走啊!女人着急了,拽住贾先生的胳膊,我这儿条件是有些差,不过待一会儿就习惯了,我绝不会让你花冤枉钱的,我……我会让你满意的。这样吧,大哥,我只收你八十怎样?
贾先生眉毛一皱,什么八十九十,我没事做啊和你谈价钱?话没说完就随女人进了屋子。
女人摸到灯绳,啪嗒一声,喝退了塞满一屋的黑暗。屋子不大,却身兼客室、卧室、厨房数职,屋中间拦腰挂一道看不出花色的布帘,布帘边是一张一米二宽的床,就这小床,依那曾美女的狂浪必然会跌下马背,滚出草原。
大哥,歇会儿吧。女人开始给贾先生宽衣解带,她温热的手抚过他的肌肤,那裤裆间的物件儿就得了令似的站了起来。霞妹,霞妹,他一把箍住了霞妹,不住口地低唤,所有令他厌恶的味道统统消失,嗅觉里,全是来自乡村的霞妹的味道。
眼看两人的衣服就要褪完了,布帘子那一面却不合时宜地传来呜哩呜噜的声音。
对不起啊大哥,你稍稍等我一会儿。女人抱歉地起了身,披了件衣服,消失在布帘子的另一面。
贾先生一把拉开了布帘子,瞬时木鸡一般,如同被重雷所击。
与这张床并列的,是一张由木板搭成的地铺,一个人(但更像鬼),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脸煞白,一双眼睛尤其的黑,深陷的双颊或许可安放两枚鸡蛋,一双眼睛尤其的突出。被子不算薄,却仍可看出所盖的基本就一副骨架。那人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很难受地扭动着脖子,呜噜着。
贾先生也很难受,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瘫软下来。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女人跪伏在地铺上,用纸巾擦拭着那人的嘴巴。
女人感觉到了头顶上方那道神色复杂的目光,她抬起头来说,对不起啊大哥,这是我男人,命不好,送货的时候摔了,躺了好几年了,我也想出去找份正经工作,可实在是没啥本事,他也没谁来照顾。女人擦了擦眼睛,嗫嚅道,大哥,其实也没什么,他不碍事的。
贾先生放下了布帘子,开始穿衣服。女人一下从地铺爬到了床上,大哥,大哥,他真不碍事的,除了吃喝拉撒,其他都跟死人一样的。
这一听更是瘆得慌,那衣服也就越发穿得快。
大哥,别这样啊大哥!女人扑了过来,仰着脸,讨好地望着贾先生,我只收你五十,好不好,大哥?
贾先生忽然觉得自己无比猥琐,也无比肮脏,他真想如街头的泼妇那样,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他猛地推开女人,唰的一下,拉上了茄克的拉链。那女人嘴里的“大哥,大哥”,也渐渐像垂死者的临终遗言,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最终咽了气。
贾先生快走到门边时,从钱夹子里取出一叠钱来,一数,手气真他妈好,刚好是今天得的三等奖奖金,一千块,不多一张,也不少一张。他把钱递到女人跟前,拿着,去买点营养品。
从天而降的钞票——或数不清的馅饼,顿时将女人的嘴巴砸成了“O”型,她惊异得一连喊了数个不,她说怎么能白白收下这么多钱呢?
拿着!俯视的角度很容易让人提高音量。
女人仍然像被吓傻了似的,只会一个劲地摇着手。
拿着!贾先生的声音里又添了几分不耐。心想,你做这行不就是为了钱吗?装什么装。却又莫名地希望她能再推一推,如是,他就要拉过她的手,将钱郑重地放在她的手心,用很认真也很温和的语气说,霞妹,收着。然后,将她的手紧紧地合拢。
不过这次女人没有再推,她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钱,连声道谢。又转身拿了支手电,我送送你吧,大哥。
两个人无语地走着,巷子沉闷而浓稠的黑仿佛有千斤重,压得贾先生头痛。可能要下雨了,或者会来一场暴雨。雨还没来,但偶有一阵婴儿的夜哭和三五声狗吠传来,尖利,巷子忽地亮了一下又忽地恢复了沉寂。贾先生想,这个异乡的夜晚,难道不就是一篇小说吗?标题都是现成的,《贾先生在异乡的夜晚》,哈哈。黑暗中,贾先生黑着一张脸,狰狞一笑。
已过巷口,女人说,大哥,我就不送你了。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听起来像是有些不舍。
贾先生嗯了一声,兀自往前疾走。
大哥,慢走!几步后,背后又传来女人变得脆而亮的声音,是拖长了嗓门喊的,听上去有一份客走主安的轻松。
贾先生头也没回,继续大步向前走,他无法慢走,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里,赶快回到酒店,蒙头睡一觉后,就已踏上了回程的飞机。
起风了,地上的黄叶快速地打着旋儿。贾先生缩起了脖子,将手伸向了衣服口袋,哪知手刚一放进去,就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臉上聚起很是怪异的表情。他摸到了一卷钱。他将钱拿了出来,刚好一千元,不多一张,也不少一张。
他逃命一般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