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之火 (上)
2021-02-18[加拿大]埃文·温特朱佳文
[加拿大]埃文·温特 朱佳文
第一章 贾巴里·奥纳伊
“他会死吗?”
这声音唤醒了他,让他重新回到痛苦之中。他知道自己躺在堡垒城守护者要塞医院的病床上,而他的身体遭受了龙焰的焚烧,但贾巴里·奥纳伊不清楚女神为何让他继续活在这种痛苦里。
他努力睁开眼睛,痛楚仿佛一道道灼热的波浪,从他的脸上汹涌而过。他的眼皮融化接合,让他仿佛从高大草丛的后方窥視整个世界。
他试图开口,想恳求塔乌或是那些萨阿祭司帮他从痛苦中解脱,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嗓子受到的烧伤太过严重,说不出话来。
“我不会说他快死了,”贾巴里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我也没法断言他能活下来。”
发话者走向他那张床的床尾。透过烧伤的眼皮之间参差不齐的开口,他瞥见了站在塔乌旁边的她。她是萨阿医疗修道会的女祭司。
“他能存活到现在,只因为他是个贵族。”她说,“他们的身体能承受更多打击,痊愈的速度也胜过我们,但伤势的严重程度……他还能呼吸就已经是奇迹了。”
“他是个战士,”塔乌说,“一直都是个战士。如果你能给他任何机会,他就能开始这场战斗,尽他所能去获胜。”
“我们不会放弃……”她说。
贾巴里听到了一把椅子拖过地板的声音。有人坐在上面,让它嘎吱作响。
“我来了,贾巴里。我是塔乌,我来了。”
“他听不见你说话。”那女祭司说,“那种痛苦……我们给他服用了助眠的草药。否则就太残忍了。”
“如果我待在这儿,会打扰他吗?”塔乌问。
“不会,”她说,“在最……在这种时候能有人陪伴,我们都应该庆幸才对。”
贾巴里听到了脚步声。女祭司转身离去,等她的鞋底敲打地板的声音远去后,塔乌朝他俯下身,握住他的手。他的动作轻柔,但这并不重要。
痛楚从贾巴里烧伤的手指迸发,但他发不出声音,也无法抵抗,只能透过眼皮之间的开口看向他朋友伤痕累累、忧心忡忡的脸,渴望塔乌能看到他的眼睛暴露在外的部分,辨认出其中的意识之光。塔乌没看到——他一直握着贾巴里的手——而渴望解脱的贾巴里开始向其余感官寻求庇护。他嗅到了塔乌身上皮革、青铜和泥土的气味,努力从那种熟悉感里寻求慰藉,但剧痛却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
“我想告诉你,你办到了。”塔乌说,“你成了你一直想要成为的人。你不需要大贵族血统也能成为印戈雅玛,因为你已经拥有了他们的精神,他们的勇气。”
他能听到塔乌嗓音哽咽,这点同样令他痛心。
“贾巴里,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保证欧默亥人会为此铭记你。”
然后是一阵沉默,尽管草药让贾巴里的思绪缓慢而迟钝,但在脑海里,他却在尖叫。烧伤在强迫他尖叫。
“如果没有那次考验中的事,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对吧?”塔乌低声道,“感觉就像一千次人生之前的事。我只想看到你成功,但这世界什么时候关心过低等种姓的心愿?”
贾巴里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塔乌和那个娇生惯养的臭小子卡吉索对练,在守护者议员阿巴西·欧迪利的面前将对方打出了血。他蠢到伤害了那个小贵族,而欧迪利想看到低等种姓为这番冒犯付出代价,于是命令凯南·奥卡去帮助塔乌认清自己的身份。
艾伦拒绝让儿子面对当时已是传奇的那位印德鲁夫学员,于是自行对阵凯南·奥卡,并在较量中失去了自己的手。那是一场悲剧,但贾巴里和其他人一样,能看出凯南是想留艾伦一命,整件事也可以这么收场。事情原本可以这么收场,但塔乌拾起了他父亲落地的剑,对准了凯南的背脊。
愚蠢。周围到处都是低等种姓和苦工,他们全都看到了塔乌的所作所为。他威胁了一名贵族,而阿巴西·欧迪利无法视而不见。那位守护者议员下令杀死了塔乌的父亲,然后叫停了整场印德鲁夫新兵测试,从而威胁了凯雷姆作为采邑的稳定。
短短几息内,个人的悲剧变成了一场灾难,然后进一步恶化。在归家途中,塔乌攻击了莱肯,指控贾巴里的兄弟该为艾伦之死负责,而在一天的时间里,塔乌两度对地位更高的人动用了武力。这么做令贾巴里痛心,但想要避免塔乌害死他自己,唯一的方法就是强迫他离开莱肯的势力范围。于是,贾巴里将自己的终身好友驱逐出了凯雷姆。
塔乌的声音将沉浸于回忆的贾巴里拖回了现实。“他们杀了我父亲,我想让他们付出代价。我曾打算加入军队,因为这么一来,我就能挑战他们,和他们进行鲜血决斗。我想杀死他们,而这是唯一不会让贵族报复我的家人的办法。”
如果贾巴里不清楚故事的结局,他恐怕会发誓自己在听疯子的疯话。
“我以为自己能成为强大的战士,足以挑战和击败德贞·奥卢季米这样的印戈雅玛。”塔乌说。贾巴里仿佛能看到杀死塔乌父亲的那名士兵,仿佛那个人的形象蚀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德贞·奥卢季米比起人来更像肌肉。德贞·奥卢季米曾是欧默亥最强大的战士之一 ……曾经。
“我当时很愤怒,”塔乌说,“我在离开采邑之前去见了莱肯。”
这部分是贾巴里不知道的,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告诉他,等我们下次再见的时候,我会为了他在我父亲的死亡中扮演的角色而杀死他。”
在苏醒之后,贾巴里头一次压下了痛苦。
“莱肯拿着刀子攻击了我。我这道疤就是他留下的。”塔乌说着,用指尖拂过那条从他的鼻子蔓延到脸颊的痕迹。“我和他搏斗。我——我想要自卫,然后……他死了。”
他死了。塔乌是这么说的。他死了。那些字眼在贾巴里的脑海中炸响,仿佛擂响的战鼓声。
他们在楼梯下面发现那具尸体以后,他母亲哭了好几天。别人说这是意外坠亡,是醉酒后的失足。他母亲哭喊咒骂,随后变得沉默寡言。她在那天失去了一个儿子,以及自己灵魂的一部分。
“我逃到了奇甘比,参与了因哈希考验,然后成功加入了杰伊德·阿伊姆的鳞部。”塔乌续道,“我很走运,而且就像你说过的,再没有比杰伊德更好的教官了。”
贾巴里开始祈求力量,想要掐死他曾以朋友相称,又平等对待的这个低等种姓。他的哥哥并不完美,但没人是完美的。莱肯需要的只是一个真正成熟与接受责任的机会,但塔乌从这个世界和他的家人手里夺走了莱肯的性命,也夺走了那种机会。
“我把人生献给了训练。我决心成为足够强大的战士,好为我父亲的死讨回公道。这曾是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事,直到我在堡垒城见到了祖麗。”
贾巴里的痛苦卷土重来。他身体里的药物呼唤着他,给予他不省人事的选择。但他宁愿选择痛苦。他想听完塔乌要说的每一句话。
“她拯救了我,贾巴里。我为自己打造的人生不值得活下去。我在那座城市里找到了她,也得到了拯救。”塔乌停顿了片刻。
塔乌放开了那只手,贾巴里不由得感谢女神。他只能无助地躺在那儿,任由杀死他哥哥的凶手悉心照料,这让他满心怨愤。
“也是在那儿,我第一次和凯南·奥卡交了手。在冲动的驱使下,我在城里的某座广场上和他打了一场。我想把他开膛破肚,也以为自己能做到,”塔乌说,“我已经学会了用双剑搏斗,而且我很强,非常强。”塔乌苦涩地笑了笑。“但凯南把我打得找不到北。”他说。
他真该杀了你,贾巴里心想。
“我把醒着的每一刻都奉献给了训练。我成了南部因哈希训练学院最强大的战士,但我仍然不是他的对手。祖丽从他手里救下了我,而我被迫逃离了城市,就像个逃亡的苦工。”
因为你不比苦工好到哪去,贾巴里心想。
“为了成为我需要成为的那种斗士,我奉献了自己的人生,但这还不够,”塔乌说,“我还得奉献出自己的灵魂。于是我这么做了。”
贾巴里没听明白,于是等着塔乌解释。
“我的发现比起恩赐更像诅咒,而且它就在那儿,等待任何足够愚蠢之人向它伸出手。你瞧,我们的身体里都有恶魔,”塔乌说,“我只是学会了如何利用自己的。”
他说的话就像谜语。
“我的鳞部成功入围了女王之冲突,这也是低等种姓在一个世代以来头一次办到这种事,”塔乌说,“我成了难以置信之事的一部分,贾巴里,我成了不可能本身。我终于准备好面对凯南·奥卡,就在这时,我听说提索菈女王与席达人私下谈妥了和平条约,而我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受到了威胁。”
塔乌肯定对故事的发展很不安。他不断变换身体重心,让椅子腿不时刮过地板。
“杰伊德鳞部表现出色,我们打进了半决赛,”他说,“我们对上了凯南的鳞部,就是你的鳞部,就这样,我第一次得到了真正的机会。我可以在比赛里杀死凯南,而这只会是一场意外。”
椅子腿再次刮擦地板。
“你在比赛里见过我。你知道我抛弃了自己的剑之手足,就为了能够接近他,”塔乌说,“为了复仇,我抛弃了自己在学院里找到的家人,可等我将奥卡的性命握在手中的时候,我又犹豫了。我没有趁机杀死他,然后又失去了那种机会。凯南·奥卡活了下来,而我们被淘汰出局。”
看到塔乌将凯南打得落花流水的情景时,贾巴里震惊不已。他本以为那位大贵族无可匹敌,光是想到和他一起长大的男孩能击败奥沙鳞部的指挥官,就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我鳞部的那些人因此讨厌我,祖丽和杰伊德又劝我说,凯南不该为我父亲的死负责,但我不肯听,他们也没有说服我的时间。席达人入侵了。”
贾巴里还记得,记得那晚响起的号角声。
“这根本说不通;和平都近在咫尺了,”塔乌说,“我觉得说不通,直到我发现女王手下的王族们策划了政变,背叛了她。他们拒绝将自己的文明交给他们视为蛮族的人。于是他们选择暗地里攻击席达人,用一条龙将他们数以万计的民众烧成了灰烬。
“入侵并不代表席达人放弃了和约。那是他们的报复,因为我们屠杀了他们的女人、男人和孩童。”塔乌说。
贾巴里不想知道海迪纳人为什么做出那种事。这不重要。他在那晚失去了剑之手足。许多欧默亥人在那晚死去。
“在拳头山的那场战斗里,杰伊德、奇内杜和我的大半个鳞部都去了女神身边。”塔乌说。
贾巴里的鳞部也一样。他们遭到了屠杀。
“席达人打败了我们,而我们选择了逃跑,撤退到堡垒城,以为那里会很安全。我们看到的却是欧迪利和他那群叛徒正试图杀死女王,”塔乌说,“你还记得吧?我们当时并肩战斗,保护了女王。”
贾巴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不想接受塔乌的任何恩惠,而且说他们“并肩作战”是在说谎,就好像他们的表现不相上下一样。他好几次差点害死自己,而塔乌每次都得设法保住他的性命。
“然后我们做到了,”塔乌说,“我们阻止了欧迪利伤害女王,而我结果了德贞·奥卢季米。”
贾巴里没能看到他们的战斗。他当时留在女王的房间里,眼看就要输给某个印德鲁夫。但他亲眼看到了那场战斗的结果。德贞在决斗中接受了狂暴术,而塔乌戳瞎了他的眼睛,将他砍得破破烂烂,然后刺穿了他的心脏。
塔乌独自与一名狂暴印戈雅玛斗士对抗,并且屠杀了对手。从表面看来,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但话说回来,塔乌是有秘密的。他有不少秘密,贾巴里想着,他哥哥的火葬仪式在脑海里浮现。
“欧迪利逃跑,而我们追了上去。他被困住了,但席达人在这时兵临城下。”塔乌语速飞快。贾巴里连理解那些字眼都开始费力。“祖丽唤来了一条龙,想要逼退席达人,而欧迪利让手下攻击了那头生物,好制造出方便他逃跑的混乱。祖丽,她……她没能控制住那条龙,而它发了狂。它开始杀人。”
贾巴里只希望塔乌别再说了。
“它打算杀死我的剑之手足们。”
贾巴里听够了。
“但你不允许。它朝那群好人喷出了火焰,然后另一个好人挺身而出,为他们承受了灼烧。你救了他们。”
贾巴里觉得自己在奋力喘息,就像那晚接受烈火的拥抱,连泪水都一同汽化的时候那样。
“然后那条龙转向了祖丽,”塔乌说着,他的嗓音变得断断续续,“它……它攻击了她……那条龙……她死在了那一晚,欧迪利成功逃脱,而女王束缚住了那条龙。她束缚了它,用它威胁席达人,又用督军之子换取他们的撤退。换取暂时喘息的机会。”
贾巴里不知道这些。他不知道祖丽已经死去。他和她一起长大,甚至对她有过一点点好感——当时他年纪还小,不知道她只是个低等种姓。
“再过不久,席达人就会回来继续毁灭我们,我们的同胞又陷入了分裂,”塔乌说,“王族选择了拥护阿巴西·欧迪利和自封的女王艾希。其余贵族之中也有许多人站在他们那边。”
那我们全都死定了,贾巴里心想。
“但一切不能就这么结束。还有那么多要做的事……”塔乌的声音小了下去,就在这时,贾巴里听到了靠近这边的脚步声。“继续战斗,贾巴里·奥纳伊。我用得上善良无私之人的帮助。”
“捍卫者阁下,”有个女人的声音说,“我们需要你。”
她进入视野,随后又离开。她身穿天赋者长袍。贾巴里最先想到的是祖丽,但塔乌告诉过他祖丽已死,所以那不可能是她。
贾巴里床边的椅子嘎吱作响,一道影子落在他身上。
“继续战斗吧,”塔乌低声道,“我们会抓住那个伤害过我们的人。”
“捍卫者,我们得抓紧时间了。”那天赋者说。
“阿巴西·欧迪利不会逃脱惩罚的。”塔乌告诉他,“继续战斗,我发誓在痛苦毁灭我们之前,我们就会用复仇之火将它烧成灰。”
无可争议
“我们要去哪儿?”塔乌问那个从贾巴里的病床边将他叫走的天赋者。
她领着他快步返回他的房间,在途中告诉他,女王准备会见几位贵族,娜雅希望他也到场。这回答无法令他安心。时间已经很晚,就算塔乌对于午夜会面的经验相当有限,他也没法想象这会是好事。
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后,那位女性天赋者催促他佩上女王给他的那对龙鳞长剑,再穿上捍卫者护甲。装在他父亲与祖父剑柄上的黑色剑刃挂在他身体两侧,感觉那么自然,但那件护甲——黑红相间的印戈雅玛款式皮甲——让他不太舒服。
问题不在护甲的尺码或者品质上。女王最新的这件礼物就像个奇迹,塔乌穿着它的时候行动自如,保护性却又比他的旧软铠强上许多。他担心的不是这东西的形式,而是它的功能。
将它穿在身上,他就成了女王的捍卫者。它告诉所有欧默亥人,他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而塔乌不会幻想贵族对此有同感。
“捍卫者……”那位天赋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颤抖着说,“捍卫者索拉林阁下,”她抬起了下巴,“我是天赋者珊蒂,但……我从前是个高等平民,”她语带自豪,但塔乌不确定那是因为她眼下的地位,还是来自她已经脱离的种姓的奇怪价值观。
他仍旧难以接受“天赋者曾是低等种姓”这个概念。他面前的这名女子显得强壮而又营养良好,她身上的袍子也是崭新的。她的存在本身就像是某种有别于低等种姓之物:她举手投足都优雅而自信,皮肤光滑柔嫩,又能满不在乎地展示自身的美丽。
低等种姓不会这么做。他们会把完整的自我深藏于内心,因为一旦引来贵族的注意,你很快就会被迫认识到自己真正的位置。
“他们会觉得我无权做这副打扮。”在理智加以阻止之前,他的念头就脱口而出。
“他们是错的。”
“你这么说的根据是?”
“我这么说,是因为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否定您,他们早就做了。”她说,“考虑到他们对我们的看法,想要达成您今天的成就,唯一的方法就是成为无可争议的存在。”她朝他挥挥手,又说:“跟我来吧。”
他们迅速穿过走廊,经过几名守卫身边,后者全体向塔乌敬礼,他们的士兵本能盖过了自己对这个身穿印戈雅玛铠甲之人可能抱有的看法。
珊蒂领着他来到守护者要塞某个陌生而空旷的部分,这里的墙壁没有织锦或是画作装饰,地板光秃秃的,他们的脚步声在周围回荡。她领着他来到这条朴素走廊的尽头,停在一扇上锁的门前,门板只比塔乌高上些许,以青铜框架加固。
“您的朋友,那位受了烧伤的小贵族令人同情,”她说着,取出藏在项链链坠里的钥匙,然后打开了门,“我听说他救了很多人的命。”
“的确。”塔乌说。
那扇门后是通向下方黑暗的狭窄楼梯,天赋者珊蒂走在前面。
“稍等,天赋者女士,”塔乌看着前方的道路,努力不让语气透出恐惧,“这条走廊……你想让我走要塞下方的隧道?”
长袍女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来吧,捍卫者阁下,”她说,“首相在等您。”
塔乌后退了一步。“我想我得弄清我们在做什么,以及理由,否则就只能让她多等一会儿了。”
珊蒂歪了歪头,朝他眨眨眼。她和他见过的其余天赋者不太一样。她们大都有苦行者那样的外表,神情严肃,但珊蒂的脸圆圆的,有一双大眼睛,嘴角总是带着笑。她看起来年轻、诚实而又满怀希望。
“想要避人耳目地穿过要塞,隧道是最好的办法。”
“我们为什么要避人耳目?我们有危险吗?”
她又露出那种轻松的笑容,但笑意停留在了嘴角。“是的。”
在火把照亮的隧道里,他绕过第二个转角之前都很正常,但在那之后,在远离出入口以后,塔乌的四肢开始颤抖,又觉得口干舌燥。他在那位天赋者面前隐藏了自己的不适,不想表现出虚弱的一面,但反胃感令他失足,他撞上了旁边的墙壁。
“捍卫者?”
“我没事,”他含混的声音就像在喝麦片粥,“我不……我不喜欢狭小的地方。”
“要我帮忙吗?”她问。
他摆摆手,又眯起眼睛。“我沒事的,”他说着,想象自己身在凯雷姆开阔的群山之中,“我能做到……”他低声说着,撑着墙壁起身,就在此时,嘹亮的雷声忽然炸响,响亮得甚至令土砖碎屑从隧道的粗糙天花板倾泻而下。
塔乌坐倒在地,匆忙靠向墙壁,背脊紧贴上去,心脏在胸腔里跃动,仿佛一只被木棍戳到的青蛙。
“只是风暴而已,”那天赋者说着,跪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这些隧道做工粗糙,但不会坍塌。我保证。”
塔乌盯着她,看到的却并非天赋者珊蒂。他想起了上次某人在这些隧道里安慰他的情景。他想起了祖丽,又注意这正是从他失去她的那晚刮起的风暴。他从未见过持续那么久的风暴,不禁怀疑就连苍穹都在与他一同哀悼。
“让我帮忙吧。”那天赋者说。
就像祖丽那样,她的双眸是棕色的,但这是她们唯一的共同点。
“我不需要帮忙。”他说。虽然珊蒂看起来相当怀疑,但没来得及做出回应。
娜雅绕过了隧道另一边的转角,她的脸色就像很多天没睡一样。
“天赋者珊蒂,你迟到了。”较为年长的女子说着,注意到了他们两人,接着,就像看到塔乌坐在守护者要塞的隧道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那样,她问候了他:“晚上好,捍卫者。”
“首相。”塔乌说着,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以免看到地板前后摇晃的景象。
“你脸色很差。”她说。
“这就像是太阳在责备炉火给小屋带来了闷热。”他说。
天赋者珊蒂轻笑出声,娜雅转身看向她,珊蒂假装自己是在清嗓子。
“这种事每次都会发生么?”娜雅说着,重新转身面对他,“你每次身在封闭空间,都会像这样失去男子气概么?”
“我觉得很不舒服,但这不算最惨的,”他还击道,“比不上那头幼龙。”
隧道里很热,但娜雅投来的目光仿佛让气温都下降了。
“你知道为什么那头幼龙的存在和作用只有少数人知道吗,捍卫者?”她问。
“因为这是错误的。”他说着,努力站起身来。
“因为那些无力者——对真正的力量能拯救多少、又能摧毁多少缺乏认知与体会的人——思考的方式太简单了。他们眼里的事物只分成对与错,但世界与世间万物的作用会在粗浅的二元论面前遭到曲解和误判。”
塔乌摇摇头,然后向娜雅迈出一步,尝试维持平衡。“错误就是错误。”他说。他想弄清娜雅身后的转角那边有什么,然后看到就在几步开外,隧道在一扇关上的门那里到达了尽头。“它就在那里面,不是吗?”他问。
“转身,”娜雅说着,指着他来时的路,“我们要去的是那边。”
他还没打算离开。“它们是有智慧的,对吧?所以它们才会在接受祈求时盯着天赋者不放。它们拥有智慧,你们却将其中一头困在地底,锁在门后,而且几乎和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时间一样久。”
首相对上他的目光。“你想得太简单了,而且你弄错了最后一点。”她交叠双臂,让到一旁,“通向可憎真相的门往往是不上锁的,因为很少有人愿意面对门后的东西。”
娜雅不认为他会进门。她以为他不愿目睹他们生存的代价,但塔乌早就见过了代价,也承受过相应的痛苦。他曾经无助地看着祖丽为了拯救他人耗费自己的生命,如果连直面杀死她的那东西都做不到,那他简直该遭天谴。所以他看都没看首相那边,就这么踏上台阶,推开了那扇没有上锁的门。
工具
那条龙的牢房就像储藏季那么热,而且非常宽阔。这里弥漫着蛇蛋腐烂后的气味,忽明忽暗的火炬提供了照明,却在黑暗面前明显落了下风。在周围的景象收入眼底后,他觉得这房间就像是女神失手落下的一只做工粗糙的硬化黏土碗,那只碗又倒扣在了一条鹅卵石路上,而塔乌站在开裂破碎的石头上,途经此地的无数鞋底将石面打磨得颇为光滑。
在几步远处的房间内部,六名天赋者以相同间距分散在这座“洞穴”里。她们的姿势僵硬得仿佛木板,掀开兜帽,双眼紧闭,低垂脑袋,大都在疲惫之下摇晃不止。她们身在伊斯霍戈。塔乌看得出来。这也是他面前这头野兽陷入不安沉睡的唯一解释。
塔乌此时和它只有不到四十步,这是他与龙相距最近的一次。虽然那头生物远远算不上成年,但它的个头依旧令他敬畏。这头幼龙体型巨大,它比焦油更黑、又比捶打过的青铜更坚硬的鳞片在黑暗中彻底融为一体,让他无法在脑海里把握鳞片的形状与厚度。
在这座牢房里,没有人说话,但周围并不寂静。房间随着那头生物的每次呼吸发出隆隆与嘶嘶声。塔乌背对隧道,面朝这座开阔的洞穴,胃里本来已经开始恢复平静,但尝试理解这条龙的过程让它重新翻搅起来。无论他盯着龙的哪个部分看,鳞片都会扭曲光线,也带着他的视线摇摆不定。
“女神啊……”他说。
在他身后,天赋者珊蒂对娜雅低声说:“帕姆城的启迪师送来了讯息。关于侍女们的。”
“她们还好吧?”首相问。
塔乌充耳不闻,自顾深入这座牢房,试图理解眼前的事物。
“她们昨晚骑马离开了帕姆城。”珊蒂告诉娜雅,“他们为失踪的马匹拉响了警报,但侍女们没有发现追兵。”
“她们逃出来了,”娜雅说,“赞美女神,这消息会让女王松一口气的。”
这条幼龙从鼻口到尾巴的长度足有塔烏身高的许多倍,庞大到只需一爪就能粉碎他。靠近以后,他能看到它的身体各处都有鳞片缺失。失去鳞片之处的皮肤呈现灰色,起皱发炎,就像勉强痊愈的伤口表面。
他回头看向她们。“你们把那东西在这儿困了好几辈子,让它的存在介于睡梦与死亡之间。你们利用它来操控它的亲属,又撕下它身体的一部分来制作武器。”
“我们是在保护同胞的安全,捍卫者。”娜雅说着,视线落在他身体两侧的守护者长剑上,“我们之中没人是无辜的,因为这里发生的事让所有人都从中获益。”
塔乌不想面对她,于是看回那头囚犯。他这才发现,房间里的炎热来自它。他又靠近了些。
那条龙闭着双眼,合拢嘴巴,但他能看到在它的嘴唇后面隐现的几颗尖牙。它的牙齿是炭黑色的,状似镰刀,那是用来撕裂血肉的工具。
“你觉得来这儿有意义吗?”娜雅问。
他没理她,任由热浪扑面而来,以此惩罚自己的无能为力。娜雅走上前来,站到他身边。她的站姿笔直而骄傲,尽管她的呼吸急促,又被迫在那头幼龙放射的无形烈焰中眯起眼睛。“我们的女王需要我们。”
塔乌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那条龙与它蠢蠢欲动的模样。
“你在过去几天避世隐居的时候,城里剩下的女性大贵族们自行组成了统治议会。”娜雅嘴唇扭曲,“她们打算给女王‘建议’。”
“帕姆城已经有个统治议会了。”塔乌说。
“帕姆城那些虫豸统治的只有叛徒,而且他们选择了追随欧迪利,哪里还算得上统治议会?”
组成欧迪利姓名的那三个字就像箍住塔乌喉咙的几根手指。这让他吞咽口水都感到费力,更别提开口了。
“所有君主制度都这么脆弱吗?”他问,“欧迪利为什么可以声称女王的妹妹才是我们真正的统治者,还让帕姆城臣服于艾希女王,而不是提索菈女王?”
“如果你觉得这种崩溃是一次打击的结果,那你就错了。”娜雅说着,退后半步,抹去额头的汗水,“在刀子刮过你脊骨的那一刻,你也许会有这种错觉,但从你背后下手的人并非鲁莽之辈。他们不会指望仅仅一击就能置你于死地。”
“这么说,还有过其余推翻提索菈的企图?”塔乌问,“好吧,你才是女王的首相。为什么你没有阻止这次的企图?为什么这次你没有料到?”
“因为企图层出不穷。”她说,“刀子并不令人意外,意外的是它出现的时机。”
她再次擦拭额头,在热浪面前又退了一步。
她朝那條龙点点头。“你先前所说的话没有错。我们奴役了这头生物,阻止它与亲属团聚。”
塔乌左手放在强侧长剑的剑柄上,用力握住。“干吗这么说?你让我进来这儿,不是为了用你们做过的事嘲讽我吗?”
“难道我阻止得了你吗?”她问,“而且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为了保护所爱之人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他转身面向她。她嘴唇的皮肤在这股酷热中开裂。
“我爱戴我们的女王,捍卫者索拉林,这个所谓的统治议会却选择在她缺席的情况下召开会议。”她说,“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你能否理解我们如今的处境?”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那条龙、以及热浪,“现在来吧,我们还有事要做。”
娜雅希望他为女王而战。也许提索菈女王的确比王族或者席达人更适合领导欧默亥人,但塔乌立下捍卫者誓言,不是因为他觉得有必要为提索菈的王位而战。他父亲遇害时,她已经坐上了王位,但她的在位丝毫没能帮到艾伦。
女王的目标和他不同。塔乌之所以奋斗,是为了前往阿巴西·欧迪利身边,将他撕碎,再逐一扯出内脏,因为只有这么做,贵族才能把他这样的人放在眼里,才会听取他的意见。为了得到理解,他会运用强者与弱者都能理解的那种语言,由痛苦、恐惧和失败构成的语言。必须让强者明白,如果迫使人民退到过于靠近火焰的地方,他们就会着火,然后将一切焚烧殆尽。
他朝那条龙走去。
“王族是这场政变的缔造者,已经无法挽回,”娜雅说,“少数仍旧支持女王的小贵族和大贵族焦躁不安又群龙无首。我们不能允许他们觉得女王太过软弱,没法团结我们。我们需要提醒这个统治议会,让她们牢记自己的身份。”
塔乌裸露在外的皮肤烫得快要烧起来了。“你想闯进她们的会议,让她们大吃一惊。”他说,“你希望我也到场,用我的双剑和疤脸提醒她们,女王既能动用话语,也能动用武器。”
“每件工具都有其作用,捍卫者阁下。”她说,“你愿意发挥自己的作用吗?你愿意为她发挥作用么?”娜雅看看那条龙,又将目光转回他,“还是说,你只想为自己发挥作用?”
她没有等待回答,就这么转身走开,留下了珊蒂。
年轻的天赋者指指他身后,朝那条龙走了几步。“留神地板上的血,捍卫者。它能置人于死地。”
塔乌循着她的手指,看到了卵石地板上潮湿的黑色条纹。“那是它的血?”
“这头幼龙在前往地表时受了伤,而且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龙血都含有剧毒。”她说,“印德鲁夫们来到这里,尽可能将龙血搜集起来。但这头守护者散发的热气让人无法继续靠近,因此留下了一部分。当心。”
“明白。”
她朝他点点头,顿了顿,然后再次开口。“你会来的,对吧?”她问,“娜雅没把所有事都告诉你。”
塔乌仍旧背对着她,但他认真听着。
“我们不能指望其他人的忠诚,”她说,“贵族们追随奥托邦将军。他是要塞里军衔最高的印德鲁夫,而且他和……统治议会的成员关系亲近。”
塔乌一言不发。
“我们的确需要你的帮助。”珊蒂说完,转身跟在首相身后。
塔乌任由她离开,然后尽可能靠近那头生物,近到伸手可及的距离。炽热让他仿佛站在火葬柴堆的顶端。但他仍旧凑近身子,让烫伤的嘴唇几乎擦过那头龙的鳞片。
“她为你的遭遇而内疚,我不会为她的死怪罪你。”他低声对那头野兽说,“我只希望你知道,欧默亥人这么做是故意的,”他脸颊的血肉开始剥落,“如果他们自己遭受这种对待,肯定不会选择原谅,所以我也不认为你会原谅。他们觉得只要你得到机会,就会杀光我们,所以才不肯放你离开。”他摇摇头,“但祖丽相信我们所做的这件事……我们对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我们的灵魂荒芜。她说过清算将会到来,但我怀疑没这个必要了。”
塔乌退后几步,无法继续忍受那股热浪。
“等时机到来,我承诺给你自由或者痛快一死。”他说,“无论如何,只要有那种能力,我就会释放你。”
那条龙猛地睁开眼睛。它血红的虹膜环绕着深邃而漆黑的瞳孔,让他感觉仿佛在凝视深渊。紧接着,那瞳孔向垂直方向变细,然后聚焦,而那条龙挪动身躯,试图站起。
塔乌听到身后传来物体坠地的声音,随即向后一跃,双剑在手。
“捍卫者!”
塔乌瞥了眼话声传来的方向。那是其中一个负责控制幼龙的天赋者,她正指着自己旁边的另一名天赋者。那位女子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拜托,”那位天赋者说,“您太过靠近守护者,加重了我们工作的负担。请——”
那条龙咆哮起来。那声音在塔乌脑中炸响,仿佛抽打空气的鞭子。面对他的那只眼睛翻起,而那头生物用力扒着铺有卵石的地面,试图抬起身体。塔乌握剑在手,开始向侧面移动,远离它的爪子。这时那一圈天赋者的动向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名瘫倒的女子跪起身来,朝幼龙的方向抬起一只手。效果立竿见影。
随着天赋者圆环再次完整,那条龙也失去了挣脱的机会。塔乌向后退去,看着那条幼龙的瞳孔扩大失焦,终于闭上了眼睛。
“捍卫者,”先前说话的那位再次开口,她咬牙切齿,操控天赋带来的压力显而易见,“这里还是交给我们吧。”
塔烏又看了眼那位双膝跪地的天赋者,暗自希望自己有办法补偿那位平添负担的女子,然后点点头,离开了这间牢房。他的皮肤灼痛,但他真正痛苦的并非皮肤。他想起了祖丽。
她死后的那些白天无比难熬,夜晚更是雪上加霜。就像那头幼龙一样,塔乌过着近乎生不如死的日子,但和他身后那头巨兽不同,他能控制自己的火焰飞向何处。
他会去女王身边。她需要他,他也需要她。他会去女王身边,因为只要选择与她同行,阿巴西·欧迪利就会站在这条路的尽头。
团聚
塔乌发现自己的剑之手足等在通向会议厅的走廊里。那晚的战斗过后,他还没有见过其中任何一个。在场的面孔让他又想起了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
“塔乌!”哈底斯说着,大步上前,和他握住彼此的手腕,然后拥抱了他,“能见到你真好。”
“同感。”塔乌说。他头晕目眩。隧道尚未彻底放开对他的掌控,而他原本希望能在遇见别人之前稍事喘息。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否认看到手足们的喜悦。
乌达克等着哈底斯放开塔乌,然后用力拥抱了他,勒痛了他尚未彻底痊愈的肋骨。“塔乌。”大个子说。
“凯雷姆平民!”腾巴咧嘴大笑,露出牙齿和本该是牙齿的豁口,又故意从头到脚地打量他,“新衣服和新武器很适合你。”
凯南在几步开外摆出立正姿势,敬了个礼。“捍卫者索拉林。”
看到一位印戈雅玛如此恭敬地对待自己,塔乌不禁有些尴尬,于是还以敬礼。凯南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正派,但塔乌还是很难将他们视为平辈或是同伴。
“能见到你真好,兄弟。”亚奥说着,钻出阴影,拍拍塔乌的肩膀,“我们很想念你。”
“我也一样,兄弟。”塔乌说。
“像这样大半夜的叫醒我们,会不会是要给我们发放这种漂亮的剑?”腾巴问,“这剑的颜色很配我的眼睛。”
他们都没带佩剑,塔乌不禁思索腾巴的笑话有几分成真的可能。“找你们来的人不是我。”
“腾巴只是在说笑,”哈底斯说,“好吧,叫醒我们的那部分是真的。娜雅派人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上床了。但你不是从自己房间过来的。你去了哪儿?”
“有吗?”塔乌问。他了解哈底斯,猜想后者多半注意到了自己虚浮的步伐。
哈底斯一手按在塔乌的肩上。“你看起来在狭窄的地方待过一阵子。”哈底斯用其他人听不到的低声说,“捍卫者,你是从哪儿过来的?”
女王及其随员在这时出现,让塔乌省去了回答。提索菈·欧默西亚女王从一扇较为窄小的侧门走进这条宽大的走廊,走在两侧的分别是首相和天赋者珊蒂。她们身后是女王卫队的四名成员。
塔乌和其他人跪地行礼。
“起身吧,”女王说,“感谢各位牺牲休息的时间。但我们召集你们,并非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对娜雅点点头。
“我们要去会议厅,”娜雅告诉他们,“看起来,这座要塞内的几位女性大贵族自行组建了统治议会。至于她们匆忙行事的理由,我希望能归结于向我们的君王提供援助和智慧的渴望,因为其他可能性就多少有叛国的嫌疑了。”娜雅将“叛国”两字念得格外清晰,让其中的险恶意味更加强烈,“我们是特意选择的你们。你们大都是低等种姓,但你们却在看似绝望的时刻为女王而战。大贵族凯南·奥卡——前任捍卫者的侄子——也选择与你们并肩战斗。他在大多数印德鲁夫踟蹰不前的时候挺身保护了女王。”
凯南点点头,接受了她的赞扬。
娜雅回以相同的动作,然后转向塔乌,紧盯着他。“与我们同行的还有女王亲自选定的捍卫者。”她说,“捍卫者索拉林,他发誓会以余生为女王效命……前提是她认为他足够称职。”
塔乌对她针锋相对的方式很不耐烦,于是他瞪了回去,对上她的目光。
一息过后,娜雅转过头去,对其他人开了口。“我相信这所谓的统治议会希望重新团结欧默亥人,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她说,“然而,私下组建议会,又在与会时将女王排除在外,这说明结束国内冲突并不是她们的唯一目的。
“时间才过去几天,但会议厅里的那群女贵族已经忘记,为阻止阿巴西·欧迪利的政变而奋斗和牺牲都是哪些人了。好吧,你们得提醒她们。”娜雅说,“需要你们出面,是因为要让她们明白,击退欧迪利的这些人效忠的对象是女王提索菈·欧默亥二世,不是议会,无论是统治议会还是守护者议会。”
“她们觉得我太过年轻,没有资格领导人民。”女王说着,走向前去,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她们觉得只有自己的手——她们自认为经验丰富又有充分资格的手——才能抚平欧迪利造成的创伤。欧默亥民族由那些自诩功勋卓著之人引领了好几个世代,但时至今日,挨饿、受苦和死亡的同胞数量却比之前更多。
“我早就给过统治议会机会了,”她说,“可那种机会却浪费在了永无止境、将我们的人民缓缓碾成粉末的战争上。这就是她们声称自己拥有的经验。要我来说,这样可不够。完全不够。”
女王经过他们身旁,身裹漆黑如午夜、边缘是金色图案的长裙,走在最前方。娜雅、珊蒂和女王卫士们紧随在后,其他人也跟了上去。
“愿女神听闻她的话语。”塔乌听到亚奥喃喃自语,仿佛在祈祷。
“捍卫者,”娜雅转头说道,双唇紧绷,“或许你可以按照传统,与女王并肩而行?”
塔乌感到既恼火又尴尬,于是加快脚步,经过腾巴身边,后者扬起眉毛,连连眨眼,露出一副欠揍的表情。他追上了女王,然后他们离开走廊,进入守护者要塞的前厅。
在与捍卫者奥卡并肩作战以后,塔乌还是头一次回到这里,不禁有种陌生的感觉:宽大的圆形房间里空空荡荡,十数场生死冲突的混乱景象也消失无踪。除此之外,这房间和他记忆中一样。
粗大的圆柱支撑着高高的楼厅,后者与两条楼梯相连,尽管这些算得上一道景致,但圆柱、楼梯和楼厅却完全无法与这座前厅的中心装饰相比。
前厅的中央是一座用白垩色石头打造的喷泉,水池里装满了不断打转的红色液体。捍卫者提索利的高大雕像伫立在血红色的池水里,长剑刺入水中,而那种深红色液体经由某种巧妙的设计吸入雕像内部,再从提索利握剑的手掌流出,顺着雕像的剑柄和剑刃流下。这血腥的一幕让人想起欧默亥民族最初登上这座半岛时付出的惨重代价,而塔乌想到了仅仅数日前在这个房间里死去的人,感到又一阵心烦意乱。
塔乌抽离目光,落在前任捍卫者奥卡倒下的那条走廊上。若隐若现的灰色身影藏在暗处,塔乌的双手猛然伸向剑柄。
他本想拔剑,也差点这么做了,但那些身形纹丝未动,而女王用她出奇冰凉的双手按住了他的手。面对她出乎意料的触碰,塔乌强忍着没有抽开双手。
“我要求一位雕刻家再现捍卫者奥卡背水一战的场景。”她说,“等作品完成以后,任何进入这条走廊的人都必然会看到那些为此付出生命的女王卫士。他们必然会看到为我们付出性命的捍卫者奥卡的雕像。”
她开口的时候注视着他,而这一次,首先移开目光的是塔乌。她看他的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们并不熟悉,但她的视线却能毫不犹豫地在他身上逗留。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像是人,反而像是某种物品,就像是她喜爱的一件玩具,不知放去了何处,又在许久之后翻了出来。
“你觉得这样合适吗?”他们经过尚未完成的雕像时,女王问道。
“很合适……女王陛下。这是捍卫者奥卡和他当时那些战友的荣幸。”
“该荣幸的是我。”她說着,穿过下一条走廊,进入塔乌从未踏足过的要塞区域。
他们身在一条很短的走廊里,尽头是一扇高大的木门,两名印德鲁夫负责看守。士兵们看到了女王,随即摆出立正姿势。塔乌没怎么理会他们。他看着那扇门。
门板的木头颜色苍白,即使在黯淡的火把光线里,他也能看出打造它的是脆弱的席达木材。它看起来高大,但如果有必要,他一脚就能踢倒。
“把门打开,”提索菈女王走向那些印德鲁夫,下令道,“我有事要跟里面的人说。”
士兵们犹豫起来,面面相觑,但女王保持步调,继续走向那扇门,仿佛它已经敞开。于是为了让这件事成为现实,两个印德鲁夫匆忙行动起来。
议会
等会议厅的房门开启后,塔乌听到了一个男人深沉如洞穴的嗓音,后者在主张他没能听到的某种观点。但女王走进门里的同时,那嗓音也踌躇起来。塔乌和娜雅随后进门,其余人跟随在后。
会议厅里是封闭的圆形空间,照明充足,但燃烧的火把令这里烟雾缭绕,地板又漆成黑色。站在房间中央的是个魁梧如巨石的男人,身穿印戈雅玛的制服。他新近剃过的脑袋闪闪发亮,一双浓眉坐落在格外突出——足以确保雨水不会打湿鼻子——的额头上。
塔乌猜测他就是那个低沉嗓音的主人,但这只是猜测。还有另外十一个印德鲁夫坐在一排排阶梯式升高的同心圆状长椅上,女王一行人进门的同时,他们全体起立,向她敬礼。女王没有理会那些士兵,于是塔乌有样学样,目光迅速扫过房间的其余部分。
乍看之下,这个圆形房间给人无始无终的印象,看不出等级的区分。这是个好概念,但并非欧默亥人的概念。在塔乌前方的房间那头放着的并非又一排长椅,而是一排高背椅,六个女性大贵族坐在椅子上。提索菈女王盯着她们。
“女王陛下。”那个浓眉印戈雅玛说着,敬了一礼,动作之剧烈足以撞裂他的脑壳——如果它不是厚如石板的话。
她点了点头,但没有看他。她反而对座位最靠近中央的那两名女子之一开了口:“米蕾比,你们特意在这种暗处做什么呢?”
“女王陛下,”米蕾比说着,和其余贵族女子起身鞠躬,“您的到来是我们的荣幸。”
“是吗?”
米蕾比低着头,抬起目光,面露微笑,仿佛女王刚刚说了个笑话。这位女性大贵族——发色是因哈希制服的灰色——已经经历了许多循的岁月,但仍旧富有英气。她的皮肤是新鲜木炭的颜色,看不出皱纹,她的双眼明亮,只是在边缘微微起皱,而当她微笑的时候,牙齿就像云朵那样洁白。“能够接近您就是我们的荣幸,女王陛下,一如既往。”
“如果你们真觉得这么荣幸,又为什么没有邀请我出席这场……集会?”
米蕾比坐了下来,豪华的长裙像波浪那样翻腾。“我们聚集在此,只是为了探索前方的道路。我们聚集在此,是为了集思广益,随后再将这些想法传达给您,女王陛下。”
娜雅迈出一步,与提索菈并肩而立。“你们凭什么?”她问。
看米蕾比的表情,仿佛没能听懂她的问题。“首相?”
