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过无痕

陈子涵

炎炎夏日，很多人最难忍受的是聒噪的蝉鸣。仿佛永远不知疲惫，也永远不惧死亡。它们在等待，等待盛夏的结束，等待它们盛大的葬礼。它们的尸体将化为泥土，滋润新生。死亡，原来不留一丝痕迹。

彼时年幼，我站在门口，泪眼汪汪地跟上班的妈妈告别，妈妈安慰着我：“乖，奶奶陪你玩。妈妈很快就回来。”我只好点头，待妈妈关上门，才抹着鼻涕眼泪往客厅走。奶奶在看京剧，咿咿呀呀的唱腔着实让人发困。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中我瞥到了窗外，铁栅栏隔开的金色绚丽的夏天。于是，四周一下子沉寂，从远处轻轻响起的蝉鸣缓缓漫来，渐渐变成了声势浩大的蝉声合奏。先是领唱者长长地吐出一声嘹亮的“吱——”，紧接着，高声部的女歌者和上了细细的高音，随后是低声部、中声部……直到所有的歌声汇成了大合唱。我正合上眼细听，却被“砰”的一声惊醒。“真是的，吵死了！”奶奶用力关上窗。

临近黄昏，我搬了把椅子到阳台，站在椅子上，眺望着妈妈回家必经的路。玫瑰红的阳光映得我满面通红，也将地上的树影拉得好长好长。蝉，不像正午那般有活力了，它们的声音拖得老长老长的，嘶啞却不疲软。终于看到出现在路口的妈妈，我立刻尖声叫起来：“妈妈！”等待了一天的疲惫一下子一扫而空，当我扑出去抱住妈妈时，又轰然听到了蝉鸣。我侧头，看到红色的蝉，正趴在树干上，精神抖擞，唱出欢乐颂。

于是后来，我每天都和蝉一起，等待着妈妈回家。等待，好像不再是一件漫长的事了。直到有一天，金灿灿的夏天过去了，顺便也轻悄悄地捎走了红色的蝉。是的，是突然的，一下子没有了的。那天我等了很久很久，蝉都没有歌唱。这次妈妈回来，我没有扑进她的怀里，而是伤心地对她说：“妈妈，蝉今天没有一起等你。”她笑了，蹲下来说：“蝉唱了一整个夏天的歌，它们累了，要休息一下，明年夏天会回来唱歌的。”我一下子高兴起来，想着明年与蝉的再会，就开始唱起了我的歌。

后来，我长大了些，也渐渐淡忘了与蝉的约定。还没入秋，我要开始上学了。上学的第二天，我找不到我的铅笔盒了，语文老师走下来戳了戳我的脸：“你真是个丢笔大王！”同学们爆发出一阵哄笑，我把头塞进了抽屉。下课铃响起，老师走出了教室，胖胖的阿建笑着跳了起来，叫道：“丢笔大王！丢笔大王！”几个调皮的男生也跟着喊叫起来。我的脸涨得通红：“你才是丢笔大王呢！”他们笑得更开心了，我气急，一下子抄起桌子上的书，砸到了阿建的头上，他一愣，随即放声大哭，那几个男生开始嚷了起来：“丢笔大王打人了！丢笔大王打人了！”于是，下一节课，我就站在了班级门口，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咕哝道：“明明是他先讲的嘛……”但周遭静寂，老师的讲课声隔着一堵墙，时隐时现，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在抹泪。蝉声就是在这时突然闯进我耳朵的。我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抬头去看那槐树，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透过那眯着的一条眼缝，我看到绿油油的叶子下面，几只褐色的蝉在微微震动，唱着它们的夏日进行曲，它们的歌唱欢快活泼，几乎使我忘记了身在哪里。整个上午，我的眼前不停地摇晃着那几只蝉，时而出现在黑板上，时而出现在老师的水杯里，以至于妈妈后来怎么接我出的校门，我都想不起来了。直到她叹了口气，说：“妈妈等了很久了，再问最后一遍，今天为什么打人？”我才回过神来，委屈一下子从我的胃里翻江倒海般冲上来，冲破喉咙：“哇——他们都叫我丢笔大王！”妈妈等我哭完，抱住了我：“所以，你以后不能再粗心大意了，对不对？”我抽泣着点点头。但第二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蝉仿佛是等着我，一见到我便唱起了进行曲，我总是得意扬扬地想：“我是蝉的大王，才不是什么丢笔大王呢！”因此昂首阔步走入校门，仿佛我真的是个女王。这欢迎持续到了十月，我和同学们都混熟了，我们一起去上学，一起回家，我再也不是什么“丢笔大王”了。等到我发现我的蝉兵没了时，已经入秋。这一次，我只是皱了皱眉，便很快将之抛到脑后。

再后来，我上了高中，似乎有好几年不曾听过蝉声了。书桌上的试卷一叠一叠加厚，近视度数一点一点加深，教室里唰唰的写字声一次比一次响，好像在互相较劲，又好像在与纸怄气。我大气不敢喘，头也不敢抬，在与时间的赛跑中拼命挣扎，不想比别人少做一点，又厌烦在杂乱的化学方程式中挑错。每天夜晚从教学楼上走下去时，总是筋疲力尽，疲惫地取下架在鼻子上的眼镜，喉咙突然开始发涩，泪水从干枯的泪腺中涌出，我顿时泣不成声。温柔的蝉鸣正是这时响起的，这时蝉所奏的，仿佛是一首夜曲。这夜，蝉不再声嘶力竭，而是以一种缱绻的低音连成一首歌。我站在黑暗中，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什么，但总感觉到，黑夜深处有一双双晶亮的眼睛，正注视着我。我们相顾无言，只是我开始慢慢平静下来。擦干泪水，深呼吸之后，微笑着与蝉告别。

在高中匆忙而紧张的生活中，在我疲惫无助的时候，在我漫长地等待着那看似明朗却又模糊的未来时，蝉总在等着我，在一个个不够长的夏日里等着我，或陪伴，或宽慰，它们擦拭着我的迷茫，消解着我的悲伤，然后在恰当的时刻，陪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夏天。

而等待着它们的，是死亡与遗忘。它们总在某一天里突然消失，逐渐被人所遗忘，直到来年。它们不惧，每年夏天依旧引吭高歌，声声嘹亮，等歌声结束，它们也结束了短暂而辉煌的一生。它们从不后悔，怀着希冀，拥抱死亡。而我，只是它们的等待中一个被拯救了的过客。

又入秋了，蝉声散去。我会心一笑，等待着明年和蝉的再会。

（指导教师：张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