“你听到我的话了。”
米蕾比笑了笑,再次露出白云般的牙齿,在塔乌的想象里,那张嘴咧得更宽,嘴角仿佛能碰到她的耳朵。“娜雅首相,我是听到了你的话,但无法理解您的担心。我们只是在作为这座半岛唯一且真正的统治议会履行职责而已。”
娜雅朝米蕾比的方向轻蔑地摆摆手。“你们在午夜时分和女王的将军们会面,通过选举赋予自己权力,又厚颜无耻地——”
“说话要当心,首相,”米蕾比说,“你对议会的决定有发言权,但我不会因为这种传统就坐视你削弱我们的权力。”她在椅子里变换重心,身体前倾,“没有你在场的情况下,我们达成了全体一致,但如果你希望对议会的组建投反对票,现在也不算晚。不过情况不会有任何改变,毕竟我们占据多数。”
紧张的气氛让空气厚重起来。塔乌甚至能感觉到它在自己身上爬动。
“多数?你们六个除了自己还代表什么人?”娜雅问。
米蕾比的笑容悄然消失。“我们是统治议会。我们代表欧默亥人。”
“完整的称呼是‘女王的统治议会’,”提索菈说,“也许现在该由你们的女王发表意见了。”
米蕾比的笑容回来了,等她开口的时候,塔乌看到她的牙齿变长,又像獠牙那样弯曲。“女王陛下,如果由我来决定的话,一切都应当以您的意见为准。”
塔乌紧闭双眼,尽自己所能驱逐幻象,而那位议会主席继续说了下去。
“光是提起这点就让我痛心,”米蕾比说,“但我们都了解并且接受一件事:欧默亥法律规定,女王、守护者议会和统治议会的意志是平等的。”
塔乌睁开双眼。那位女性主席恢复了正常。
他甩开了幻象,但娜雅注意到了他的举止,正用眼角余光打量他。
“我们的女王国出现分裂的同时,和席达人的战争也接近了高潮,”米蕾比说,“我们的存亡取决于我们在接下来几天里做出的选择。”
那位将军点点头。
“陛下,”米蕾比说,“我们正在打仗,而打仗不该是女王或者统治议会负责的事。我们还有人民要考虑,所以才会要求埃德·奥托邦将军领导我们的新守护者议会和您的军队。”
“所以你们就挑选和扶植了将会在女王国担任第三个平衡势力的人选?”提索菈的語气让塔乌的脑海浮现出自己举剑突刺对手的情景。
“是的,他也会担任的。”米蕾比嗓音颤抖,手臂朝奥托邦的方向挥出。她的语气似乎带着由衷的恐惧,但她的双眼却在诉说另一个故事。那双眼睛明亮、敏锐而又放肆。“女王陛下,为了结束这场内部冲突,收复帕姆城和所有贵族人民的信任,我们必须足够强大,让欧迪利明白战争的代价庞大到无法承受。我们需要给予阿巴西·欧迪利一位他别无选择,只能尊敬的对手,而我们统治议会——我们全体都是您忠实的仆人——选出的就是奥托邦将军。”
“在仅仅一个雨夜里,你们就决定了这么多事?”女王问。
米蕾比离得很远,却伸出双臂,仿佛要抱住提索菈,虽然这不可能。“是的,我的女王。亲爱的,是的。告诉她吧,将军。”
“议会经过投票授予了我权力,让我指挥仍旧忠于陛下您的全体因哈古、因哈希与印德鲁夫。”奥托邦将军说,“前方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但凭借女神的保佑,我相信我们可以重新团结人民,在席达人的攻势下继续守住这座半岛。”
“凭借女神的保佑……”提索菈似乎在喃喃自语。
奥托邦没能察觉她语气的异样,径直说了下去。“我们相信欧迪利在帕姆城掌控的军队大约有一支半龙师左右的数量。他的手下有五个印德鲁夫鳞部,以及三十个左右的低等种姓鳞部,其中因哈希和因哈古鳞部大约各占一半。在这座城市里,我们有一整支龙师,由一又三分之一个印德鲁夫鳞部,与二十八个低等种姓鳞部组成。
“从数量来看,我们显然没法在席达人卷土重来前夺下那座都城,所以我们的第一步应该是和帕姆城开诚布公。我有让谈判顺利进行的信心,因为欧迪利认识我。他清楚我的履历,知道我向来守信。”奥托邦抬起一只拳头,朝自己胸口敲了三次,“他知道自己最好避免和我战斗。等他得到完全赦免的承诺后,我们就能和他以及艾希女王进行合理协商了。”
听到“赦免”这个词,塔乌嘴唇后翻,露出牙齿,双手也落到了剑柄上。他的动作算不上隐秘,而那位将军的浓眉拧在了一起,目光垂向塔乌尚未出鞘的武器。他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女王开了口。
“艾希女王?”她的声音很轻,光是听清都有些费力。
“呃……陛下,”奥托邦开始解释,“这是您妹妹目前的头衔,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
“艾希女王?”提索菈说,这次抬高了嗓门。
“提索菈女王,”米蕾比特意强调了她的名字,“我相信将军只是在提议说,等谈判开始以后,慎重的做法是尽可能向对面传达善意。是这样吧,将军?”
“如您所说,主席。”
“是啊。”米蕾比说着,朝女王垂下了头。
“够了,”提索菈说,“这些阴谋诡计就改天再说吧。我不会允许——”
“阴谋诡计?”米蕾比说着,抬高了嗓门,“陛下,这么说不公——”
“不要打断女王的话!”娜雅说。
米蕾比站在那儿,没有装出任何恭顺的模样,只是低垂着头,露出假笑,双手握成爪子的形状。
“首相,你越界了。”
“我说得够多了,”提索菈说,“这场会议是建立在我们无法重夺都城和王位的错误信念上的。”
塔乌的双手依旧按着剑柄,看向女王。他已经选择站在她身边,也会继续站在这里。她答应过让他对付欧迪利。但他不用真正看到帕姆城——那座有高大厚实的城墙,伫立在阿曼奇河分叉处的城市——也知道奥托邦将军说的是实话。
他们眼下的兵力不足以从欧迪利手中夺回那座都城。除非设法增加士兵的数量,否则他们是不可能办到的。想要办到这种事,他们就必须召集留在半岛上的绝大部分因哈古和因哈希士兵。
据塔乌所知,女王有权这么做。她可以下令采邑将战士送到她这边。但如果那些总督和贾巴里的母亲有任何相似之处,就不可能欣然接受这种会剥夺他们的士兵、让他们无人保护的命令。最糟糕的情况下,如果他们断定不服从比较好,提索菈的权威就会遭到削弱。如果某个领袖的命令无人遵守,就代表他的位子坐不久了。
“女王陛下,恐怕我没说清楚我们当前的处境,”奥托邦说,“请允许我解释。”
“可以吗,将军?”提索菈说着,朝他露出阴沉的笑容,“有那么多细节呢。”
如果奥托邦还要谈论特赦欧迪利的事,塔乌会立刻上前剖开那将军的肚子,但听着女王的语气,他强烈地感觉到那家伙正面临危机,几乎想要提醒他闭嘴。
“当然,女王陛下,”奥托邦说着,重重点头,让下巴都颤抖起来,“您看,我们没法依靠围城的方式夺下都城。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而且就算有,我们的时间也不够。距离我们和海迪纳人的停战结束只有不到一个月了,如果我们的军队到那时还没能团结一致,敌人会把我们彻底消灭的。”
“谢谢你,将军。你的意见很有帮助,”提索菈,“很有帮助,但也是错的。”
“错的?呃……怎么会……女王陛下?”
“我们不需要围困都城,”她说,“我们去攻打都城的时候,城门会为我们打开。”
奥托邦眯起了眼睛,试图理解女王的言外之意。“恕我斗胆,陛下,我不认为欧迪利愿意将自己的性命和那座城市交给您,无论您下令多少次都一样。”
“我不在乎欧迪利愿不愿意。我在帕姆城有密探。等我们抵达后,他们会为我们打开城门。
她说这话的时候,塔乌将剑柄握得更紧了。女王有办法进入那座城市,这就代表他们会与欧迪利一战。
奥托邦摇摇头,开始放慢语速,咬字清晰,仿佛女王的母语不是帝国语似的。“女王陛下,我相信您关于密探的话,但即便如此,您要求我们背负的风险也太过巨大。我们手里只有一群半吊子因哈古,一部分因哈希,几个来自堡垒的学员,还有在入侵中幸存下来的几位忠诚的印德鲁夫。他们加起来有一个龙师的数量,但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就算有人打开城门,我们也不能指望动员这些士兵,前往帕姆城,然后赢下战斗。”
“你刚开始还在吹嘘自己的能力,”提索菈说,“我都告诉你城门会打开了。你的信念哪去了,将军?”
“那些不是吹嘘,我的信念也还在,女王陛下。我的信念在于,如果我们做正确的事,就能团结同胞,幸存下来,但和欧迪利开战并不正确,至少现在来看不正确。”他说,“他的手下有太多的印德鲁夫,还有印戈雅玛。他至少有和我们同样多的天赋者,而且看在女神的份上,帕姆城里的因哈希和因哈古不会理解我们的冲突,多半会继续为他而战。”奥托邦转过身去,示意米蕾比和其余议会成员加入对话,“想要赢下这场战斗,我们就需要更多的士兵,但我们又缺乏召集他们的时间。要我说的话,如果我们还想看到下一个季节,就得在几天内结束这场叛乱。几天。”
米蕾比拍了拍手,将房间里的注意力引向自己。“我们该怎么做呢,将军?”她问,“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幸存呢?”
“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们只能向欧迪利以及……呃……艾希公主妥协。”
“这是你们的决定?”米蕾比问,“守护者议会的决定?”
“是的。”奥托邦说。
“不。阿巴西·欧迪利背叛了我们,”提索菈女王说,“他想杀了我们。”
米蕾比点点头,一手按胸,闭上双眼,仿佛在祈祷。“他的行为伤害了我们所有人。这是他荣耀上的一块污点,也是我们民族历史上的一处溃烂。”她睁开双眼,注视着提索菈,“但这不会改变将军描述的事实,不会改变他做出的决定,以及我们统治议会同样必须做出的决定。”
“这就是你想要的?”提索菈问,“你希望我原谅和遗忘叛国罪行?”
“女王陛下,在这件事上,我们要负责的对象不只是自己。”米蕾比说,“为了向听从我们领导的人民负责,我们必须原谅和遗忘,否则所有人都会死。”
塔乌身后的某人清了清嗓子。那是哈底斯,尽管房间里那些面孔转向他的时候,他显得有些不自在,但上位者的目光并未令他退缩。
塔乌站在娜雅身边,看到了她向提索菈打的手势。娜雅希望女王阻止哈底斯发言,但她的愿望作为理由并不足够。在守护者议员阿巴西·欧迪利这件事上,塔乌和女王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们无法遗忘,也永远不会原谅。
“因哈希,”提索菈女王对哈底斯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领导
“也许有办法拖延席达人的进攻,直到我们聚集起足以攻陷帕姆城的兵力。”哈底斯说,“但如果失败,席达人就会派出全军立即进攻。”
奥托邦吮了吮牙齿,面对哈底斯后退了一步,仿佛这个因哈希的气味冒犯了他。“你提议我们自毁?”他问完这句,转向那几位女议员,然后说:“诸位议员,我们干吗不去马厩牵几匹马来,让它们也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
“将军,”提索菈女王说,“我给了这位因哈希发言的许可。”
奧托邦似乎在等待米蕾比做点或者说点什么。见她没有反应,他皱了皱眉。“当然,女王陛下。干吗不听呢?我们最多的也就是时间了。”
提索菈看起来想要反驳,但她随后的语气很温和,对象也换成了哈底斯。“继续说吧,因哈希。描述你看到的道路。”
“他们并未离开。”哈底斯说,“席达人肯定准备等到风暴过去才扬帆出海,这就代表他们还在我们的海岸上。”一道雷声炸响,仿佛在支持他的观点,“拳头山那边只有三片海滩能让那么多的席达劫掠者登陆。如果我们分兵几路,就能——”
“女王陛下,”奥托邦说,“抱歉,但我们真的要继续听这种疯话吗?我宁愿听马儿的意见,这不是说笑。”
“将军……”提索菈说。
“这个低等种姓打算建议我们攻击海迪纳人,”将军说,“他打算破坏我们的休战协议,具体做法是伏击一支数量占优的军队。既然我们直接割断自己的喉咙也能达到相同的结果,干吗还要费事跑一趟呢?”
“因哈希?”提索菈對哈底斯说。
她想听到将军提出的问题的答案。塔乌担心他给不出答案。
“我们不需要杀光敌人。”哈底斯说。
奥托邦大笑起来。“那太好了,毕竟我们做不到。”
“我们只需要杀死那位督军。”
“好主意,低等种姓,”奥托邦说,“我们用不着和别的海迪纳人战斗。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然后只攻击督军就好。”
哈底斯开始恼火了。他的表情没变,但塔乌和他相识已久,足以看出这点。
“我们可以等到大多数席达人离开海岸,然后再发起攻击。”哈底斯说。
“当然可以,”奥托邦说,“我们士兵的数量是比仅仅一条船上的兵力要多。我们的人可以游过咆哮海,嘴里咬着剑,攻击船上的艾恰克督军,”他对周围的印德鲁夫们咧嘴一笑,“这下我理解你的意思了。”
“不,你不理解。”哈底斯说,这话引来了那位贵族将军尖锐的眼神,“那位督军是席达人的军事领袖,而且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位优秀的领袖。等大部分劫掠者登船的时候,他还会留在岸上。我们可以等到留在岸边的席达人少到无力抵抗时再进攻。”
“看在女神的份上,为什么督军会在主力部队都启航以后还留在岸上?”
“就和席达人的女性士兵与男性并肩作战的理由差不多。”哈底斯告诉那位将军。
奥托邦摆摆手,对他的解释不屑一顾。“那是因为只有这么做,他们才能派出数量足以压制我们的士兵。”
“那是因为他们认为彼此的地位是平等的,”哈底斯说,“女人,男人,士兵,以及领袖。在很大程度上,他们认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相同的价值和能力。”
奥托邦眯眼看向哈底斯。“你是什么出身,官员种姓吗?”他说着,目光迅速转向塔乌,“你是想告诉我,一个普通的低等平民和你同样有资格预言某个采邑的财政状况?得了吧,你这就像抓住钝剑的剑身,然后说它是剑柄。那些蛮族头脑简单,但就算他们也知道,一位督军的性命——加上他对于兵员、战术、战略的了解——比普通士兵的性命更有价值。会有人保护他的。”
“你说对了一部分,”哈底斯说,“席达人会保护他。但我得告诉你,在这件事上,他们的表现比起贵族会更像低等种姓。”
奥托邦微笑着摊开双臂。“他们一向如此,不是吗?”他问。
哈底斯转身看向塔乌。“捍卫者阁下,”他说,“外面刮着风暴,在停息之前没有任何船只可以出海。等风暴停止,而席达人也开始登船的时候,如果你是他们的领袖,你会在哪儿?”
塔乌实话实说。“在岸上。如果要带领士兵涉险,我就必须亲眼看着他们脱险。”
哈底斯的目光扫过将军,转向女王,然后同时朝两人点点头。“从本质上来说,真正的‘领导’也只是一种职责而已,不是吗?”他问。
塔乌没能看到女王的反应。他正盯着朝哈底斯迈步走来的奥托邦。
“我就在这儿,低等种姓,”将军说,“如果你有话要对我说,就拿出勇气直说吧。”
哈底斯退后半步,同时对上奥托邦的视线。“等风暴平息,席达人开始离开我们的海岸时,我们知道他们会分成几批进行。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避免整支舰队在意外到来的巨浪里沉没。”哈底斯转向女王,“我认为督军会选择最后一批出海,这会给我们带来机会。”
“你认为?”奥托邦问,“你认为?”
“只是认为,因为我没法担保还没发生的任何事。”哈底斯加快了语速,“我也没说要接近他会很轻松。和督军同一条船的那些战士应该会留在岸上。就像你刚才提到的那样,”哈底斯说着,试图争取将军的支持,“席达人无法否认艾恰克的重要,他会得到保护,但我们不用面对整支劫掠部队。”将军看起来仍未信服,于是哈底斯又补了一句:“拜托,我们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奥托邦走完了他们之间剩下的距离。“你是想说,你能理解我们的敌人,因为你比起我来更像他们。这点我没有意见。另一方面,我感到了厌恶,因为你向我们的君王提出的建议是用如此卑劣的共性为基础的。女神的哭泣啊,你是在要求自己的女王食言。低等种姓,你连苦工的荣誉感都没有吗?”
哈底斯挺直背脊,头顶几乎和奥托邦的脖子齐平。“如果你照我说的去做,督军艾恰克就永远无法离开我们的半岛。他会死在这儿,他的死亡会让席达陷入无序。”
“我不会做这种事的,”奥托邦说,“我还有欧迪利和帕姆城要操心,不想听那些背后伤人和违背誓言的计划。”
“欧迪利躲在满是印德鲁夫、因哈希和天赋者的坚城之内。”哈底斯说,“如果没有来自采邑的增援,我们就不会有解决他的力量,而且在席达人回来消灭我们之前,我们也来不及召集援军。这是你告诉我们的,对吧?”
米蕾比主席这时开了口:“所以我们才必须与欧迪利和解。”
“不会有什么和解。”塔乌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捍卫者。”娜雅的语气带上了警告。
“捍卫者……”米蕾比歪了歪头,吐了这几个字,仿佛之前根本找不到说出口的场合,“你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欧迪利是个叛徒。他会像叛徒那样死去。”他说。
“是吗?但这不是由你的女王决定的事吗?”米蕾比问,“这样的决定属于你宣誓效忠的对象、以及她的议会的权限范围,不是吗?”
提索菈开口作答,她的话语让塔乌冷静下来。“阿巴西·欧迪利试图发起政变,也让我们的女王国陷入了内战。对于他的罪行只能有一种回应。”
“如果局势没这么紧张,我们的确会给出您暗示的那种回应。”米蕾比说,“但陛下,我们没有那种余裕。我们贵族必须做出一如既往的选择。我们必须和平解决分歧,从而以青铜和火焰的全力去面对敌人。”
塔乌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分歧?”他说,“欧迪利想要杀死女王,还害得那么多人停止了呼吸。他是个谋杀犯,等着他的只会有审判。”
“你好大的胆子,”奥托邦说,“你提到的可是一位王族。”
塔烏看得出接下来会如何发展。他们不会听的。他们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不必听从。新的统治与守护者议会打算以多数票击败女王,再张开双臂迎回欧迪利。而欧迪利会接受。欧迪利也必须接受,否则只会和其他人一样死在席达人的袭击中。
然后,等叛乱结束,欧迪利也得到赦免,这些大贵族就能保住作为议员的身份。塔乌不知道贵族种姓提升的方法,但如果真的存在这种方法,应该就是这样了。
“我觉得你们是想让阿巴西·欧迪利活下去,”他说着,一手按在自己强侧的长剑上,“但只要我还在呼吸,这就是不可能的。”
娜雅走上前来,挡在他们之间。“够了,你们两个都是。”说完这句话,她没给两人反应的时间,便转向提索菈,“女王陛下,我们要不要换个时间?这些事务更适合在白天讨论,而且——”
“我们和女王一起站在会议厅里,你却把手按在剑上,”奥托邦高耸在塔乌面前,开口道,“你的礼貌连蛇都不如。”
“噢,你想让我彬彬有礼?”塔乌问那个高大男子,“你希望我扮演贵族,却永远不会把我看作贵族。你想跟我玩这种游戏?”
“你在说什么?”
“我的微笑和言辞可以像蔗糖一样甜。我可以遵守你定下的所有规则。但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永远都不够好,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把我当人看。”塔乌说着,将那柄黑色龙鳞武器抽出了一掌宽。
“这东西发疯了吗?”奥托邦说着,向后退去。
“将军,和你说话的人是我的捍卫者。”女王说。
奥托邦迟疑了一息的时间,但随即歪头表示顺从。“当然。他是您的捍卫者。抱歉,女王陛下。”
塔乌知道他指望怎样的回答。他知道现在轮到他道歉,这样一来,他们就都能扮演“贵族好伙伴”的角色。但塔乌并非贵族。他们不会允许他成为贵族,他也不确定成为贵族是件好事。于是他凝视着将军,将第二只手放到了对应的剑柄上。
“我不需要头衔来保护自己,”他说,“我自己有这个能力。
这话让奥托邦的鼻孔张大,而女王抬高了嗓门。“会议结束了。”她说,“米蕾比,如果你坚决希望组建新的统治议会,我下次会考虑的。至于现在,我们各自回去考虑这些建议吧。”
塔乌的目光迅速转向米蕾比的脸。这位自命的主席仿佛舔到了某种酸东西,随即察觉了他的目光。
“女王陛下,”她说,“我能最后提出一个建议吗?”
“有必要的话就说吧,米蕾比。”提索菈说。
“无论我们喜不喜欢,都应该和守护者议员欧迪利谈谈。我们的职责就是在避免欧默亥人自相残杀的前提下解决问题。”
提索菈的表情就像石雕。“就这些吗?”
“差不多吧,”米蕾比说着,上下打量塔乌,“但我有句话非问不可:让凯南·奥卡这样的捍卫者来为我们的女王效命,会不会更好?”
“作为我们新成立的守护者议会的主席,”奥托邦说,“我想在此赞同主席的看法。的确,奥卡和欧迪利也同样熟识,而且——”
塔乌的双剑亲吻了奥托邦脖颈与他背后的皮甲露出的肌肤,龙鳞武器劝说那名男子沉默下来。
“小偷,”塔乌说,“我警告你。你别想从我手里偷走欧迪利。”
“捍卫者。”女王开了口。
“我会讨回公道。”塔乌说着,双剑依旧贴着将军的皮肤,房间里的十一名印德鲁夫纷纷起身,拔出了青铜剑。
“提索菈女王,您似乎应该认真考虑我关于捍卫者的建议,”米蕾比说着,抛开了平心静气的假象。然后她高声对塔乌说:“放下武器,你这只虫子。”
“捍卫者索拉林,我尚未要求你杀死将军。”女王说。
“这不是办法,”哈底斯小声说,“这样不对,塔乌。”
塔乌努力让呼吸恢复平稳,目光从一张脸转向另一张,看到了哈底斯,娜雅,最后是女王。他后退一步,
性命不再受到迫切威胁以后,奥托邦迅速抬手按住流血的脖子,然后抽回手掌,震惊地看到手指沾上的血污。“你让我流血了。”
守护者长剑锐利无比,塔乌又尚未习惯使用。
“你袭击了我?”奥托邦问,“你袭击了我!”
“奥托邦将军,”娜雅说着,努力掌控局面,“你真以为自己可以大肆辱骂别人,对方却丝毫不会——”
“不!”将军大喊道,“这太过分了。这个肮脏的半人根本不该靠近龙鳞,更别提使用它了。”
将军转身面向女王。“提索菈女王,烦请您告诉我,这就是您希望的通知方式?让忠于您的人流血,再用暗杀来违反休战协议?我以为您想要的是和平。为什么您愿意和敌人讲和,却不肯给您自己的同胞机会?”
“将军……”娜雅警告道,但奥托邦不肯住口。
“我很想知道,”他说,“在您的统治下,您会允许低等种姓取代他们的上位者吗?”
娜雅率先開口。“女王提拔的低等种姓只有一个,他能够成为捍卫者,是因为得到证明的功绩。提索菈女王不打算——”
女王打断了首相的话。“我遵循女神的意志,旁人无权提出异议。”
奥托邦点点头。“也就是说,我们会看到更多这种人出现在会议上,是吗?然后对您耳语?动摇您手下贵族的权威?”他嗤之以鼻,“提索菈女王,我理解您不想和蛮族结合,但这并不代表您非得选择低等种姓。”
“将军!”娜雅大喊一声,摊开一只手掌,对准了他。
奥托邦瞥了她一眼。“你也想攻击我吗,首相?你想用女神赐予的天赋放倒面前这个贵族吗?”他舔了舔下嘴唇,扭曲嘴唇,仿佛准备吐出口水,“我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塔乌对女王的了解不及他对哈底斯的十分之一,但他不需要多了解她,也明白她此时怒不可遏。出于某种奇怪的理由,她这副模样反倒让他冷静下来。就好像他能感觉到,他和她同时生气的后果恐怕会非常不妙。
“向我道歉,奥托邦将军。”女王说着,嗓音平稳而尖锐,就像一把刚刚铸成的剑。
“抱歉,您说什么?”将军问。
“在你别无选择之前,道歉。”她说。
“恕我冒昧,女王陛下,”奥托邦说,“趁着还没到木已成舟,任何圈套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我想直言相告。您太过年轻,看不透其中的规律,看不透局势会拖着我们如何发展。”他俯视着塔乌,“你希望我称之为‘捍卫者’的此人,光是在我面前拔剑这点就该上绞架。如果这样的公然冒犯没有任何惩罚,那我们就会走上一条迟早会倾覆自然规律的道路。女王陛下,”他说,“尽管我们面临着充满危险的战斗,但如果我们抛开礼仪和社交规则的约束,那么要不了多久,作为欧默亥人的所有意义都会消失。等到那时,我们就会不复存在,或许是经由敌人之手,或许是我们自己的手。”
提索菈一言不发,整个房间陷入了寂静。
奥托邦指着哈底斯。“这个低等种姓的分叉舌头又吐出过怎样的耳语?”他面对米蕾比和统治议会的其余成员,“我们的女王陛下身边围绕着卑劣肮脏之徒,这怎么可能不产生堕落的影响?”他说着,再次退开一步,脱离塔乌长剑的范围,而那十一个印德鲁夫之一走上前来,挡在他们之间。
“女王陛下,”他说了下去,“我很担心,因为您似乎对您的将军和议员的建议、甚至是您自己立下的和平誓言都不屑一顾。”
女王露出严厉的表情。“将军,你说完了没有?”
奥托邦咬牙切齿,但还是停了口。
“席达大酋长和数十万人在龙焰的洪流中丧失了生命,”提索菈女王说,“和平在那时就已消逝,被叛徒阿巴西·欧迪利煽动的火焰烧了个干净。”
奥托邦又摸了摸自己流血的脖子,转头看向统治议会的主席。“我试过了,米蕾比,”他说,“女神作证,我试过了,但我不想参与她的任何谋划。”
“这么说,你希望解除自己目前的职位?”娜雅问他。
“噢,这样可远远不够。”女王说。
奥托邦瞪大了眼睛。
“我明白,将军,”米蕾比说,“而且在听完今晚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以后,我倾向于赞同你的话。”她故意左顾右盼,看向坐在她两侧的那些女子,“统治议会也全体赞同。”
塔乌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看到提索菈的瞳孔缩成了针孔大小,于是做好了准备。
“我警告你,米蕾比,”女王说,“别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你不会喜欢它的终点,而且我向你保证,你不会有回头的机会。”
“提索菈女王,我们没法在海迪纳人进攻之前打赢帕姆城。如果没有帕姆城的支持,我们又无法在进攻下幸存。您愿意拯救人民,与守护者议员阿巴西·欧迪利和解吗?”
塔乌绷紧了身体。
“不。”提索菈说。
米蕾比眨了眨眼,身体后仰,嘴角上下翕动,最后露出毫无笑意的笑容。“奥托邦将军,作为统治议会的主席,我请求你协助我们履行职责,保护我们的人民与君主不受伤害。让提索菈女王离开首相以及这群低等种姓。”
米蕾比短短的演说还没到一半,将军就点起头来。“印德鲁夫,女王卫队,护送女王去她的房间。如果有任何低等种姓阻拦你们,就杀了他们。”
那些印德鲁夫拔出武器,十一柄青铜利刃反射着房间里火炬的光芒。尽管提索菈有充分的理由害怕,塔乌从她身上感觉到的却只有愤怒。
奥托邦转头看向凯南。“奥卡,离他们远点儿。”
凯南抬起双手,攥成拳头,然后拖着脚步靠近塔乌的剑之手足们,阻挡在天赋者珊蒂身前。“我想我不能这么做,将军。”
奥托邦思索片刻,哼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连你也要失去,可惜了。”他说。
生命与死亡之间的缺口,塔乌心想,正在合拢。他看到手无寸铁的凯南站在那儿,为自己不可能赢下的战斗摆出架势。而在他身边,乌达克深吸一口气,双脚分开。亚奥半藏在大个子的影子里,目光从一个印德鲁夫转向另一个。在他们所有人的前方,哈底斯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恶意行为。
双方实力的差距不小,而且他的兄弟们是在半夜被临时叫醒,塔乌成了他们之中唯一带着武器的人。雪上加霜的是,他的肋骨还没来得及痊愈,右手的三根手指因为骨折握不稳剑。他不确定女王卫队会站在他们宣誓保护的女王一边,还是选择那位将军,毕竟他的开价是在这种场面活下去的机会。
有人大笑起来,笑声在这一刻透出怪异。那是腾巴的笑声。这个因哈希咧开嘴,朝塔乌眨了眨眼,然后交叠双臂。
看起来,这个曾经怀疑塔乌没有能力对抗几名印德鲁夫的男人,如今对他能够击败十一人充满自信。如果那些女王卫士也叛变到将军那边,就是十五人。
“解决他们。”奥托邦下令道,他的手下随即迈步向前。
胜算不大,塔乌想着,扑向那个挡在他和目标之间的印德鲁夫。
胜算
那个印德鲁夫反应很快。他手持一柄剑,没拿盾牌,但仍旧挡住了塔乌弱侧长剑的攻击,以及随后跟上的强侧一击。他没能阻止的是第三击。这位大贵族抬剑格挡的动作迟了一步,塔烏的剑撕裂了他的喉咙。
塔乌没去看他倒下的样子。他从垂死的印德鲁夫身边跑过,同时从对方脖子里抽出自己的剑。
“杀了他!”奥托邦口沫横飞地大喊。
将军的这句命令是多余的,因为剩下十个印德鲁夫已经开始了行动。塔乌被迫从最前方的那个身边冲过,用肩膀撞开魁梧的对手,同时由衷地希望哈底斯是正确的:砍掉蛇的脑袋足以阻止它伤害他们。他必须接近那位议会主席,再强迫她命令这些印德鲁夫放下武器。
但奥托邦阻挡在他们之间,挥剑砍向塔乌的脑袋。这一击的时机抓得很准,但动作太过明显。塔乌料到了这次攻击,矮身避开那把剑的锋刃。奥托邦凶狠的挥砍仅仅撕裂了空气,也拖着他离开了原位。塔乌想要结束那位大贵族的性命,准备顺势还击,但奥托邦变成的模样让他一时间停止了动作。
取代奥托邦的是一头两条手臂的恶魔,浮肿的皮肤就像一只膨胀的扁虱。塔乌面对着那只生物的背脊,而它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来,长着利爪的手臂挥向他的脸。
塔乌停下脚步,试图以眨眼驱散幻象,同时努力闪躲攻击,并恢复自己对真实的掌控。他没法同时办到两件事,因此皮甲前部被剑尖划中、撕裂,让他感受到了青铜的啃咬。他的身体被这一剑拖向侧面,眼看就要倒下,但他维持住了平衡,借着那股冲力旋转身体,再次面对敌人。
这一次,他面对的不是怪物,而是奥托邦。那头恶魔消失不见,而将军仍在重整态势:他刚才的挥砍用力很猛,足以将塔乌劈成两半。趁着奥托邦摆正姿势的时候,塔乌吸了一口呛人的空气,低头看去。一条皮革挂在他的护甲上,胸口的那道浅伤口传来灼痛感。他迷失于幻觉的那个瞬间几乎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奥托邦朝塔乌大吼一声,再次发起攻击,刻意反手挥出长剑。塔乌用弱侧武器招架,攻击中蕴含的力道让他蹒跚后退,但仍然挡了下来。奥托邦毫不犹豫地抽回武器,向后退去,试图移动到塔乌的攻击范围之外,同时又保持在可以攻击塔乌的距离。但没等他这么做,塔乌就结束了战斗。
塔乌在有限的距离下使出了全身力道,双剑同时斩下。这毫无必要。那两把剑是用龙鳞打造,他左手握住的那柄撞上奥托邦的剑,右手那柄劈开了将军持剑的手臂,就像劈开一根干枯的藤条。
首先屈服的是奥托邦的血肉。它向两侧分开,暴露出肌肉、肌腱与组成他前臂的两根粗大的骨头。龙鳞将它们全部一分为二,然后奥托邦的手掌、长剑和大量血液泼洒在涂抹过颜料的地板上。将军随即后仰脑袋,尖叫和哀号起来。那声音在会议厅里回荡,从地板直至圆顶。
塔乌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向后一跃,准备跑去俘虏米蕾比,或者对抗其余印德鲁夫。但印德鲁夫们停止了攻击。他们瞪眼看着奥托邦,还有落在他面前地板上的那东西。
将军双膝跪地,用仅剩的手抓住自己喷涌鲜血的断臂。他旁边的地板上是他的长剑,剑身部分也被劈成了两半。塔乌的龙鳞双剑同时击中了奥托邦的武器与他的前臂,同样摧毁了两者。
塔乌注意到某个印德鲁夫从跪地的将军那里抬起目光,看向了他。其余那些也正在摆脱震惊的影响。他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于是转向议会主席,朝她扑去。他才跑出两步,就落入了她的掌控。
那种感觉就像撞上了一道尖刀之墙。他的身体仿佛被它撕成了碎片,又飞快地拼了回去。塔乌想要尖叫,嘴巴却无法动弹。他几乎无法呼吸。尽管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但他见过那条龙的模样,能猜到她做了什么。他不顾一切地纵身投入了伊斯霍戈。
灰色的迷雾和咆哮的狂风欢迎他的归来,而在他的前方,在那位女性主席刚才所站之处,有一具模糊的身影,笼罩着天赋者那种不断移动的黑色不透明魂衣。
“这会是你的死法,低等种姓。”魂衣后面的那名女子开了口,地狱永不停息的风暴让她的话语模糊不清。
“你对人用了祈求术?”塔乌问。
她发出一阵干笑。“现在低等平民都觉得自己算人了?”
尽管光是想到她的名字都会痛苦,塔乌仍在心里感谢祖丽上的那些课程。“那我们就一起死吧。”他说着,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将自己与那位主席的灵魂维系在一起的“栓绳”,仿佛那是实际存在之物。他想象自己抓住绳索,紧紧缠在自己的双臂上,再用绳索牢牢困住她,就像她困住他那样。“我会把你留在这儿,等你的魂衣失效,我们就一起迎接恶魔吧。”
她迟疑了。他的话让她猝不及防。她没料到他会知道,天赋者不会向智慧生物施展祈求术,正是出于这种理由。祈求的栓绳对双方都有效。
“你没那种时间的。”她说,“在恩拉巴,我的印德鲁夫会砍下你的脑袋,然后我会拿去喂给岩石园里的蝎子。”
塔乌在她的掌控中奋力挣扎,拉扯扭动,寻找她的弱点,指望对方在无法随意操控他的情况下,力量会比他流失得更快。他的努力有效果。他发力的时候,能看到她的魂衣在颤抖。他也能看到,即使考虑到伊斯霍戈和恩拉巴之间的时间差异,他也不可能在被那些印德鲁夫杀死之前令她的魂衣崩溃。
他更努力挣扎。她大笑起来,而他留在恩拉巴的那部分听到了她对那些印德鲁夫的大喊。
“杀了……这个……平民。”她说着,语气低沉而缓慢,就像有人朝这些字眼倾倒了糖浆,然后拖长,就像凯雷姆山里的树莓丛取来的黏糊树液。
紧接着,在头脑,或者灵魂,或者意志的某个部分,他感觉到了她。他感觉到她像泥浆那样流过他的身体,淌上他的双臂。他感觉到她渗入他骨折的手指,他的脖子和脸,贴得那么近,像某种庞大存在那样抱住了他,令他窒息,又将恶臭的口气吐到他的身上。她强迫他摊开双手,一根手指接着一根,然后在远离包裹他的迷雾的那个世界里,他听到了自己的双剑落地的声音。
“没错,”她说着,仿佛就站在他身边,轻声耳语,潮湿的嘴唇擦过他的耳朵,“这就是你的结局,怪胎。这就是自以为能和上位者平起平坐的所有人都会迎来的结局。”
她强行钻入他真实的身体——在恩拉巴的身体——的深处。她将他的舌头移动到牙齿之间,然后强迫他咬下。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跟我说话,”她说,“你根本没那个资格。”
塔乌反抗着她的掌控,但她太强大了。随着他的牙齿越来越用力地咬向舌头,他尝到了血的味道。
“你好大的胆子。”鲜血开始涌入他的口腔时,她说。
他试图大喊,试图移动身体。他试图高声求助,但在印德鲁夫们赶来取走他的性命的现在,他能做的只有握紧她灵魂的栓绳。他能做的只有等待一切结束,但压力随即到来。
那股压力突如其来,又势不可挡。塔乌本以为那就是死亡。他以为要么是那些印德鲁夫杀死了他,要么是那位主席用自己的力量办到了。但她却惊叫起来。他明白了,是另外的某种东西接近了他们。
“米蕾比!”有个饱含力量的嗓音喝道。
塔乌奋力对抗栓绳。在束缚较少的伊斯霍戈,他能够转头张望。他的身旁是比最漆黑的夜晚更深沉的黑暗,那件魂衣如此厚实,塔乌完全看不到隐藏其中的那个人。但他見过这一幕。
“米蕾比,你越界了。”他的女王说。
“提索菈?”米蕾比低语道。塔乌能听到她的话声,只是因为她将自己作为枷锁困住了他,她的嗓音就像在他脑海里鸣响的钟声。“这是真的?”她说,而他仿佛能亲身感觉到米蕾比的恐惧。“女神的哭泣啊……这是真的?”
随着米蕾比屈服于恐惧,塔乌身上的束缚开始减弱。他奋力挣扎起来。没等他自行挣脱,他身旁的黑色球体就移向前方,一团耀眼的光球从中射出,飞向那位主席。米蕾比试图移动,但光球越来越大,大到无从躲闪的地步,在被它击中之时,整个世界炸开了。塔乌被卷入爆炸,意识崩塌瓦解,就像负担过重的气泡那样破裂,让他打着转飞向虚无之中。
等他拼凑起自己足够多的部分以后,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那间会议厅,双手双膝撑地。他吐出一口血,庆幸自己的舌头还没断。即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动作,也耗费了他的大部分意志力。塔乌的脑袋里仿佛装着一百柄锯齿匕首,抬头的时候,痛楚分叉着穿过他的身体,就像一位将手中的刀子刺得更深的外科医师。
在房间另一边,米蕾比在倒下的过程中撞翻了她的椅子,此时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意识模糊,呻吟不止。
塔乌咆哮一声,试图起身。她刚才钻进了他的脑袋,她油腻的触碰滑行而来,污染了他的灵魂。她令他无力抵抗,利用了他。为此,他会杀死她。他抬起一边膝盖,感到有人靠近自己,于是猛地转过头去,确认是谁出现在那儿。
有个印德鲁夫站在塔乌身前,握剑在手。塔乌绷紧肌肉,准备扑向一旁躲闪。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对方握剑时用的是防守架势。这位大贵族正在和两名女王卫士对峙。
另外四个印德鲁夫倒在地上,这无疑是珊蒂的功劳。后者抬起双手,指着他们的方向。剩下五人正在面对塔乌的鳞部、另外两名女王卫士,以及抬起双手/做好准备的娜雅。
塔乌跪坐在地。他先前的估算是错的。他的鳞部也许手无寸铁,但和他们同行的三位天赋者并非如此。
“请息怒,女王陛下,”一位女议员恳求道,“我们听候您差遣。”
“不!”奥托邦大喊起来,抓住自己手臂的残桩,整张脸拧在一起,“别这么做。她什么也不会给我们。她——”
凯南反手给了那位将军一耳光。“将军,你现在该让路了。”
某个印德鲁夫举起了剑,但那位女议员高喊出声:“印德鲁夫们,住手!提索菈女王,该结束了。”
“会结束的,”女王说,“放下武器,就没人会伤害你们。”
“不……别这么做。”奥托邦说。这些字眼从他淤血的嘴唇间挤出,微弱而颤抖,而他跪在自己不断扩大的血泊里,看起来随时可能晕厥。
“别逼我收回宽恕。”提索菈说着,目光扫过印德鲁夫们。
青铜与地板的石头碰撞,咔嗒作响。将军的部属丢下武器,塔乌的剑之手足们迅速拾起。
“各位贵族,奥托邦将军,你们说得对,这段日子很艰难。”哈底斯扶起塔乌的时候,提索菈说,“我们的生存之战陷入了绝望,目前的情况也显而易见:如果我们想生存下去,就必须抛开妥协与会议。我们必须战斗和燃烧,就像历任女王做过的那样。我们必须成为龙之女王,而龙之女王有属于自己的议会。”
这话让奥托邦抬起头来。“你?龙之女王?你以为自己和泰珐女王是同类?”
提索菈俯视着他。“我们本就血脉相连。”她说。
将军嗤之以鼻。“我们以前居然用‘疯子’来称呼你妹妹。”
腾巴抬起脚来,动作带着狂热,早先的笑容仍旧留在脸上,准备踢向奥托邦。提索菈抬手制止了他。
“不,”她说,“照看将军的伤势,然后把他和公然反抗我们的其他人关在一起。不要伤害他们,这是我承诺过的事。”
凯南敬了个礼,抓着腾巴的外衣拉开他,然后向乌达克、亚奥以及两名女王卫士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帮忙押走这批新叛徒。
哈底斯仍旧扶着塔乌,凑近身子,低声道:“当心,塔乌,当心不要卷入他们的阴谋,在被人利用之后抛弃。我们所做的事必须让所有人获益。从现在开始,事态会瞬息万变。”
塔乌瞥了他一眼,但哈底斯盯着女王,装出一副什么都没说过的模样。
“因哈希,”女王对哈底斯说,“砍掉蛇的脑袋能让我避免被咬吗?”
“这只生物有许多脑袋,女王陛下。”哈底斯说,“我们要阻止的是明确表达出攻击意图的那一颗。”
提索菈点点头,对凯南开了口。“迅速处理完这些叛徒,凯南·奥卡。”她说,“我相信在这漫长的一天结束之前,我的捍卫者会需要借助他的剑之手足们。”
她的目光回到塔乌和哈底斯身上。尽管米蕾比触碰的残留感觉仍在体内肆虐,塔乌仍旧挺直了背脊。
“捍卫者索拉林,你和你的战友能够哀悼与休养的时间短得可怜,我……我为此表示歉意。”女王说。
那种奇怪的亲密感又出现了。她对他说话的口吻,就好像他是位离开许久的密友。她开口的时候,他几乎相信她在为他的痛苦和损失而伤心。她的眼神告诉他,她的确这么觉得。
“但时间和风暴不会等待女人或是女王,你们也有工作要完成。”她说,“捍卫者,你能否召集士兵,前去寻找席达人?你能否完成必要的工作,给我修补女王国的裂痕的时间?”
“女王陛下,发生了刚才那种事以后,我怎么能离开您身边?”他问,“如果我离开,又该怎么保护您?”说这些话感觉很奇怪,但塔乌能感觉到自己是认真的。
“感谢你的关心,但我还有女王卫队,永远不会真的毫无保护。”她说着,看向蜷缩在两张椅子的椅腿之间的米蕾比。“在你回来之前,我会当心的,捍卫者索拉林。”
她的表达方式温和,但塔乌还是觉得自己有点蠢,因为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阻挡在全体欧默亥人的女王和想要伤害她的那些人之间。即便如此,一部分的他仍然想留在她身边。
“捍卫者索拉林,我想让你做一件可怕的事,”她说,“你能夺走督军艾恰克的生命吗?”
他向女王给出了答案。她对女神给出了承諾。“不止如此。”他说。
第二章 哈芙赛·艾克尼
太阳尚未落下,哈芙赛·艾克尼已经开始觉得这一天就像绽放的悲剧之花,而在它完全盛开之前,还会有不幸发生。她的脑袋左右转动,半走半跑地来到要塞的庭院,寻找地位够高,能够分享这些可怕消息的人。她听说女王会来庭院,看着因哈希和印德鲁夫们为了外出作战而做准备,可是,哈芙赛心想,他们也许得在要塞里先打上一场。
她照看的那位将军逃跑了。早上由她包扎和护理过断臂的那个人,让本就能力出众的她费尽心力的那个人,在她的医院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派来看守他的守卫死了,她手下最优秀的两位外科医师也死了。她的心里有憎恨、难以置信,但这些并非全部。
哈芙赛从没见过那种景象,也很少有人见过,但她在自己修道会的日记里读到过。那些死者扭曲的尸体,他们张开嘴巴、仿佛在无声嘶吼的模样,就是最初的线索。接着,等她发现杀死那些守卫与医师的武器的本质后,她的担心几乎得到了确认。
伴随着每次呼吸都会更加强烈的绝望感,她放弃了半走半跑,开始全速飞奔,冲进守护者要塞的庭院,害怕自己会一头闯入混战之中,更害怕发现自己来得太迟了。
这座残破的庭院是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墙壁焦黑,还有用泥土盖住的裂口,似乎有条龙从那儿钻出来过。在她头顶,暴风云盖住了太阳,暴雨让庭院又湿又滑。这个下午显得朦胧如梦境。身着皮革、灰衣和丑陋青铜护甲,体格各异的战士们正以有序而杂乱的方式来来往往。
几个士兵看着她跑过,但她没时间展示祭司应有的礼节。女王就在这座庭院里,她还活着,哈芙赛希望她能像这样保持下去。
提索菈女王的身边是她的首相,以及首相的女儿琪布耶。女王单膝跪在那个孩子面前,面露微笑。这种充满慈爱的场面令她安心了不少。
哈芙赛从没想过生儿育女。但自从欧迪利发动政变以后,自从首相冲进她的医院,将那个孩子塞给她照看以后,她就忍不住会为聪明伶俐、总是面带笑容的琪布耶操心。
她照看了那孩子几天时间,而首相为了修补欧迪利议员造成的破坏无休无止地忙碌。哈芙赛没资格教导其他父母,但在她和那个女孩共度的时间里,她对于为人父母的感受有了几分了解,也由衷地认为琪布耶不应该留在这里,和那些杀人如麻的家伙待在一起。
“哈芙赛!”女孩看到了她,叫出了声。
即使在这一天遭遇了那样可怕的事,又见证了他人的死去,琪布耶的嗓音仍旧令哈芙赛精神一振。她朝那个小家伙稍微挥了挥手,然后才双膝跪地,向女王低下头去。
“这位是女祭司艾克尼,女王陛下。”娜雅介绍了她,语气里的询问意味——疑惑哈芙赛为何来此——就像宁静的水面那样清晰。
“女王陛下,”哈芙赛依旧低着头,选择了开门见山,“您在这儿不安全。”
“解释一下。”娜雅说。
“起身吧。”女王同时告诉她。
哈芙赛抬起头来。娜雅目光严厉,但女王的眼神更加……温和。这是在体谅她。她看起来并不害怕,但那是因为她不知道。
“守卫和我的医师们,他们被杀了。将军……”哈芙赛解释得不清不楚,“提索菈女王,我有理由相信——”
哈芙赛忍住一声尖叫。那个人仿佛凭空出现在女王身边,更可能的情况是她刚才没注意。但怎么可能有人注意不到他?
他的肤色漆黑如炭,剃成光头,还有一张对称到不自然的脸,前提是忽略他从鼻子到右脸颊的那条可怕伤疤。他显然是个低等种姓,却身着捍卫者的服色——黑红相间的皮甲——身侧佩有两把长剑。
当然了,她听说过他。低等种姓身穿捍卫者装束的景象本该显得荒谬,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这一幕令她惊恐。
他的眼睛,她心想。其中蕴藏的情绪让她的神经仿佛着了火,心脏也狂跳不止,呼唤着她逃跑,不要停下。
“女王陛下,我們准备——”他粗嘎的嗓音就像一把锈迹斑斑的解剖刀,刮擦着哈芙赛的脊骨,
“现在不行,捍卫者。”娜雅说。
那人的脸抽搐了一下,哈芙赛向后退去。
“女祭司,说快点。”娜雅对她说。
“我——我——”哈芙赛努力开口。
“我们做好离开的准备了,女王陛下。”他说。
“索拉林!”娜雅说。
捍卫者的目光从哈芙赛的脸上移开,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背脊和双肩的肌肉绷得有多紧。
“这孩子是?”他说着,看向琪布耶。
“我女儿。”娜雅告诉他。
那个低等种姓……不……那位捍卫者扬起一边眉毛,“你有个女儿?”
“你还有眼睛和耳朵呢。”娜雅说,“女祭司艾克尼,你提到了危险。”
在他转回目光,令她心神不宁之前,哈芙赛吸了口气,开始专心解释。“奥托邦将军逃出了医院。看守他的那些人遭到了谋杀,连同我手下的主治医师一起。”
没等她分辨出利刃出鞘的声音,那位捍卫者就已拔剑在手。她这才叫出声来。
“乌达克,哈底斯,来我身边!来女王身边!”他高喊起来,同时扫视庭院,寻找危险。
“还不止这些,”哈芙赛说着,嗓音淹没在跑向女王的那阵沉重的脚步声里,“当心他们的武器。他们用了毒。”
“那儿。”这几个简单的字眼来自哈芙赛所见过的最高大的低等种姓之一。要不是他身上的因哈希灰衣,以及不如典型贵族男性发达的肌肉,她也许会将他误认成小贵族。很久以前,在她进修的最后一年,她曾想写一篇关于低等与高等种姓之间体格差异的论文,但她的指导老师警告她避开那种题目,还对她说——
“上面那儿!”
她循着那个低等种姓的手指看去,发现了要塞护墙上的那个士兵。那是个印德鲁夫,手肘放在护墙上。他倚靠墙壁,稳住身体,用一根长长的空心管子瞄准了他们。他放到嘴边的那件武器在欧默亥并不常见,但哈芙赛认出了它,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她大叫的同时,那个刺客朝管子吹出空气,让死亡飞过夜色,扑向他们其中之一。在她身边,那位捍卫者化作一团模糊的黑色皮革,扑到女王前方,又将琪布耶拉到自己身后。哈芙赛听到了飞镖命中时发出的那声潮湿的“砰”。
它命中时就像一支拍打水面的船桨,那种声音让她全身紧绷。然而,飞镖命中的不是她,而那位捍卫者龇牙咧嘴,眼泛泪水,冲击令他闷哼一声。
“拔出来!”她说着,不禁为发现自己安然无恙时的释然而羞愧。
但他没这么做。他在用身体掩护琪布耶和女王。哈芙赛慌忙跑向他,甚至忘了考虑那位刺客是否还有可以射出的飞镖。
“哈底斯,留在这儿,”捍卫者下令道,“乌达克,去阻止那家伙!”
那位魁梧的低等种姓——以及庭院里的某个印德鲁夫——随即跑向通往墙头的台阶。哈芙赛小心翼翼地抓住那支扎在捍卫者右大腿上的飞镖尾部,将它拔出,然后丢到地上。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他,身体颤抖了一下。“别碰那支飞镖。”她说着,移开目光,看着混合了红色与黑色的鲜血从捍卫者腿部和皮裤的小小孔洞中涌出。如此不起眼的东西居然能杀死一个人。
“提索菈女王,小家伙,你们还好吧?”他问。
先前被捍卫者推倒在地的女王紧紧抱着琪布耶。“我们没事,”她这话更像是说给是那个哭泣的孩子听的,“我们没事。”
“琪布耶!提索菈!”首相大喊着跑上前来,将女王和小女孩搂进怀里。
哈芙赛看到也听到了这一切,但她眼下有非做不可的事,所以几乎毫不在意。她在寻找某种锋利之物,手边的这种东西就是捍卫者的双剑。
“我需要你的一把剑。”她说。
捍卫者看向了她,他目光的重量令她瑟缩身子。接着,他示意她离开,呼唤其他人来护卫女王,站起身,又试图陪同另外两人跑向墙头。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然后抓住了自己的腿。
“你不明白。”哈芙赛说。
他再次看向她,摇了摇头,一瘸一拐地跟上那个魁梧的低等种姓——去追赶刺客的那一个。
“怎么了,女祭司?”女王问。
捍卫者的时间不多了,而哈芙赛无法理解他加入战斗的必要性,毕竟那个刺客已经被困住了。
在墙头上,四名士兵正从右方逼近刺客,另外三个则从左方接近。他可以在被士兵阻止前抵达楼梯,但这么一来,那名印德鲁夫和大个子低等种姓就会挡住他的去路。刺客的选项:留在墙头,和七个人战斗,或者走楼梯下去,试着跟两名对手碰运气。
他选择了两人的那一边。
换成是她就不会这么选。那位捍卫者很快就会赶到楼梯下方,尽管哈芙赛不清楚具体原因,但她肯定会选择对抗墙头的那些士兵。
“女祭司?”女王又问了一遍。
“飞镖上有毒,女王陛下,”哈芙赛告诉她,“那是龙血。”
在楼梯上,名叫乌达克的低等种姓对上了那名刺客。尽管哈芙赛极其憎恶暴力,却无法移开目光,就像是有人答应给她全世界所有疾病的治疗手段那样。乌达克率先发起攻击,那柄巨剑划出紧凑的弧度,但没能命中。他的对手向后跳去,落在相隔两级台阶的高处,也避开了攻击范围。
随行的那名印德鲁夫大喊一声,从大个子低等种姓的旁边冲过,发起了攻击。这两个印德鲁夫——刺客和忠诚分子——各自攻向对手,又各自挡下攻势。然后,刺客利用自己位置较高的优势,一脚踢在那个忠诚分子的脖颈下方,让他失去平衡。没等那忠诚分子站稳脚跟,刺客便挥下了长剑。
哈芙赛本想移开目光。她不想看到别人被杀。但那个忠诚分子并未丧命。他举起盾牌,刺客的剑撞上了盾面。这次格挡不算精准,但这意味着刺客仅仅削下了忠诚分子脖子侧面和肩膀的小块血肉,而非夺走他的生命。
保住性命以后,那位忠誠分子旋身后退,让大个子低等种姓占据他的位置,继续攻势。他们的动作流畅,就像在表演一段练习过的舞蹈。哈芙赛张口结舌地看着大个子低等种姓冲上台阶,巨剑挥向刺客的脑袋。
刺客闪躲腾挪,就像外科医师手里的缝合针,尽管那位低等种姓挥舞起巨剑来举重若轻,技巧却不足以击中对手。紧随其后的尖叫声——来自那位脱离了战斗和危险的忠诚分子——令人吃惊。他发出的叫声嘶哑刺耳,仿佛要将他的喉咙撕成碎片。
“女神的哭泣啊。”哈芙赛说着,看到那人摔倒在台阶上。
他痛得弓起背脊,头部后仰到几乎难以置信的角度,而他抓向脖子上的割伤,那里的血管充血绷紧,相隔这么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然后跌跌撞撞地迈出十二步,走下石头台阶,倒在庭院的地面上。
“那个刺客的武器,”哈芙赛离开女王,跑向倒下的忠诚分子,对那位大个子低等种姓喊道,“上面有毒!”
她跑到那名无力地靠着楼梯,扭动不止的男子身前,停下脚步,双膝跪地。
“别动,”她说着,双手扶住他的脑袋,检查他的伤口,“别动!”
刺客的剑在这位印德鲁夫脖子上划下的浅伤看起来无足轻重,但伤口边缘能看到细小斑点状的黑色龙血在起泡和溃烂。哈芙赛知道,救助中毒者最稳妥的方式是切除感染区域,防止毒性蔓延到心脏或者大脑。但毒性渗入了他的脖子,这让她只剩下一个选择。
“听我说,”她对尖叫的男子说,试图穿透他脑海里那首剧痛的赋格曲,“我会给你一种药。它的味道很糟糕,但你必须咬破它,把汁液咽下去。它会带走你的痛苦。”
他的瞳孔放大,双眼凸出,但她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点点头,颤抖的手指伸向她,渴求一切能够舒缓痛苦之物。
哈芙赛一手放在他身上,紧紧按住他,同时摸索长袍内侧的口袋,寻找某只药袋,努力不去注意他脸上浮现的希望。她掏出那只小袋,打开袋口,将内容物倒进手心。浸油药草球只剩下了一个,小小一个,太小了点儿。她很想哭。
那位忠诚分子抓向小球,她没有阻止他。他把小球放进嘴巴,咀嚼几次,吞了下去。哈芙赛坐在他身旁。她知道他服用的量不够多。她最近忙着照料女王拥护者与欧迪利叛军之间战斗的伤者,上次装满药袋已经是好些天前的事了。
他的尖叫声愈加响亮,甩动手脚的幅度更加激烈,整个过程——从她跑到他身边,再到他垂死——发生在仅仅几息的时间里,但在她眼里,他的痛苦和抽搐仿佛无穷无尽。一切结束后,他呆滞失焦的双眼定格在她身上。她能看出其中的指控,那是对她的谴责。她承诺过会让他不再痛苦。她的承诺是谎言。
青铜互相碰撞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她抬头望去,疲惫令她无法感受到恐惧。那个刺客就在附近,在距离庭院地面只有几级台阶的高处。他不断向前,迫使大个子低等种姓连连后退,以避开涂毒的利刃。
哈芙赛看到又一群印德鲁夫——他们都是忠诚分子——跑向这边,而护墙顶端那七个士兵赶到了楼梯那儿,眼看就要下来。刺客能够逃脱的希望很小,而且捍卫者正在楼梯底端等着他。
刺客肯定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回头看向他来时的路,发现那里挤满了士兵,随即一跃而下,落在哈芙赛和那个死去的印德鲁夫身边。他朝她伸出手,而她缩起身子,更多是出于本能而非深思熟虑。紧接着,她感到某人将她拖到了那个刺客无法触及的远处。
捍卫者来了。他将她拖向后方,自己阻挡在她和刺客之间。
“深呼吸,”捍卫者对那个下毒者说,“这是你吸进的最后一口气。”
近看之下,那刺客有一张瘦削的脸,五官远比她想象的杀人凶手要英俊。
“尤库法也在等着你。”他说,“记得从你大腿拔下的那支飞镖么?上面涂抹了龙血。低等种姓,你感觉到它的火焰了吗?它是不是在燃烧?”那刺客笑了笑,朝死去的印德魯夫点点头,想让他们注意到那具尸体。“这只是开始。”
他的动作将哈芙赛的注意力引向了死者。就在她转开视线的同时,他发起了攻击。这招对她起了作用,同样地,他试图让捍卫者分心。她用眼角余光看到,杀手将涂毒的利刃刺向捍卫者的胸膛。就在哈芙赛·艾克尼深吸一口气,想出声警告的时候,鲜血洒落在她的身上。
前一刻,捍卫者眼看就要承受致命的伤害,下一刻,他的一柄剑刺穿并压制了刺客的持剑臂,让那人的涂毒武器动弹不得。溅出大部分鲜血的是捍卫者的第二柄剑。它刺入刺客张开的嘴巴,直至剑柄。剑尖穿透那人的颅骨后部,就像乐器上被人拨动的弦那样震颤不止。
刺客的尸体倒在她旁边的地面上。哈芙赛试图警告的喊声变成了尖叫。
“停。”捍卫者对她说。他已经蹲伏在地,呼吸粗重。“他说的是真的吗?飞镖上有毒?”
她意识到自己陷入了震怖,但仍旧点点头,吐出几个字。“你杀了他……”
“是的。”他说。
“捍卫者索拉林!”护墙上的某人大喊,“五匹马和四个骑手正在逃离要塞。将军也是其中之一。”
捍卫者高声回应:“还有哪些人?”
“两个印德鲁夫,以及一个灰发女人。”
“米蕾比,”捍卫者说着,吸了吸鼻子,仿佛在表达厌恶,“她逃跑了,抛下了其余的议会成员。”
尽管哈芙赛处于半休克状态,但她必须拯救这位低等种姓。“把你的剑给我。”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这么说。
“为什么?”娜雅问。她离这边只有几步,正匆忙赶来。
“我得抢在毒素发作之前切除那一部分。”
“提索菈女王和你女儿怎样了?”捍卫者问首相。
“她们很安全。她们……感谢你,捍卫者。她们很安全。”娜雅说。
捍卫者垂下双肩,点了点头,仿佛他的脑袋是块大石头。
哈芙赛朝他的一柄剑伸出手。捍卫者将它收入鞘内,没等她靠近,抢先抓住她的手腕。他看着那位死去的忠诚分子。
“我凭什么相信你?”捍卫者问,“你没能救他。”
“因为来不及了。”哈芙赛说,“他脖子中剑,毒素已经流遍了全身。如果毒素到达头部或者心脏,就会致死。我无能为力。”
“伤口像在烧。”他说。
她点点头。“开始的时候才是这样。”
“保住他的命,”娜雅说,“做你需要做的事。”
“毒在他的腿里。”哈芙赛说。
“截肢?”捍卫者问。
“否则你会死。”她说。
“你不能切断我的腿。”他说着,看向她的肩膀后方。
哈芙赛转过身去,看到女王也来了。接着,他开始向女王报告,仿佛没听到她刚才的告诫——女神永恒的拥抱已经离他不远了。
“五匹马离开了要塞,”他说,“是奥托邦、米蕾比和两个印德鲁夫。最后一匹马没人骑。肯定是为刺客准备的。”
提索菈女王看着捍卫者的样子,仿佛除了他以外什么都不存在。“你中毒了?”
“必须阻止他们。他们知道你在帕姆城有密探。我们不能允许他们逃到欧迪利那边。”
女王转向哈芙赛。“我听到你刚才的话了。保住他的命。”然后她看回捍卫者,“把你的一柄剑给这位女祭司。”
“不。”他说。
“捍卫者,我是你的女王,你要——”
“我不要。”
另一名低等种姓赶到了。“塔乌说得对,女王陛下。我们必须阻止米蕾比和奥托邦。”新来的低等种姓瞥了哈芙赛一眼,仿佛在思索她的可信程度是否有资格听下去,“他们知道得太多了。”
“这不重要,哈底斯,”首相告诉新来的低等种姓,“他们已经离开了。你们靠步行是追不上的。”
“那我们就不用步行去追。”哈底斯说,“我们还剩多少匹马?”
哈芙赛真希望自己能让这群人清醒一点儿。他们没时间谈什么马了。捍卫者的这条腿必须切除。
“他们带走了多少?五匹?”娜雅问,“这样就剩下三匹。但会骑马的人很少。”
“我会一点儿。”凯南·奥卡说着,大步走来。哈芙赛认识他。所有人都认识他。
“我也会。”娜雅说,“但是,印戈雅玛奥卡,我清楚你作为战士的名声,但我们两个不是他们四个的对手。他们有三个印德鲁夫,米蕾比又是一位强大的天赋者。”
女王仿佛从沉思中醒来,她抬起头,目光从捍卫者身上移开。“我会骑上三匹马中的第一匹,印戈雅玛奥卡和因哈希乌达克可以共骑第二批,娜雅,你单独骑第三匹。
“什么?不!”娜雅说,“提索菈女王,刚刚才发生那种事,你不能参与追赶——”
女王抬起一只手。“我发现自己听烦‘不’这个字了。”她的目光掠过自己的捍卫者,落在哈芙赛身上,“女祭司艾克尼,我会将女王卫士召唤过来,由他们按住捍卫者。保住他的性命。”
“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我的腿!”塔乌说。
女王猛地转向他。“这是我的命令,捍卫者。你没有反对的权利。我不会在今天看着你死去。”
“乌达克!”捍卫者说。
“啊?”大个子低等种姓说着,走了过来。
捍卫者从腰带上拔出那柄龙鳞匕首,费力地拨开中毒部位附近的皮裤,然后脱下。暴露出腿部的痛苦肯定更甚于沾盐鞭子的抽打,但他忍住了疼痛,又保持了充分的庄重,避免自己的男性象征暴露在外。那种疯狂与得体的并存几乎让哈芙赛笑出声来,直到这一刻变得更加疯狂。
“乌达克,割掉伤口和中毒的位置。”他说。
哈芙赛气急败坏起来;无论她遇见这种事多少次,人们不经意间的愚蠢总能令她震惊。“你不能这么做,”她说,“时间过去太久了。毒素也许已经蔓延开了。我们得切除整条腿才行。”
“乌达克,女祭司很担心。”捍卫者说,“切下一大块。”
大個子低等种姓咕哝了一声,接过那柄黑刃匕首。
“你不明白,”哈芙赛说着,努力使用低等种姓也能听懂的字眼,“就算你能解决大部分毒素,但它的边缘部分肯定会蔓延到深处。留在你体内的部分也许不足以让你心跳停止,但毒素会导致难以想象的痛苦。它会把你逼疯。你每一天都会乞求死亡到来。”
捍卫者盯着她,而她脸色发白。他已经疯了,她心想。
“痛苦?”他口吐胡言,“痛苦早在一千次人生之前就失去了对我的掌控。”他仍旧看着她,对大个子低等种姓说,“动作要又准又狠,乌达克。我们还有个督军要杀,还有一座城市要攻下,而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名叫乌达克的男子一声不吭地举起匕首,瞄准捍卫者裸露在外、流血不止的大腿,而捍卫者的双眼和疤脸仍旧对着哈芙赛。
她无法忍受此等愚行。“给我!”她说着,试图夺走大个子低等种姓手里的匕首,但他的掌控坚如磐石。“听着,”她对捍卫者说,“让你的人动手,多半会让你的腿失去功能,和截肢没区别。让我来切除吧。我下刀会尽可能浅,也能避开肌肉和主动脉。”
她的争辩发挥了作用,捍卫者以哼声表示同意。于是,就像她从前的导师最喜欢说的那样:是时候转动刀柄了。
“这简直没法用愚蠢形容。如果你只允许我这么做,确实,我能让你摆脱毒素,只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一条瘸腿,以及你现在大腿里那种灼烧感,”她告诉他,“好吧,是直到剩余的毒素蔓延到深处,让你觉得像是被人从体内点了一把火。”她停顿片刻作为强调,也给他留出理解的时间。“不过没关系,”她说,“你有很多锋利的玩具。到时候你自行了断也不会太难。”
他点点头。“那就下刀浅点儿,女祭司,”他说,“我的腿还得用。”
她没料到这种回答。她在病人身上上百次用过同样的策略,等她详细解释过他们希望的方式有多蠢以后,他们总会转而接受她的方法。她很想知道,毒素是否已经扰乱了他头脑。但他的眼神告诉她,无论扰乱与否,他都下定了决心。
大个子低等种姓将匕首递给他。
“捍卫者——”她开了口,再次尝试劝说。
“我们不是应该快点动手吗?”他问。
“绷带!”她对某个惊呆的因哈希大喊,“给我拿绷带来。”
她的匕首插进捍卫者的大腿,鲜血喷涌而出。她尽自己所能去想象毒素可能在他身体里蔓延的路线。有人把绷带递给他。她不清楚是不是刚才那个因哈希,也没有费神去看。
也许能行,她壮着胆子想。想保住捍卫者的性命——暂时保住——这么做也许足够了。这把匕首比她用过的任何锐器都要锋利,切口也很平整。一想到他们用龙鳞这么珍贵的材料来打造刀剑而非手术用具,她就感到沮丧。
随后,她完成了这件可怕的工作,锯开最后一条肉,将它割下来。有人干呕起来。那是琪布耶。这孩子看着这怪诞的一幕,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琪布耶,你不该留在这儿。”哈芙赛说着,将那块死肉丢到地上,解放双手,然后开始给伤口上药包扎。但那孩子站在原地没动,而哈芙赛又忙到没空赶开她。
捍卫者——他在整个切除过程中始终保持沉默——继续看着哈芙赛。当女王将一只冰冷的手按在她肩上的时候,她跳了起来。
“女王陛下?”哈芙赛说。
“他能活下来吗?”
“我不认为毒素会杀死他,至少不会直接杀死他。”哈芙赛说着,缠紧最后一块绷带。捍卫者提起皮裤,终于呻吟出声。“但他的痛苦永远不会结束或者减轻。我相信,等他的意志难以支撑的时候,他仍旧会自行结束生命。”
“我不会这么死。”疤脸的剑士说着,仿佛他的话语就象征了力量。
哈芙赛很想告诉他,没人在乎他觉得自己会怎么死,女神尤其不会在乎。
“给他需要的一切。做你非做不可的事。”女王告诉哈芙赛,“娜雅,找人备马。我们还有叛徒要追捕。”
首相靠近女王。“您要明白,这决定用‘不明智’都不足以形容。如果您追赶米蕾比,又在过程中罹难,欧迪利就会掌握大权,欧默亥民族也将不复存在。”
女王瞥了捍卫者一眼,然后才做出回答。“我不会这么死。”她说。
首相紧抿双唇,仿佛正要亲吻一只甲虫。“提索菈。”
“娜雅,你一个人能对付米蕾比吗?”
首相沉默不语。
“那就去备马,”女王说,“我不会允许这些叛徒赶到欧迪利身边。”
娜雅朝女王鞠了一躬,低声对女儿说了几句,后者来到哈芙赛身边。
“女祭司,”娜雅说,“我还要请你帮个忙……”
“当然,我会照顾她,直到你回来。”哈芙赛说。
首相吻了那孩子的额头,低声向哈芙赛道谢,然后遵从了女王的吩咐。
首相转身走开的同时,女王对庭院里的因哈希和印德鲁夫们开了口。
“为我们战斗和死去的那一位会得到我们的尊敬。”她说,“为他点燃火葬柴堆。用火焰吞没他的身体,释放他的灵魂。在今晚的星辰之下,他会前往女神身边,不受拘束,问心无愧。”
好几名士兵走上前来,开始为他们逝去的兄弟做准备。
“凯南·奥卡,你说过你会骑马,所以你会骑上它。我们需要你的剑。我们也需要挥动它的人。”女王的话让那位英俊的贵族匆忙敬礼,几乎因此摔倒,“女祭司,别走远。这一切结束之前,我还有可能用得上你。”
这些话语加上这一天的经历,还有那些伤亡,它们一起拍打在哈芙赛身上,仿佛白色的浪花。太阳尚未落下,却有太多人已经死去,还有更多人可能死去。
“我也去。”捍卫者说着,努力想要起身。哈芙赛的喉咙深处发出某种滑稽的怪声,然后她用尽可能威严的语气说:“绝对不行!”
“这下轮到我拒绝你了。”女王对他说,“不行。”
哈芙赛的病人站起来,刻意避免让受伤的右腿承受重量。“我不是你的捍卫者了吗?”他问。
哈芙赛呼出一口气,荒唐!然后她看到女王迟疑了片刻。哈芙赛看得出来(如果完全不懂人心,是没法领导萨阿教的医疗修道会的),虽然她不清楚为什么,但捍卫者的话发挥了作用。
“那就抓紧时间,捍卫者,”女王说着,转身走开,“那些叛徒不会等我们。”
捍卫者费力地跛行,跟在女王身后,脸上的表情让人想起那些采邑总督受到低等种姓冒犯后,想要冲上去撕烂对方背上的皮肤的样子。
哈芙赛·艾克尼目送他离开,然后一手搂住琪布耶,在成为女祭司以后第一次担心女神会审判自己。她很想知道,拯救某些生命,是否会让她成为终结另一些生命的帮凶。
缰绳
塔乌痛到几乎无法思考。那头奔跑的牲口每走一步,他都觉得有人用斧子砍在自己的腿上。几乎和女祭司用匕首切下肉块的时候一样痛。
“我在雾气里找到了他们的马匹。”娜雅高声道。
首相位于他的右方,骑着一匹棕色牲口。乌达克坐在她身后。他搂住她的动作那么用力,迫使她拍打他的双手,提醒他不要勒斷她的肋骨。
“他们在哪儿?”女王问。
“前方稍微偏左一千步远处。”娜雅说。
塔乌看向左边。凯南在他身边骑着一匹白马,但塔乌不觉得他那样算是骑马。凯南紧盯着前方,在马背上弓着腰,喃喃自语,看起来随时可能一跃而起,从那头牲口的侧面跳下。
“一千步?”女王高声回应,“指给我看,娜雅。我会对米蕾比的坐骑运用祈求术,让它像是瘸了一样。我们能追上他们的。”
“你想在我们追赶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祈求术?这不可能。”娜雅说。
“我们等着瞧吧。”女王说。
总算,塔乌看着凯南在马背上笨拙的动作,心想,总算有件伟大的凯南·奥卡不那么擅长的事了。他正要露出微笑,自己那匹马的马蹄便落到地上,冲击令痛楚传过他的腿,剧烈到几乎令他失禁。
“该死!”他说。
“搂住我。”女王回过头说。
“我没事……女王陛下。”塔乌说着,咬紧牙关,脸上冒汗,视野开始模糊。
“你有事。在你落马之前,搂住我。否则我们没法加快速度。”
塔乌先前抓着这匹马的皮革马鞍的两侧,也打算继续这么做,但下一次颠簸带来的冲击让他痛呼出声,随即搂住了女王。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让塔乌几乎放开了手。
“不,别放手,”她说,“抱紧点儿。”
“啊?”
“嗨呀!”她大喊一声,说出这种骑乘牲畜的语言,让它们越来越快,那种速度让塔乌双眼泛泪,在寒风中颤抖。
他们飞快地穿过这片大地,以惊人的速度缩短距离。尽管惊诧没能压下塔乌的痛楚,但痛苦不再是他脑海里的唯一念头。感觉像在飞翔。太阳落在他们身后,风雨肆虐的天空浮现出百万颗星辰,在一朵朵乌云背后出现又消失。
“时间过去太久了,”等他们让疲惫的马儿减速到慢跑以后,娜雅大喊道,“问问女王,离她的魂衣消失还有多久。”
“她的魂衣?”塔乌说。
“她一直待在伊斯霍戈。她在为我们减缓对方的马匹速度。”
塔乌紧紧抱着女王,思索着以这种速度坠马会是怎样的下场。“她在地狱里?”
“也在这儿,”娜雅高声回答,“她的心灵同时待在两个地方,看着两个世界。”
塔乌就坐在女王身后,但想到她在自己毫无察觉之下去了伊斯霍戈,他仍旧大吃一惊。“提索菈女王?”
她没有回答,而交谈也不是他得到所需答案的最快方法。他跟着她进入地狱,伊斯霍戈呼唤着他的血液,恳求他留下战斗,但他在迷雾以及隐藏其中的怪物有机会“说服”他留下之前离开了。
“她的魂衣快要崩溃了。”他高声对首相说。
“这是当然的。这么长时间使用能力,按理说光是这个都是不可能的。”娜雅说。
“我能听到你们的话。”女王说着,深吸一口气,离开伊斯霍戈,无力地靠向他,“我已经尽力了,我祈求的那匹马会在最多四分之一跨里表现出受伤的模样。当心,他们离得很近了。”
她所言不假。周围黑暗、朦胧而又潮湿,他们向东方前进,风暴则朝着相反方向。他们所在之处只有稀疏的雨点,塔乌能透过单薄的雨幕看到敌人的身影。
“他们正在察看一匹马的马蹄。”他说,“不……等等……他们看到我们了。他们抛弃了那匹马,其中一个人骑上另一匹。我觉得……那是米蕾比。她爬上了那匹备用马——留给刺客的那匹。”
“你能看到这么多?”娜雅加快马速,眯起眼睛,在马脖子上方探出身子,“你究竟是怎么……塔乌·索拉林?”
“只是目光敏锐而已,娜雅首相。”他说。
“他们留下的那匹马是最快的一匹。”提索菈女王说,“我们应该骑上那匹马追赶他们,迫使他们应战。”
“不包括你。”娜雅说,“你做得够多了,再说你的天赋已经使用过了。”
“那让谁来?”女王问,“凯南没法骑得太快。因哈希乌达克根本不会骑马。”
“乌达克和我会换乘那匹快马,”娜雅说,“让奥卡骑着他那匹尽可能跟上。”
凯南看起来既愤怒又惭愧。他想拿出更好的表现,但能力有限。
“我跟首相骑同一匹马。”塔乌说。米蕾比在会议厅对他做过那种事以后,他必须再会一会她。
“该去的是我。”乌达克反驳道。
“那边有印戈雅玛和一个天赋者,”塔乌说,“将军还可以用剑伤人,虽然只能用左手。我能阻止他们。”
乌达克朝塔乌的大腿挥了挥手。“你只有一条好腿。”
“赞美女神,她给了我两只手。”
乌达克好像不满地嘟哝了一声,但塔乌在风里听不清楚,也觉得话题到此结束了。
“那个天赋者怎么办?”乌达克换了个话题。塔乌想起米蕾比曾经对他的束缚,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会很忙。”娜雅说,“我会对她施展祈求术,她别无选择,只能用同样的手段应付我。”
“捍卫者,”女王压低嗓音,以免其他人听见,“娜雅和米蕾比之间的对抗不能持续太久。”
塔乌听懂了。娜雅和米蕾比会在伊斯霍戈彼此对抗。她们会汲取尽可能多的能量,她们的魂衣也会迅速崩溃。强大的一方会获胜,弱小一方则会沦为恶魔的猎物。
“娜雅?”他们接近叛徒抛弃的马匹时,塔乌问。
娜雅知道他想问什么。“米蕾比更强,”她说着,下了乌达克和她共骑的那匹马,“我们走吧,捍卫者。”
塔乌松开搂住女王腰部的双臂,她在鞍座上晃了晃身子。她已经精疲力竭了,他扶住她的动作慢了一步。
“我不会让她们的对抗拖太久的。”他告诉她。
她点点头。他滑下马背,踩到地面,差点在伤腿承受体重的那一刻倒下。他咬紧牙关,攥紧剑柄,任由痛苦的波浪流过身体,然后走向娜雅。后者正忙着爬上米蕾比刚才骑乘的那匹马。
“塔乌……”凯南说着,语带担忧。
“盡快追上来吧,”塔乌说,“我会拖住他们,直到你赶来。”
“我们走!”娜雅说着,伸出一只手,打算将他拉到那匹高大黑马的背上。
塔乌攥住娜雅的手腕,努力让表情维持镇定,然后借力跨坐到她身后。
“驾!”娜雅说。马儿像标枪那样飞驰而去,他们再次开始飞跃大地。在前方,奥托邦和米蕾比正用鞭子抽打马匹,不顾一切地催促那些牲畜加快脚步。但追捕者与逃亡者之间的距离却在持续缩小。
他们缩小差距的同时,塔乌转过头去。女王、乌达克和凯南落到了后面。
“如果我和米蕾比的战斗持续太久,我会输给她。”娜雅说着,风让她的嗓音带上了颤抖。
“这种事不会发生的。”塔乌告诉她。
她没有答话,而是对那匹马儿开了口,催促它奔向前方那座小山。
米蕾比一行人刚刚翻过小山顶端。虽然塔乌看不见山的另一边,但他注意到了他们缩短距离的速度有多快。
“他们在放慢速度。”塔乌说。
“他们没法甩开我们,而且他们明白这是最好的机会,”娜雅说,“他们想在其他人赶来前杀死我们。”
塔乌转动手腕,开始热身,准备战斗。“他们想得美。”
休耕地
米蕾比、奥托邦和两名印德鲁夫消失在小山背后,塔乌不禁担心他和娜雅会一头闯入埋伏圈。登上山顶后,他看到的景象更加令人惊讶。
在一小段低洼之后,斜坡让位于一千步方圆的农田。数以百计的苦工借着月光在田里忙碌。娜雅让马匹停在农田边缘。塔乌的脸抽搐起来:痛楚沿着腿部传上,让他的大腿抽搐不止。
“我会尽可能久地拖住米蕾比。”娜雅说。
塔乌点点头,抬起仍在抽筋的那条腿,翻身下马,落到地上。他的状态不怎么适合战斗。“那些人可以帮忙。”
“什么人?”娜雅问。
塔乌周围长满了多叶的茎秆,顶端是铁锈色的一簇簇谷粒。谷子排成整齐的行列,比他还要高,绵延到他视野的最远处。茎秆之间的苦工一动不动,低垂着头,仿佛是同样被栽种在此的作物。塔乌拔出双剑。没有了马背提供的高度,他无法再看到那些贵族的位置,他们有可能正在逼近这边。
离他最近的苦工就在不到五步外。对方年纪不小,脸上满是皱纹,头发打结,皮肤因为过度日晒而剥落。他衣着破旧,将一只篓子——里面装满他摘下的谷物——紧抱在胸前。他没有低头。他瞪大眼睛,目光从塔乌的疤脸转向他红黑相间的护甲,再转向他的龙鳞双剑。
“尤库法?”他低声发问。
“他们去了哪儿?”
苦工仍旧瞪着眼睛,抬起手来,用一根弯曲多瘤的手指对准塔乌右方成捆的茎秆和叶子。塔乌转过头去,凝视黑暗。就在这时,云层分开少许,月光照亮了藏在那里的两名印德鲁夫手里的青铜剑。
“我看到你们了。”他说。他们冲了过来。
那个老年苦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奥托邦的士兵会首先砍倒他。为了阻止他们,塔乌以最快的速度跛行到苦工那边,尽管右腿每次受力都会传来剧痛。冲在前方的那名印德鲁夫朝老人挥出了剑。
这么做鲁莽又愚蠢,但塔乌依旧跳过最后两步的距离,撞上那个苦工,让老人离开攻击范围,自己险些因此身首异处。他们倒成一团,塔乌垫在下方,发出痛呼。他的右边大腿着地,红色的圆环在视野中脉动,腿部的痛楚迅速传遍全身。
“杀了他们!”位置靠后的那个印德鲁夫大喊,站在他们身前的那名贵族欣然从命。
他一剑刺向塔乌胸膛。没法抬剑抵挡的塔乌就地一滚,拖着那个苦工一起。大贵族的剑击中了地面而非血肉,顿时尘土飞扬。塔乌确信自己无法在被青铜武器开膛破肚前起身,于是丢下一柄剑,抓起一把泥土,甩向对手的脸。
那个印德鲁夫举剑想挡开泥土,但其中大半仍旧飞进了他的嘴里。
塔乌捡起剑,半是爬行半是跛行地转过身,恰好看到那个印德鲁夫吐出一团沾满口水的土壤。动作较慢的那个贵族进入了攻击范围,随即挥剑,想打塔乌一个出其不意。塔乌看到了他的攻击,举剑挡下,随后转向那个满脸泥土的贵族,打算用另一把剑刺穿对手。
他没能办到。他的腿失去了力量,被迫用完好的那条腿跳着躲开,以免摔倒在地。
“该死!”他咒骂的同时,那个沾上泥土的印德鲁夫朝他冲来。
塔乌格挡、还击,在那个印德鲁夫的持剑臂上留下一条骇人的伤口,让这场战斗流下了第一滴血。那位大贵族尖叫一声,后跳躲闪,接着另一个印德鲁夫攻了过来。
塔乌时而跛行,时而单腿蹦跳,双剑回旋着劈向第二名士兵的头部、肩膀、臀部和腿部,让高大许多的对手在猛攻下萎靡不振。
“帮我!”印德鲁夫对满脸泥土的大贵族大喊,作为回应,后者攻向塔乌的背脊。
塔乌用左腿转过身,背对原本的对手,与攻来的印德鲁夫交锋。他的剑挥出一次、两次,接着,就像他在迷雾里承受过足有十万次的恶魔围攻时那样,塔乌左手剑向前刺出,虚晃一招,然后反手握剑,剑尖对准身后,手臂向后甩出。
黑色的利刃刺穿了空气,撞上皮革、血肉、骨头边缘,最后是维系人类灵魂的柔软之物。它深深埋进他身后那个印德鲁夫的躯干中央。那人身体歪斜,双手抓挠着杀死自己的东西,几乎让塔乌的剑脱了手。
塔乌握紧剑柄,瞥了眼身后,只见被刺穿的男子像醉汉那样胡乱拨弄龙鳞剑的剑刃,手指也被切得七零八落。那个印德鲁夫眼里的火花黯淡下去,双腿失去力量,然后身体从剑刃滑下,倒在这座半岛的农田格外肥沃的土壤里。
剩下那个满脸泥土的印德鲁夫呼唤着死者,语气带着与生死搏杀格格不入的温柔。他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恳切得仿佛像祈祷,但即便如此,女神或是死者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我要把你的尸体留在这里腐烂!”满脸泥土的印德鲁夫大叫,肌肉开始扭曲、倍增,那是狂暴术生效的迹象。
“该死!”塔乌再次咒骂出声,注意到米蕾比站在那个印德鲁夫身后十步开外,抬起双手,对准了身体正在变化的男子。奥托邦站在她身旁,仅剩的左手握剑下垂。
“我会在你尸体的嘴里拉屎,低等种姓!”大贵族说着,嗓音低沉到难以辨认。
“塔乌!”娜雅在他身后说,“你得加快速度了。”她说着,将自己的灵魂送入伊斯霍戈,望着现实世界的双眼顿时失去了焦距。
米蕾比的身体立刻僵硬起来。“你这臭虫!”
狂暴的影响放缓、停止,然后开始反向作用。塔乌听到那个大贵族的骨骼发出“嘎吱”和“砰”,体格和力量也恢复了正常。
“当心那个低等种姓。”米蕾比抿着嘴说。奥托邦站到她身前,以笨拙的动作举起剑来。
米蕾比露出了身在灵魂世界的人才会有的表情。她的双眼闪烁不定,看着的并非周围的农田,而是另一些东西。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某个东西,某个人身上。她攥紧双拳,露出微笑,塔乌知道她在迷雾里找到了娜雅。
“我找到你了,渣滓。”米蕾比嘶声说着,双手做出拖拽的动作,让娜雅的身体摇晃起来。
“捍卫者,快!”娜雅说。没等塔乌迈出一步,他面对的印德鲁夫就发起攻击,瞄准了他受伤的腿。
塔乌双剑架住这记下盘攻势。“懦夫。”他说。
“低等种姓。”那印德鲁夫答道。
娜雅大叫一声,吸引了塔乌的注意。她站在那儿,却弯下了腰,仿佛承受了重击。
“我的魂衣……消失了,”她说着,目光空洞,仍旧聚焦于地狱,“它们要来了。女神啊……我能听到它们到来的声音。”
塔乌必须赶去米蕾比那边,但他的对手也清楚这点。那个印德鲁夫向后退去,以有限的攻势阻止他接近议会主席,而塔乌腿脚不便,没法在剩下的几息时间里闯过去。他需要帮助,也看到了助力的到来。
与乌达克共乘一匹马的女王——以及骑着白马的凯南——抵达了小山的顶端。他们接近了,但还不够近。时间在伊斯霍戈的流逝截然不同,没等他们发挥作用,娜雅就会死去。
担忧涌过他的身体,塔乌将注意力转回了战斗。他没法在娜雅死前跨越那个士兵和将军的阻碍。他的能力不足以阻止所有对手。他清楚这点,但并不打算放弃。
他抬起剑来,准备冲锋。就在这时,他听到在泥土上曳行的脚步声——数十个脚步声。就像是遮眼布忽然被人掀开,塔乌这才想起这片农田并非空无一人。他们如此沉默,如此平静而顺从。聚集起来观看这场冲突的这群苦工几乎与周围的泥土、茎秆和谷粒一般无二。他先前没有在意这群苦工,双眼仿佛看不到他们。他很容易就会忘记,他们同样是欧默亥人。
“去对付这些贵族!”塔乌大喊一声,用完好的那条腿曳步向前,对敌人的虚招视而不见,避开他真正的攻击。“攻击他们!”
站在五步外的奥托邦抬高手里的剑,四下寻找新的敌人。他意识到塔乌是在对那群苦工呼喊,顿时大笑起来。“你觉得他们有这个胆子?”
“欧默亥人,我的名字是塔乌·索拉林。我是女王的捍卫者,我在此号召你们协助我!”塔乌说。
他看到作物间有东西在动。是塔乌先前撞倒在地的那个老人。他抱着硕大的篓子,仿佛那是一块巨石,等到足够接近以后,他将篓子砸在米蕾比的后脑勺上。谷物篓粉碎四散,米蕾比尖叫一声,而正在和塔乌战斗的那个印德鲁夫转向了她。
他应该能看到米蕾比瘫倒在地。他甚至应该能注意到娜雅做出同样的举动。但他肯定没看到塔乌朝他突刺的情景,因为塔乌的双剑刺中了他的背脊,瞬间夺走了他的性命。
奥托邦朝老人挥出武器,用左手握住的那把剑划出一道弧线。“渣滓!”
那老人以不符合外表的敏捷反应试图躲闪,却没能躲开。那柄剑从他的肩膀一直劈到了肚脐。他倒在地上,双臂抱住自己,破破烂烂的衬衣沾上了鲜血。
“你这该死的!”塔乌对奥托邦说。
“退后。”奥托邦说着,用剑对准了塔乌的心臟。
塔乌绕着奥托邦移动,同时确认那个苦工和娜雅的情况。那苦工一动不动。
“你会死在我的剑下,奥托邦。”塔乌咆哮着,目光转向娜雅那边。
首相的身体在动弹,正在从她与米蕾比的战斗中逐渐恢复。在为娜雅的安然无恙释然的同时,塔乌猛地转身,挡住了奥托邦悄然刺向他颅骨的一击。
利刃交击。塔乌不顾受创的腿,迈步靠近高大得多的将军,在架开奥托邦那柄剑的同时,自己的第二柄剑刺向将军的腋窝,瞄准了他的身体和肺部。
“你觉得我在说谎?”塔乌问,“我说过,你会死在我的剑下。“
“捍卫者索拉林,我们必须把奥托邦将军和米蕾比议员带回堡垒城,让他们接受审判。”女王赶到了。
“捍卫者阁下?”凯南笨拙地下了马,大步走来。
“什么?”塔乌问道,愤怒充斥他的全身。他本想像刺穿一条鱼那样刺穿奥托邦,因为他对那位老人做了那种事。他本想將米蕾比开膛破肚,因为她在会议厅里对他做了那种事。
乌达克随即抵达,双腿分开骑在马上,动作僵硬。“他就交给我吧。”大个子说着,将自己的巨剑贴在奥托邦的脖子上,从塔乌手里接管了他。
塔乌又看了娜雅一眼——后者已经坐起身来,握住女王的手——然后走到那位苦工身边。那位老人双眼睁开,无神地凝视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他死了。
这么做对他的伤腿堪称酷刑,但塔乌还是跪在老人身边,动作轻柔地为他合上眼皮。
“捍卫者,”凯南说,“我们会捆住奥托邦和米蕾比,在返程时让他们躺在马背上。我们得回要塞去。”
塔乌没有理睬凯南。“他叫什么名字?”他问其他人。见没人开口,塔乌指了指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子。
“你,他叫什么名字?”
“他是个苦工。”她说。
“苦工也有名字。”塔乌固执地说。
她后退了几步。“拜托,阁下,我不想参与这些事……”
“我没要求你参与什么。”
“求您了,阁下。”她说着,退入茎秆和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塔乌看向其他苦工,但他们也纷纷离去。他看到一名皮包骨头的年轻男子准备向他开口。
但紧接着,那人垂下目光。“抱歉,阁下,”他拖着脚跟向后退去,“我不能。”
“不能什么?”塔乌问,但那苦工还是走了。
塔乌将双手按在脸上,用力揉搓,然后僵硬地起身,指了指那位老人。“他今晚救了很多人。他帮助了国家。”他对藏在作物之间的那些人说,“我得离开了。我必须离开。你们能带走他的遗体吗?你们能向他致敬,为他火化吗?
沉默。
“就是这个老苦工攻击了米蕾比?”凯南说着,走上前来。
塔乌瞪着凯南,挣扎着起身。“你不想让他火化?攻击贵族的苦工又适合怎样的下场?我们是不是该掏空他的内脏?”
凯南绷紧下巴,走过塔乌身边,跪在那位老人的尸体旁。他将双手伸到尸体下面,抱起了他,走向藏着附近那些苦工的那几排作物。塔乌看到老人的血涂污了凯南的铠甲。
“如果你们不反对,我会带他返回堡垒城,”凯南对那些苦工说,“我们会给予他正规士兵的待遇。我们会火化他,将他的灵魂送到女神身边。”
“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放下他吧,阁下,”有个纤细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开口道,“我们会安置他的。”
“你又是谁?”凯南问。
“他照顾……曾经照顾过我,阁下。”
凯南点点头,将老人的遗体轻柔地放回地上,向苦工们的方向敬了个礼,然后转身走开,帮助乌达克将议会主席和将军捆到其中一匹马背上。塔乌看着凯南离开,心里五味杂陈,然后就这么转过身,面向那些苦工。
“该道歉的人是我。”他对那些隐去身形的男女说,见没有回应,他也转身离去,给这些无种姓者留出收回自己同胞的空间。
“我们很担心你。”等塔乌靠近后,女王说。她就站在娜雅身边。“我们担心你和娜雅的安全。她说你救了她。”
“救她的是个苦工,女王陛下。”塔乌说。
“提索菈女王陛下,”凯南说,“我们该返回堡垒城了。不必要地在外面逗留不太明智。”
塔乌很累,肌肉隐隐作痛,大腿仿佛在燃烧。返回的骑程会充满折磨,但他也许能开始习惯。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娜雅身边,正朝马匹靠近的时候,她一手按上他的前臂,示意他停下。
“我看到你战斗时有多拼命,也知道你受了伤,疼痛难忍。你救了我。谢谢。”
塔乌摇摇头。“我没能阻止他们,你差点因此而死。那位老人……总有人因为我的力量不足而死去。”
娜雅打量着他。
“我会做得更好,”塔乌说,“我会更加强大。”
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说,尤其不清楚为什么要对她这么说,而她继续看着他,仿佛在探询什么。但他太过疲惫,没有聊天的心情。他冲她点点头,迈开步子。
“我想我能理解女王为什么选择你了。”她说。
塔乌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他本可以问她这句话的意思。在那天晚上,在那一刻,她也许会告诉他。但他不确定自己想知道答案。
“风暴正在减弱。”凯南对他们高声道。
“这儿没有风暴。”乌达克说。
“风暴在向西移动,前往大海和更远处,”凯南说,“我们应当回到城里,集结士兵准备攻击。如果哈底斯的设想正确,那位督军还在岸上,今晚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等到明天早上,风暴和艾恰克就该离开了。”
马背上的女王伸出她过分冰凉的双手,搀扶塔乌。他握住那双手,笨拙地爬上马,坐在她身后。
“我们得拼命赶路才行,”她说,“要比一场快停止的风暴更快,才能夺得艾恰克的生命。”
更多的杀戮,塔乌心想。他的双剑上一次使用之后,还没来得及擦拭干净。
疑问
米蕾比和奥托邦被带去了要塞的监狱,在那之前,女王给出了承诺:他们会在黎明时分接受审判。做出保证之后,提索菈女王和娜雅离开了马厩。凯南和乌达克要求塔乌陪同他们前往庭院,敲定袭击督军艾恰克所需的准备。
塔乌表示要先擦擦脚,留了下来。等大家离开后,他把马厩的帮工也打发走了。重新独处以后,他单手掩口,尖叫出声,拼命想要驱逐仿佛生长在胸膛和心脏里的痛楚。
那位老苦工试图帮助他,却因此而死。他去了女神身边,就像塔乌的父亲,就像奥伊博……就像祖丽那样。他们赶来保护他、拯救他,但当他们需要救助的时候,他却辜负了他们。
塔乌尖叫不停,身体无力地靠向最近的马圈大门,拳头狠狠打在脆弱的木板上,甚至因此留下了淤青。他双眼紧闭,混乱的大脑嗡嗡作响,但他仍旧听到了他和女王共乘过的那匹高大黑马靠近的声音。他听到了它踩过散落干草的地面的沉重脚步声,然后是它潮湿的呼吸声,它正朝他的脸颊喷出热气。
塔乌不知道这种牲畜吃什么,也不想被咬,于是睁开眼睛,向后退去。
“想都别想,”他对那匹黑马说,亮出强侧的长剑,“我也有牙齿。”
马儿缓缓靠近,对他和那柄剑几乎视而不见。它折起双耳,贴着脑袋,让耳朵显得又小又尖,眼睛和鼻孔却恰恰相反。它双眼圆睁,鼻孔张开,又尽可能分开。塔乌不了解这种生物的习性,但他不认为这些表现意味着热情和欢迎。
“离我远点儿,渣滓!”塔乌说着,将剑身抬得更高,“哈呀!”
那头牲畜此时靠着马圈那道低矮木墙的另一边,但这种木头很脆弱,马儿可以轻松撞穿这种虚假的屏障。
“你有什么毛病?”
马儿亮出牙齿,翻起眼睛,人立而起,双脚踢出。塔乌贴着马圈墙壁,躲向侧面。这种牲口极其珍贵,他不想伤害它。但看着那头发疯的动物,他不得不拔出双剑。
“我还以为我们能成为朋——”他开了口,却中途反应过来:他朝侧面移动的时候,那匹马的脑袋和眼睛没有跟随他。
塔乌意识到马的反应并非针对他,顿时脖颈汗毛倒竖,扑倒在地,滚向一旁。几乎与此同时,他刚才背靠的木头炸开,化作一场碎屑的风暴。
从塔乌身后传来的嚎叫并非来自他所知的任何动物。他匆忙起身,压下大腿的痛苦咆哮,转身面对那个险些将他斩首的东西。
它不算高大。也就是说,这头恶魔的身高与他相仿。它的身躯比他笨重,微黄的厚实皮肤满是凸起和斑点,就像蟾蜍的外皮。它用拳头大小、反射着光线的双眼盯着他,圆形的嘴巴就像鮣鱼。它用两个较小的孔洞发出咆哮,短小双臂末端那六根带爪的手指舒展开来,扑向了他。
“这不可能是真的。你不是真——”塔乌开了口,没能说完就被迫抽身后退,避开它挥出的利爪。
他想拉开足够的距离,避免被它开膛破肚。但他的背脊撞上了一道木墙,然后发现自己面对的恶魔就在不到两步远处。它朝他扑来,而塔乌无处可躲。
到了这时,那匹黑马已经狂性大发。在塔乌看来,那头恶魔在扑出的同时还在嚎叫,但他不敢肯定。马圈中那匹马儿嘶鸣不已,不断跺脚,让他很难分辨清楚。
塔乌抬起双剑,阻止那头恶魔的爪子挖出他的眼睛,同时贴墙移动,打算避开它的攻势。双剑完成了工作。它们挡住了恶魔,切开了它厚如皮革的双手。但塔乌没能及时躲开。怪物撞上了他的身体,而他撞上了木头墙壁。
塔乌身后的墙壁向内迸裂,他重重撞上畜栏里泥土和干草覆盖的地面,肺里的空气全被挤了出去。那头恶魔压在他身上,圆形的口部张开,在距离他鼻子一指之遥的位置合拢——那是因为他用双剑的剑柄抵着它的脖子,奋力将它推开。
“怎么会?怎么……”他朝它咆哮,而它咬向了他,还四下摸索,试图用爪子或者牙齿攻击他。
匆忙之中,塔乌将双膝滑到它的身躯之下,用双脚抵住他认为的它的臀部,然后用力蹬腿,迫使它远离自己。与此同时,他尖叫起来,腿部用极为强烈的刺痛表达了抗议。
恶魔愚蠢但并不迟钝,它将双腿收回身下,四脚着地,爬行攻击。
塔乌迅速后退,将强侧长剑砍入它的肩膀。本来准备用另一柄剑刺穿它的脸,却错失了目标:黑马的前蹄将那头恶魔的脑袋踩进了地面。
恶魔的双眼瞪大到难以置信的程度,仿佛癫痫发作般抽搐起来。黑马人立而起,再次踏下。它的蹄子命中了目标,敲进那头怪物的脑袋,将它踩成了肉酱,也让怪物最后的挣扎归于平静。马前蹄第三次抬起落下,踩在散落干草的地面与那滩恶魔形状的灰烬——它取代了刚才那头怪物——之上。
这次践踏的力量令灰烬四散,让前一刻还是恶魔的东西盘旋飞起,每一片灰烬都自行溃散,消失在视线和存在之外。接着,就像流过无形筛子的砂砾,最后一片灰烬也消失不见。那头恶魔彻底不复存在。
“怎么會?”塔乌又问了一遍。
阴影
塔乌狂乱、匆忙又一瘸一拐地离开马厩,跑向庭院。雨势减缓为细雨,要塞里忽明忽暗的火炬将潮湿的雾气、光滑的卵石与闪亮的要塞护墙变成了无穷无尽、起伏不定的形状和影子,每一道都能藏起一头怪物,而后者可以割断他的喉咙,让他甚至来不及警告其他人。
他加快脚步,鲁莽地向前飞奔。这时,前方有三个身形脱离了阴影。
“找到你了。”三道身影里最前方的那道踏入火炬的光芒中,开口道。
塔乌咒骂起来,试图停下脚步,脚底却在潮湿的石头上打滑。为了稳住身形,他将全身的重量放到了受伤的腿上。世界顿时收缩为一个令人炫目和痛苦的小点。
“见鬼!”他说着,抬起双剑。
“塔乌,别激动!出什么事了?”
是哈底斯的声音。刚才同样是哈底斯的声音。等塔乌的视野恢复正常,痛楚也消退下去以后,他看到了其他人。哈底斯的身边是乌达克和凯南。
“我们正想去找你。”哈底斯说,“风暴的中心已经离开了半岛,去了咆哮海上。督军的船队很快也会出海。该出发了。”
塔乌明白,这些都不重要。
“他们来了!”他说,“在这座要塞里!”
三人不约而同地拔剑出鞘,围绕在塔乌身边,提防着袭击。
“在哪儿?”乌达克左顾右盼,然后发问。
“马厩,”塔乌说,“从那儿开始的。”
“有多少个?”哈底斯问。
“目前为止就一个。它袭击了我。”
“一个?”凯南问,“一个席达人?一个欧迪利的手下?”
塔乌气喘吁吁。“不是人1。”
凯南点点头。“那就是席达人了,”他说,“女性劫掠者。”
“这不代表只来了她一个。”哈底斯说着,指了指通向要塞深处的某条拱道,“到拱道里去。就算敌人数量很多,他们也没法在那里包围我们。”
乌达克点点头,拉着塔乌的手臂,四人就这么飞奔而去,躲在拱道的墙壁后面,限制了可能被敌人袭击的角度。
“我们该召集士兵吗?”凯南低声问塔乌,“还是说我们应该冒个险,自己解决那些席达人?”
“不是席达人。”塔乌说着,凝视昏暗拱道外的那片黑暗。那里有太多的阴影,全都朝着远方延伸,细长如矛。“是一头恶魔。”
凯南的剑尖在空气里晃了晃。“一头什么?”
“你刚才说恶魔?”哈底斯压低音量,嘶声发问。
塔乌继续扫视那条路,点了点头。“它在马厩袭击了我。”
他听到哈底斯叹了口气,然后听到他还剑入鞘。“你刚才睡着了,然后去了伊斯霍戈?”
乌达克和凯南没有收起武器,但也都垂下剑尖,指向地上的鹅卵石。
“不,”塔乌说,“它来了这儿。”
“‘这儿’是指哪儿?”哈底斯问他。
“恩拉巴。”
“一头恶魔?”
“对。”
乌达克和凯南也将长剑插回鞘中。
“你需要休息。”乌达克说。
哈底斯吸了吸鼻子。“塔乌,你今天很辛苦。你受了伤,而且很疲劳。你也许只是睡着了。”
“不!我告诉你们,这就是发生的事。”
哈底斯一手按在他的肩上。“我会好心地假装你什么都没说过。”
“你们还不明白吗?”塔乌问,“这可能意味着——”
“这可能意味着你被解除捍卫者的职务。你这套关于马厩恶魔的故事可能意味着女王本就岌岌可危的统治因此垮台,”哈底斯摇摇头,“女神的哭泣啊,塔乌,她甚至已经让一个低等种姓——低等平民——成为自己的捍卫者了。”
这话惹怒了塔乌。“是高等平民。”
“没人在乎这个。提索菈女王是已经分裂的女王国的君王,统治着低等种姓和贵族弃民所在的这一方。”
塔乌正在失去他们的支持,而他负担不起相应的后果。“我见过它们。早在今天之前就见过,”他说,“是从训练学院开始的。有时候在影子里,有时候在高大的草丛里。有时候在我的视野边缘,我转过头就会消失。它们会把自己的脸盖在人类的脸上。”
乌达克用力吸气,喉咙深处发出隆隆的响声,这位大个子随即比出“龙展翼”的手势。
“它们曾在——”
“白日梦,”哈底斯说,“过度劳累带来的幻觉。你在训练学院就不算健康。实话实说,我现在也很难相信你很正常。塔乌,你经历的事太多又太快……我们都一样。”
这些字眼刺痛了他。
“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说谎。”塔乌说。
“你拿着出鞘的剑在要塞里奔跑,然后又说自己在被恶魔追赶。”
“我没说自己在被追赶。我杀了它——”塔乌也不确定自己该注意哪个方向,“——在那匹马的帮助下。”
哈底斯盯着他看了足足一息的时间。“它伤到你了么?你的剑上有它的血么?”哈底斯说着,看向他的双剑。
塔乌眨了眨眼,看着自己手中的武器。剑刃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我不明白……我——我刺穿了它。我——”
“好吧,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哈底斯的口气与每次塔乌做噩梦后的艾伦不无相似之处,“但我们可以到马厩去。你可以给我们看看那头恶魔。”
“它……”塔乌想从乌达克或是凯南那里寻求支持,却一无所获。他将目光转回哈底斯的脸,不敢对上这位手足的眼睛。“它变成了灰,”他说,“它变成了灰烬,然后灰烬消失了。”
哈底斯摸了摸他的光头。“塔乌……”
塔乌转过身去,将双剑用力插回剑鞘。“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你需要休息,或许还需要找位女祭司来。”
塔乌怒视着他。
“治你的腿伤。”哈底斯澄清道。
塔烏闭上了眼睛。“我没事。我……我有点心神不宁,就这样。”
“在流血。”乌达克说。
“什么?”塔乌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在伤口周围,制服的皮革潮湿发黑。
“你得休息,还得换新绷带。”乌达克说。
“我会的,等我们回来以后。”
凯南清了清嗓子。“捍卫者,我们能做到的。你不需要跟来……如果你状态不好的话。”
“他说得对,”哈底斯说,“你总是努力做太多的事。继续这么下去,你就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了。”
“我没事。”塔乌话音刚落,有个因哈希走进了这条拱道,差点撞上塔乌拔出和抬起的剑尖。
“塔乌!”哈底斯惊呼一声。
塔乌向后退去。他仍旧举着剑。他想放下武器,却发现自己很难做到。“我没事。”
那个因哈希吞了口唾沫,看起来随时会尿裤子,喉结也上下抽动。“首相派了我和另外几个人来找你们,”他指了指庭院的方向,“女王陛下准备好为作战部队送行了。”
“谢谢你,因哈希。我们这就来。”凯南说。
那士兵敬了一礼,匆忙里去。
“就算帮我个忙,去找女祭司吧。”哈底斯对塔乌说。
“不,我要跟你们去。”塔乌说着,大步走向庭院,将他们甩在身后。
他试图维持步伐平稳,试图将大腿的烧灼感和神经的颤抖拒之门外。那头恶魔肯定是真的,但他在这些剑之手足的脸上看到的怀疑、他没有沾血的双剑、以及没有恶魔的马厩加在一起,让他对自己的心智产生了怀疑。
他听到了剑之手足们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但他没有放慢脚步,他们也没有试图跟上。等他进入庭院时,发现那里满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以及三名天赋者——首相和女王不算在内。
人群转向了塔乌,尽管他感觉有些虚弱,却挺直背脊,握住仍未入鞘的剑柄。他朝那些战士点点头,而他们全体向他敬礼。
他朝女王走去,后者正为某个印德鲁夫的所说的话面露笑容。那士兵向她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塔乌看到她的笑容消失不见。逞强的人不止他一个。他向她点点头。
“捍卫者。”她说。
“女王陛下。”
“我们是来祝你顺利的。我们的性命就交给你了。”她走上前去,身体前倾,亲吻了他的脸颊。
这让他吃了一惊,不得不压下自己的本能,这才站稳身子。他本以为她的嘴唇会像她那双手一样冰凉。但并非如此。嘴唇很暖,几乎算得上发烫。
她亲吻了他的另一边脸颊,接着后退几步。“愿你平安归来。”
塔乌敬了个礼,用眼角余光看到哈底斯歪了歪头。那通常是在别人送上食物或饮料时才会做的动作。这动作代表的意义是:“能再来点儿么?”
但塔乌心里想的却是那头恶魔。他想告诉女王,又担心哈底斯是对的,向她提及这些也许会给他自己打上疯子的烙印。他不认为这样对他或者她有好处。
哈底斯常常是对的,塔乌心想,抱着这种想法,塔乌给出了他所希望的答案。
“我们会与日出一同归来,女王陛下。”塔乌的嗓音响亮到整个庭院都能听见,“等您再见到我的时候,督军已经是个死人了。”
第三章 平等
叉状的闪电划过夜空,将深蓝色的无限撕裂为较为明亮的不同区域,也勾勒出正在攀登拳头山的这个爪营。塔乌停下脚步,努力缓解大腿的灼烧感,同时看着闪电划过又消失,让世界归于黑暗、潮湿与淤泥。他光是跟上都开始费力,也明白爪营的成员为了迁就他而放慢了速度。
如果没那么痛苦的话,他本该觉得这很滑稽。塔乌在凯雷姆,在半岛的南部山脉出生长大,凯雷姆人——无论男女——甚至不屑于将拳头山称为“山”。可他光是爬上山坡都很费力,还拖慢了其他人的脚步,那些一辈子都生活在平原的人。
“喜歡这风景?”腾巴说着,走到他身边,装作凝视灌木丛和他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的该死景色。
塔乌不想浪费力气说话,于是哼了一声,迈步向前。贾巴里送他的那双靴子踩在吸力十足的淤泥里,嘎吱作响。
腾巴轻而易举地跟了上来。“哈底斯希望我把计划内容告诉你。”
“现在的内容不是‘杀了督军’了?”
腾巴轻笑出声。讥讽似乎总能逗乐这个人。“每片海滩分出一队。没找到席达人的队伍就前往最靠近的海滩,充当援军。”
塔乌又哼了一声。“你见过那些海滩吗?随便哪一片?”
“我?没,”腾巴说,“不过凯南见过。他说拳头山的峰顶离咆哮海只有几百步远,有好几条山路通向下面的沙滩和海水。”腾巴上下打量了塔乌,又说:“其中两条路需要攀爬。”
“我能做到的。”
“没这个必要。”
“啊?”
“凯南会走其中一条陡峭的路,带着他那队人,再让一位天赋者跟着。乌达克指挥另一队。他也会带上一位天赋者。”
塔乌皱起眉头。“他们打算给我最轻松的那条路,还让哈底斯手把手带我走?”
腾巴笑了笑。“我也在那支小队。在我看来,我们会负责殿后。”
“我不想要优待。”塔乌刚说完就后悔了,这句话让他像是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孩童。
“随你吧,但我希望你别去妨碍那些不介意偶尔来点儿优待的人。没必要的话,何必大半夜爬山又下山呢。”
塔乌没有回答。他不想承认他恐怕没有爬山的能力了。“我们跟上去吧。”他说。
腾巴瞥了眼塔乌的伤腿,扬起一边眉毛,撇了撇嘴。
塔乌不能给腾巴判断自己、发现自己内心渴望的机会,于是拖着脚超过较为高大的腾巴,在不至于痛到昏迷的前提下尽可能加快脚步。
腾巴用更大也更平稳的脚步跟了上来。“放松,塔乌。你已经是捍卫者了,不需要再证明什么。”
塔乌低着头,以免腾巴看出自己疼痛的程度,然后指了指周围的士兵,包括因哈希和印德鲁夫在内。“我得有现在两倍的能力,才能让别人这么称呼我。得有三倍的能力,才能让他们相信我有这种资格。”
腾巴耸了耸肩。“他们对你的看法值得这些痛苦、这些牺牲吗?”
这句话的语气如此严肃,让人很难相信是出自腾巴之口。塔乌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剑之手足。“我做任何事都不是为了别人的看法。”
塔乌知道这种观点很难被人接受,但腾巴用没有笑意、没有讽刺、也没有虚情假意的语气问:“那又是为什么?”
塔乌继续前进,一瘸一拐。“因为我们被强加的那些限制本来不该存在。我们听过的那些关于我们的本质,关于我们的渺小与不足的故事,从来都是虚假的。”
再次开口时,腾巴压低了嗓音。“这就是原因?你觉得我们也能成为贵族?”
塔乌的腿仿佛在遭受鞭打,但他冒着可能被痛苦阻止的风险加快了步子。“不是的,”他说,“谎言说的不是‘我们比不上他们’。谎言说的是‘我们永远不可能比得上他们’。”
是啊,如果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是身高,那么贵族更高。如果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是体力,那么贵族也更强。但塔乌知道标准是由谁决定,也知道他们会选择本就有优势的领域。他们说“这件事比其余那些重要”让人觉得他们的法令来自自然法则,其实不过是自私的选择而已。他们写下对自己有利的规则,比其他人取得更多的成功,然后指着这些,声称是自己优越的证据。这一切都是谎言。
与此同时,腾巴脸上的表情让塔乌觉得自己有点蠢。这个喜欢挖苦人的因哈希表现得太严肃,太紧张。这不像平时的腾巴。而且,这种不同寻常的表现仍在继续:听过塔乌的回答以后,他点了点头。
塔乌本以为会看到反驳、嘲弄或是侮辱性的笑容。腾巴的表现吓了他一跳。
“我还挺想念那个的。”腾巴说。
“什么?”
“在像这样行军的时候,他总会咳嗽。”
“奇内杜?”
“你知道么?我想念那种声音。我想念他的咳嗽声。真够蠢的,是吧?”
塔乌对上腾巴的视线,摇了摇头。“不,不蠢。”
前往峭壁高原剩下的路上,他们没有再说一个字。等他们抵达后,整个爪营在都市战场上集合,然后分成三股。
乌达克已经走到了他那队士兵之中,哈底斯正在跟他说话。他们握住彼此的手腕,哈底斯又说了几句。乌达克朝塔乌挥挥手,塔乌也挥手回应。然后乌达克下令出发,他们就这样离开了。
凯南也带着自己的部下,塔乌看到他那个小队的天赋者是珊蒂。他们的初次碰面还是在守护者要塞下方的隧道里。她站在不远处,抬头看着凯南,后者将盾牌固定在后背,免得盾牌在他爬下山崖,前往分配给他的海滩时碍事。
就在塔乌站在那儿,为凯南必须替无能为力的自己攀爬山崖而内疚的时候,凯南敬了个礼。塔乌匆忙回以同样的礼节。
“愿女神与你同在。”塔乌抬高嗓门,让话语越过他们之间的距离。
“你也一样。”凯南高声回答。
塔乌转身看向哈底斯,思索为何每个人都显得如此怪异而郑重,就在这时,他认出了他们所在之处。他正站在都市战场的那座广场上,就在不久前,他差点在这里杀死凯南。他回头看去,寻找那位大贵族,但凯南已经绕过某个转角,消失于视野。
“没想到我们会回到这儿,还这么快。”哈底斯说。
“看起来不一样了。”腾巴说。
“怎么说?”
“更小了。”
“谁说不是呢。”哈底斯说,“好了,走吧,看看走运的是不是我们。”
“究竟为什么,”腾巴的语气多了几分平时的感觉,“明明三片海滩中必然有两片是空的,我却觉得踏进蝎子窝的会是我们?”
“因哈希,我们行军时应当保持沉默。”他们那支队伍里较为年长的天赋者说,和她的印德鲁夫卫士们从旁走过。
“就不能给我们选个漂亮的?”等她走到听不见的距离后,腾巴说。
“什么?”哈底斯说着,将手掌举到耳后,看向天赋者的方向,“能大点声吗?”
腾巴没这么做,瞪了他一眼,又小声骂了几句。
他们这条爬上峭壁高原的路塔乌从前没走过,前进了足有大半跨的时间后,天赋者的卫士之一来找他们。他很高大,比乌达克还高大不少,说话的时候低着头。
“海滩离这儿不远了。我们得放慢速度,留意斥候。”
“我会和腾巴走在前面。”塔乌说。
腾巴瞥了塔乌一眼。“啥?为啥?呃……捍卫者。”
“因为这工作对我们来说游刃有余。”塔乌告诉他,“从这儿到海滩的最佳路线是?”
那个印德鲁夫说明了地形,在潮湿的泥地上画出一张粗糙的地图。
“这肯定不对吧,”塔乌说。他很难相信这个人的地图,为了看清细节而维持蹲姿又让他疼痛難忍,“照你画的这样子,这片海滩上简直有一座石头森林。”
那个印德鲁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对的。”
塔乌盯着泥土里的线条,又看看那个人。“好吧。如果那儿有斥候,我们就解决他们。等我们四分之一跨,然后跟上。”
印德鲁夫站起身,敬了个礼,然后回到天赋者身边。塔乌做好准备,吸了口气,然后同样站直身子,同时闭上眼睛,咬住嘴唇——剧痛让他的大腿抽搐不止。
“你想拖着那条腿去侦察?”腾巴问。
塔乌睁开眼睛。“是的。“
腾巴噘了噘嘴。“顽固得就像茅厕里的屎壳郎。”
哈底斯一手按在塔乌肩上。“你能努力别做蠢事吗?”
“我尽量。”塔乌说着,腾巴担忧的表情让他的心情愉快了几分。
哈底斯拍了拍塔乌的手腕,然后就到了出发的时间。
“拜托这次走运点儿吧。”腾巴说着,跟上了塔乌。
“你经常走运吗?”塔乌回头问道。
腾巴叹了口气。“遇见你以后?一次也没有。”
命令
他们没有遇见斥候,但的确找到了席达人。劫掠舰队的主力已经扬帆起航,在塔乌的目力极限内,一排长船正在咆哮海永恒愤怒的涨落中以蜿蜒的路线离开。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敌人的斥候队已被召回到最后两条船上,欧默亥国土有史以来遭遇的最大规模入侵只剩下两百名海迪纳人,包括他们的督军在内。
在较为靠近内陆,但仍旧属于沙滩的红色黏土砂地上,塔乌和腾巴藏身于无数锯齿状石柱之一的后面。这些石柱直指天空,仿佛一座断指组成的迷宫。石柱像白垩土那样白,始于拳头山的山脚,一直延伸到水岸之外。
这幕景色让腾巴瞠目结舌,不知所措。“看在女神的份上,这是什么东西?”
“跟那个印德鲁夫画的完全一样……”塔乌说,“咆哮海真的把这部分拳头山拍碎成了一座尖石的海湾。”
“这可不是什么海滩,”腾巴说,“这是一座垂死半岛裸露、褪色的骸骨。”
塔乌朝他的剑之手足歪了歪头。“啊?”
“怎么,我就不能说话带诗意?”腾巴问,“你自己说的这儿是‘尖石的海湾’。”
塔乌朝他摇摇头。“小队的其余人很快就会赶到。”
“最好快点。我不觉得我们在督军上船前还有多少时间。”
“还有时间,”塔乌说这,指向远处的那个人,指向那位督军,“那是艾恰克,正在和他的儿子说话。”
腾巴眯起眼睛,探出身子,仿佛缩短这点距离有什么意义似的。“他身边的是卡纳?你全都能看到?”
“是的。”
腾巴缩回身子。“就算他在和儿子说话,那又怎样?”
“他在祝愿他旅途平安。”
腾巴瞥了眼翻腾的海水。“我不是懦夫,但你知道的,我们可以留在这儿,等他们去尝试渡过咆哮海。如果我们够走运,他们会直接淹死。”
“提醒我一下,你多久能走运一次?”
腾巴朝地上的红色黏土吐了口唾沫。“一针见血。”他承认了这话有道理。
“如果他们在向彼此道别,就代表卡纳会乘坐下一条船。他父亲会乘上最后那条。”
“他们还要特意分开?”腾巴问。
“这样一起送命的可能性更低。”
“如果他们一起离开,谁也不留下,就谁都不会送命了。“
“时间会很紧,但应该还够用。”塔乌说,“卡纳会首先出发。在督军登上最后那条船之前,我们发起攻击。
“等等,”腾巴说着,目光从海滩转向塔乌,“如果我们的小队及时赶到,不是应该尽量同时解决父与子吗?”
塔乌摇摇头。“我们让卡纳离开。”
“为什么?”
“如果他不在海滩上,战斗会轻松很多。”
“塔乌,卡纳的大部分战士都上船了。他们来不及下船帮忙的。”
塔乌摇摇头。“我们的目标只有督军。”
“随你吧,但我觉得哈底斯恐怕不会赞同。”
塔乌仍旧盯着海滩。“卡纳没有威胁。”
腾巴哼了一声,看向他们身后的拳头山方向。“只是暂时没有。反正要做决定的不只是我们。”
他说得没错。尽管那支队伍努力放轻脚步,塔乌仍旧能听到他们靠近的声音。这些士兵径直向他们靠近,这意味着他们找到了塔乌画在红色粘土上的标记。“继续盯着海滩,”塔乌说着,拔出双剑,站到他们躲藏那根石柱的阴影里,“如果来的人不是他们……”
腾巴鼻孔张大。“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塔乌一言不发,只是躲向阴影的更深处,看着他们身后的这条路。片刻过后,哈底斯出现在视野里,队伍的其余成员跟随在后。
他首先看到了腾巴,然后看到了水边的席达人。“看起来我们走运了,”他低声说,“塔乌在哪儿?”
塔乌走出了阴影。“这儿。”
震惊之下,哈底斯伸手抓向了剑柄。“见鬼,”他嘶声道,“别这样。”
“大部分船只已经启航,”塔乌说,“还剩下两条,你说得对。督军还留在海滩上。”
哈底斯绷紧嘴唇。“他是个好领袖,我们都清楚。”
“儿子也在。”腾巴说,塔乌瞪了他一眼。
“卡纳?”哈底斯问。腾巴点点头,哈底斯迅速开始点算海滩上的敌军。“一共两百二十三人。我们每个人得对付四个,但如果他儿子也在,我们应该立即进攻。”
塔乌想起了自己在守护者要塞的护墙上与卡纳并肩对抗欧迪利手下的情景。他们保护过彼此的后背。“我们等那个儿子和他那队劫掠者离岸以后再进攻,”他说,“我们要对付的是督军。”
哈底斯摇摇头。“席达人愿意让卡纳娶我们的女王。他的身份足够重要,席达人也许会在督军死后让他担任领袖。如果发生那种事,卡纳就完全有理由敦促入侵的进行。我们可以同時解决他们,并且——”
“卡纳和他父亲不一样。”
哈底斯露出严厉的神情。“他不会有那种机会的。”他说着,开始转身,准备对其余人下令。
“不。”
哈底斯转身的动作停了下来,像是他们周围的某根石柱。“塔乌,你说不?”
“是捍卫者索拉林。”塔乌说,“我们要等卡纳的船开走再进攻。”
“这样很不明智,我不会——”
“这是我的命令。”
哈底斯扬起双眉。“命令?真的?”
“真的。”
哈底斯咬紧牙关,脸颊两边的肌肉抽动起来。“遵命,捍卫者。”
塔乌点点头,转回海滩那边,等待卡纳登上他那条船。这艘席达船比欧默亥人建造过的任何船只都要庞大。它有好几根桅杆,侧面是成排船桨,看起来就像塔乌小时候抓过的那种能在水面行走的小型昆虫。
他猜这种设计是合理的。这种船必须拖上海岸,远离海水,以免沉入咆哮海。这意味着它必须配备足够多的船桨,以便划回开阔水域。席达人的这种水运工具设计巧妙,看起来做工也很出色。但按照塔乌的估计,每次航程仍会有十分之一的船只沉没。
“卡纳要上船了。”腾巴说。
但他没有。在登船踏板上走到一半的卡纳转过身,折返回去,用力拥抱了他父亲。两人抱住彼此的背脊,说着什么。
“尤库法的牙齿啊,快点吧。”腾巴说。
拥抱结束,然后督军,那位令人畏惧的艾恰克,双臂放在他儿子的肩上,对他露出微笑。其他人多半看不到他的笑容,但塔乌能看到。
“上船去,卡纳……”塔乌低声道。然后,就像听到了那样,卡纳转过身去,上了船。
他登上船体中央,走到那条长船的后部,留在那儿,等待水手们用长杆将船只推入海水。随后船桨接管了船只,长船颤抖摇晃,落入汹涌起伏、仿佛震颤群山的浪涛之中。他们不再是盟友,但卡纳的船每次大幅下沉到足以散架的程度时,塔乌都会屏住呼吸,直到那条长船安然抵达波涛平息的远处为止。
这向来是在咆哮海上航行时最危险的部分之一。看到儿子进入相对安全的海域后,艾恰克抬起手来,做最后一次道别。在这么远的陆地上,塔乌看不清卡纳的样子,但他不难想象对方也在做相似的动作。
“是时候了。”塔乌说。卡纳所在的位置已经无法回头,不可能在一切结束前赶回海岸。
陪同他们的那位天赋者掀开了兜帽。“愿女神与我们同在。”她说。
塔乌点点头,对上其他人的目光。然后,在血液涌入双耳的声音里,他拔出自己的黑色双剑。“我们战斗之处!”他大喊道。
“世界就会燃烧!”他的部下放声高喊,从藏身的石柱后方站起身来,冲向海岸。
运气
海滩上的席达人不约而同转过头来,面对青铜的猛烈攻势。塔乌看到他们举起长矛和短柄斧,感到自己的血液发烫。他极力加快步子,但队伍的其余人却将他甩到了后面。
“跟紧他!”哈底斯对腾巴大喊,自己跑在其余战士身边,准备对上席达人匆忙组成的阵线。
选民们冲入敌阵,席达人的前线就像干树枝那样折断,男男女女流着血倒地,濒死和死去。位于后方的塔乌纵览这座临时战场,随后发现了那位督军。
“在那儿。”他对腾巴说,然后两人转向督军的方向,开始了他们的第一场战斗。
腾巴刹住脚步,用盾牌挡下一根长矛的戳刺,然后一剑砍在持矛者的肩膀上。伤口鲜血飞溅,长矛手尖叫着倒下,随后腾巴的剑刺穿了那人的脸。腾巴朝塔乌笑了笑,继续向前,和某个双手各持一柄斧子的席达女子交上了手。
塔乌跛行向前,有个疤脸席达长矛手——他将长发编成卡纳那样的鞭绳状——攻向了他。长矛手左右跳动,扑向塔乌,長矛当先刺出。塔乌不敢信任自己的伤腿,于是后仰避开,又用弱侧长剑拍打矛身,让它进一步偏离目标。长矛手顺势旋转身体,借用塔乌拍打的力道,打算以一次横扫折断塔乌的脖子。但塔乌的强侧长剑埋进了对手的脊骨,攻势未完便已撕裂了他的内脏。他死在塔乌的脚下,而塔乌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进,试图追上腾巴,后者跨过那个持斧女人的尸体,正同时与两名席达人交手。
塔乌杀死了其中之一,腾巴砸凹了另一个的颅骨。附近的敌人暂时清空,塔乌再次开始搜寻那位督军。
他没花多少时间。大多数选民都在努力杀向那边。另一方面,大多数席达人也专注于确保他的安全,让他能够登上最后一艘长船。塔乌知道,这就是袭击里最危险的部分。席达人的战士更多,如果他们聚拢起来协同战斗,选民想要获胜就会十分困难。更糟的是,如果他们能把督军护送上船,也许就能扬帆起航,保住他的性命。
哈底斯同样明白席达人需要做什么,他绕向那条长船,飞奔着踩过拍岸浪与沙子,准备封堵那位督军最有希望的脱逃路线。跟在他身旁的还有个狂暴印戈雅玛。战斗的狂怒让那位印戈雅玛的五官扭曲变形,但塔乌认出了他。正是他为塔乌画出了那张海滩的地图。仅仅几息过后,那位印戈雅玛就会挡在督军和督军的船只之间。
哈底斯的洞察力让塔乌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就算能永生不死,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像哈底斯那样看待这个世界。
这支队伍发起冲锋的位置接近内陆,艾恰克原本可以在两军交锋前就回到船上,但哈底斯分兵两路,带领三分之一的士兵冲向了拍岸的海浪那边。虽然这让他们剩下的兵力显得太少,不可能赢得对抗席达人的战斗,但哈底斯猜想那位督军不会在局势明显占优的时候逃跑。不出所料,艾恰克督军下令他的劫掠者反击。哈底斯、天赋者、天赋者的护卫、以及那位印戈雅玛于是有了充足的时间,去截断他的退路。
塔乌看着那位怒吼的印戈雅玛仅仅挥出一击,就打碎了首先面对他的三个席达人。接着,他的剑挥向另一边,几乎将下一个劫掠者砍成了两半。他用绑着盾牌的那只手抓住某个席达男子的脖子,徒手折断了颈骨。
天赋者距离战斗足有二十步远。她站在海浪里,海水涌过她分开至肩宽的双脚,拉扯她浸泡了盐水的长袍边缘。她朝那位印戈雅玛伸出双臂,将伊斯霍戈的能量送入他的身体。
一个持斧男子攻向塔乌,然后死去。塔乌开始觉得恐怕不等他接近,那位督军就会一命呜呼。
“快点,腾巴!”塔乌说着,将另一个灵魂送入女神的怀抱。
“来了,来了……”腾巴说着,用肩膀撞开一名受伤的席达战士,然后举剑刺出,“我来——”腾巴盯着督军艾恰克那条长船的方向,张大了嘴巴。
塔乌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仿佛出自炉边故事的景象:他们的印戈雅玛正在和一名狂暴席达战士纠缠,两名巨人用足以砸倒树木的力道相互殴打。
欧默亥人不会让狂暴印戈雅玛彼此进行对抗训练。这太危险了。所以塔乌从未见过两位狂暴斗士拼死搏杀的情景。这一幕令他震撼不已,尤其是在他意识到仅仅一名狂暴席达战士就阻止了哈底斯分队的推进以后。
欧默亥人前往艾恰克长船的路线被堵住了。没有了哈底斯手下战士的阻挠,督军的退路敞开了。艾恰克没有蠢到两次犯下相同的错误,此时已经开始向海滩另一边撤退。
起初,塔乌没能理解他的用意。他们位于海湾内,艾恰克如果想要离开,唯一的方法就是突破选民的大部队。撤退可以为他争取时间,但因为海湾的尽头是一片绵延直至咆哮海的外露岩层,他也会因此无路可退。他会无处可逃,除非……
塔乌确认了咆哮海的状况,随即明白了艾恰克的目标。好几条席达长船正在奋力返回海岸这边。卡纳的那艘最近,而督军希望能乘上那条船。
“腾巴!”塔乌指了指那排长船,强迫自己开始奔跑,朝着陆地的方向移动,绕过正在激战的人群。
腾巴看到了正在逼近的船只,咒骂一声,长剑在空中一劈,仿佛指望能劈开那些船。
“来了!”他说着,追在塔乌身后。
塔乌跌跌撞撞地跑着。如果他们能绕过战斗,就能在那些船返回岸边之前赶到海湾另一头。他们还会有解决艾恰克的机会。
腾巴追上了塔乌。“我们离同伴太远了!”
“督军!”塔乌说着,用剑指了指,后者就在不到三十步开外。
督军艾恰克带着三名劫掠者与他的萨满抵达了海湾尽头。其余席达人且战且退,塔乌挡在他们和他的目标之间。在咆哮海上,卡纳的长船正在遭受波浪的拍打,似乎有沉没的危险,但如果那条船越过浪涛最为汹涌的区域,只要再航行一小段路,就可以靠岸增援了。
塔乌看向腾巴。
腾巴深吸了一口气。“一次都没走运过。”他说着,和塔乌一起冲向敌人。
名字
艾恰克仍旧看着逐渐接近的船只,所以是他手下的劫掠者首先发现了塔乌和腾巴。这些席达人不想让他们接近到掷出长剑就有可能击中督军的距离,于是奔上前来,主动迎战。
腾巴与头一个敌人交上了手,那是个高挑瘦削的男人,脸上密密麻麻的伤疤破坏了刺青。塔乌迟了一步加入战斗,对上了另外两人。首先接近他的那家伙发出一声嚎叫,居然将手里的长矛掷向了他。
塔乌避开了长矛——更多是凭借本能而非感官能力——因为伤腿承受体重而踉跄了一下,随后挺直身体,双剑高举,挡向那柄呼啸着划破夜色,劈向他的颅骨的斧子。他用一柄剑阻止了那件青铜与骨头制成的武器落在自己脸上,碰撞的力道让他骨折的几根手指撞在一起,令他的武器几乎脱手。塔乌咬牙忍痛,挥动另一柄剑,在那名劫掠者的喉咙上刺出了一个窟窿。
死人向前倒下,没等尸体落上红色的沙地,剩下那个战士——矮小而强壮的女长矛手——便刺向了塔乌。
塔乌努力后跳躲闪,动作毫无优雅可言,更像个踉踉跄跄的醉汉。她继续推进,长矛不断戳刺,阻止他靠近。要不是她攻击的节奏太过死板,他恐怕没法如此轻松地斩断她的手指。
她尖叫起來,向后跳去,手指和长矛一同落地。塔乌一瘸一拐地抢过她身边,距离艾恰克仅有二十步。
督军已经不再看着海面了。他正站在自己的萨满祭司身边,长矛在手,双眼盯着塔乌。塔乌活动手腕,转动双剑,朝督军的方向迈出一步。就在这时,他听到左方传来沉重如雷鸣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去。是那个狂暴席达战士,高举长矛扑来。她冲得很快,但为时已晚。等她赶到的时候,他早就站在督军面前了。
他又迈出一步,听到了她吼出的字眼,然后停下了脚步。狂暴女长矛手以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飞奔,一遍又一遍地喊出同一个词语。
“杰—以—德!”她说,“杰—以—德!”
她的嘴唇外翻,露出牙齿。塔乌将视线从目标的那名男子身上移开,转向狂暴女长矛手。他现在想起她了。因为她念出教官名字的那种方式。她就是杀害杰伊德的那个人。
她踉跄着停在他的双剑范围之外,胸口因狂奔而起伏,视线定格在他身上。“杰——以——德。”她又说了一遍,抬起长矛。
塔乌站定在原地,思索着接下来的局面,接着,他自顾点头,开了口。“这是你自己找死。”他告诉她。
她朝他发起突刺,以超人般的速度戳向他的心脏。他料到了这次攻击,却没料到那种速度。为了避免被刺穿,他飞身跃出,避开了攻势。与此同时,痛楚从他的腿部窜上,眼看要让他动弹不得。但他用憎恨淹没了剧痛,扭身避开席达人的长矛,弱侧长剑劈向她的腰背。
女长矛手身穿没有镶嵌金属板的皮甲,但青铜武器虽然能够穿透动物皮革,却无法割裂她狂暴后的皮肤。不过塔乌手里的并非青铜武器。命中之时,他的龙鳞剑轻而易举地分开了她的皮甲,就像一位给孩子整理头发的父亲,一伸手就毁掉了整个发型。剑刃埋进她的血肉,卡在了那儿。她痛呼出声,抽身后退,也拖着塔乌向前。
塔乌随着她突兀的动作扭动身体,弯曲左臂,将另一柄剑刺向她的肚子。她本该就此死去。她本该无法做出那么敏捷的反应,但在塔乌的剑距离割开她的腰腹仅有一掌宽的时候,女长矛手挥下左手中的骨制匕首,击中了他的剑身。这次反击将塔乌的长剑砸向下方,令剑刃远离她的身体,又拖着他继续向前,而匕首粉碎四散,尖锐的碎片割开了他双手和脸部的皮肤。
塔乌扭动身体,将倒地转为翻滚,始终紧握他的另一柄剑,那柄仍旧嵌在女长矛手腰背处的剑。他在滚动时拖着那柄剑,感觉到它的锋刃刮过她狂暴后的皮肤,在她身侧划出一道浅痕,然后挣脱。
塔乌越过她身边,在她后方一跃而起,飞快转身,准备在她背上刺出个窟窿。但她早已朝他攻来,刺出长矛,又将另一只手只剩握柄的匕首掷向他的脑袋。
塔乌用长剑之一打落了匕首,弯腰避开长矛的第一与第二次戳刺,然后将右手剑砍向自己两息前在她身侧留下的伤口。他的剑命中了目标;她痛呼一声,旋身退开,由于伤口加深而蜷起身体,连连后退。
“再说他的名字试试!”塔乌大喊着发起追击,双剑旋转不停。
她怒吼一声,同样选择迎击,长矛划开了空气。他们正面交锋,而她更加魁梧。他们相互猛攻,而她明显更加强壮。他们战斗的方式狂野而愤怒,而且任何旁观者都看得出她的动作更快。但对上塔乌·索拉林,欧默亥的捍卫者,这一切都不重要。
六条、十六条、接着是六十条伤口出现在长矛手的皮甲、脸部和身体上,直到她全身浴血,胡乱挥舞长矛,不断后退,双眼翻白。塔乌跟随着她,折磨着她,而她蹒跚后退,绝望地想躲开那双损耗她的力量,又撕裂她的皮肤的黑剑。
“再说一次他的名字!”他嘶吼道。
而她回以嘶吼。那是来自喉咙深处,充满恐惧与愤怒的本能嘶吼。那是承认失败、又拒绝投降的嘶吼。
狂暴女长矛手已经遍体鳞伤,随时可能害死给予她力量的那个人,于是她主动中止了那位萨满祭司的天赋影响,以保住他的性命。一切发生得飞快:闪现的强光过后,她失去了萨满天赋的支撑,身体摇晃不定,随时会瘫倒在地,双眼也呆滞到近乎全无生气。
她的模样令人同情,但塔乌拒绝同情她。她杀了他敬爱的人,又胆敢喊出他的名字。她这是自食其果。
“在你谋害杰伊德·阿伊姆的那天晚上,你见过我,”他说着,朝她迈出一步,“你认出了我的本质,然后逃跑了。”
她向后退去,双膝每走一步都会打弯。
“你应该继续跑下去的。”他说着,跟着她,心中的愤怒掩盖了伤腿的疼痛。
她咒骂他,吐出像是脏话的字眼,又以迟钝到不可能命中的动作刺出长矛。他拨开她的攻击,动作随意,带着嘲弄。他恨她,也恨她不肯放弃。
她真该作为选民出生,他心想,虽然这么一来,他们就不会允许她战斗。这位女长矛手简直是为了战斗而生的。
她又喊了一声,以毫无可能伤到他的力量和速度发起了冲锋。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她想在进攻的时候死在他手里。她竭力在某种程度上掌控自己的结局。但她杀了杰伊德和奇内杜,塔乌不想给予她任何怜悯。
他的剑划破空气,伴随尖鸣落在她靠前的那只手上,将那条手臂从中切开,令她的长矛飞了出去。她带着胡乱摆动的手掌、手腕和手臂倒在地上,发出的并非痛呼,而是绝望与失落的呼喊。叫声里蕴藏的情绪正如塔乌每晚在蒙受睡梦拯救之前的感受。每当他想起自己失去的每一个人,都会压抑这样的叫声。
她躺在他前方的地面上,将残破的胳膊蜷在腹部,用尚且完整的那只手拼命摸索腰间的那只小袋。但这世上没有任何武器帮得上她。即将到来的事是无可避免的。
“他的名字是杰伊德·阿伊姆,”塔乌告诉她,“你永远别想再说出那个名字了。”
他用强侧长剑刺穿了她的胸膛,将她钉在红色的粘土地上。她倒吸一口凉气,喘息起来,感到末日的逼近,摸索那只小袋,从里面拿出了某样东西。
那是一张折成方形的破烂纸莎草纸。她试图将它展开,却没法用单手及时做到。她死在了尝试的途中。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他办到了。他解决了杀死杰伊德和奇内杜的人。他为他们报了仇,此时站在她的尸体前方,等待满足感浮现,等待心中的负担减轻,却不断想起她的双眼逐渐失去光彩的景象。
塔乌不想思考这些,于是摇摇头,将她死时的情景赶出脑海,转而看向她手里那张纸莎草纸。它肯定很重要。也许是席达地形图,或者军令,但他大腿的疼痛回来了,他不确定自己跪下捡起之后还能站起来。
他告诉自己,等尘埃落定后再来拿这张纸,于是转身离开女长矛手的尸体,试图让内心重燃怒火。这样才能压抑腿部的剧痛。但塔乌的愤怒随着那位女长矛手一同消亡,大腿也传来疼痛。
痛楚自伤口放射出去,一直延伸到腰腹部位,仿佛随时会传入他的心脏。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女祭司的看法是对的,他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但她也说过,他身体里剩下的毒素不足以杀死他,只足够迫使他自寻了断。
塔乌皱起眉头,做好对抗痛楚的准备,然后一瘸一拐地向前。“我不会这么死的。”说完,他迈开步子,去取那位督军的性命。
疤痕
残存的席达人正在塔乌身后战斗。他们的数量不再胜过选民,这意味着席达人很快就会一个不剩。在塔乌的前方,督军站在这片海湾的边缘,双脚踩在拍岸海浪中,与整场战斗格格不入。
在塔乌杀死女长矛手期间,卡纳的船已经越过了危险水域,但督军艾恰克没有看着那条船。他背对着大海,面朝塔乌。卡纳没法在塔乌之前赶到自己父亲身边,艾恰克显然也明白这点。
督军注视着塔乌,将自己的长矛交给萨满祭司,从腰带上抽出两把短柄斧。青铜与骨头制成的这两件武器的斧头部分大得出奇,足有两掌那么宽。斧刃是弯曲的,仿佛在呼应他们所在的这片半月状海湾。
艾恰克的萨满——先前为女长矛手施展狂暴术的那个人——接过督军的长矛,倚靠着它。那个瘦削男子显得精疲力竭,但仍有战斗的意志,他一手按在督军的肩上,高抬头颅。
艾恰克伸出手去,轻轻握住萨满的手掌。
这是很可能相识多年的两个男人间的片刻温情。这是一种承诺,塔乌心想,承诺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会共同面对。
他们错了。
他们带着士兵来到他的半岛,夺走了塔乌所爱之人的生命。就像那个女长矛手,他们做出了会召唤他到来的事,而他回应了他们的召唤。然后,他们会死,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你可以朝你儿子挥手,”塔乌告诉艾恰克,“我给你道别的机会。”
半张脸被火烧毁的督军朝塔乌露出半个笑容。“何必,”艾恰克用磕磕巴巴的帝国语说,“我会看到卡纳的……在这之后?”
塔乌迈步向前,摇了摇头。那种愤怒回来了。“在我之后,什么都不会有了。”
督军大笑几声,挥舞斧子,冲了上来。塔乌不再一瘸一拐,也感受不到痛楚,就这样抬起双剑,继续向前,直到他的心智突然失常。
离攻击距离只有四步远的时候,督军变成了两个、四个,然后是六个人。塔乌离得太近,没法彻底避开。等那六个人举起十二把斧子,想要砍倒他的时候,他冲向左方,退出其中三个督军的攻击范围,使出浑身解数去招架另外六把斧子的攻击。
他没法挡住每一把斧子,没人能办到,但他转动弱侧长剑,让它与地面平行,然后像盾牌那样举起,挡住了四把短柄斧的致命弧线。斧子砸在剑上的力道几乎打落他的武器,但塔乌没有防守。他试图用另一柄剑做出同样的动作,却无法拦截那位督军接下来的攻击,一把斧子砍中了他的胸膛,另一把砍过他的脖子……彻底穿了过去。
那个督军双手中的斧子劈中,穿过,然后穿出塔乌的身体,而他什么都没感觉到。两把斧头都“击中”了要害,但塔乌仍然活着。
没时间细想这种奇迹了。那两位督军——其中一个拿着他刚才架住的斧子——再次发起了攻击。他刚才躲开的那些也从右方发动攻势。
头脑负担过重的塔乌選择听从本能,背对那个手中的斧子穿透过他身体的督军,然后抬起双剑,与最靠近的两名对手交锋。
那两个艾恰克——和其余那些一模一样——动作完全一致,仿佛大腿、臀部和双臂都被看不见的线连在了一起。
他们照搬彼此动作的这一点让格挡和反击轻松了不少,但当塔乌的剑对上第一把斧子的时候,疑虑纠缠着他的心灵。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且,如果他背后的督军和斧子能够化作实体,塔乌就死定了。
为那种可能性做出调整已经来不及了,塔乌的抉择是尽可能避免死于他前方的两名督军的攻势。他举剑格挡,龙鳞以全力对上了青铜。
冲击的力道让塔乌闷哼一声,向后退去。他试图拉开距离,让六个对手全部保持在自己前方,但他无法追踪全部六人的动向。他径直撞上并穿过了其中之一,仿佛那人根本不存在。
“天赋能力,”塔乌吐了口唾沫,觉得有些明白了眼前的景象,“你的萨满变出了没有实质的无魂之人为你戰斗。”塔乌赌了一把,选择先前与他交锋过的两个督军之一,“但在挡住你真正的斧子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冲击来自右侧。”
他此时指着的那个督军——真正的艾恰克——点头承认,然后退后几步。那些假人随着这个动作消失不见,艾恰克的半张脸再次浮现笑容,而那些幻象重新出现,排成一列。
真正的艾恰克穿行于他们之间——真真正正地穿过他们的身体——让塔乌无法确定这六个人里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紧接着,新组成的六人队分离开来,挥舞斧子,每件复制品的脸上都挂着艾恰克那种似有若无的嘲笑,仿佛完美的镜像。
塔乌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困惑的表情,盼着能让艾恰克觉得他清楚哪个复制品是真身,从而有所顾忌。但结果并无分别。六个督军发起了攻击。塔乌别无选择,唯有将自己的灵魂投入伊斯霍戈,同时暗自祈祷这种手段能发挥作用,而且是及时发挥作用。
地狱的迷雾包裹了他,塔乌进入了阿南西为尤库法打造的牢狱。他看到督军朝他冲来,速度仿佛在烂泥里行走。正如塔乌猜想的那样,他看到的只有一个艾恰克。
幻象没有灵魂。它们是取自伊斯霍戈并施加于恩拉巴的能量产生的效果。它们没法出现在这个灵魂世界。
督军就在他的右方,只是速度堪比爬行。塔乌在脑海里锁定艾恰克的位置,随后离开伊斯霍戈,回到现实世界。灵魂仍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时候,塔乌便强迫自己的手臂移动起来,抬起双剑,挡住砍向他的十二柄斧头。
十把斧头撞上了空气,仿佛砍中了一道墙壁。幻影斧刃停留的高度和角度都与塔乌的双剑与艾恰克真身的真正武器碰撞时相同。这记格挡迫使塔乌将重心转到脚跟。督军体格强壮,又在双斧的攻击中使出了全力。
塔乌将自己的双剑与艾恰克的斧子拖往右下方,准备反击。督军却抽身后退,回到那五个复制品的队伍里。
他似乎能随意将这些复制品拖到自己面前,再推出到稍远距离。这意味着塔乌无法追踪幻影之中的真人。
塔乌听到那个萨满用席达人的语言说了些什么,然后仿佛受到了刺激那样,督军发起了猛攻。塔乌没去看那六人,而是将灵魂投入灵魂世界,找到真正的艾恰克。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远处的萨满。那位萨满的魂衣苍白黯淡,在塔乌的注视下消失不见,暴露出全无掩饰的灵魂那种令人泛泪的强烈金光。
塔乌强行脱离地狱,挡住真正督军的攻击,然后还以颜色。他将弱侧长剑挥向督军的左手,尽管没能命中手腕,却击中了斧头的握柄,让它飞了出去。
每个复制品右手里的斧子有样学样,飞出了六七步远,随后消失在半空中。塔乌的目光扫过面前那六人的手。“他叫你快点解决我,是吗?”他说着,尝试分散艾恰克注意力,同时琢磨着自己刚才的发现,又犹豫该不该相信这一点。
督军不顾塔乌的嘲笑,任由复制品消失不见,然后举起左手里的斧子,后退了几步。五道幻象随即开始在他周围重组,督军则在幻象中穿梭来往,让塔乌无法确定自己盯着的是否是真身。
做完这件事以后,塔乌的对手分散开来,六把短柄斧摆出了架势。只是这一次,塔乌知道了一件重要的事。在打飞艾恰克手里的一把斧子,然后看着幻象消失又重现以后,他明白了:这些复制品并不完美,它们的的确确只是镜像。
“你那位萨满的魂衣失效了。”塔乌说,“你们的长矛手勇敢地接受了末日,没有害死自己的天赋者。她拒绝拿他的性命换取那么几息时间。告诉我,督军,你有这样的勇气吗?”
督军和他的复制品分得更开,环绕塔乌的同时开了口,六个声音重叠响起。“再有几息,你就不存在了。”他们说。
彻底包围塔乌之后,督军们发起了攻击,每一个都喊出了相同的战吼。塔乌在他们攻击的同时进入伊斯霍戈,然后看向前方,却什么也没看到。这表明真正的艾恰克是他身后的某个人,但他不知道那三人中的哪一个是真身,也没时间转身、确认、回到恩拉巴、再挡住那把真正的斧子。
别无选择之下,塔乌离开了灵魂世界,转过身去,看到三个督军和三把斧子朝他攻来。他左边那个督军——他没有烧伤的那半边脸更靠近塔乌,因憎恨而扭曲——挥出左手的斧子,这一击足以当场杀死塔乌。他正前方的督军也完全相同。正因如此,塔乌转向了左边,挡住了艾恰克用右手握住的那柄斧子。
塔乌在距离自己太阳穴一指宽的距离架住了那道青铜斧刃,同时刺出强侧长剑,戳穿了督军的心脏。
幻影消失,塔乌将长剑刺得更深。艾恰克的嘴巴张成了半圆的形状。虽然死亡在体内蔓延,他烧伤的那半边脸——右半边脸——仍旧僵硬呆板,无法松弛。
“这些幻象是镜影,”塔乌告诉垂死的对手,“它们脸上的烧伤在错误的那一边。”艾恰克的双眼逐渐黯淡,“而且在这之前,我打落了你左手的斧子。”
艾恰克真身右手里的斧子从不听使唤的手指落到海浪里,翻腾的海水将它卷向大海。塔乌目送那把武器离开,从督军的身体拔出剑来,任由尸体倒在水边。
“艾恰克!”
出声的是那个萨满,或者说他的残躯。这个瘦削男子用双手攥住死去督军的长矛,身体剧烈颤抖,随时都可能不支倒下。萨满看不到他的同胞已经离开了人世。血液——在夜色里略带蓝色的鲜红血液——从他无法视物的双目渗出。每喊一次督军的名字,萨满就会朝沙滩吐出一口鲜血。
“艾恰克!”
就在塔乌走上前去的时候,老萨满的双膝发软,伴随着沉重的响声倒在地上。
“艾恰克!”塔乌站到他身前的时候,他喊道。
“他死了。”塔乌说,但萨满在自己的嘶吼声里听不见他的话。塔乌不需要让自己的灵魂前往任何地方,也知道更多的恶魔已经到来,准备解决之前那一两头恶魔没能做完的事。
“恶魔之死?”
腾巴的嗓音让塔乌转过头去。他的剑之手足一手放在身侧,按着那里的一道浅伤。
“你还好吗?”
“还好。”腾巴说着,向海里望去,“他真的就快办到了,那个疯狂的混蛋。”
“卡納?”塔乌看向那条船。
它已经前进到了塔乌无法想象的近处,此时离岸边不到一百步。但那条长船也付出了代价。卡纳的船承受了浪涛的猛烈拍打,随时有沉没的危险。但卡纳站在船头——两边各有一名席达战士——身体绷紧得如同印德鲁夫旗帜。他的双手紧紧抓住这条船的扶手,力道足以将它捏碎,目光定格在塔乌身上。
“我猜他也想死。”腾巴笑着说。
“什么?”
“他们不打算停下。他肯定吩咐驾船的人准备着陆。也许他觉得他父亲还活着?”腾巴耸耸肩,“谁在乎理由?对我们有好处。如果他们真能上岸,我们可以连他们也杀了。”
塔乌扫视海滩。岸上已经没有活着的席达人了,卡纳那条船上的战士又太少,不足以对抗夺下海滩的欧默亥人。腾巴说得对:如果卡纳的船真能靠岸,所有人都会毫无意义地死去。
“快走吧,你们这些该死的。”塔乌低声说着,暗自祈愿,“快走吧。”但卡纳和他的船仍在奋力前进。
塔乌咒骂着大步走向艾恰克的尸体,朝它弯下腰去,大腿抗议着他的行动,然后他抓住艾恰克的头发,将死者的脑袋拽了起来。塔乌压下翻涌的胆汁,拔出属于他的教官的那把守护者匕首,贴在艾恰克的脸颊上。
“呃……你要做什么?”腾巴问他。
塔乌盯着那条船和站在船首的那个人。这条长船离得已经很近,他知道卡纳能看清他的模样,正如他能看清卡纳脸上的恨意。
“你父亲死了,如果你来这边,你也会死。”塔乌说。他没有喊出这句话。这毫无意义。他的声音会被咆哮海盖过去。但他不需要卡纳听见那几个字。他可以用行动证明。
塔乌手里的匕首像锯子那样来回切割,轻松分开了艾恰克脖子的血管、肌肉和肌腱。这件工作很血腥,但龙鳞大大缩短了过程,只在切断督军后脖颈的细小骨头的时候花了点时间。
“见鬼,塔乌……”那颗头颅脱离身体的时候,腾巴咕哝了一声。塔乌站起身来,大腿仿佛在灼烧。但当他高高举起督军的头颅,将它展示给那条船、展示给督军之子的时候,他开始相信所有折磨他身体的痛苦都是值得的。紧接着,作为收尾,塔乌抽回手臂,将那颗头颅投入波涛之中。
“离开吧,”他低声说着,但不是对卡纳——因为卡纳自己是做不到的——而是对跟随他的那些战士,“这里等着你们的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他对那些战士说,无比渴望他们能认清事实。
在那条船上,卡纳爬上栏杆。他身边那两位战士抓住了他。他们阻止了他,或许是以为他想取回他父亲在汹涌海浪中的头颅。卡纳奋力反抗,双臂的肌肉隆起,但他没法挣脱,他们也不会允许他跳海寻死。但塔乌知道,卡纳并不打算死在咆哮海里,又或者游向他父亲的头颅。
塔乌能看到卡纳脸上的恨意,也明白他的全部存在都在随之颤动。它既是燃料,也是沉重的负担。在那一刻,迫使他行动的不是悲伤或者自杀冲动。卡纳不想死在这片海水里。他只想游到岸边,然后赤手空拳地杀死塔乌。
无论那些席达人如何想象卡纳的目的,他们都不会放他离开。尽管塔乌听不到他们说出的字眼,却看到他们高声呼喊,用自己的语言向长船上的兄弟姐妹发号施令。
督军艾恰克已死,他儿子的头脑又不太清醒,因此船上的席达人没有了靠岸的理由。塔乌看着那条船吃力地转向,遭受一重又一重浪涛的拍打,直到它眼看就要倾覆。一夜之间,咆哮海眼看就要夺走同一个家庭的两代人的性命。
但它成功逃脱了。席达桨手拼命稳定船身,用船首对准波涛,让船只再次破浪而行。
“看啊。他们要离开了,”腾巴说,“我还以为你割下那家伙的脑袋会确保他们靠岸呢。”
塔乌摇摇头。“就像哈底斯在会议厅里说过的。他们和我们的贵族不同,席达人也没有种姓。他们不会因为下令的那个人就盲目遵守命令。还有,你说得对。”塔乌说。
“我?”
“他们回来,是因为他们不确定艾恰克已经死了。我只能给他们看看证据。”
腾巴轻笑着走向战友的方向,从那位女长矛手的尸体旁边经过。“你确实证明给他们看了。”他说。
“这个女长矛手,”塔乌说着,感觉到高山般的重量压在了身上,“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也许很重要。”
腾巴哼了一声,朝那具尸体弯下腰,拿走了她手里的纸莎草纸。“这上头有什么?”
塔乌耸耸肩,于是腾巴展开了那张纸。他吹了声口哨,递了过来。
塔乌接过那张纸。在这一晚与各种天赋战斗过后,他看到了某种全新而意外的天赋。莎草纸上是一幅画:用木炭画出的两个女孩。每个女孩都手持长矛,她们的模样相似到近乎复制品。简直就像是席达萨满编织的幻象。
“我从没见过——”他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那张画上,左边的女孩在笑,看起来栩栩如生。塔乌发誓自己能看到她的双眼在月光里的闪烁。站在她旁边的是她的姐妹,双胞胎里的另一位,表情严肃而认真。她的身上带着无情战士的气质,但她嘴角严肃的弧度和拧成一团的眉毛无法掩盖她眼中的光彩。
塔乌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沿着原本的折痕叠起那张纸,还给了腾巴。“画得太真实了。”他说着,目光转向那位长矛手死气沉沉的手,努力想象那双手花费时间和精力创造出如此美丽之物的情景。
“蛮族也能画画儿,对吧?”腾巴说着,将那件杰作丢进海浪,任由它漂走。
塔乌看着那张纸湿透下沉,消失在波涛之下,然后深吸一口气,将视线从拍岸的浪花转回卡纳的长船。此时的距离对他的双眼太远了些,他没法分辨长船上的任何人。但在他的想象里,卡纳正站在船尾望着自己。
“我只知道这么一种方法能保住你的命,”塔乌低声道,“我只知道——”
“塔乌……”腾巴说着,指向岸边,有个人正朝他们这边飞奔而来。
“怎么了?还有席达人?”塔乌对那个印德鲁夫大喊。
“不,捍卫者,”他高声回答,“是您的剑之手足。叫哈底斯的那个。”
“哈底斯?”他说出这几个字,伴随着倒抽的一口凉气。
那个印德鲁夫用靴子踢了踢死去的女长矛手。“那个低等种姓……呃……您的剑之手足和其他人一起对抗这个狂暴化的蛮族。等她去攻击你的时候,已经杀死了我们的印戈雅玛,还用长矛刺中了哈底斯的胸口。”
塔乌说不出话来。
“哈底斯死了?”腾巴问。
“还没,”那印德鲁夫说着,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这边来。”
第四章 长矛
那根长矛仍旧插在哈底斯的胸膛里。他背靠沙地,长矛竖立在他的上腹部,矛柄随着哈底斯每一次吃力的呼吸而颤抖。
“看在女神的份上,把它拔出来!”塔乌对他朋友周围的那群人吼道。
“不能拔,”那个跪在哈底斯肩膀旁边,抱住哈底斯的脑袋,身材格外矮壮的印德鲁夫说,“他还能活着,就是因为这该死的东西留在他身体里。就算我们知道怎么拔出长矛却不加重伤势——何况我们不知道——没有它堵住伤口,他也会死于流血过多。”
哈底斯睁着眼睛,但仿佛什么也看不到。他的所有精力都用在下一次费力的呼吸上了。
“那怎么办?”塔乌说着,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张纸莎草纸上的双胞胎女孩,惊讶于那双绘制出如此生动图画的手居然能对哈底斯做出这种事来,“我们该怎么做?”
印德鲁夫抬头看向他。“我们尽可能平稳地握住长矛,尽可能靠近它埋入伤口的位置,然后折断其余的部分。”
“这样做有什么用?”
“用处在于让矛头和没法砍断的那段矛柄安稳地留在他身体里,让他能撑到我们赶回堡垒城。”
“你以前也这么做过?”
“是的。我在诅咒地带战斗过。我见过许多身上插着长矛的人倒下。”
“你用这种方式救下过他们?”
那个印德鲁夫语气谨慎。“用这种方式……我就不会是最后一个看到他们活着的人了。”
塔乌转过身去,无比渴望找个人打上一场,随便什么人。
“捍卫者?”那个印德鲁夫问。
“为哈底斯做好旅行的准备,”塔乌说,“我们回城市去。”
“您的命令就是我的意志。”那个贵族说着,用手势示意另外两个印德鲁夫过来帮忙。
那两个印德鲁夫跪在哈底斯身边,伸出双手,按住他的身体。塔乌不想看。他宁愿跑去别的地方,以免看到他的朋友受苦,但他不会让哈底斯独自面对这种命运。
“我可以帮忙,”他对按住哈底斯的几个人说,“腾巴!”
“捍卫者?”腾巴问。
“帮我们按住哈底斯。”
“您确定要亲手做这件事吗,捍卫者?”那个充当萨阿祭司角色的印德鲁夫问,“你不能让他乱动,而我们……我们更强壮。”
“如果我们一起努力,就是最强壮的。”塔乌跪在哈底斯身边,告诉他。
“听您的,”印德鲁夫哼了一声,“按住他的肩膀和臀部。把身体的重量压上去。别让他乱动。否则他会撕破自己的身体的。”
塔乌点点头,将全身的重量压在哈底斯身上。腾巴有样学样。哈底斯呻吟起来,试图摆脱这种压力。
“很好,很好,”那印德鲁夫说着,找到了腾出手来的那两个贵族能够帮上忙的地方。他让其中一个双手靠近那根长矛,平按在哈底斯的胸口处,再让另一个人握住插入位置上方的矛柄。
等他们各自就位,又做好准备以后,那个印德鲁夫开始了操作:他拔出匕首,贴在那根长矛的骨制握柄上。
“等等!”塔乌说着,阻止了他最初的切割动作,“用更锋利的武器,你就能更轻松地切断长矛。这就代表哈底斯受到的伤害会更少。”
“我没有更锋利的武器了。”
塔烏将原本属于杰伊德·阿伊姆的那把龙鳞匕首递给了对方。“我有。”
那印德鲁夫低下头,伸手接过那把匕首。即便在这片红色的沙滩上,身在尖石的森林与数十具尸体的包围下,这个印德鲁夫仍然表现出了对这件珍贵武器的尊崇。“它会发挥作用的。”说完,他开始了切割。
一切顺利,直到匕首碰到了长矛骨柄里的一根骨刺。骨柄晃动了一下,哈底斯叫出声来,试图挣脱按住他的那些手。
“就快结束了!”印德鲁夫说,“按住他,我就快好了。”
塔乌更加用力地按住他神志不清的朋友,在他耳边说出本意是安慰,却又毫无意义的话语。
“割断了!”那印德鲁夫说,“别让矛柄倒在他身上。”
他们丢开那根长矛,拿着塔乌那把守护者匕首的贵族将它原样奉还,双手颤抖不止。“我们得做个搬运他用的小床。”
“这边有。”有个声音喊道。
塔乌看过去。四个印德鲁夫和两个因哈希正将皮甲、衣物和席达长矛穿在一起,制作出一张有许多把手的简易床铺。看着印德鲁夫和因哈希携手努力拯救哈底斯的情景,塔乌忽然意识到,他得对所有人负责。
“还有多少?”他问,“我们还有多少可以救助的人?”
这句话仿佛踢开了那块引发山崩的石头,关于伤者与存活几率的报告迅速送来。他侧耳聆听,发出命令,以拯救尽可能多的伤员。从始至终,他都在为哈底斯担忧。
他得知那位天赋者仍旧带着护卫为她的印戈雅玛哀悼。他派腾巴过去,告诉她该离开了,又命令几个人留下为死者火葬,提醒他们一旦席达人回来——虽然可能性不大——就立刻逃跑。随后,他握住哈底斯躺着的那张简易床的把手之一,下达了行军的命令。但腾巴在此时回来,强迫塔乌放弃了陪在哈底斯身边的机会。
“你太矮了,腿伤又让你的步子太慢。”腾巴说,“你没必要每件事都亲力亲为。”
“我没有亲力亲为的后果就是这样。”塔乌说着,哽咽起来。
腾巴用肩膀挤开了塔乌,占据了他的位置。“这不是你的错。”
塔乌根本没听进去。“行军!我们加快脚步。”他说着,暗自向女神祈祷,希望哈底斯能撑过这段旅程。
彼处
他本以为他们是办不到的。刚开始行军的时候,哈底斯喘息不止,咳嗽连连,饱受折磨,但随后他安静下来,全身无力。塔乌频繁察看他的状况,基本上只是为了确认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但他看起来状况不妙。他们离城市还有一跨路程的时候,哈底斯的伤口开始渗血。塔乌提醒了刚才切割矛柄的印德鲁夫,后者从衣服上撕下布条,紧紧缠住哈底斯的躯干,以此止血。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哈底斯没有动弹,也没有发出声音。那个印德鲁夫看到塔乌的表情以后,识趣地告诉他,他的朋友还有呼吸。
“我不能连他也失去。”塔乌这么说了,也可能没说。他不太确定。
“前面就是城市!”前方的斥候之一大喊道。
“派人先去找位萨阿祭司来。”那个矮壮的印德鲁夫说。
塔乌点点头。“去找那位名叫哈芙赛的女祭司。”他告诉那个斥候,“找到她,带她过来。”
斥候敬了个礼,转身跑开。他们继续向城门行军。就在这时,警报响了起来。
位于后方的某个斥候——是个因哈希战士——挤过士兵的队伍,来到塔乌面前。“有追兵!”他说。
“多少人?”塔乌问。
“可能有一队人。”斥候说。
“继续前进,”塔乌告诉搬运哈底斯的人,“送他和伤员进城。其余人,跟我把守这儿。”
他们拔出武器,运送伤员的人继续赶路。尽管他们的数量有限,塔乌仍旧下令分成三叉阵型,面对那十八个左右从拳头山脚狂奔而来,踏入山下与城门之间这一小片平原的士兵。
“他们是欧默亥人!”塔乌在昏暗的光线里确认了这一点,然后喊道,“放下武器。他们是欧默亥人。”
“他在哪儿?!”其中一个士兵飞奔而来,高喊道,“他在哪儿?!”
“乌达克?”
大个子没有放慢脚步,跟着他的战士无法跟上他的速度。乌达克跑向塔乌,抓住他的双肩,冲着他的脸孔大喊:“他在哪儿?!”
“送去城里了。他——”
乌达克推开塔乌,继续前进。
“从那时跑到现在……
“塔乌……”这是阿齐玛,他气喘吁吁,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我们在那边海滩没遇到人,”他说,“然后跑去了你们那边……噢,女神慈悲。”他弯下腰去,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我们看到了你们留在那儿负责火化的人……他们把哈底斯的事告诉了乌达克。他从那个时候就一直跑,”阿齐玛一屁股坐在地上,“从那个时候就一直跑……有水吗?”
“给他拿水来,”塔乌一手按在阿齐玛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休息吧。”他说着,留下这位精疲力竭的因哈希,自己快步赶往哈底斯和乌达克那儿。
塔乌在城门内追上了他们。乌达克走在腾巴和搬运哈底斯的其他人身边。他用双手握住哈底斯的一只手。
“这不好,”塔乌来到身边的时候,乌达克说,“情况不好。”
乌达克的脸满是泪痕,看到朋友如此情绪化,塔乌也垂下了头。他失去了太多太多,那种重量不断尝试将他压垮。
“放他下来。”
塔乌抬起头。女祭司哈芙赛站在他们前方。等众人放下哈底斯以后,她解开绷带,做了检查。
“你们做得很好。”她对塔乌和乌达克说。
“我当时不在。”乌达克说。
“伤口周围的血在起泡,这表明长矛刺穿了他的肺。”哈芙赛道,“如果你们拔出长矛,或者把整根矛留在那儿,他是没法活下来的。”
“他能……他能活下来吗?”塔乌问。
“你们给了他一次机会,”她说着,挥手示意大家重新抬起哈底斯,“带他去医院。”
“我当时不在……”乌达克说。
“你现在在了。”他們跟着哈芙赛去医院的时候,塔乌告诉大个子。
“你们不能进来。”在其中一个房间门口,她告诉他们。塔乌见过这个房间的内部。那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小刀、青铜钳子,以及其他像是用来拷问的工具。
“我得切开伤口,摘除矛头,然后处理肺部的伤。我们需要尽可能保持伤口和房间的干净。伤员死于脏污的可能性和死于剑与矛的可能性一样高。”
乌达克哼了一声,想从她身边挤进去。
“乌达克,让女祭司做她的工作吧。”塔乌说。
“我当时不在,塔乌!”
“我知道,可我们不能——”
“你当时在哪儿?”
这几个字仿佛一记重拳。
“你当时在哪儿,塔乌?”
“不会太久的。”哈芙赛说着,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一跨之内,矛头就能取出来。到那时,我就能更好地判断他获救的可能性了。”
她去了门后的房间,乌达克试图跟上,塔乌抓住他的手腕。乌达克甩开塔乌,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塔乌说。
“是你杀了他吗?”
塔乌没听明白。
“督军。”乌达克解释道。
“是我杀了他。”
“还是不值得哈底斯的命。”
“对。”
乌达克点点头,仿佛话题就这么告一段落。然后他在关上的门前的地板上坐下,头靠双膝,双手抱头。
“我……乌达克,我得去找女王谈谈。”
乌达克没有抬头,只是向塔乌轻弹手指,示意他可以离开。
“他不会有事的。”塔乌在离开之前说,虽然语气里没多少信心。
他没走多远。他绕过医院里的转角,正想着去哪儿能找到女王,却险些撞倒了她。
“捍卫者。”她说。她浓密的头发用金制头环收拢,耸立于脑后,仿佛一套美丽的黑色魂衣的一部分,随时可以裹住和保护她其余部分的身体。
塔乌敬了个礼,注意到了女王卫队,以及娜雅和亚奥。“女王陛下。”
“你的一位……手足受了伤?”
“伤得很重,陛下。”
她走过他身边,绕过转角,走向乌达克,以及哈底斯被送去治疗的那个房间。女王卫队和娜雅跟在后面,首相看了塔乌一眼。
“那边发生了什么?”亚奥问。
“没什么好事。”塔乌说着,跟上了女王。
乌达克站了起来,用僵硬的姿势敬了个礼。他的双眼又红又肿。
“他在这里面?”女王指着关上的门问。
“女祭司和她的医师们打算摘除刺伤他的矛尖。”塔乌说。
“我们希望还能看到他。”
“女王陛下,”娜雅说,“您会有机会的。哈芙赛女祭司是这座半岛上最娴熟的外科医师之一。”
乌达克看着娜雅,等着她继续说下去,首相却看向了塔乌。
“抱歉在这种时候给你压力,”她说,“但你们成功了吗?”
“督军已死。”塔乌说。
“赞美女神,”首相说,“能确定吗?”
塔乌垂下目光。“我亲手杀死了他。”
“那我就毫不怀疑了。”娜雅说。
“你完成了我的所有要求,却仍在为某些事烦恼,捍卫者。”提索菈说,“那件事甚至盖过了你对手足伤势的担心。”
不习惯面对首相与女王的塔乌下了决心:他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不喜欢别人从脸上读出他的想法。
“恐怕我辜负了您的期望。”他说。
“但你没有。”提索菈说。
“卡纳还活着……哈底斯,我受伤的剑之手足提醒我迅速行动。我——我不想杀死他。我……卡纳还活着,这是我的错。”
“督军之子对席达人没有他父亲那样的影响力,”娜雅说,“卡纳和他父亲不一样。”
“他看到了我对他做的事。”
“你做了什么?卡纳看到了什么?”娜雅问。
“他们当时在自己的船上,试图驾船回到岸边。我觉得他们是希望督军还活着……我也说不清。我——我向他们证明督军已经死了。”
娜雅耸了耸肩。“这样更好。卡纳可以把父亲阵亡的真相带给那些部族。他自己的话语会撕裂联盟,给我们重夺王位所需的时间。”
“您没看到他当时的表情。”塔乌说。
“谁的表情?”
“卡纳的。”
“我有什么必要看到?上一任大酋长——头一位团结了这么多席达部族的大酋长——已经死去,如今他手下最有权势的军事领袖也步了后尘。”
塔乌摇摇头。“您没看到他的表情。”
“跟我们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女王说。
“愤怒。”
提索菈朝他眨了眨眼。“愤怒能做到什么?”
“一切。”
“这么说,就像爱?”
他父亲的脸,以及祖丽的脸同时闪现于他的脑海。“愤怒就是爱……扭曲后的爱。”他说着,有一些是祖丽死去那晚对他说过的,“当我们的人生与爱都遭受轻视,当这种痛苦无法压抑的时候,愤怒就会渗入这个世界。愤怒——以及愤怒的后果——这是世界拒绝改变的时候,我们将会体会到的东西。”
她看着塔乌的眼神,让他担心自己说得过了火。但他厌倦了谨言慎行,只为顾及那些身裹权力外衣之人的感受。
“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又该怎么实现和平?”她问。
“在欧默亥人之中,我被称为‘低等种姓’。如果连低等种姓都做不好,我就会成为苦工,”塔乌说着,想起了死在田地里的那位老人,“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和平又是什么?”
“低等种姓就不能了解和平吗?”女王语气诚恳,表情也仿佛“恳切”一词的完美体现,仿佛她不可能知道或者想象他这样的人曾经遭受的伤害。
“捍卫者……”发话的是首相,她在警告他,但警告已经一脚踩在毒蛇身上的人是毫无意义的。他必须接受它咬下的这一口,同时祈祷自己能撑过毒液的侵蚀。
“低等种姓也能了解和平,”塔乌说,“前提是我们能和那些拒绝给予我们和平的人战斗。”
女王那副冷静中立的表情消失了,娜雅朝她靠近了几步。
“女王的捍卫者会为女王的目标而战,也只为这些而战。”娜雅说着,攥起娇小的双拳。
塔乌点点头。“对所有真正的捍卫者来说,的确如此。”他说。
首相的手掌抽动,似乎想殴打他,似乎想探入灵魂世界,攫取那里的力量,然后用来伤害他。“今晚发生了那么多事,你还要说这种话?”
“你希望我等你选好时间再说出真话?”塔乌问。
“我们会等的,”女王说着,展开衣裙,坐在地板上,“我们会等着听取你的剑之手足的情况,捍卫者索拉林。愤怒今晚帮不了他,但一点点爱也许可以。”
看到女王坐在地板上,娜雅发出了某种怪声,介于强行掐断的尖叫与短促的“噫”之间。
“能和我们一起坐下嗎,首相?”提索菈问。
娜雅的鼻孔像被刺穿的血管那样脉动,就好像地面正在引诱她。
令塔乌吃惊的是,她真的坐了下来。
“女王……她在坐着!”娜雅说,“你们全体立刻坐下。”
女王卫队首先照办,亚奥盘腿坐倒,塔乌也有样学样。
“说太多话了。”乌达克头靠膝盖,嘟囔道。
“的确如此。”女王说。这让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沉默地坐在那儿。
塔乌很恼火。他恼火的是哈底斯离得那么近,却要独自奋战。他恼火的是乌达克的痛苦。而且这样静坐堪称折磨。他无法将注意力从腿部的剧痛与伊斯霍戈纠缠不休的呼唤那里移开。
他闭上双眼,试图放空大脑,让苦恼、希望、失落和疼痛流过身体,却不留下任何影响。他努力了,真的努力过了,最后仍以失败收场。他体内的动荡丝毫没有减弱。于是他做出了决定。就算他将显而易见的愤怒发泄在伊斯霍戈的恶魔身上,他也不认为其他人会注意到。他做好了准备。已经过去太久了。是时候——
有扇门打开,塔乌猛地睁开双眼。哈芙赛站在门口。
乌达克站了起来。塔乌一跃而起。女王起身的动作更有尊严,然后哈芙赛开了口,向所有人开了口。但理所当然地,她的双眼注视的是提索菈。
“他会活下来。”她说。
乌达克哭出了声。亚奥走到大个子身边。塔乌点点头,擦擦眼睛,抹去在眼眶里凝聚的水滴。
“女神保佑了他,手术的结果很有希望。”女祭司说,“的确,他出现了肺萎陷1,但长矛只是刺穿了那儿,没有碰到别的重要器官。”她对他们笑了笑,又说:“就算他一两天内能站起来走动——虽然不能走太快——我也不会吃惊。”
塔乌发誓今晚要为女神献上祈祷。“那战斗呢?要等多久?”
女祭司接连瞥了他两眼。“战斗?他还活着,但就像我所说的,肺部萎陷了。他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战斗了。”
“什么?你刚才还说结果很有希望,还说女神保佑了他。”
女祭司的笑容消失不见。“也许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太一样,”她说,“我认为女神的智慧足以为人们找出杀戮他人之外的目标。”
他不知怎么冒犯了她。“当然,”塔乌说,“活着总比死了好。”
“你确定吗?”女祭司问,“你的口气不怎么确定。”
塔乌朝她低下头。“女祭司,我很确定,而且很感激。我无意冒犯,对此我深表歉意。”
女王悄然走到哈芙赛面前,抓住她的双手。“谢谢你,”她说,“谢谢你救了他。”
哈芙赛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者该看哪儿,只能回以一句含糊不清的“多谢”。她的反应让女王露出微笑,然后退后几步,给她留出回过神来所需的空间。
“活着就够好了,”乌达克说,“真的够好了。”
笑容回到了女祭司的脸上。“也许是吧。”她说。
“我能见他吗?”乌达克问。
“他在休息。”
乌达克还是朝房门走去;哈芙赛抬手想要拦住他,但又放下了手,任由他通过。
“其他人就暂时别进去了,”她说,“他需要休息。”
塔乌很希望女祭司看向自己。他想表达自己的那份谢意。但她不肯看他。每当他们的目光快要相交,她都会看向别处。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该回房间里去了,陛下。”
“允许,女祭司艾克尼。“
哈芙赛低下头,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你认为太阳在什么位置?”女王转向首相,然后发问。
“正在升起,女王陛下。”
“和我担心的一样。”
塔乌没听明白。“太阳?”
“我们必须让贵族和低等种姓集结在这座城市最大的广场上。我们必须在公共场所向奥托邦和米蕾比宣判。我们必须向人民展示,女神会给叛国者怎样的‘奖赏’。”
“非得现在这么做吗?”塔乌问。
她投来的目光很温暖,却又疲惫而尖锐。“这两人的死亡与其中蕴藏的讯息必须送出去,”她从旁经过的时候,一手按在他的手臂上,触碰轻盈如叶片。“我们必须让所有人想起他们站在哪一边。”
娜雅跟在女王身后,脚步轻盈地从旁走过。极其短暂的停顿过后,塔乌——提索菈·欧默西亚女王的捍卫者——跟了上去。他要去聆听女王传达的信息,观看几乎无法想象的情景。他要去见证两名大贵族的死刑。
绞首
雨停了,太阳升起,塔乌陪同女王和娜雅站在堡垒城最大的广场之一。女王卫队环绕着他们,充当人体屏障,阻止进入广场的人群过于接近女王。距离无法阻止人们的目光,他站在女王身边,感觉像所有人都在上下打量他。
塔乌受够了这些目光,抬头看向天空。云层开始稀薄,白天越来越热。但下过这么久的雨以后,这座城市及其居民尚未摆脱潮湿。随着广场逐渐被人占满,人群的气味和低语声也涌向塔乌。他们每个人的体味混在一起,化作汗味与臭味的漩涡。他们的话语在喧闹的敲打声中——来自塔乌身后那座绞刑台上的三个低等种姓挥舞的木工锤——显得模糊不清。
塔乌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意识到自己听漏了女王的话。
“陛下,抱歉,您刚才说什么?”
她昂起头。“我似乎也忘了。我很少有重复话语的理由。”
“抱歉,我在……我在思考。”
这话让娜雅扬起一边眉毛。塔乌看到了她的动作,那条尖锐的眉毛仿佛扎进他皮肤的一根刺。
“等这件事……结束,”女王说,“我需要一位领导军队的将军。”
提索菈女王在掩饰感受方面的能力非常出色。她对外可以像石头那样毫无表情,但无论她使用的是什么方法,那种表现都是以从远处打量为前提的。近看之下,假象并没有那么可信。塔乌能看出她对自己的决定有多么不安。
“你会担任我的大将军。”她说。
这话吓了塔乌一跳。“啊?呃……女王陛下?”
“你是我的捍衛者。你可以担任我的大将军。”
塔乌摇摇头。“我……我很荣幸,陛下,但我不是好人选。”
“我对此表示同意。”娜雅说。
提索菈女王并不打算放弃这个想法。“我们眼下的处境很尴尬,值得相信的人寥寥无几。我想相信你,捍卫者索拉林。”
“如果您愿意的话,陛下,暂时不要任命任何人。”娜雅建议道,“给我时间从印德鲁夫之中挑选最佳候选人。我会拿出一份名单,列出——”
“不,娜雅。我们必须开始为攻打帕姆城进行准备,这么一来,我们就需要一位同时能领导和激励低等种姓与贵族的将军。我们的捍卫者与双方存在交集。”
“女王陛下,他是有捍卫者的头衔,但太多人仍旧将他看作低等种姓。我还是建议您——”
“我认为这就是正确的选择,娜雅。”
塔乌很乐意看到首相输掉辩论。但如果她失败了,结果只会更糟。他不是当将军的料。
“如果要在这方面为您效力,我不是合适的人选。”他对女王说,娜雅朝他这边挥了挥手指,仿佛在说:“看到没?”
“我不允许无法信任的人来掌控我的军队。”
“您信任我?”塔乌问。
她又露出了那种眼神,然后是片刻停顿。
“我想信任你。”她说。
只能这样了。“哈底斯·布哈里,”塔乌说,“他才是您的大将军。”
娜雅大笑起来。“索拉林,你该不会真这么没眼光吧。选择你已经够冒险了,你还是女王的捍卫者。换成是你,你会让贵族们追随一个矮小、虚弱又受了伤的低等种姓吗?”
“在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人比他更擅长策略。”
“你认识的人太少了。”娜雅说。
“够了,”女王说,“捍卫者,我相信你对自己手足的看法,但娜雅说得对。我没法负担激怒剩下的贵族,或者让他们公然叛乱的风险。”
娜雅皱起眉头,朝塔乌凑近身子。
“你还年轻,捍卫者。做出这样的选择时,我们必须考虑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各种因素。”
塔乌调整了姿势,努力减轻他灼痛的大腿承受的重量。“你们要求我承担一份工作,而我清楚自己能力不足。我只是说出了有那种能力的人。您说得对,首相。我对于错综复杂的因素了解很少,但我知道该信任谁才能赢得战斗。”
“这就是你的问题之一,”娜雅说,“我们需要赢得战争,你想的却还是战斗。”
“叛徒来了。”女王说。
米蕾比议员和奥托邦将军戴着镣铐,在大队人马的押送下到来。塔乌注意到,有人特意花费时间和精力,给奥托邦的断肢裹上了干净的布。
裹住奥托邦手腕的那块布是两位大贵族身上最干净的东西。他们尝试逃亡、被捕并遭到囚禁还是不到一天前的事,两人的身体状况都很差。米蕾比高昂着头,但眼窝凹陷。至于奥托邦,单看耸起的双肩就说明了一切。
塔乌没考虑过人群看到这两名囚犯时的反应,此时觉得他们的沉默令人不安。也许对他们来说,贵族接受处决的情景同样很陌生。和他一样。
“你们不能这样!”米蕾比朝塔乌和女王的方向大喊。这位议员的两旁各有一位天赋者女子,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用下巴指着绞刑台。“这是低等种姓的死法。”
她的话让奥托邦抬起头来,看到绞刑台,然后停下了脚步。他身后的印德鲁夫一手抓住他的衣领,推着他向前。
“你们看到了吗?”米蕾比对人群大喊,“你们看到这个小丫头女王承诺给你们的新世界了吗?你们觉得再过多久,其他贵族就会站在我今天的位置上,距离绞索只有一步之遥?”
人群保持沉默。
“你们背叛了女王,背叛了她的人民,背叛了女神!”娜雅说,“你们也会得到叛徒的死法。”
絞刑,对叛徒和抗命不从的低等种姓的惩罚。塔乌这么想着的同时,看到士兵们将不断挣扎的米蕾比拖上绞刑台的台阶。
“你说我是叛徒,娜雅?”米蕾比说,“我可没有背叛人民和女神。”
绞索牢牢套在她的脖子上,那种粗糙的触感令她畏缩。
“遗言?”娜雅问。
“我为人民尽了全力,”米蕾比说着,嗓音逐渐尖锐,让人难以理解,“我发现你们不肯听取意见,于是做了爱戴同胞的任何人都会做的事。我选择去找愿意听取意见的人。”
“你觉得巴结阿巴西·欧迪利这样的人是帮助你的同胞?你这满口谎言的卑鄙小人!”娜雅说。
米蕾比大笑起来,那是夹杂着干咳的绝望笑声。“我们要去的不是欧迪利那儿。我们是要去找比希将军,让他带着前线的军队回来,结束你们的争斗。”她说,“欧迪利和你们支持的小丫头女王,二者的区别就像蝎子的蜇刺与毒蛇的牙咬。两者都会害死我们的人民,只是选择的方法不同。”
塔乌看到提索菈看了娜雅一眼。
“再见了,米蕾比,”娜雅说着,将手抬到空中,让行刑者能够看到,“愿女神欢迎你的到来。”
“去跟低等种姓鬼混吧,渣滓!”米蕾比转头看向人群,而他们纷纷移开目光。
娜雅的手掌落下,行刑者拉下拉杆,米蕾比脚下的地板下沉,她的身体也随之坠落。她的脖子折断的声音比塔乌预想的更响亮。她瞬间死去,双腿在离地不远处摇摆,仿佛微风中的麦秆。
女王一动不动,但塔乌能听到她的声音。她呼吸得太快了。他看向她,她的瞳孔细得就像针孔。他在达巴有过这种体验,当时的他几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放慢呼吸,”他低声对她说,嘴巴的翕动几乎不可见,“用鼻子吸气,用嘴巴呼气。平稳而缓慢。”
她没有表露出听到这句话的迹象,但照做了。
“有遗言吗,奥托邦?”娜雅对套上旁边那副绞索的将军说。
“我不是叛徒,”他说着,始终低垂脑袋,“我始终在为人民战斗,而我去往女神身边,是因为我没能成功——”
他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然后破裂崩塌,令他的身体随之下坠。他脖子上的绞索绷紧,人群中有人发出尖叫:与绞索相连的木制绞刑台被米蕾比和奥托邦的体重压垮了。
米蕾比的双腿落到了地面,然后弯曲,让她仿佛跪在地上。奥托邦那一侧更高,尽管他吊挂在那里,眼看就要窒息而死,脚趾却不断掠过地面,寻找借力之处,以便缓解那种足以折断颈骨的压力。
将军的脸肿胀发黑,双眼凸出,身体晃来晃去,在那根长到不足以杀死他,却又短到不足以让他自救的绞索末端抽搐。
女王以手掩口,手指颤抖,仿佛致命的高烧正在发作。娜雅身体僵硬,只有头部除外:她前后摇晃脑袋,沉默地否认这一刻的真实。
行刑者匆忙爬上坍塌的绞刑台,试图支撑那根挂着奥托邦与米蕾比身体的柱子。但他的力气不够大,没法让它抬起到能够杀死奥托邦的程度。
看到这一幕,塔乌穿过女王卫队的包围,大步走向受苦的将军,从右侧腰间抽出那柄黑剑,用左手剑刺穿了奥托邦奋力跳动的心脏。将军长出一口气,身体瘫软下来,他所受的折磨到此结束。
塔乌拔出剑来,回到女王身边。没等女王卫队出手,沉默的人群便纷纷后退。他们给捍卫者让出的空间充足得过分。
“我——我该……我该离开了,”女王对塔乌说,“我不能……我……”
她双眼湿润,双手仍在颤抖。她的面具滑落,塔乌不需要听娜雅讲什么复杂的道理,也知道这座拥挤的城市广场并非适合提索菈女王情绪崩溃的地方。
“跟我来,女王陛下。”他说着,走向通往守护者要塞的那条小路。
她没有跟上。她站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塔乌朝她伸出手,握住她的一只冰凉过头的手掌,以轻柔的动作牵着她迈开步子。
“劳烦您跟我来,陛下。”他说。
她点点头,与他并肩而行。娜雅随即跟了上来,女王卫队紧随在后。
人群分开,让他们通过,但塔乌看到了许多贵族脸上的不情愿。他从那些脸上看到了利弊权衡:他们在考虑将女王拦在广场上的代价。
“我们快走吧。”塔乌说着,加快脚步,领着众人来到离开广场的小路,抵达时释然地呼出一口气。
“不。”女王说着,抽出了手。
“女王陛下?”
“这样不行。”她说着,挺直背脊,重新戴上那张面具,仿佛从来没有摘下过它。
她转向广场和人群那边,对着她统治的女子和男子高声道:“告诉所有人,我们会夺回帕姆城,而所有叛徒——无论出身——都会接受审判。我向诸位保证,因为我是女神在恩拉巴的代言者,我的意志必将实现!”
人群依旧保持沉默,那里有一千张嘴,却仿佛没有一根舌头。
“我们会开始夺回都城的准备。我们会与将军碰面,他将带领我们所有人取得胜利,也取回女神的恩宠。我会去见大将军哈底斯·布哈里,而他会将我的命令传达给你们!”
女王背对广场,走了出去。随着她的离开,人们找回了说话能力。塔乌能看到其中的贵族正努力确认他们听到的话。布哈里?这是低等种姓的姓氏。最靠近女王这条路的女子和男人开始向前移动,仿佛一道滔天巨浪。
为了打消人群前进的念头,女王卫士们的手按上了剑柄。
“退后!”某个女王卫士喊道,用剑柄殴打人群里的某人。
他的暴力行为取得了和预想截然相反的效果,附近那些贵族的叫喊和抗议声变得震耳欲聋。
塔乌眉头紧皱,忍不住拔出双剑,走到女王卫士们旁边。
“任何想讨论女王意愿的人,都可以带着你们的担忧来找我。”他尽可能抬高嗓门,“无论贵族还是低等种姓,上前来,我们好好谈谈。”
人群仍在推挤和喧闹,但那些来自后部。前方的男男女女停下了脚步。
“她刚才是不是任命一个低等种姓当大将军了?”有个女人問塔乌,同时瞥了眼他的黑色双剑。
“哈底斯·布哈里是大将军。”他告诉她。
“他是什么人?”另一个声音喊道。
“你们的女王挑选的人,也是我的剑之手足。”塔乌答道。
“你的剑之手足能夺下帕姆城?”第三个贵族问。
塔乌将双剑收回鞘中,目光扫过人群。“如果你们像我这么了解大将军布哈里,你们就不需要问出这种话了。提索菈女王陛下任命他指挥军队的那一刻,帕姆城就注定会落入我们手中。我们要做的只是前去那儿,然后接管它。”
在突然降临的寂静里,塔乌转过身去,大步走出广场,同时暗自祈祷他对友人的信任不会铸就他们所有人的末日。
休息
塔乌在守护者要塞追上了女王和娜雅。从女王离开广场后,她的卫队一直跟着她,行军时排成两列,出于尊敬与她保持距离。塔乌穿过那些卫士的时候,碰巧对上了其中之一的目光。
那卫士是个印德鲁夫,朝他短促地点点头。“您很仁慈,捍卫者。”
“啊?”
“那些看客也许不这么认为,但他们不是军人。您结束了奥托邦将军的受苦,这就是仁慈。”
塔乌看着那名卫士,不确定这个印德鲁夫的发言是否发自真心。他选择相信对方,回以短促的点头,然后从旁走过,试图追上女王。他刚才的举动居然得到了“仁慈”的评价,这让他感到不太自在。当时那么做感觉很有必要,但塔乌不清楚算不算仁慈。
“……需要知道,您是否打算一直用这种方式和那个低等种姓相处。”
塔乌不需要推测,也知道娜雅提到的是哪一个低等种姓。
“他是我的捍卫者。”女王说。
她们就在几步远的前方,背对着他穿过要塞的走廊。塔乌明白,他应该宣告自己的到来才对。
“他不比男孩大上多少。”
“米蕾比还说我是小丫头。你觉得她也说得对吗?”
“提索菈……”
“娜雅。”
“如果您不肯采纳我的建议,我又该如何保证您的安全?”
“如果顾问质疑我的每一个决定,我又该如何领导人民?”
“这个问题应该他来回答。”
“不,这是女神的选择。”
“别说这种——”
“她把他带到我面前是有理由的。我信任她,永远都是。”
“他并不是女神的代言人。”
“他不是,但她选择在那一刻经由他的身体说出了那句话。”
“提索菈,”娜雅说,“我们越是想要什么,就越是难以区分我们自己的愿望和女神的意旨。”
女王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的首相。
“女王陛下。”娜雅说着,垂下了头颅和目光。
提索菈女王张开了嘴,塔乌看到她的视线滑向他这边,随后转过头来。“捍卫者,”她说,“你来了。”
现在轮到他低头了。“我刚到。”
“当然。”她说着,转身背对两人,沿着走廊继续向前。
娜雅匆忙跟在后面,塔乌也用一瘸一拐的步子追了上去。
“我离开的时候,听到人群在询问你。”
“是的,女王陛下。”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实话,”塔乌撒了谎,“我告诉他们,帕姆城等同于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塔乌能感觉到娜雅的目光。他假装她根本不存在。
“娜雅,大将军布哈里需要休养的时间,但我们等不了那么久。你之前提过可以担任大将军一职的潜在人选。务必将他们安排在大将军之下的合适岗位上。”
“一定办到,陛下。”娜雅说。
“还有,让军粮负责人去东会议厅。我在那里接见她,確认我们是否拥有行军和攻打帕姆城所必需的补给。”
“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和她碰面。”娜雅说,“您需要休息。”
“补给是军队存亡的关键。我也许不比女孩年长多少,但我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所以和军粮负责人碰面的时候,我也会到场。”
“提索……女王陛下,如果您休息不好,是帮不上您的人民和您自己的。您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我可以再撑一会儿。”
“但您不该再撑下去了。”
女王朝首相露出生硬的笑容,笑意没能传到她的眼睛。“我怎么睡得着?在每一道阴影里仿佛都会刺出尖刀的现在?”
她很害怕,塔乌没法责怪她。
“会有人保护您的。”娜雅说。
“我的侍女在哪儿?”
话题从安全到舒适的转换让塔乌不知所措。也许他误读了她话语的含义,其实她并不害怕?
“她们还没到,女王陛下。”娜雅说。
“没有她们在,我不会感到安全,这就意味着我没法得到任何休息。所以我还不如工作呢。”
娜雅朝自己发誓要规劝和保护的那位年轻女性低下头。“您打算在她们赶来之前都不睡觉吗?”
女王交叠双臂,回应娜雅的目光,仿佛一幅描绘了倔强果断与年轻自信的画。看到她这副模样,塔乌似乎能想象其他人眼里的自己了。
对印德鲁夫部队,对议会,对所有手握权力的贵族来说,女王和他是欠缺经验的危险未知数。而他欠缺的还有担任这种角色的权利——这角色曾经属于他们。女王和塔乌就像不用绳索攀登悬崖,只要一次失手就会坠落身亡。身体疲劳时,这样的攀登实在过于危险了。
“女王陛下可以安全地休息,”塔乌说,“我会为她守门的。”
他非常疲惫,但让她入睡更加重要。她需要像剑那样锐利。对他们所有人来说,她的决定意味着生与死的区别。
“你不用做这种——”
“谢谢你,捍卫者,”女王说,“这样再好不过。”
“提索菈女王,我必须坚持——”
“我还以为你相信我应该休息呢。”
娜雅犹豫起来。“是的,但……”
“但?”
娜雅脸颊抽动,而女王转入一条走廊,其尽头是通往要塞二楼的楼梯。娜雅指了指女王卫士,示意他们跟上女王。与此同时,塔乌注意到娜雅的嘴角和脸颊一起抽搐起来。
“这边来,捍卫者索拉林。”女王说着,领着他去了自己的房间。
锁
二楼走廊紧凑逼仄,没有窗户。这种毫不优雅的设计让塔乌吃了一惊,直到女王卫士加入他们,他这才明白过来。印德鲁夫们无法双人并行,这就是原因所在。通往女王房间的走廊是为了防守而设计的。攻击者只能单对单地战斗。如果防守方的剑士更强大,就能一直坚守,直至丧失战斗意志。
“怎么了?”女王问。
“陛下,您当时为什么没留在这儿?”
在他们身后,女王卫队在狭窄的走廊里分散开来,把守住整条走廊。
“留在这儿?”
“欧迪利发动政变的时候。”
女王抿紧双唇,眼珠向左上方。她没在盯着某个东西看。她是在回忆那个夜晚。“他政变之前的几天,议会主席欧迪利约定要和我在日光室会面。他不断催促娜雅,让她安排我接见他。我本认为他打算最后一次提出拒绝和平的主张。我打算告诉他,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他有意让你出现在他能够接近的地方?”
女王眨了眨眼,或许是在赶走那段记忆。“是的。”她说着,绕过转角,离开走廊里那些守卫的视线。
走廊的尽头位于塔乌前方五步远处,那儿有一扇小巧的门。
“这门是用奥桑特的木头做的。”塔乌说。
她的手放在碰锁上,双眼看着的却是他。他们身高相仿,她点头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这点。她一动不动,而塔乌不知道该做或者该说什么,或者是自己遗漏了某种礼节或是传统。
“我该进去了。”
“呃……当然,女王陛下。我会陪伴您。”这话让她歪了歪头,塔乌感到一股燥热爬上了颈背。“我是说,我会在这儿等着您。我会待在您的门外,守护它……我是说,守护您。”
她的嘴角悄然翘起,但迅速恢复原样,让他没法断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
“谢谢你,捍卫者。”她说。
“是,陛下。”
她仍旧站在那儿,塔乌的头皮开始发痒。他很想伸手去挠,又不想当着她的面。
“我要进去了。”她终于开口道。
“是,陛下。”
她摆弄碰锁,然后拉开了门。它悄无声息地打开,塔乌看到门板的厚度堪比他的身板。门的铰链肯定打造得既结实又精巧。这么多奥桑特木料的重量超过两个大贵族的体重,她推门的动作却毫不费力。
她走进门里,然后再次停下。
“我……我要关上这扇门,你会听到它上锁的声音。”
“呃……好的,女王陛下。”塔乌不知道该做什么,又该看哪儿。她的举止很奇怪。又或许并不奇怪,这就是她平时的举止。他对她不够了解,没法做出判断。
“我信任你,捍卫者。不要因为我锁门而不满。”
“当然,陛下。”塔乌敬了个礼。他总得做点什么。她关上了门。塔乌松了口气,挠起头来,那扇门却再次打开。塔乌僵立当场,手仍旧放在脑袋上。
“如果我不锁这扇门,会不会更方便你保护我?”
“陛下?”塔乌说着,放下了手。
她的手拂过衣裙的前部,将它抚平。他不清楚有何必要;它看起来够平整的了。“这问题问得不太好。”她说。
“不……这是个好问题,”塔乌说,“里面有窗子吗?”
“窗子?”
“有人能用门以外的方式进入您的房间吗?”
“噢,窗子。沒有。你需要看看房间里吗?”她问。
“看……呃……不用。如果里面没有窗子的话。”
“也没有别的门。”
“噢,那很好。我——我的确该问里面有没有别的门。”
“所以我要不要锁上?”
“锁这扇门?”
“只有这么一扇。”他说。
“是的,我认为您也许应该锁上。”
“那我会锁门的。我会换身衣服,然后睡一觉。”
塔乌觉得为这话敬礼不大合适,所以他只是站在那儿,什么都没做。
“呃……你继续吧,捍卫者。”
这句话没能化解尴尬。他除了站在那儿之外本就无事可做。她似乎也明白了这点,因为她躲到门后,关上了门。一息过后,他听到了锁舌的转动声。
“见鬼,这到底怎么了?”塔乌继续挠起头皮,咕哝起来。他的腿又痛起来,而他很乐意为它减轻些负担。但他不敢背靠门板。女神在上,女王会听到他的动静,然后再次开门。
于是他朝墙壁挪了两步,靠了上去。他试图按摩绷带周围的腿部肌肉。但毫无用处。
一阵刺痛传过塔乌的身体,令他面露苦相。他没法想象类似的痛苦无休无止、毫无衰退地流遍他的全身。这会把他逼疯的。会把任何人逼疯。那位女祭司也许是正确的,他心想。也许他应该让她截肢。
他闭上双眼,把那种念头赶出脑海。就让龙血蔓延吧。他不需要忍受这种痛苦太久,只要撑到解决欧迪利就好。塔乌睁开双眼。只要撑到那时候,他——
在他前方,五步远处,走廊转角的这一边——也就是卫兵的视线之外——出现了一头恶魔。那头生物坐在地上,双腿的膝盖朝异样的方向弯曲,就像马儿的后腿那样。它平坦的脸上有三只没有眼睑的眼睑,以垂直的方式排列在一张咆哮的大嘴上方,那张嘴里满是锐利如匕首的尖牙。
塔乌离开墙壁,双剑在手的同时,一股气流从他身后吹来。他将视线从前方的威胁那里移开,迅速转身,移动双剑。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被迫将剑身扭向上方,免得谋害自己的女王。
提索菈向后退去。她穿着的只有一件用散发微光的布料制作的纤薄睡袍。她看起来……
那头恶魔!
他转身寻找那头生物,双剑重新摆出架势,却没能找到对手。那头生物消失不见,走廊空无一物。塔乌转过头去,看向女王。
“这儿只有我。”她说着,目光在他的脸和武器上不断来回。
塔乌呼出一口气,继续寻找那头怪物。但它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他沉下双剑,还剑入鞘。
“我以为我——”
“我应该在开门前敲门的。这样就能提醒你。”
他觉得这念头很奇怪:她走出自己的房间却需要敲门。
“抱歉,”他说,“我——我平常不这样。”
“太短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我们很难维持从前的模样。”她宽容地原谅了他。
塔乌垂下头,有些慌乱,满心都是自我怀疑。
“我睡不着,”她说,“我试过了,但……捍卫者,你能不能……你要不要进来?”他的女王说着,退入房间,给他让出路来。
悲痛
房间里的确没有别的门,也没有窗户,但这丝毫不减它的光彩。天花板足有两个塔乌那么高,墙壁漆成柔和的绿色,就像刚刚长出、又被雨水亲吻过的青草。在他的右方有一张华丽的矮桌,桌子两边各有一张同样华丽的椅子。这三件家具的腿部都有雕刻花纹,仿佛属于某条龙。
在房间对面,休息区域的另一边,有一件塔乌没见过的大型家具。那件木制品和他一般高,前方有两扇关上的门,将内容物藏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令人只能想象。另一件大型家具更矮也更宽。它有几层架子,上面放着比六个女人三辈子所需更多的衣服。
真浪费,他这么想着,转开目光,看向那张床。至少他能认出这是张床,虽然它也很奇怪。首先,它很大,又宽又长,比他和祖丽当时……
塔乌试图咽下口水,但他的喉咙很干。他转开视线,也抛开那段记忆。
“你只看了房间,但没看里面的东西。”女王说。
她的睡袍没给他留下太多适合凝视的位置,因此塔乌盯着她的脸。“我没见过多少类似的东西,女王陛下。”
“你是说这房间?”她问。
他点点头。
“它对你来说很罕见,所以吸引了你的注意力?”
又一次点头。
“也就是说,你对你的女王已经司空见惯了?”
“司空见惯?”要不是塔乌对她有了些了解,恐怕都看不出她在恼火。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在她的面具之后,那种恼怒消失了。“你说你没见过多少类似的东西,这表示你进过这样的房间?”
“没进过这样的,”他说,“但……我想起了训练学院的贵宾接待室。”
“南方训练学院?”
“是的,女王陛下。”
“但你是在那里训练。那儿是你的家。为什么你会住在贵宾接待室里?”
“住?不,陛下。我没住在那儿。低等种姓都不能……”
这下轮到她困惑了。“那为什么?”
塔乌感到口干舌燥。“我当时去接待室见一位朋友。”她侧着头,等待着。塔乌清了清嗓子。“天赋者祖丽·乌巴在学院的贵宾接待室过夜的时候,我去拜访了她。”
她又抬起头。“那位天赋者……”她对他眨了眨眼,“你们是……亲密的朋友?”
塔乌不想谈论这件事。“如您所说。”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那种情绪再次浮现。他敢发誓那是恼火。
“我想听的不是‘如我所说’,”她告诉他,“我想听的是事实。你怎么称呼这种关系?对它有什么感觉?”
“我怎么称呼它?我现在有什么感觉?”塔乌说,“我会称之为‘悲痛’。”
说到最后那个词的时候,他的嗓音变了调。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她一言不发,他也一样,气氛紧张得仿佛可以触到。
“我很抱歉,”最后,她说,“这样很不友善。”她顿了顿,又说,“我不该刺探你的……”
塔乌点点头,继续保持垂首的姿势,努力把情绪压在心底。
“你的腿,”她急着开口,因为有些磕磕绊绊,“肯定很痛吧?”
“一直很痛。”
“你应该坐下才对。”她说着,将他的目光吸引到椅子那边。
塔乌是来保护她的,也不觉得守卫应该坐下,但他太过疲倦,没有担心礼节的余裕。他坐在那张椅子上,感觉椅垫比云朵还要轻柔。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地板,听着她拖动床上的被单的声音。“请节哀顺变,捍卫者索拉林。”
他担心自己会嗓音发颤,因此抬起了头。她躺在床上,盖着被单,身后撑着一大堆枕头。她看起来娇小又年轻,还有点害怕。
他很想问她,为什么他会在这儿,在她的房间里。他更想问她,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能带领所有人走向更美好的未来,而且看在女神的份上,她认为那种未来会是什么樣子。但他没有问。他来这儿是为了保护她,不是谴责她。
“我希望人民各得其所,”她的话语和他脑海里的念头如此相似,让他大吃一惊,“我希望弥补从前犯下的错误。”
也许她可以接受一点点谴责。“错误?”他问。
“我们对待低等种姓的方式,我们对待席达人的方式。这不是女神所希望的。我们只能勉强生存,就是因为我们没有按照应有的方式去生活。”
“没有吗?”
“没有。”
“而你会拯救我们?”他问。
她的眼睛很特别,仿佛能看穿他的心。他不喜欢这样。
“我们会拯救彼此。”她说。
他以尽可能礼貌的方式咕哝了一声。
“我之前的女王,她们从不聆听。”
“聆听议员们的话?”
她摇摇头。“聆听女神的话。”
这种对话每次都会让塔乌不舒服,他开始后悔提问了。
“因为从未真正聆听,我们几乎走上了歧路。”她说,“政变、遭到破坏的和约、甚至包括低等种姓在你的鼓舞下做出的改变,这些都是造就更美好世界的重要事件的一部分。”
他很想告诉她,他失去的那些人,没有了他们,不可能有什么更美好的世界。“您真的相信这些?”他问出口的却是这么一句。
他的问题似乎让她吃了一惊,甚至到了那张“面具”都无法掩盖的地步。“是的,”她说,“世界四分五裂,我必须修复它。”
“为了谁呢,陛下?为了贵族?为了低等种姓?”
她压低音量,但语气平稳,仿佛在讲述某个危险的秘密。“我们的相似点比不同点更多。”她说。
“什么?”塔乌问。这是杰伊德说过的话。
“我要做的是拨乱反正。”她说。
他本想摇头,又意识到这个动作所代表的意思,于是忍住了。他相信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认真,但这并没有太大意义。
这些不公正都存在多久了?仅仅一位女王,一位王族,能够改变这些么?而且没有了他父亲、祖丽、杰伊德和他那些去往女神身边的手足,哪还有什么世界称得上美好呢?他已经失去了太多,这是最令他痛苦的。
但塔乌无法否认的是,他在这位奇怪的女王身上看到了他失去的那些人曾经的心愿。她有力量、勇气和热情,而且无论有没有可能,他都没有无情到让她去独自追寻关于美好世界的幻想。他不能对这位勇敢而年轻的女王这么做,而他也这么对她说了。
“您该休息了。”他说,“只要我还是捍卫者,我就发誓会保护您的安全。就算有一天我不再具备这种能力,也会让像我这样的人代为守护您。”
他觉得这些话语能安抚她,帮助她入睡。这些甚至是他的真心话。他会帮助她攻下帕姆城。他可以办到这点,也觉得这么说能缓解她的担忧。他忘了自己正在和一位战争时期的君王说话。
“像你这样的人,捍卫者索拉林?”提索菈女王说着,坐起身来,“这可能吗?”
塔乌闭上了嘴,思索着说实话可能的后果。接着,出于他心底对父亲、祖丽和杰伊德的爱,他决定相信女王和她对于美好世界的期望。他也决定,如果她的立场与他一直以来奋斗的目标相同,他们就会碾碎所有对手。
“可能的。”他说。
她倾身向前,那副平淡的面具消失不见。“告诉我吧。”
第五章 完整
“我死过的次数比活过的天数还要多,”塔乌告诉女王,“在训练学院,我学会了……”他努力用她容易接受的方式来解释,“女神让我去伊斯霍戈寻找自己真正的力量,而在地狱的迷雾里,我等待恶魔到来,然后与它们战斗。”
她探出身子。
“恶魔是无法杀死的,或者说到头来,我没能杀死它们。但无论如何,我都一次次回到伊斯霍戈,进行战斗,学习人类、恶魔或者任何生物用来伤害他人的方法。用这种方式,再加上迷雾中时间流逝速度的不同,我比任何活人的训练都更加刻苦、长久。”
女王一手攥紧了被单。“女神把你送到我们身边,就是为了……这件事。”
塔乌一言不发。
“再多说些细节,”女王说,“伊斯霍戈带走的是你的灵魂而非身体,你在那里花费的时间不会让你的手臂和双腿更有力。”
塔乌点点头。“我在学院的训练打磨了我的身体,但我真正的改变不在于身体。在于我的心灵。”
她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你的心灵?”
“我的头脑装满了……暴力。它的形式和方法,其中的精髓,当我战斗的时候——”说这话的时候,塔乌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流动加快了,“——我能感觉到事物可能会,或者说应该会出现的演变。就好像我能想起一首熟悉的歌曲里尚未唱出的歌词。”
女王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女神向你展示了未来?”
“不,这是……我经历了太多的暴力,它甚至成了我的一部分。”他说,“我能看到它的潜力与可能性。”他努力做着说明。“想象一下,你朝我扔出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
“它尚未命中目标,仍有距离要跨越,但我可以前往它将会飞去的位置,将它接住,因为凭借充分的抛接训练,我可以判断出这块石头飞行的路线。”
“会有痛苦吗?”她问。
他明白她的意思。“这么做就代表要受苦,女王。”
“这种痛苦会减少吗?你会……逐渐习惯吗?”
“不会。”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让你觉得这么做是值得的?”
塔乌沉吟着。“总得有人承担后果。”他说,“邪恶必须受到惩罚,否则它只会肆无忌惮,直到毁灭所有美好之物。”
女王看起来并不相信。“你把这件事当成了对抗邪恶的神圣使命?”
塔乌的目光扫过房间,思索该说什么,又该向她透露多少真相。“阿巴西·欧迪利谋害我父亲,只是为了阐明一个观点。”他说,“他下手的时候心安理得,因为在他看来,他终结的那条性命并不是和他同等的人类。贵族觉得我们与生俱来的感受、爱意和价值都更少。但他们错了,而我会向他们证明这点。”
“你会惩罚他们?”
“我会惩罚他,”塔乌说着,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心脏狂跳不止,“我会在一群贵族的面前摧毁他。我会剥夺他的尊严和人性,因为我希望所有人看到,让一个人显得不像人类是多么简单又多么恶毒的行为。”
“你会以作恶的方式揭示邪恶?”
“不,”塔乌说,“我会摧毁否定我人性的那个人,从而取回自己的人性。没人能劝说别人放弃对你的掌控。你必须强迫他们这么做。”
“塔乌,”听到她直呼其名,他不禁感到心神不宁,“你真的不是在给自己伤害他人的行为找借口吗?除了屈服于邪恶的人,谁会相信自己有那种权利?”
她这是在借用他的发言反驳他。“您答应过要把欧迪利交给我的。”他说。
“我一向信守承诺,捍卫者。”
“我也一样。您拥有我的忠诚。”他告诉她,又暗自希望这句真话听起来不像是集市上的讨价还价。
她露出可能是怜悯的表情,没等他能够确认,它就从她的脸上消失不见。“请允许我换个方式重新提出刚才的问题,”她说,“你是怎么忍受下来的?那种战斗,死亡,恐惧。你是怎么保持完整的?”
这问题几乎直指核心,塔乌努力控制自己的脸,唯恐让视线游移,唯恐因此看到那些恶魔。“我也不确定。”
“我也许知道,”她说,“女神让你保持了完整,而你应当在心中信仰她。你说贵族想让你显得比实际上渺小,但如果你想的只有复仇,那你也同样是在贬低自己。塔乌·索拉林,你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杀死某个人。”提索菈说,“阿南西让你保持完整,不是为了这种事。”
“也许吧。”塔乌说着,打算快点结束这场对话。
“告诉我,”女王改换了话题,“你觉得自己能带其他人去伊斯霍戈,做你之前做过的事吗?”
“可以。”塔乌说着,想起了他没能从奥托邦的剑下救出的那位老苦工。如果塔乌能让更多人进行他这样的训练,那么死去的无辜者会更少,打赢的仗会更多。他们携起手来,就能以他独自无法做到的方式改变这个世界。
“他们会崩溃吗?”提索菈问。
“只要我选对了人,就不会。”
“女神是否提到过他们的名字?”
在别人说关于女神的胡话时保持沉默是一回事,公然撒谎说她提到过名字又是另一回事。塔乌不打算这样。“我认为我知道该选谁。”他说。
“你能听到她的话语吗?”
他摇了摇头。
“那我们就不能这么做。”
“陛下——”
“风险太高了。没有她的指引,你可能会把这份力量交给不具资格的人。你会打造出一群印戈雅玛杀手。想象一下这些人背离我们的目标的后果吧。”
“我的剑之手足们可以信任——”
她摇摇头。“如果他们理解你给予的力量,又缺乏那种资格,我们……你就会将这辈子都惩罚不完的邪恶释放到这个世界。女神保持了你的完整,塔乌·索拉林,即便如此,你的内心依旧经历了可怕的挣扎。向我发誓,你不会将这条道路揭示给任何人。”
“提索菈女王——”
“发誓。”
塔乌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感受,因此无法判断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他感到沮丧还是释然。但无论如何,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发誓。”他说。
她身体前倾,嗓音轻柔到让他几乎听不见。“有你就足够了。”
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艾伦,也不是为了奥伊博,或者杰伊德,或者——
“有你就足够了。”她说。
——祖丽。他的双眼灼痛,开始泛出泪水。他想转过头去,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他确信自己只会看到那些恶魔。
“塔烏,”她说,女神的哭泣啊,她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语气里显得那么真实、温暖而又和蔼,“有你就足够了。”
他的双眼刺痛,然后低头擦拭,同时对提索菈心怀感激,因为她敏锐地察觉了这点,让他就这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半晌过后,她开了口。“我为你失去的一切感到惋惜。”她说。
塔乌仍旧低垂着头,点头表示感谢。
“我为你的到来而高兴。”她说着,在床上移动身体,躺了下去。
塔乌抬起头,即便远在房间的这一边,他也能看到她放松了肌肉。她不再因为他的存在而拘束。这要归功于他们的交谈、他所吐露的秘密、以及她自己的诠释。她真的相信是女神将他带到她身边的。
女王闭上双眼,呼吸放慢,没过多久,她便沉入了梦乡。虔诚为她带来的平静让塔乌开始考虑更认真地对待祈祷。这念头让他的脸浮现出一抹悲伤的笑容。祈祷没法带来他所需要的东西。
塔乌闭上双眼,任由灵魂脱离身体。他离开得太久了。他离开得太久,甚至觉得是恶魔在寻找他,而非他在寻找恶魔。
他死去了十三次,每次都比前一次更惨,每次的结局都堪比酷刑。平常的他能在心怀犹豫之前尝试更多次,而他将自己不愿继续战斗的念头归咎于那个漫长的夜晚和更漫长的白天。塔乌赶走自己的恐惧,然后闭上了眼睛。
必须获胜的战斗随时可能到来,它不会关心或者在意那位战士有多么疲惫,受了多重的伤,又有多么心烦意乱。塔乌明白这点。他知道胜者与败者的区别在于,真正的胜者能学会面对所有战斗,无论条件怎样,无论胜算几何,并且抛开恐惧。
因此,当他听到女王的房门传来碰锁的咔嗒响声时,灵魂已经飞了出去,只有一半留在现实世界。尽管头脑和身体都在抗议这种粗鲁的对待,塔乌仍旧将自己强行抽回到恩拉巴,跳起身来,拔出双剑。然后与女王的首相对上了目光。
忠诚
娜雅掐断一声尖叫,向后跳去,后背撞在半开的门上。
塔乌还剑入鞘。“首相大人。”他说着,鞠了一躬,免得让她看出他又一次把剑对着自己人的困窘。
“给低等种姓一把剑,他要不了多久就能砍掉自己的男性象征。”娜雅说着,一手揉着后背,另一只手关上了门。“你为什么在房间里?”
“这是女王的要求。”
“要求?她要求了什么?”
塔乌挺直背脊,但仍旧压低嗓音。“我相信这是我和女王之间的事。”他说着,为自己不够高大,没法俯视首相而恼火,又在话语脱口而出的同时脸颊发烫。
“你胆敢暗示……”她气急败坏地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你——”
“这可不是我希望的叫醒方式。”女王说着,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睡裙的袖子从手腕滑落到了手肘。
塔乌转开目光,盯着地板,脸颊更加滚烫:他意识到女王也许听到了他的话。
娜雅努力控制表情,点了点头。“陛下。”
“我睡了多久?该不会已经第二天了吧。还是说到第二天晚上了?”
“抱歉,”娜雅说,“太阳还在发光,如果我有办法让您在这个房间单独再待上几跨时间——”娜雅看向塔乌,他能感觉到她锐利如铜剑的目光,“——我肯定会这么做的。但这条消息不等人。”
塔乌壮起胆子看了眼女王。谢天谢地,她的袖子落回到了手腕部位。但看到她的脸以后,他担心的就不再是小小的无礼之举了。提索菈非常疲惫,娜雅的到来更加重了她心头的负担。
“女王需要休息,首相。”他说。
塔乌不怕娜雅,但她投来的目光却让他咽了口唾沫。
“我从提索菈女王小时候就开始侍奉她。我和她共同经历的事远比你想象的——”
“娜雅……”女王说。
塔乌看得出,“保护”娜雅的女儿也许缓和了首相对他的看法,但这只表明在她看来,他从“一条毒蛇”变成了“一个蠢货”。他也许不那么危险了,但仍旧不适合出现在体面场合。
娜雅转身背对着他,仿佛转过九十度就能抹去他在世间的存在,然后她对女王开了口:“前线那边的启迪师送来了消息。关于比希将军。”
“我们没赶上吗?”女王问,“米蕾比和奥托邦已经把消息送到比希那里了?”她瞪大了眼睛。“他在朝我们这边进军吗?”
“不是他们,”娜雅说,“他也没有进军,暂时没有。”
“那又是什么?”
“是欧迪利。”
这名字让塔乌咬牙切齿。
“我明白了,”女王拉开被单,在床边坐起,“集结守护者议……捍卫者,你能把那些忠于我的人集合起来吗?看起来,就算想在下一场战斗前休息一下午,也只是奢望而已。”
塔乌敬了个礼。
“首相,请留下。你可以在帮我更衣的时候告诉我情况。”
“是,陛下。”娜雅说。
“我们半跨后在马厩碰面。”
“马厩?”娜雅问。
提索菈点点头。“是的,我有件事要做。”
机会
塔乌没时间休息,在半跨后需要出席军事会议,又觉得能力不足以承担目前的职责,就这么去了医院。哈底斯如今是女王的大将军,塔乌在心里祈祷他已经醒了。或许现在就向哈底斯求助很无情,毕竟离他受伤还没过去一天,但塔乌不清楚该召集什么人,又觉得哈底斯至少能给他几个人选。
他越是靠近医院,内疚感就越是强烈。他已经好几天没去看望贾巴里了。他很难面对自己的老友,自始至终都无法摆脱辜负了对方的感觉。
“捍卫者阁下!”守在医院大门两边的两个因哈希看到了他,迅速立正,敬礼的动作利落又骄傲。
塔乌压下回头的冲动——为了确认他们是否在向别人敬礼——朝那两个比他年长的纯血士兵点点头,随后走到门前。他左边的因哈希为他开门,塔乌走进那个沙色的房间。
在不算宽大的医院里,病床靠着两侧墙壁放置。左边的墙壁上有一排尖顶窗,窗外是一座配有遮阳蓬的阳台。他第一次來医院看望贾巴里的时候,就曾困惑于这里的构造。这间医院是一座永久建筑,设计的外形却像他们在“女王之冲突”里用过的那种帐篷。塔乌跟哈底斯提过这回事,哈底斯解释说,所有医院都是这个样子。
登陆席达的最初几循里,他们住在帐篷营地,同时努力生存和建造。登陆早期那些战斗中,医疗修道会曾在这些帐篷里挽救和失去生命。萨阿教将永久式的医院建造成帐篷模样,或许是希望纪念那个绝望的时代,也或许只是因为他们无法以不同的模样去想象它。
事物的过去成就了它们今天的模样,塔乌心想,然后他看到了哈底斯。
他的剑之手足躺在窗边的一张床上。他闭着眼睛,绷紧面孔,仿佛就算是躺在那儿,呼吸也令他痛苦。乌达克坐在哈底斯床边的椅子上。乌达克和哈底斯双臂相扣,握着彼此的手腕,乌达克的脑袋垂在胸口。大个子睡着了。塔乌明白,自从他们允许他坐在哈底斯身边以后,他一步也没挪开过。
“兄弟。”塔乌说着,一手按在大个子的肩膀上。
乌达克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屎。”
“什么?”
“你看起来像坨屎。”他说。
“你以为你的样子好到哪去?”
乌达克朝塔乌微微一笑,然后转头看回哈底斯。
“我得跟他谈谈。”塔乌说。
“等他醒了。”
“我需要他的建议。”
“等他醒了。”
“是啊,好吧,我已经醒了,不是吗?”哈底斯说着,伸手触摸胸口周围的绷带,整张脸皱了起来。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哈底斯?”塔乌问。
“你指什么时候?”
“你知道是什么时候。”
“和那个狂暴的席达人搏斗的时候?我当时想,我们的印戈雅玛要输了,如果我不帮忙,他就会死。”
“他的确死了。”
“我知道,但我当时想阻止。”
“只有蠢货才会去和狂暴——”
“我不觉得你有资格对别人这么说。”哈底斯说,这话赢得了乌达克的一声咕哝。
塔乌的嘴巴张了又合,一时间无言以对。“我知道自己留给别人的是什么印象,我已经在努力了。”
“只能说我的榜样不够好。”哈底斯说。
“你差点害死你自己。”塔乌告诉他。
“差点。”
“你……你没法再参加战斗了。”
哈底斯本想耸肩,却皱起眉头,然后在半途中停止了动作。
“我本来也不特别喜欢舞刀弄剑。说真的,浪费了我的才能。”
他的话显得自以为是,但塔乌看穿了他。“抱歉。”他说。
“用不着。”
“我确实很抱歉。”
“没事的。我是官员种姓,我相信这几天过后,女王的官僚机构已经多出了几个空缺。”
塔乌察觉到了哈底斯话语中的怨恨,试图为他化解。“还没人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哈底斯问。
“女王为你留了个职位。”
“她真有胆量,”哈底斯说,“我没准连那天晚上都撑不过去。”
塔乌耸耸肩。“女祭司说过,你只受了这么点伤简直是个奇迹。除了肺那边的事。”
哈底斯瞥了塔乌一眼。“除了那个。”
“他需要休息。”乌达克说。
“我们的女王,她想让我做什么?”哈底斯问。
“休息。”乌达克说。
“她任命你为大将军。”
哈底斯想都没想,当场就要坐起身来。塔乌能清晰地看到尝试这个动作带给他的痛苦。
“亲爱的女神啊,真够痛的!”哈底斯呻吟道,“你刚才说大将军?”
塔乌点点头。“她是對着大半个堡垒城宣布的。”
哈底斯想大笑。“笑起来也疼。”他说。
“大将军?”乌达克问,“去告诉她,他当不了。”
“我去说?”塔乌问。
“你是捍卫者。”乌达克说。
“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哈底斯说,“她想要另一场政变么?我是低等种姓,而她希望镇压的这场叛乱就来自于种姓之间的分歧。让我当她的军事领袖,只会拓宽她试图架起桥梁的那道鸿沟。看在阿南西的爱与尤库法的恨上,她为什么会……”塔乌再次试图坐起。“塔乌!”
塔乌抬起双手,掌心向外。“她征求过我的意见。”
“不,她没有。”哈底斯说着,眼珠转动起来。他在思考。“她要求你担任这个职位。”
“啊?”塔乌只能挤出这么一个字。
“别跟我‘啊’。她要求你担任这个职位,你却对她说,我更适合。”
“塔乌……”乌达克恼火地说。
“好吧,确实是这样。”塔乌说。
“混球!”乌达克说。
“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而且我是正确的。”塔乌说,“让我当一个季度的大将军,我们就都死定了。”
“我是个低等种姓,塔乌。”哈底斯说。
“我也一样。你总说我们不能让自己受限于他们口中的称呼,总跟我说,这些事必须改变。我知道改变很难,但这就是个机会。仅仅因为这事不会轻松,你就选择视而不见吗?你打算只在不麻烦的时候坚持你的理想、你的原则吗?你难道看不出——”
“够了。”
“不!在这件事上,我是对的,而且——”
“够了,塔乌。赢得争论的时候,你能做的最有价值的事就是闭上嘴巴,享受胜利。”
“胜利?”
“这很危险……甚至愚蠢,但你是对的。做出改变的机会就在眼前。如果这都不肯接受,我在别人眼里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活着的人。”乌达克说。
“能撑过这些事的人本来就不会太多。”哈底斯说,“这么一来,至少我们能对自己花费生命的方式有些发言权。”
乌达克抽走了那条手臂。
“乌达克……”哈底斯说。
“什么样的生命?”大个子说着,扫视周围。
哈底斯伸出手去,握住了乌达克的手。“我们会充分利用的生命。”
“女王在召集她的……顾问。”塔乌说着,把话题扭回正轨,“发生了一些事,关于欧迪利和前线那边一个名叫比希的将军。”
“比希?他指挥着我们的一支怒军。他还是功勋最为卓著的战争英雄。”
“如你所说。”
“你不知道他是谁,对吧,塔乌?”
塔乌交叠双臂。
“这怎么……你在因哈希训练学院究竟都做了什么?你甚至不知道——”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塔乌说。
哈底斯缓缓地眨了眨眼。“你说得对。我知道。”
“女王要见议员,战争议会的成员,我要帮忙召集他们。好吧,你才是她的大将军。我该找谁去?”
“我。”哈底斯说着,用空出的那只手朝塔乌挥了挥,要求他扶自己起身。
“不!”乌达克说。
“你们两个,拉我一把。”
“不!”乌达克说,“你需要休息。”
“等我死了再休息。拉我起来。这是命令。”
“命令?”
“来自你们大将军的命令。”
乌达克笑出了声。“我去叫女祭司来。她不会放你离开的。”
让哈底斯这么快就离开诊疗室,这不是塔乌的打算。他不想浪费女祭司为了治好他的剑之手足所付出的精力。“哈底斯,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该带谁去,或者该说什么吗?”
“你知道比希和欧迪利发生什么了吗?”
塔乌摇摇头。
“那我们就去弄清楚。”哈底斯又朝塔乌摆摆手,“快点。这会很痛,我们得在我失去勇气之前出发。”
“我去叫女祭司来。”乌达克说着,站起身。
“哈芙赛·艾克尼好像很喜欢重复讲同一个故事,”哈底斯对乌达克说,“就像塔乌那样,她也跟我说过那根长矛刺穿我的方式很走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说那是女神亲自展示的奇迹,还说她期待我今天就能从病床上爬起来。好吧,我确实准备先爬起来试试。”
乌达克盯着哈底斯,一言不发。
“女神的哭泣啊!赶紧帮我。”哈底斯说。
“真蠢。”乌达克说。
“这招对塔乌从来都有效。”哈底斯说。
“你刚才说什么?”塔乌问。
“你听到了。”哈底斯说着,挥手示意塔乌过来帮忙。
塔乌耸耸肩,走到哈底斯的另一边,准备搀扶他。
“乌达克?”哈底斯说,“拜托,帮我一把。”
乌达克嘟囔着走过去帮忙。
哈底斯笑了,但塔乌能看出他在努力忍耐痛楚。
“很好,”哈底斯说,“现在我们去弄清楚欧迪利做了什么,以及该怎么阻止他吧。”
木炭
由于塔乌一瘸一拐,哈底斯又几乎无法动弹,他们用完了剩下的所有时间才赶到马厩。塔乌还不断提醒哈底斯不要太过着急。他那位剑之手足一边身子靠着乌达克,另一边倚着塔乌,表现得平静淡漠,甚至时不时地说个笑话。但他的幽默感不足以掩饰绷紧的身体,以及每走一步就会屏住的呼吸。
“你能再弯点腰么?”哈底斯问乌达克。
“你想我爬着走?”
“塔乌?”
“我已经踮起脚尖了。”
“感觉就像被大山和蚁丘夹在中间。”哈底斯咕哝着,朝全速走来的凯南点点头。
“布哈里大将军,”凯南说着,敬了个礼,“收到你要找我的消息以后,我就尽快赶过来了。”
凯南的奉承让塔乌牙根发酸。哈底斯当上大将军还没到一整天,但看凯南的态度,仿佛这种改变在十来循之前就发生了。
“这是我作为女王的大将军出席的第一场会议。我希望你陪同我们。”哈底斯说。
凯南的下巴抬了起来。塔乌能看出哈底斯只凭几句话,就进一步赢得了这位大贵族的忠诚。塔乌看着他的朋友,试图判断哈底斯这句话里蕴含的信任是发自真心,还是说这句话的目的就是让对方觉得他真的信任自己。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得出答案。
“我们要在马厩开会?”凯南瞥了眼他们身后那栋土砖加木头墙壁的建筑,问道。
作为回答,塔乌走向马厩大门,伸手去拉。没等他的手抓住门把,他就听到了里面的脚步声,随即后退几步。
“里面有人。”他说着,希望自己的语气足够正常,不像是在担心那是一头来这里折磨他的伊斯霍戈恶魔。
最左边那扇马厩门嘎吱嘎吱打开,娜雅和珊蒂走到阳光下。
看到這四个人,首相眯起了眼睛。“我知道好几位仍然留在这座城市的老练军事领袖,我可以列举出他们的名字。但我没看到他们跟你们过来。”
“娜雅首相,”哈底斯说,“我是独自前来的。我刚刚上任,但如果在确立方向的时候需要我的建议,我希望需要达成共识的人数越少越好。”
“噢,你倒也带了个贵族过来,但我怀疑他都还没到刮胡子的年纪。”她说,“你担心更有经验的领袖会损害你的威信吗?”她问,“如果这就是这些人出现在我面前的理由,我很怀疑你的威信还有损害的必要。你还坐在你父亲肩膀上的时候,被你排除在外的那些印德鲁夫就在战场上率领士兵战斗了。”
“恕我直言,您错了。”哈底斯说。
“是吗?”
“我不了解我父亲,也没从在他的肩膀上坐过。”
乌达克险些失笑。
“噢,是啊,我们继续拿眼下的处境开玩笑吧。”娜雅说,“根本没必要严肃,就这么等到你所爱的每个人死于剑下吧——这是因为比起他们的安全,你更重视自己的尊严和幽默感。”
“您对我的判断是错的,”哈底斯说,“我对自己所爱之人的安全和生命的重视超过一切。正因为我重视这些,才没有邀请更多大贵族出席我与女王的第一场会议。他们会想方设法和我争辩,不是因为我提出的主意,而是因为我的身份。”
娜雅摆摆手,没把他的反驳当回事。“只要你的主意有价值,那么无论你的身份如何,他们都会接受。”
“是啊,所有没吃过暗亏的人都会相信这种谎话。”
“哈底斯·布哈里,你指望我相信,如果你提出能够拯救所有人的计划,贵族们会表示反对?”
“娜雅首相,我认为这个世界太过复杂,大部分的事都没法以单纯的对错衡量。在这种前提下,对话语、行为甚至是意图的看法,既取决于看待的一方是谁,也取决于被看待的那一方是谁。”
她轻笑出声。“这就是你觉得自己没法心想事成的原因?你觉得就因为你是低等种姓,他们是贵族,而你说了一句‘这火还是热的’,他们就要跪在发红的木炭上,只为了证明你是错的?”
“您说得对,他们不会这么做。”哈底斯说,“他们会让我跟着一起踩过那些木炭,我光着脚,他们穿着皮靴。”
娜雅舔了舔牙齿。“这么不信任贵族的话,你会把那些伸手搀扶你的人也当成试图推倒你的人。”
“我想女王已经在里面了?”哈底斯问。
“就这样?没别的要说了?”
“对于不肯听的人,我没什么可说的。”哈底斯说着,迈出一步,让乌达克和塔乌帮忙搀扶。
娜雅很恼火,但她似乎也不想继续这场对话了。“等等。我有话要跟捍卫者说。”她说。
塔乌仍旧扶着哈底斯,转头看向她。
“私下说几句。”她说。
“凯南,能帮忙扶我进去吗?”哈底斯问。
“当然,将军。”凯南说着,走过来替下了塔乌。
“感谢女神,”等凯南换下塔乌以后,哈底斯说,“再这么歪着身子走两步,我恐怕这辈子都得瘸着腿走路了。”
三人走进马厩,珊蒂跟在后面,带上了门。
等到四下无人以后,塔乌转身看向娜雅。“首相大人?”
“我很感激。我想告诉你这件事。你救了我女儿;你也救了我。我很感激。”
塔乌点点头。
“但我的感激不会让我在损害女王国利益的事务上支持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捍卫者需要履行军事方面的职责,”她说,“这是他们唯一必须履行的职责。”
塔乌皱起眉头。“我想我明白你的暗示,我感到受了冒犯。”
娜雅靠近了些,压低嗓音,确保声音不会传到马厩里。“她最近过得不轻松。”
“我们都一样。”塔乌说。
“噢,够了!能不能放下你那套低等种姓的自哀自怜,哪怕只有一会儿?”
塔乌把还击的话语咽回肚里。“你想要什么?”他问出口的是这么一句。
“别利用她。她承受不了那种打击。”
“利用她?你疯了吗?”
“她很坚强,但她承受了太多压力。无论是谁,承受太多的话,都可能动摇、崩溃。”
“干吗跟我说这些?她的贵族抗拒她的统治,她与低等种姓的生活脱节,而她必须在缺乏兵力的情况下夺回一座都城。我怎么有资格出现在‘有待克服之障碍’的名单上?”
“因为我了解她的强项,也了解她的弱点,又因为你对她的任何方面都远不如我了解。”
“我也没打算跟你比,首相。”
“骗子。”
“你叫我什么?”
“骗子。她告诉过你,她觉得你是来自女神的赠礼,对吧?”
塔乌绷紧了下巴。
“没错,她说了,我看得出来。别想着利用她的信仰去束缚或者扭曲她的意志。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句话越界了,而塔乌拿出了自己在灵魂世界时的气势。他与首相对上目光,语气带上了战斗时的凶狠。“首相大人,你在威胁我吗?”
她后退几步。“我在保护女王陛下。”
“你以为你这样是在保护她?”
“她崇拜泰珐女王和捍卫者提索利。你也看得出来,不是吗?她敬仰那位龙之女王的勇气,又对存在于那位女王和提索利之间的爱情推崇备至。她将他们视为应当效仿的榜样。你没有蠢到看不出这点,对吧?”
塔乌一言不发,娜雅点点头,仿佛他承认自己犯下了足以上绞架的冒犯罪行。
“提索菈女王从小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有人为她做出每一个决定,指引她该走的路,而现在,她终于手握权力,也终于可以自己做出选择了。她是个好女人,也会证明自己是位好女王。她会的,因为她过去人生的每一天都在为此做准备,而我就是见证者。”
“首先,我会帮她赢得接下来的战斗,但——”
“但我們不知道你会出现。”
“什么?”
“战斗时有如女神庇佑的低等种姓?用新的形象再现捍卫者提索利传奇故事的人?我们没料到你的出现,塔乌·索拉林。”
“我不是提索利。”
“是啊,你不是。我希望你记住的只有这点。”娜雅说着,转身走进马厩。
“所有天赋者和贵族都是疯子吗?”塔乌跟在她身后,用几不可闻的音量发问。
他才刚走进门里,凯南就凑了过来,一手按在他的肩上。“首相是不是在提醒你离女王远点儿?”
“看起来我得到答案了。”塔乌自语道。
“抱歉,你说什么?”
“没什么,凯南,没什么。”
“你是女王选中的捍卫者,”凯南说,“她在那么多人之中选择了你,这代表她希望你在守护女王国的同时,也成为她的——”
塔乌抬起双手,掌心向外。“凯南,听我说。女王选择我,是因为她希望我战斗。我可以在这方面——也只能在这方面——付出一切。我的其余方面不值得付出,也不值得别人付出。”
凯南捏了捏他的肩膀。他的用意本该是安慰,但塔乌强忍着才没有甩开凯南的手。
“捍卫者索拉林,”凯南说,“你可能认为,出于对死者或是天赋者祖丽的怀念,必须永远封闭心门,但不要屈服于这种谎言。悲伤,愤怒,这些会暂时掌控你。这是必然的。但如果你任由这些情绪生根和恶化,它们就会演变为憎恨,将你消耗殆尽。”
凯南又拍拍他的肩膀,将门开得更宽,然后走进马厩,前往其他人那边。塔乌却认真考虑转身回去,补充一些他非常需要的睡眠。
“捍卫者索拉林,”女王的声音从马厩里传来,“你能来我这边吗?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狂怒
塔乌满心疑惑地走到提索菈和其他人那边。女王穿着一身海蓝色的衣物,看起来仿佛天赋者长袍与因哈希军裤的混合产物,此时正在给米蕾比偷走的那匹高头大马擦拭身子。正是这头牲口将塔乌看到的恶魔踩成了灰烬。但是,塔乌已经开始怀疑这段记忆可能不是真的。
“她们眼下在哪儿?”塔乌听到提索菈问娜雅。
“正骑着马朝我们这边拼命赶路呢。”娜雅告诉她,“不用担心侍女们,陛下。她们能照顾好自己的。”
女王的手——握住擦拭马匹的刷子的那只手——悬在半空中。她看起来并不放心。“有人追赶她们吗?”
娜雅摇摇头。“勒莉丝不这么认为。”
塔乌对这些既会骑马,又让女王如此担心的侍女感到十分好奇。
“女神会看顾她们的。”女王说着,转向塔乌,朝他露出优雅的微笑。“捍卫者。”她说。
和哈底斯一样,她在和人相处方面很有天赋。塔乌无法否认这点。但他没兴趣像凯南对哈底斯的态度那样低三下四。为了他的效忠,提索菈女王承诺的可不只是微笑和甜言蜜语。
“我年轻的时候,就在战争中失去了父亲,”她说,突然变得沉重的对话让塔乌猝不及防,“当时,感觉仿佛他火葬后的灰烬尚未冷却,我的母亲就被病痛送回了女神身边。”女王的笑容消失不见。“在那些白天,我觉得自己没法再撑下去了。在那些夜晚,我曾觉得还是不撑下去比较好。”
首相转开目光,仿佛不愿回忆或者分享女王过去的痛苦。
“是娜雅的关心和同情帮我度过了那段时光。她能看到将我束缚于这段人生的那条线正在散开,而她给了我加固那根线的东西。”
女王转向娜雅,笑容再次浮现。首相回以笑容。塔乌这次毫不怀疑笑容中的用意。这两名女子关心彼此。
“娜雅告诉过我,人生就像爱,注定要和他人分享。当我们无人可以分享的时候,表明我们正在失去自我。没有人应当独自度过人生,”女王继续擦拭那匹战马,“我母亲死去的时候,娜雅带我去了帕姆城的王家馬厩。我穿过整个马厩,在最后的畜栏那里停下脚步。里面是一头马驹,刚出生不久。”
“马驹?”塔乌问。
女王双眼的眼角皱出笑纹。“就是小时候的马。”
“我懂了。”
“娜雅打开畜栏的门,我走了进去。我坐在那匹马驹旁边,直到又累又饿。我问娜雅说,明天我能不能再来,她说‘那就太好了’,因为那匹马驹失去了母亲,现在交给我养育和庇护。从那以后,我就没怎么想过放弃这段人生了。”
塔乌开始担心话题的走向。
“这是狂怒。”她拍拍那匹炭黑色马儿的身侧。
“它有名字?”
“她的确有。”
“狂怒?”
“狂怒。”
“呃,她配得上这个名字吗?”
“这就由你自己去发现了。”
塔乌的心沉了下去。“陛下?”
“狂怒属于你了。”
他最初的念头——尽管令他羞愧——就是能用这头牲口换到数量惊人的口粮配给,足够他自己、他母亲、他妹妹和他母亲的丈夫、以及他们的子孙一辈子吃喝不愁。但他不再是塔乌·塔法里,那个需要担心食物不够吃的男孩。无论是好还是坏,那个男孩都不复存在了。
“陛下,这份礼物太重,我没有这种资格。”塔乌说,“我知道这种牲口是多么罕见,又对它们本身和照看方法毫无了解。我甚至不懂怎么骑马。”
她又露出了那种微笑。“我会教你的。”她说。
塔乌看了眼哈底斯。他的剑之手足——因为他的伤势,他们允许他坐在一捆稻草上——用口型比出了“感谢您”几个字。
“感谢您。”塔乌对女王说。
“你能收下我很高兴,捍卫者索拉林。”她说。然后她转向聚集在此的其余男女,叹了口气。“好了,礼物已经送出。现在该处理不那么让人愉快的事务了。“
塔乌大部分内容都没听见。他在打量狂怒,希望这东西能继续住在马厩里,好奇它吃些什么,又为上次骑马时的疼痛而担忧。
他觉得大部分痛楚可能来自他的伤腿,但这无法解释屁股和背脊的疼痛。塔乌摇摇头,将马儿的事留待他日,然后将注意力转回女王这边。
“娜雅给大家说说概要。”女王说。
娜雅低下头,开了口:“欧默亥已经分裂,而传统的统治结构有利于那些叛徒。他们安坐在我们的都城里,拥有几乎全部王族的支持。我们却只有一小群人,缺少经验,除了女王陛下之外缺乏权威,更像流亡议会。每过一天,仍将提索菈女王视为君主的贵族和低等种姓的忠诚都会减弱。”
“所以你希望尽快行动。”哈底斯说。
“这不是希望,而是必要。”娜雅说,“欧迪利已经要求将军离开前线,前去帕姆城保护艾希公主。”
女王神情严峻。“这是我们犯下的错误。我们本该赶在欧迪利之前要求比希将军出兵援助。现在向比希提出要求,就给了他选择跟随哪一方的机会。这让他有机会向所有欧默亥人宣告他认为哪一方才是正统,同时又不必暴露自己的倾向。他只是在遵守命令。”
塔乌向来对于政治手腕没多少耐心,于是开始打量周围那些人的脸。在女王、娜雅、天赋者珊蒂、哈底斯、凯南和乌达克之中,年纪最大的是首相。在这七人里,三人是低等种姓,其中一个低等种姓还是他们的大将军。
女王的希望落在这个大多数成员年轻又缺乏经验的小团体的肩上。在命运的安排下,他们聚到这座马厩里,计划着如何夺回一个女王国。
真想体验一下站在屠宰对手——而非被屠宰——的那一方的感受,塔乌心想,就算只有一次也好。
“今天早些时候,我们收到了比希的回复。”娜雅说,“他让启迪师给堡垒城和帕姆城送来同样的消息,告诉提索菈女王和守护者议员阿巴西·欧迪利,他没法离开前线,因为他必须把守进入这座半岛的路线。”
“也就是说,他会等我们斗个你死我活,再过来收拾残局?”塔乌问。他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好证明他在听。
“恕我直言,捍卫者大人,我不这么认为。”凯南说,“比希将军是位真正的军人。他只会做他认为正确的事,以确保我们人民的未来。”
“是啊,可‘正确的事’又是什么呢?”哈底斯问。
“我们无从得知,”女王说,“也许我们不需要知道。如果将军选择两不相帮,我们就有机会在不牵扯更大规模军事力量的前提下结束这一切。这只会是一场战斗,不会变成真正的内战。”
“您还是打算进攻帕姆城。”哈底斯说。
女王点点头。
“女王陛下,我们没有能赢得战斗的兵力。”哈底斯说。
“我们会号召采邑展现他们的忠诚。”女王说,“我们会要求他们派出因哈古部队,再征用南方和北方训练学院剩下的因哈希。凭借这些兵力,再加上这座城市里现有的这些,我们就能夺下帕姆城,解救我们的姊妹。”
哈底斯朝女王低下头。“如果能集结这些兵力,我们就有了在正面作战中击败欧迪利的力量。但想攻陷都城还是不太够。”
首相看向女王,仿佛在请求许可。提索菈点点头,给予了准许。
“还有个方法,”娜雅说,“我在会议厅对米蕾比和奥托邦所说的是实话。我们在帕姆城内有忠于提索菈女王的密探。”
“您为何能肯定他们依旧忠诚?”哈底斯问。
娜雅一副不想解释的表情,嘴巴抽动了几下,最后勉强吐出几句话:“在天赋者之中,有一群人是以忠实于女王、忠实于女神的伟大事业为基准而特意挑选出来的。我们称她们为‘影子议会’。自从泰珐女王的时代,她们一直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存在。”
“影子议会?”哈底斯问,“由谁创立,又为了什么目的?”
“这是王族事务,不适合在他们的圈子以外讨论。简单地说,王族断定自己与泰珐女王的目标彼此冲突,女王的统治于是结束了。”娜雅说。
“和我们一样,泰珐女王遭到了背叛。”提索菈说,“但女神告诉了她将会发生的事。作为准备,女王组建了影子议会。”
“为了什么目的,陛下?”哈底斯問。
“为了我的目的。”提索菈女王说。这些字眼让一股寒意传过塔乌的身体。
“重点在于,”娜雅说,“我们可以通过启迪术和影子议会联络,而她们会帮我夺取那座城市。”
“光靠联络,怎么办到这种事?”凯南问。
“让她们打开城门,”哈底斯回答,“然后就这么走进去。”
“你了解那座城市吗,布哈里?”娜雅问。
“我在地图上研究过。”
“你在地图上研究过……”娜雅抬起双手按压太阳穴,看了女王一眼。
哈底斯转向凯南。“欧迪利的军队会驻扎在正门位置,因为帕姆城坐落于阿曼奇河的两个河口之间。得知我们出兵的时候,他恐怕会摧毁跨越河道的桥梁,但这样只能拖慢我们的速度。那条河的南部分岔又浅又细,可以涉水通过。所以他会把士兵安排在正门后面,因为我们能够攻击的只有正门。”
“可这么一来,如果欧迪利的全军都站在门后,影子议会就不可能打开正门了。”凯南说。
“她们要打开的不是正门。”哈底斯说。塔乌看到娜雅扬了扬眉毛。哈底斯将线索拼凑起来的速度比她预想中要快。“那条河的北部分岔更宽,水流也更快,但部分河道上筑有水坝,好让一部分河水流经城市本身,对吧?”
“没错。”娜雅说。
“然后改道的河水会流过这座城市,从城墙的一处开口进入,与城市正门相反方向的那个开口。”
“听起来,你指的是港门,将军。”
“是的,但你早就知道了,因为你已经得出了这个计划,只是想确认我能否同样想到。”
“请说下去。”娜雅道。
“我们会把兵力分成主力部队,水路部队,以及后备部队,”哈底斯说,“我们的主力部队会向城市的正门移动,确保欧迪利和他的士兵把注意力放在那儿。大多数来自北方的士兵都会游泳。他们会前往港门,我猜影子议会可以打开那扇门。”
娜雅的双眉从略微扬起转为彻底弓起。“港门是一道巨型青铜吊闸门,就连小孩子都钻不进去。闸门只能用城市内部的机械装置升起。”
“但是?”哈底斯问。
“但是影子议会可以制服那些保护机械装置的守卫,”娜雅说,“她们可以升起港门。”
哈底斯点点头。“水路部队会进入城市,然后向北进发。他们的目的地是面朝阿曼奇河北部分岔的那几道更大的城门。水路部队将与欧迪利必然会留在北部几道城门那里的少数哨兵战斗,然后……”哈底斯说着,朝凯南的方向摊开双手。
凯南咧嘴笑了。“水路部队打开北部城门,我们的后备部队就能入侵城市了。”
“的确,”哈底斯说,“在攻城开始前的几天里,后备部队会建造足够承载所有士兵的木筏。等我们攻击面朝西方的正门时,他们会从浅滩过河,从北部的城门入城。”
女王对娜雅露出微笑——如果她不是女王的话,塔乌也许会用“得意扬扬”来形容她的笑容。
“没等欧迪利反应过来,我们就能从他手里夺下半座城市。”哈底斯续道,“然后我们可以选择继续猛攻正门后方遭到削弱的兵力,或者让主力部队绕到城市北面,涌入这座城市,仿佛一条青铜的河流。”
娜雅点点头。她低估了哈底斯,也向女王承认了这点。
“但是,”哈底斯说,“这里还存在一个问题。”
“是的,的确。”女王说。
“想要这计划成功,我们就需要欧迪利的军队集中于正门。想让他这么做,最好的办法就是发起攻击。为了阻止我们,欧迪利会让他的天赋者呼唤守护者,我们的人也会死在巨龙的烈焰下。”
“所以我们也会呼唤守护者,”女王说,“它们一部分会为我们战斗,一部分会为欧迪利战斗。这代表守护者必须用火焰攻击彼此,而非我们的士兵。从灵魂世界汲取那么多能量的代价高昂,但这是必要的。我们必须向女神祈祷,希望库尔人不会察觉。”
娜雅瞪了眼女王,因为她提到了欧默亥的古老敌人。凯南清清嗓子,寻求发言的许可。
“怎么了,印戈雅玛奥卡?”女王开口发问,又抬手示意他稍等,“请原谅,在这种场合下,我们没必要这么不通人情。怎么了,凯南?”
听到提索菈提及自己的名字,似乎让凯南忘了想说什么。“呃……好吧……呃……”他结结巴巴地说,“欧迪利的天赋者不是比我们的要多吗?”
娜雅开口作答,但塔乌注意到凯南的视线仍旧停留在女王身上。“我们的数量势均力敌,但总体来说,帕姆城的天赋者更加训练有素。她们使用能力的时候会更有效率,也能更长时间地呼唤守护者。”
坐在一旁的哈底斯身体后仰,然后脸一皱。他忘了自己的伤。“这就是我们可能失败的地方。”他说着,一手按在宽松衬衣下方的绷带上,“如果欧迪利的守护者撑得更久,我们就会在龙焰下损失大量士兵。一旦我们的主力部队遭受重创,他就能动用部队粉碎我们的后备队。”
也许是女王关于祈祷的言论让他的心境变得虔诚了,塔乌在人生中第二次觉得,女神仿佛在对他说话,向他展示前进的道路。“再解释一遍。”他说。
“你认真的,塔乌?”哈底斯问。
“不是整个计划。只有那个问题。具体的问题是?”
哈底斯眯起了眼睛,但还是照塔乌的话去做了。“欧迪利的天赋者能够引导龙群战斗的时间比我们更长。等我们无法控制己方的龙以后,他剩下的那几条龙完全有能力烧穿我们的主力部队,就像收获季的山林大火。”
塔乌转向提索菈,对上她的目光,然后迅速开口,试图在悲伤阻止自己之前讲完那段经历。“在这座要塞的战斗里,当天赋者祖丽的魂衣失效的时候,我去了伊斯霍戈。”说出她的名字带来的痛苦之强烈是他不愿承认的,“恶魔向她逼近,但我击退了它们。这让她能够从灵魂世界汲取能量的时间比平常更久。”
“我明白了……”女王说。
塔乌觉得她可能会朝自己伸出手,于是他匆忙说了下去,惟恐她的怜悯让他屈服于种种情绪。“我可以在伊斯霍戈训练士兵战斗。”他说,“我们可以保护你和天赋者。我们可以为你们争取到原本没有的时间。”
凯南呆呆地看着他。“在伊斯霍戈训练对抗恶魔?”
塔乌点点头,努力维持镇定的表情,等着看女王是否准许。就在昨晚,她还担心告诉塔乌的剑之手足那个秘密——在不确定他们能否在伊斯霍戈保持理智的情况下——可能导致一群带有不稳定因素的人利用灵魂世界成为无人可挡的凶徒。但现在,他们有了投入训练的另一个理由,塔乌的手足们会觉得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天赋者。
这也给了塔乌评估每个人的机会,让他能排除那些在掌握伊斯霍戈带来的益处之前就可能失去理智的人。唯有能够经受灵魂世界的折磨,他和女王又能信任的人才会得知真相。这个计划很完美,除非提索菈不这么认为。
“我看得出,你也许已经解决了昨晚的两难局面。”提索菈说着,扬起一边眉毛,她的话让娜雅怀疑地看向两人。
“请原谅,陛下,”天赋者珊蒂说,“我担心捍卫者弄错了。就我们所知,灵魂世界的恶魔是无法杀死的。”
“不需要殺死它们,”塔乌告诉她,“我们只需要阻止恶魔接近你们。”
“你们该不会以前讨论过这个话题吧?”娜雅问女王。
“我们见过捍卫者为了保护天赋者祖丽而与恶魔对抗。”提索菈告诉她。
娜雅似乎对女王的回答既不相信也不满意,但还是点点头,表现出两者皆有的样子。
“噢,如果恶魔真的能被阻挡,”珊蒂说着,兴奋让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我们的天赋者维持守护者战斗的时间就有可能和欧迪利那边一样久了。”
“我们可以消灭欧迪利的最后一项优势,哈底斯夺取城市的计划也就能奏效了。”凯南说。他咧嘴笑了起来,而珊蒂抛开了所有掩饰,朝他回以笑容,久到让娜雅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吓得珊蒂回过神来。
塔乌猜想,年轻天赋者对凯南大概经常有这种反应。奥卡的脸蛋和身材对称到了让人恼火的程度,总是吸引目光。这家伙,塔乌心想,需要多添几道伤疤。
“主力部队,水路部队,后备队,还有在伊斯霍戈保护天赋者的士兵。”珊蒂对首相说,仿佛她脑子里除了战斗计划以外空无一物。
“还有在伊斯霍戈保护你们的人。”凯南附和道,他的话将珊蒂的视线引了回去。
“陛下?”哈底斯开了口,想请求女王给出许可。
其他人说话的时候,女王仍旧看着塔乌。“伊斯霍戈战士。”她说,“非常好,捍卫者。归根结底还是得按你的办法来。为了我们,去训练他们吧。”
塔乌热血沸腾。他就要这么做了。“您的意愿就是我的命运。”
“注意挑选你信任的对象。”她说,“如果你训练的人没法和你并肩战斗且始终保持忠诚,我们的损失恐怕会大于和欧迪利的战斗。”
这番话似乎加深了娜雅的怀疑。“带珊蒂一起去训练吧,”她说,“她可以担任你们要保护的天赋者。有她在那儿,你们就能看到大多数天赋者的魂衣能维持多久。”
塔乌不久前还感觉随时会倒下,此时却迫不及待。“我们的计划定下来了?”
“是的。”女王说。
“而且时间不多。”塔乌说。
女王点点头。
“我立刻开始。”
“什么?”天赋者珊蒂露出惊骇的表情,“你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你选了哪些人参加?”
“正要去选。”塔乌告诉她。
第六章 不
塔乌让选定的那批人聚集在马厩后方的小型露天广场上。这里很安静,地面是柔软的沙土,陷入恐慌的人能以相当舒适的姿势蜷曲身体。最重要的是,这里足够隐秘。
他向面对他的五人解释了基本要点,从进入伊斯霍戈的方法开始。他们各自尝试了好几次,早在恶魔到来之前就离开了那儿。
就像女王希望的那样,他严守秘密。五个战士只知道,如果他们能通过训练,就会在帕姆城之战中为己方天赋者提供迫切需要的优势。
“我不是傻瓜,只是想确认一下:我们要去伊斯霍戈和没法杀死,却无疑会杀死我们的恶魔战斗,是这样吗?”腾巴问。
“对。”塔乌说。
“这么说我们的任务是充当人肉盾牌,大家却都没意见?”
“低等种姓。”乌达克说。
“什么?”腾巴问大个子。
“我们是低等种姓,”亚奥说,“我们向来是人肉盾牌。”
“他不是低等种姓。”腾巴说着,指向凯南。
哈底斯回医院休养去了,塔乌想试试他那种手段。“我信任凯南。所以他才会在这儿。”
那位大贵族挺直背脊,深吸一口气,没有呼出,宽阔的胸膛挺起,让塔乌很想摇头:哈底斯的某些蠢花招未免太有效了。
但这却是事实。塔乌也许不愿承认,但他相信凯南战斗起来会比他能够指挥的任何人都要拼命,所以他选择了他。凯南也是他挑选的唯一一名贵族。
事实上,在这座广场,也只有他不是来自杰伊德鳞部。如果这算偏袒的话,那就是偏袒吧。女王要求这场训练不能涉及塔乌无法信任的任何人,和他一起站在广场上的这五人是他能够信任的。
“我已经教过你们如何进入伊斯霍戈,又如何离开。”塔乌对他们说,“我告诉过你们,一旦恶魔发起攻击,你们就无法离开,也只有一种脱离那儿的方法。”
“你确定恶魔没法真的杀了我们?”阿齐玛问。
这个来自杰伊德鳞部的鼓手是塔乌招募的最后一人。他需要至少六人才能环绕他们必须保护的天赋者。除了杰伊德六人队剩余的成员以外,阿齐玛是鳞部幸存者里最强大的。
“只要你们不去汲取地狱的能量,你们在这边的身体就不会受那边的恶魔伤害。”塔乌说。
“注意,他说的是‘身体’。”腾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咕哝道。
“腾巴,我有经验。”
腾巴朝塔乌的方向摊了摊手,仿佛在表示自己该说的已经说了。
“你宁愿我找个人来换下你吗?”塔乌问。
腾巴左右扭动脖子。“我会战斗的。”
乌达克也点点头。
“我们都会战斗的。”凯南说。
“那我们就开始吧。”塔乌说。
“不等天赋者珊蒂吗?”凯南问。
“我们现在不需要她。”
“但娜雅说——”
“现在只是训练初期,我们不需要天赋者充当计时器。”娜雅强塞那个天赋者的行为让塔乌很恼火。和她在马厩外那场令人恼火的对话过后,他只会乐于在没有天赋者监视的情况下开始训练。
“坐吧。”他告诉众人,五人照做了。
他同样坐在沙土地上,目光扫过其他人的脸。这是杰伊德的做法。最后,他看向亚奥。
“我们战斗之处。”亚奥低声说。
“世界就会燃烧。”塔乌和鳞部成员们说。
“凯南?”亚奥问,那位大贵族尚未给出回答,“你现在和我们一起了。”
凯南顿了顿,然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亚奥转向塔乌,等待著。
“我们战斗之处。”塔乌说。
“世界就会燃烧,”他周围的五位战士喊道,“世界就会燃烧!”
塔乌看着他的手足们闭上眼睛,放慢呼吸,将灵魂送去接受苦难。他正准备做出同样的举动时,听到了便鞋拍打沙土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到珊蒂朝他们跑来。
“不!”她尖叫道,“不!”
“世界就会燃烧。”塔乌低声说着,闭上双眼,加入了战斗。
没事
塔乌举起出鞘的双剑,扫视迷雾。他们还在马厩后面的小广场里,同时却也不在那儿。空气变得厚重,呼吸也更加费力。地面不再是他们离开的那座广场的沙土,而是不断起伏,像潮湿的护根土那样稠密的黑暗。当然了,伊斯霍戈缺乏真正的色彩。他仿佛在眯着眼睛看着世界。马厩后墙壁的琥珀棕色转为腐烂的灰色,黄昏的天空也失去了带着星光的蓝色,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漆黑。
在伊斯霍戈这个世界里,清醒的噩梦拥有实体,细节却半隐半现,只能勉强让人分辨。这是个只有四分之一成形的世界,唯一显得完整的只有他的各位剑之手足放射出的金色光芒。
“它们发现我们了!”塔乌在呼啸的风中大喊,双眼在浓稠的迷雾里捕捉到了恶魔活动的迹象。
“愿女神保佑我们。”亚奥说着,凑近塔乌。
“不要接受伊斯霍戈给予你们的力量!”塔乌提醒他们,“如果接受那种力量,你们就算回了家也会死。”
回家,塔乌心想。他在这些迷雾里花费了多少时间?异乡变为家乡又需要多少时间?
“在左边!我看到了!”阿齐玛喊道。
他们不太走运。他们初次进入灵魂世界就“闯进了老巢”。这是塔乌对进入伊斯霍戈后立刻被成群恶魔蹂躏的情况的称呼。通常来说,他只会在漫长的战斗之夜接近尾声时闯进老巢。塔乌左右张望,怀疑是那六个金色灵魂的光芒引来了比以往更多的尤库法奴仆。
“散开,”他下令道,“组成防御圈。和他们战斗!”
凯南最先服从命令。他的巨剑摆出防御架势,朝远处跑了几步,掩护塔乌的后方。乌达克紧随其后,在塔乌的右侧就位。
腾巴朝塔乌摇摇头。“太疯狂了!”他大喊一声,然后跑到乌达克旁边。
亚奥闭上眼睛,嘴巴开合,那是在祈祷。他迅速祈祷完毕,猛地睁开眼睛,朝塔乌点点头,然后同样就位。
“阿齐玛。”塔乌说。
“我做不到。女神的哭泣啊,塔乌,我做不到。”
塔乌能理解。“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努力。记住,不要接受这里的任何力量。它给予的礼物是毒药——”
察觉有东西出现在身边,塔乌猛然转身,武器在手。她的魂衣结实而轻薄,仿佛拼缀而成的多面水晶,掩盖了她的五官,也隐藏了她的灵魂光辉。
“珊蒂?”塔乌喊道。
她没理睬他,径直跑向凯南,试图将他拖回去。但那个大贵族不肯离开。塔乌看不见珊蒂的脸和嘴,但他知道他们在对话。他看到凯南大声回应天赋者,但距离和狂风让他的声音无法传给塔乌。随即,一切都太迟了。交谈或是撤退的时间已经结束。恶魔来了。
“母亲啊!”第一头恶魔扑来的时候,阿齐玛喊道。
塔乌把他推到一旁,转身避开那头恶魔饱含杀意的路线,将双剑砸在它的背上,让它重重倒地。它咆哮一声,开始起身,但下一头恶魔——某种像是蜈蚣的怪物——人立而起,发起了攻击,打算让他身首异处。
塔乌附身避开那生物的爪子,起身还刺,黑色双剑刺入了它的身体核心。恶魔尖叫起来,四条腿朝他挥砍。塔乌早已退到它的攻击范围之外,一脚踢在前一头怪物的后脑勺上,让它再次栽倒在地。
“阿齐玛,你左边!”塔乌喊道。
一只八条腿的怪物朝他的剑之手足扑去,阿齐玛看到它时为时已晚。那頭恶魔和他撞了个满怀,和他一起倒在地上,中间那对尖锐的腿足扎进了他的躯干。阿齐玛哀号一声,丢下了剑。他仍旧绑在手臂上的盾牌无力地垂下,而他抓向那头恶魔的腿足,拼命想要拔出插进胸腔的尖刺。
塔乌跑上前去帮忙,却又停下脚步,因为那头六腿怪物尖钉般的前腿刺穿了阿齐玛的颅骨。塔乌转动身体,评估状况。腾巴躺在地上,朝扑在他身上的那头怪物踢打、挥砍。亚奥遭到包围,但他的动作迅捷流畅,尚未陷入困境。乌达克的嘴巴张开,发出无穷无尽地战吼,对抗着一头足有他两倍大小的恶魔。凯南站在仍旧被魂衣包裹的珊蒂面前,试图保护他们之中唯一真正安全的那个人。
这位大贵族面对的是两头协同战斗的怪物。他决心不让它们通过,却没有意识到它们对于魂衣包覆下的珊蒂毫无兴趣。就在塔乌的注视下,那些恶魔发起了攻击。
凯南的盾牌砸在前一头怪物的身体上,长剑挥向另一头怪物畸形的头部。他的剑击中了目标,那头恶魔瘫倒在地,脑袋近乎与肩膀分了家。这让塔乌吃了一惊。要伤害伊斯霍戈的亡魂,这通常是很困难的。
凯南觉得自己打倒的那头恶魔已经完了,于是转身面对他用盾牌砸晕的那个生物。塔乌厉声示警,抢过去帮忙,但他的声音没法压过风声,凯南没有听见。塔乌脚下不停,看着地上那头恶魔抽搐和痉挛,与此同时,它的脑袋被剑劈开的那一侧自行接合。这个过程只花了几次短促呼吸的时间,然后,那恶魔站了起来。
塔乌再次高呼。这一次凯南听到了。就在大贵族转身的同时,起死回生的恶魔发起了攻击。
他本可以挡下这一击。塔乌清楚凯南的战斗技巧。凯南完全可以拨开恶魔的攻击,但他却愣在那儿,无法理解已被摧毁的东西为何还能对他不利。那恶魔伸出足有塔乌前臂那么长、锋利如剃刀的手指,抓住凯南的脖子,在迫使他后退的同时紧紧扼住。
凯南张口想要大喊,尽管塔乌已经接近到可以听见的距离,却没听到任何喊声。恶魔带倒钩的手指从七处切开了凯南的脖子,伤口的深度足以切断他脖子的动脉、喉咙里的肌肉,以及让他发出声音的声带。
“凯南!”塔乌大吼一声。那位贵族的双眼转向塔乌,其中带着恐惧。
塔乌扑向那头恶魔,强侧长剑砍进制住那位大贵族的附肢。恶魔身体摇晃了几下,放开凯南,后者蹒跚退开,又跌跌撞撞地靠近塔乌,双臂伸出,手指抓挠空气,恳求着帮助。凯南抓住塔乌的双腕,拖着塔乌跪在地上。他扑倒在地,死了。
珊蒂仍然藏在魂衣后面,此时跪倒在塔乌身边。她朝凯南弯下腰去,塔乌能听到她在哭泣。那位贵族的最后一缕金光消失的同时,她也从灵魂世界消失了。
塔乌没时间去思考她怪异的举止。他起先对付的那两头恶魔再次朝他攻来。凯南原本用盾牌打倒的那头也爬了起来。杀死大贵族的怪物同样回过神来,手臂也恢复如初。
塔乌扫视这片广场。阿齐玛不见了,亚奥也一样。腾巴死了,塔乌看到乌达克朝他对抗的恶魔刺出奋不顾身的一剑,剑刃深深刺入,直至没柄。作为还击,那恶魔的双臂裹住乌达克,用牙齿撕裂了他的脸。
只剩下塔乌了。
他站起身来。“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他告诉它们,双剑同时慵懒地转着圈,“但你们能感受到痛苦。在今晚,这样就够了!”
身处它们之中的梦魇咆哮、大笑、嘲弄着发起攻击,而恶魔们还以颜色。
死于怪物之手以后,塔乌被迫回到了恩拉巴。他的心灵在这里拼接回原样,仿佛是由恶魔的血肉所构成。等他恢复自我以后,意识到自己没有维持坐姿,而是双手双膝趴在地下。但他的表现还是比手足们好得多。
亚奥脸朝下倒在泥土里,不断吸气、喷出鼻息,每次都会扬起沙土。腾巴靠着马厩墙壁缩成一团,咕哝着抽搐着,目光前后晃动,追寻着现实世界并不存在的残留影像。
阿齐玛还能站着,但状况很糟。这个鼓手走起路来像个醉汉,对着空气大呼小叫。“它们不应该能杀死我们!”他说,“它们不应该能杀死我们!”一遍又一遍。
塔乌旁边的乌达克跪在地上,身体剧烈颤抖,牙关紧咬,双手上下摸索自己的脸。他看向塔乌。大个子的双眼无法聚焦,却留有几分清醒。他身体震颤,再次看向塔乌,仿佛这才刚刚看到他。
“你会没事的。”塔乌对大个子说道,自己换成单膝跪地的姿势,然后站起身来,赶走伊斯霍戈残留的痕迹。他四下寻找凯南,找到了他。“别这样。”他对珊蒂说。
她跪在那位大贵族身边,抱着他的脑袋,对他低声细语。
“他会没事的。给他点时间和空间就好。”塔乌告诉她。
她转向他,眼神狂乱,脸上挂着泪痕。就在这时,塔乌看到了鲜血。
“我告诉过你的,你这混蛋,”她说,“我告诉过你的!”
塔乌跑向他们,看到塔乌脖子上的切口渗出了鲜血。最严重的是从珊蒂指缝间喷涌而出的动脉鲜血。凯南醒了,双眼圆睁,而珊蒂在告诉他不要动弹。她并不是在抱住他的脑袋。她是在用双手和手指按住他的脖子,以减缓出血的速度。
“不……”塔乌说,“他不可能受伤才对。那些恶魔,它们没法——”
她的脸拧成一团,模样仿佛变了个人。“去找帮手!”
她嗓音里的恐惧和愤怒让塔乌从困惑中回过神来。
“救命!”他大喊着,跑向医院,“我们需要女祭司!救命!”
伤
“捍卫者?”
意识奔涌而回。“凯南!凯南?”塔乌说着,晕头转向地醒了过来。
“他没事。”是女祭司哈芙赛·艾克尼的声音。她站在他面前,而他坐在地上,背靠医院外墙。
他跟着天赋者珊蒂和搬运凯南的印德鲁夫来到这里。珊蒂离开了,他肯定是在等人宣布凯南的命运期间睡着了。
“多久了?”他问。
“七跨,也许八跨。”
他用前臂揉了揉眼睛。“你不应该让我睡着的。”
“我没有,”女祭司说,“我在几跨前就试过叫醒你。”
塔乌的腿在抽痛。他变换重心,试图缓解痛楚,又用右手摸了摸伤口上方。
“您允许的话,能让我看看那条腿的情况么?”
“不,”塔乌说着,摆手拒绝,站了起来,“我得去见凯南。”难受的不只是他的腿;他全身都很僵硬。他是穿着皮甲睡着的。
他起身的时候,有条毛毯掉落下去。他低头打量,惊讶于有人能靠近到给他盖上毛毯,他却毫无察觉。
女祭司弯下腰去,捡起毛毯。“你累坏了。”
“这几个白天很漫长。”
“我猜夜晚也一样。”
他点点头。“夜晚也一样。”
“首相正要过来。所以我现在才要叫醒你。但你还有看望朋友的时间。跟我来吧。”她走向医院大门,打开,领着他走进去。
塔乌经过贾巴里躺着的那张床。床的四面都有帘布,他看不清里面。他应该来探望他的。上次是在……
塔乌记不清时间了。过去这几天混乱不堪。他从沉睡的哈底斯身边经过。乌达克也一样,只不过是在那位新任大将军病床旁边的椅子上。
“乌达克。”塔乌说。
大个子动了动,睁开一只眼睛,然后是另一只。
“其他人怎么样?”塔乌问。
乌达克转向哈底斯,看到他还在睡,于是看回塔乌。“吓坏了。”
“你呢?”
“吓坏了。”
“会好……”塔乌没有说完那句话。他不想撒谎。他朝大个子点点头,继续前进。
凯南躺在医院里最后一张病床上,脖子上缠着透出血痕的绷带。
天赋者珊蒂陪在他身边,坐在床沿。在塔乌看来,她充血的双眼投来的目光肯定算不上友善。
“我给他的药物有助于止痛,”哈芙赛说,“而且能帮助他入睡。”
“他本不该需要这种药物的,”塔乌说着,摇了摇头,“他不应该有事的。他很清楚不能接受灵魂世界的力量。”
哈芙赛比出了“龙展翼”的驱邪手势。
“你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吗?”塔乌说着,转向天赋者珊蒂。
她投来的眼神让塔乌担心她会从床那边扑向自己,但她除了瞪着他之外什么都没做。他们带凯南来医院的路上她就是这副模样;她一个字也不想跟他说。
脚步声。是首相。她独自一人,朝他们走来。
“娜雅首相。”他出声问候。
“捍卫者,跟你打交道的人都会被送到这种地方来吗?”
“这不合情理,”塔乌说,“他不该受伤才对。”
“你在做要做的事之前,是否等待了天赋者珊蒂?她说过凯南可以加入你那群疯子吗?”
“天赋者珊蒂无权决定谁和我一起战斗。”
娜雅闭上眼睛,没有睁开。“女王要见你。”
“凯南是我认识的人里最遵守纪律的,”塔乌说,“他不可能去汲取灵魂世界的力量。没有那种力量,恶魔在伊斯霍戈造成的伤害就不会带到恩拉巴。”他指了指凯南的脖子,又说:“这些伤口符合那头恶魔的爪子——”
“说得够多了,捍卫者。”娜雅说着,朝哈芙赛的方向偏了偏头,“女祭司艾克尼很忙,不该让她听我们这些胡话。”
塔乌瞥了眼哈芙赛。她瞪大眼睛,目光在他和首相之间来回。
“女王在等你。”娜雅说。
塔乌低头揉了揉脸,担忧和疲倦卷土重来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就让凯南休息,跟我去女王那边,让她来解释吧。”娜雅说。
侍女们
塔乌向娜雅追问答案,希望她将知道的情况告诉他。但她断然拒绝,一遍遍地重复“女王会解释清楚的”。
“女王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说着,努力跟上她的步子。他的腿传来灼痛,整晚睡在医院外的地上更是雪上加霜。
“我告诉她,凯南·奥卡受了伤,又说明了是怎样受伤的。她讓我带你去见她。”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她说。
“确实没有。”
为了将注意力从这种挫败感上移开,塔乌试图猜测他们要去的地方。他们离开了要塞,正穿行于这座城市的东侧。塔乌吃惊地发现,离开城市中心以后,建筑和住宅变得矮小、不规则。在歪斜的窗户里注视他的那些脸孔属于低等种姓。
“这是为城市服务的人居住的地方。”他说。
“是啊,这儿和城市北面都是。”首相低头看着他的伤腿,告诉他,“我们快到了。”
他们周围这些建筑所用的土砖没有上色,单薄如纸,磨损的位置只有粗糙的修补。主干道也同样缺乏修缮。路面的卵石松动而不平坦,与许多散落着废物和粪便的小路交错。住在城市东侧的这些低等种姓从早到晚都在照看城市的其余区域,然后却要回到无人照看的住处。
“这里的环境——”塔乌开了口,随后听到了呼喊与奔跑声。
声音来自正前方的交叉路口。塔乌看着最初几道身影出现于视野。那些身影刚出现的时候,他还以为是恶魔,但它们小巧的个子和怪异的动作和他的预期不符。他发现那是几个孩子,一共四个,正在玩耍。
他们跑进主干道,正朝与之垂直的一条小路跑去,发现了他和娜雅。领头的孩子——他衣衫破烂,脸上的泥土比干净的部分还要多——猛地停下了脚步。他身后的两人撞上他的背脊,三人险些跌倒在地。最后那个孩子离得较远,平安无事地站定。很快,四双眼睛定格在塔乌身上。
“那是个低等种姓?”最矮小的那个孩子开了口,嗓音细得就像河里的芦苇。
“嘘!”为首的孩子说着,低头看向地面。
“是的。”塔乌对那些孩子说。
为首的孩子和最靠近他的那两个继续低着头。最小的那个就没这么恭敬了。她打量起塔乌来。
“那你为什么穿成他们那样?”她问。
塔乌不确定怎么回答才合适。“我是女王的捍卫者。”
“骗子。”女孩说。
“女神的光屁股啊,娜丽!”领头的孩子嘶声道,娜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没撒谎。”塔乌说。
“可你是低等种姓,就像我。”女孩说。
“我是高——”塔乌开了口,又放弃了争辩,“是啊……就像你。”
“可你又是捍卫者?”
“对。”
“我都不知道还可以既这样又那样。”
“我也不确定自己知道。”塔乌说。
“捍卫者应该是最强的。”
“这是一部分特点。”
“很重要的一部分。”女孩说着,上下打量他。
塔乌耸耸肩。
“孩子,你不用回父母那里吗?”娜雅问。
女孩的视线转向首相。“妈妈死了,爸爸在我会说话之前就跑去诅咒之地战斗了。他很快就会回来。”
“闭嘴,娜丽。”为首的男孩说。
“你过来试试啊。”她说,塔乌更仔细地看了看她。
她应该有八九岁大。如果她父亲在她会说话前就去了前线,他的义务兵役也早该结束了。
“你带着那种黑剑。”她说。
“对。”他说。
“我从没见过有人带着两把剑。”
领头的男孩瞪着她。“娜丽,你不能就这么问别人为什么带着两把剑。”
“我可以,而且我已经问了。”她怒视着男孩,接着将注意力转回塔乌这边,又指了指娜雅。“我要像她一样。”她说。
“她?”塔乌问。
娜雅横了他一眼。
“对,”小女孩说,“我每天都练习。”
他开始听不懂女孩的话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黑袍子的人会和女神说话,她会让她们变强大。”女孩用担心他是个傻子的口气说,“我的练习就是跟她说话,没日没夜那种。等长大以后,我要当上天赋者。”
“呃……练习是好事。”塔乌说。
首相似乎没法对上女孩的目光。塔乌知道原因。每有将近三千名欧默亥女子诞生,才会有那么一名成为天赋者。就算这女孩每天都对女神说话,也没法改变对她极其不利的几率。
“祝你顺利,小家伙,”塔乌说,“希望你能长成非常强大的人。”
“我已经很强大了,”她说着,扬起下巴,“我还活着,换成大多数贵族恐怕早就死了。”
塔乌缓缓眨了眨眼,既认同她的发言,又希望她能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她让他想起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好吧,她让他想起了婕拉尼,还有婕拉尼一帆风顺的人生。
“娜丽是吗?”塔乌说着,把手伸进腰包,“过来这边。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眯起眼睛,退后一步。“什么东西?”
在勇敢过后,她的怀疑和恐惧来得那么快,刺痛了他的心。这个低等种姓女孩住在满是贵族的城市里,他可以想象她的生活。
“拿着,”他说着,从腰包里拿出钱袋,“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她张大了嘴巴。“里面有东西吗?”
塔乌点点头,然后她以堪比谣言传播的速度出现在他面前,伸出了手。他让钱包落入她沾满尘垢的手中,发出一声悦耳的“叮当”,重量压低了她的手掌。她张口结舌。钱袋里装着他上次的新兵薪俸里剩下的钱币。对贵族来说,这只是些零钱,但已经比大多数低等种姓一个月赚得更多了。
“再见,娜丽。愿你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有力。”他说。
“拜拜,低等种姓捍卫者。愿女神看顾你。”
塔乌笑了笑。娜丽攥紧她的新钱袋,转身跑开,其他孩子紧跟在后。
“钱袋会被他们抢走的。”娜雅说。
塔乌目送着那些孩子消失在小路那一头。“我不觉得他们能办到,首相,”他说,“现在该往哪走?”
她看着他,仿佛他是一张地图,而她一直都拿倒了。“我们就快到了。女王就在这座城市的东城门那儿。”
“城门?为什么?”
“在城市里,就连墙壁都长了耳朵。”娜雅说。
塔乌叹了口气。城門离这儿最多不过几百步,但他知道自己的腿走到那边以后会有多痛。
“带路吧,首相。”他说着,让她从自己身边走过。
没到五十步,塔乌就开始出汗。更多是因为疼痛,而非炎热。他的腿和臀部抽痛不止,两者仿佛肿到了三倍那么大。他们走路的时候,他低垂着头,不想看到前方还有多远。他发现盯着娜雅那件天赋者长袍沙沙作响、沾满灰尘的下摆能让自己轻松不少。
马儿和它们发出的响动告诉他,他们到了。他抬起头来,首先看向女王。他忍不住。她已经上了马,跨坐在马背上。旁边是另外四头这种牲口,其中之一就是狂怒。女王穿着新鲜煮玉米颜色的服装。
塔乌摇摇头,赶走脑海里的念头。的确是煮玉米的颜色,但女王这身骑装不止如此。就好像这套骑装所用布料的染色工偷来几缕阳光,加进了织物。这副打扮的女王让人很难产生“美丽”以外的印象——这就是问题所在。
要找出贵族的美丽之处很容易。他们饮食充足,衣物昂贵,带着自信行走于世间,高昂着头,似乎觉得世界公平而体面,因为对他们来说的确如此。贵族在每件事上都有优势,又用那种优势包裹自己,在其他人面前显得美丽、正确而又美好,就像阳光。
女王向他露出微笑。塔乌向她致意,却发现自己没有回以微笑的心情。她的笑容黯淡下来。他没去多想。他想象祖丽穿着这一身会多么美丽。然后,他的心就没有了顾虑那位王族感受的余地。
塔乌问候了君王,然后将注意力转向站在马儿旁边的奇怪人物。那两个年轻女子身穿轻盈的白色长袖袍子,腰间系着腰带。她们的头发剪成一致的样式,两边剃光,中央紧密的卷发编成一个个发髻,搭在她们背后。
两个女子苗条结实,身高与塔乌相仿,肤色漆黑如午夜。她们肯定是姐妹,但不是双胞胎。其中一个看起来比另一个大一两岁。
相比之下,她们对他的兴趣似乎少很多。从这对姐妹表现出的态度来看,他还不如采石场里的一块石头有趣。但他能感觉到她们在以为他没注意的时候投来的视线。
“这是我的侍女,”女王说,“奥赛忒和拉米雅。”两名女子依次点头致意,动作缓慢却标准,就像纯血战士的敬礼。“她们不久前才从帕姆城赶来。她们以最快的速度逃出了那里,回到我身边。”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娜雅问女王。
“可以了。”女王说,“捍卫者,我知道你有疑问,我也希望自己能给出答案。我还承诺过要教你骑马。这些课程可以现在就开始。”
塔乌瞥了眼狂怒,不怎么想在刚才那段痛苦的步行过后骑马。“如您所愿,陛下。”他说着,压下那些侍女给他带来的不安,一瘸一拐地走完剩下几步,来到那匹马……他的马身边。
侍女们各自走向自己的坐骑,那种平衡到完美的动作让他血液发冷。她们的身手就像战士,就像杀手,而她们正在接近女王。
塔乌转向两人,仔细打量她们。个子略高的那名侍女——女王叫她奥赛忒——以红色的恶魔双眼看向了他。
“尤库法的舌头啊!”塔乌说着,拔出双剑,冲向前去,挡在提索菈和那两名女子之间。后者的反应仿佛早有预料。
她们那种兴致缺缺的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咆哮,同时露出满口尖牙,摆出战斗架势,各自手握一对龙鳞短剑——那是从她们藏在袖管下方的护腕里抽出来的。
龙鳞武器让他吃了一惊。恶魔从来不用武器。他希望自己的惊讶没有表现出来。
“要么滚,要么死。”他告诉她们。
血统
“够了!”娜雅说着,语气里的强硬将塔乌的目光从侍女那边引开,“没人会死在这儿。”
“该死的,首相,你不明白。她们是——”塔乌将注意力转回那两人。后者分散开来,让他更难对付了。尖牙消失了,高个子奥赛忒的红眼睛也不见了。塔乌眨眨眼睛,努力看得更清楚。
“你们三个,放下武器。”女王说。
听到女王的话,侍女迅速收起短剑,让它们消失在袖子里,仿佛从没出现过。塔乌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直接杀死她们的念头。
“奥赛忒和拉米雅从小就跟着我,”女王说,“我信任她们,正如我信任娜雅,正如我信任你。我可以把性命交托给她们。”
听到她这么评价自己,塔乌感觉很羞耻。毕竟他一直觉得在解决欧迪利之后,他就和女王或者女王国没多少关系了。“但她们是……”他不能说出“恶魔”这个词。她们也不是恶魔。“她们是斗士,是战士。”他说着,双剑指向那两名女子。
“真是多谢你,”娜雅说,“要不是你,我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就是你的幽默,首相?”塔乌问。
没等娜雅反驳,女王就面色不悦地开了口。“我要求过你收起武器了。你没听见我的话吗?”
塔乌盯着侍女。她们重新扮成了温顺的仆从。他不相信她们没有杀伤力,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看到的——他以为自己看到的——并非事实。
塔乌低声嘟哝,目光不离两名女子,然后拉开足以再次拔剑的距离,将双剑还入鞘内。“我知道侍女是怎样的,”他说,“我从小在她们身边长大,我妹妹就是侍女。这两位不是。”
“她们是女王的侍女,影子议会的成员,负责保护她。”娜雅说。
“这代表什么?她们是身卫,就像王族的护卫?”塔乌努力不让语气透出愤怒,“我还以为这种角色是由捍卫者担任的。”
“奥赛忒和拉米雅是不那么明显,但却必要的那层保护。”
“必要的保护……从谁的手里保护?”塔乌问。
娜雅不想说。
“从王族手里。”女王代替首相回答。
“抱歉,陛下,您说过这两位女性从小和您一起长大。尽管政变就发生在不久前,她们却像是从学会走路的那一刻就开始进行暴力方面的训练了。考虑到那些王族刚刚才背叛您,这又是为什么?”
他的言辞缺乏恭敬。女王没有立即作答。她故意让他等待,就像面对顽皮的孩子,给他留出焦虑和平静的时间。随后,她指了指狂怒那边。“我希望在骑马的过程中继续解释。”
塔乌仍在追问。“陛下,那凯南呢?”
“我会给出一个故事,而你会得到两个答案。”她说。这话听着像谜语,塔乌不太喜欢。但他想弄清凯南身上发生了什么。于是,在不将背后暴露给那些侍女的前提下,他走到狂怒身边,试图爬上马背。
“奥赛忒和拉米雅说明过帕姆城的情况了吗?”娜雅问女王。
“说明过了。欧迪利一直带着我妹妹在王族们面前转来转去,强迫她公开宣布自己有权继承王位。他给了王族支持他的体面理由,而他们接受了。”
“我们的计划是战斗。”娜雅提醒女王。
“但我们之前仍旧期待有别的出路,但那种期待已经落空了。”
她们停止了交谈,塔乌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挣扎着爬上马背的样子。
“看看奥赛忒是怎么做的。”又给了他一次上马的机会以后,女王说。
脸颊发烫的塔乌看着那个侍女以流畅的动作爬上马背。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她的“長袍”其实是臀部宽大的宽松长裤。奥赛忒和拉米雅的衣物伪装成束手束脚的标准侍女袍,同时却相当便于活动。拉米雅随即跨上马鞍,就像吐口唾沫那么轻松。
塔乌活动下巴,自顾点头。他可不想输给假侍女。他将双手按在狂怒身上,模仿她们刚才的动作。那匹马回头瞪着他,喷了喷鼻子。塔乌向后跳去,唯恐被它咬一口。
“狂怒只是好奇而已,”女王说,“继续吧。”
塔乌警惕着那匹马的嘴巴和石块般的大牙,又试了一次。让他吃惊的是,他这次居然直接跨上了马背。他正准备朝侍女们投去胜利的眼神,狂怒就迈出一步。他不得不向前趴倒,双臂抱住马脖子,以免摔落。
“放松,坐起来。它会觉得你在担心。”女王说。
“我确实在担心。”他说。
提索菈摇摇头,样子好像很恼火,但塔乌敢发誓自己看到了她眼底的笑意。“那我们开始的时候就慢一点吧。”她说着,弹了弹舌头,敦促她那匹较为矮小、仿佛“狂怒”的棕色翻版的马儿用那种牲口独有的摇晃步态迈开蹄子。
塔乌坐起身,还在犹豫要不要学着弹舌,狂怒已经跟在女王那匹马后。他们骑着马前往东部城墙,穿过城门。几名看守城门的因哈希士兵向女王、首相和他敬礼。
“现在外出安全吗?”塔乌说着,回头看向城墙和在他们身后合拢的城门。
“有你,有侍女,”女王说,“我还能比这更安全吗?”
能的,塔乌心想,回到城里更安全。
“我对凯南的遭遇表示歉意,”女王避开了头衔,以更亲密的方式称呼奥卡,“我以为你只会挑选低等种姓来训练。”
这也是贵族会选择的做法,塔乌反应过来。他们只会从自己的种姓里挑选人手,女王已经习惯了他们这种思考方式。
“你不可能知道他会遭遇什么,因为相关知识只在王族之间代代相传。”女王看了眼那两个侍女和娜雅,“好吧,在王族和影子议会的成员之间。”
“几个老故事怎么能害凯南在伊斯霍戈受伤?”塔乌问。
“因为这些故事有关他的血统。因为凯南·奥卡不是你这样的欧默亥人。”
“不是欧默亥人?”
“从前不是。”
“抱歉,陛下,”塔乌说,“我不擅长猜谜。”
她扬起一边眉毛。“这话的意思是,低等种姓和贵族种姓曾经不属于同一个人种。”
塔乌看向娜雅和侍女,试图确认这不是某种游戏或者花招。三名女子都面无表情。
“我说的是实话。”女王说,“早在我来到这片土地之前很久,贵族和欧默亥人就是两个不同的人种。所以贵族才会比你和与你类似的人更高大,也更强壮。这是他们的天赋。”
地势转为下坡,狂怒迈出颠簸的一步,让痛楚窜上塔乌的大腿。可他几乎毫无察觉。“他们的天赋?”
“贵族人种生来就是天赋者,而那份天赋与伊斯霍戈永久相连。从他们出生那天开始,直到死去,他们的一部分灵魂都存在于灵魂世界,从中汲取微小却源源不断的力量。与完整处于伊斯霍戈的灵魂不同,这部分灵魂只会微微发光,而贵族从伊斯霍戈汲取的力量不足以引来恶魔。但他们在一生中汲取的能量足以让他们比任何其他人种更高大、更强壮。”
塔乌张大了嘴巴。他也能感觉到,却似乎没法让嘴巴合拢。
“印戈雅玛奥卡没法像你们那样对抗伊斯霍戈的恶魔。”女王说。
“凯南的身体里始终都有伊斯霍戈的力量?”塔乌问,“他和恶魔对抗的时候,身体是实实在在的?”
“某种程度上,是的。”
“女神啊……我这是让他去送死。”
“他没死,你事先也不知道。”
“两个人种?所以种姓之间才不允许通婚?”
“一部分是允许的。”女王说着,垂下目光,“几乎所有天赋者都是低等种姓,她们会和大贵族或者王族通婚。”
这念头仿佛一记重锤,敲打在塔乌身上。“我们的天赋者……他们的天赋来自我们这个人种,来自低等种姓。”
“启迪术,衰弱术,以及祈求术都是欧默亥人的天赋。”女王说,“很久以前,我们就发现了更进一步的方法。我们找到了让贵族人种的自然天赋强化和倍增的方法。”
“狂暴术。”塔乌说。
她点点头。“狂暴术。”
“我们是怎么成为……同一个人种的?”
女王的微笑带着悲伤。“内情非常复杂。光是说服娜雅让我告诉你这些就已经很困难了。”
塔乌转头面对首相。“我才听了半个故事。让我听完吧。”
这一次,娜雅似乎给予了塔乌平等对待。“你听到的这些已经很危险了。”她说,“我们的国家已经出现了裂隙,你想听的这些故事足以让它彻底分裂。你只需要知道,能够接受狂暴术的人,无法在伊斯霍戈与恶魔战斗却不受伤害。血统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那为什么要跟我说明这些?”塔乌说着,开始理解这段离开城市,也远离所有人耳目的骑程的理由了。
“因为如果没有你的……方案的成果,我们不太可能夺下帕姆城。”娜雅说,“你需要明白为什么不能选择凯南这样的人。”
塔乌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努力在解释自身处境的同时避免向娜雅和侍女们透露那个事实:在伊斯霍戈训练士兵,更大的价值不在于加强天赋者的力量,而在于创造出无可匹敌的杀手。
“我在尝试的事并不轻松。”他说,“我需要能够信任的人。这样的人,剩下的不多了。”
娜雅嗤之以鼻。“你还缺低等种姓?有你,那个大个子,那个总是晒黑的浅肤色男孩,那个鼓手,还有腾巴。”
塔乌眯起了眼睛。“腾巴?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说起废话来一刻不停。”娜雅说。
塔乌耸耸肩,承认了她的说法。“你数出来的人只有五个。这些不够组成祈求师周围的防护圈。我需要更多人手,至少一个。”
“那就选一个,随便一个。”
塔乌的目光转向女王的脸。她的表情溫和平静,就像山中的湖泊。那是种虚假的平静,与她那些侍女虚假的温驯相似。女王没和娜雅详细解释过他在伊斯霍戈要做的事,塔乌心想。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这不是随便选个人就能轻松办到的事。”他说着,想到自己正设法打造的是多么可怕的战士,相当于永久狂暴的印戈雅玛。“培养出恶魔到来时坚守阵地的勇气,这需要时间。学会与它们战斗的方法同样需要时间。”塔乌停顿了一会儿。他希望娜雅关注坚持与怪物对抗这种事有多么可怕,而不是为了办到这一点,必须成为怎样的人。“为了拖延恶魔,为我们的祈求师争取充分的优势,我们的战士必须习惯面对恶魔。要获取那种经验,唯一的方法就是夜复一夜地带他们前往灵魂世界,让他们在那里战斗,死在他们无法击败的敌人手里。一遍又一遍。”
某种程度上,娜雅肯定早就理解了计划的这一部分。但他看得出来,如此直白的描述仍旧令她不快。
“我懂了。”她说。
“我需要的人必须能够承受灵魂世界的考验,数量也必须足以组成防护圈。”塔乌告诉她。他需要的人必须能承受转变为半神的过程,又不至于发疯。
“你没有其他可用的人了吗?”娜雅问。
“我失去了许多最亲密的手足,但并非全部。”塔乌转向女王,“陛下,您有时间继续教我骑马么?”
“我有。为什么这么问?”她说。
“我想骑马回要塞去。我想我有第六个人选了。”
第七章 杜马·西布西索
杜马不确定自己算是走运还是倒霉。夜幕才落下不久,他盘腿坐在用来养马的那栋建筑后方的泥地上。这些牲口头上的屋顶比他从小到大住过的那些都要结实,这真是奇怪。但贵族周围总有很多怪事,而杜马不喜欢浪费精力去思考他控制不了的蠢事。
他反而开始怀疑塔乌……捍卫者索拉林变成了某种贵族。他就坐在杜马对面,身穿那套黑红相间的皮甲,看起来的确像是变成了贵族。
杰伊德鳞部,杜马心想,它改变了塔乌。好吧,它改变了他们所有人。但他的变化最大。杜马很有自知之明,能够承认如今的塔乌令人畏惧。
索拉林看着别人的时候,总是给人以只言片语间就能割断对方喉咙的印象。杜马在家乡见过这种人,也清楚总有某种办法能阻止他们真的割开你的脖子。但据杜马所知,这位新任捍卫者最令人畏惧之处在于:如果塔乌认定某人已经到了该死的时候,几乎没人能够制止他。塔乌·索拉林那天晚上找到他,要求他成为新部队的第六人。杜马不确定自己算是走运还是倒霉,但他感到十分自豪。
他扫视周围,看到了乌达克、亚奥、腾巴、阿齐玛、那位漂亮的天赋者女士,当然还有塔乌。和杜马不同的是,他们已经做过尝试。他仍旧能在他们的脸上看到焦躁。
根据塔乌提前给他透的底,这合乎情理,杜马没法说自己期待他们将要去做的事。塔乌期待他去做的是凯南·奥卡也办不到的事,这让他口干舌燥。但在杜马看来,只要塔乌和他的剑之手足们需要他,他就愿意尽一份力。
“记住我刚才告诉你的话,”塔乌说,“不要从灵魂世界汲取力量。”
杜马想小便。他四分之一跨以前刚解过便,从没想过空空的膀胱能让人觉得这么满。
“闭上眼睛,然后呼吸,”塔乌说,“让肌肉放松,不要发力……”
杜马难以放松,又担心紧张会将他固定在此时所坐之处。他开始感到头晕,断定很大一部分自己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
“组成防御圈!它们来了!”塔乌高喊,但他的嗓音并不比耳语响多少。
杜马睁开眼睛,四下张望,看到了伙伴们太阳般的光辉。这光辉明亮干净,与这片如绞索般压迫他的昏暗里的一切截然不同。他抬起长剑,在祈祷的同时窥视那片浓密如荆棘的雾气。他的双手在颤抖。当第一头怪物冲出迷雾,朝他跑来的时候,杜马的膀胱立刻失守,不知怎么擠出了几滴尿。
冲入视野的那头恶魔扑向他,杜马尖叫起来。尖叫同时,他朝它劈砍,剑刃命中了它的丑陋头颅与可怕身体之间的某个部位。它扑来的力道与他挥剑的角度带着他们滚倒在地面的淤泥上。他翻滚挣扎,从腰带拔出匕首。
他将那柄短刃刺进了恶魔最靠近他的部位。黑色的血从中喷出,那种气味让杜马反胃。他们又扭打了一会儿,然后,怪物将后腿压在他的一条大腿上,用力一蹬,撕碎了皮肤、肌肉和骨头。
杜马再次尖叫,痛苦、恐惧与求生欲混合为一摊无法分开的排泄物。他匆忙退后,爬起身来。破碎的那条腿已然无法支撑身体,而那头怪物再次攻来。
杜马知道自己死定了,但他仍旧举起了剑。就算他要去往女神身边,剑上也得沾着凶手的血。
他没能等到拼死一搏的机会。没等那头恶魔碰到他,塔乌就出现在那里,以杜马的双眼跟不上的速度劈砍那头怪物,直到它倒下死去,生命之血流入烂泥。
塔乌抓住杜马,将他推回防御圈。杜马朝那边靠近,目光却无法从塔乌砍倒的怪物身上移开——塔乌在它身上留下的伤口正在自行愈合。
“继续守住!”塔乌高喊道。
杜马弄丢了匕首,手里的长剑又显得那么沉重。那条受创的腿拖累了他,让他的动作缓慢得好比流淌的淤泥。所以当下一头怪物穿过迷雾攻来的时候,恐惧攥紧了他。但塔乌·索拉林选择了他来参与,他的手足们又需要他,杜马不会让他们失望。
恶魔发起攻击,杜马没有后退。他与它拼斗,朝它大吼。他使出浑身解数去攻击它,直到他们倒在地上,他的剑也从指间滑落。但那头怪物依旧屠杀了他。
“杜马,别急着起来。你安全了。你会没事的。”是塔乌的声音。是他平常的声音,并非他在那个邪恶之地被风声削弱的呼喊声。
杜马睁开了眼睛。他坐在地上。他在哭,而且停不下来。他尿了裤子。
“首先,尽可能控制住呼吸。”塔乌对他和其他人说,“剩下的部分就会简单不少。专注于呼吸。”
塔乌递给他一只小碗。“杜马,拿着,喝吧。”
碗里是水,杜马接过去。喝水的感觉很好,虽然他有点呛着。大口呼吸和啜泣让他很难顺畅吞咽。
“这样没戏。”他反应过来了,这是那位天赋者女士,她在和塔乌说话。
杜马抬起头,看到了她。她的表情镇定沉着。他觉得很丢脸:他坐在这么一位女士面前的地上,尿湿了裤子。
“有戏的,”塔乌告诉她,“只是需要时间。”
“捍卫者索拉林,他们一瞬间就倒下了。我们对他们要求很高,但这样有什么用?他们提供的帮助不会比我的魂衣更多。”
“我说了,他们需要更多时间。给他们时间,他们会有抵挡恶魔的能力的。”
“我担心我们只是在折磨这些人,强迫他们追寻不可能达成的目标。每过一天,都会有更多采邑和村庄离开女王这一方,转而支持欧迪利。如果我们一直等到你这批人适应灵魂世界,女王的军队恐怕就只剩下他们了。”
“我们的时间足够。”
“捍卫者,女王打算在这个季节结束前向帕姆城进军。看看你身边吧——你这些战士需要更长时间的训练。”
“你的想法是错误的。”塔乌说,“我们几乎是在离开的同时回到恩拉巴的。天赋者珊蒂,我们的时间再充足不过了。”
那位天赋者女士一脸懊恼。“我们在灵魂世界的时间是很充足,可你看看他们在这儿恢复所浪费的时间吧。”她说,“你觉得他们一晚上能战斗多少场?一场,或者两场?这可不够。我们应当告诉娜雅和女王,我们必须另寻他法。”
塔乌舔了舔牙齿,转向那些因哈希。“伙计们,振作起来。我们再打一场。”
杜马听到有人发出恐惧的低鸣,暴露出内心的懦弱。等他再次喝下一口水的时候,那个声音停止了,杜马意识到那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这让他明白自己尚未准备好再次战斗,今晚不行,也许永远都不行。
他看向其他人,以为能在他们的脸上看到相似的念头,却一无所获。乌达克坐在那儿,看起来疲惫却又准备就绪。阿齐玛、亚奥、甚至是腾巴都是如此。还有塔乌——从捍卫者的表情看,他就像刚刚小睡了一会
杜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法再面对那些怪物。他没法——
“准备好了吗?”捍卫者问他们,“记住,保持防御圈。为你们的兄弟留神背后。我们能做到的。好了,闭上眼睛。”
为你们的兄弟留神背后。杜马看到其他人都闭上了眼睛。接着,那位天赋者女士看向他,看着最后一个睁着眼睛的人。女神啊,这女子美得就像一朵刚开的花儿。
为你们的兄弟留神背后,杜马想着,连连点头。无论害不害怕,有没有恶魔,他都能做到。他永远都能做到。
他闭上眼睛,奋力平复呼吸,然后,差不多控制住它以后,他让灵魂沉入那个可怕的地方。
“组成防御圈!”塔乌说。
“留神他们的背后,”杜马咕哝道,“留神——”
“过来,腾巴!你离得太远。”塔乌说。
杜马不太清楚其他人的位置。他知道他们就在不远处,也知道天赋者女士身在防御圈的中心。他清楚这些事实,但他没有回头去亲眼确认。他办不到。他的目光定格在迷雾上。
看到它们之前,他先听到了声音。这么多灵魂的光辉引来了恶魔。它们开始靠近,尖叫、嘶吼、咯咯叫唤,一举一动都在扰动雾气,但仍旧藏在起伏的迷雾之后。
它们的声音刺激了杜马的神经,让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直到他再也无法压抑,只能发泄出来。
“渣滓!”他对翻涌的雾气咆哮道,“你们在等什么?出来!出来和我战斗!”
两头恶魔——个头矮小的那种——冲向防御圈。第一头扑向腾巴,第二头朝乌达克攻去。另一头个头较高的恶魔冲向塔乌。接着,另外三头冲出迷雾,这些扭曲的怪物冲向亚奥和阿齐玛。
杜马看着手足们与怪物交战,知道自己应该去帮忙,但他的双脚却不听使喚。他站在原地,远离战斗,让阿齐玛独自对付两头恶魔。
那个鼓手发疯般砍向那两头不断袭来的恶魔。席达人入侵那晚的情况颠倒了过来。在那时,以寡敌众的人是杜马。
当时他落了单,又遭到两个女长矛手的攻击。只差几次呼吸就要见到女神的时候,阿齐玛赶到了。即使两人并肩战斗,他们也赢得很险。那两个女长矛手是非常出色的战士,但到头来,杜马和阿齐玛能够离开那片战场,她们却没这个机会。
那场胜利的记忆给了杜马力量,让他的双腿终于动了起来。他奔过去,想和阿齐玛携手奋战。但他耽搁了太久,一头怪物挥出爪子,让鼓手的脑袋和肩膀分了家。
杜马待在原地,看着他的手足的脑袋在地上滚动。阿齐玛的双眼还睁着,却什么也看不到。
“不……不!”恐惧感回来了。杜马转身逃跑,想逃离这场毫无意义,结果也无法改变的战斗。他转过身,看到了那头走出迷雾的恶魔领主。
它站起来就像人,却没人会把它错看成人。它没有眼睛,取而代之的是宽大的孔洞,像寻找气味的鼻孔那样不断扩张又缩小。它的头部两侧有更多的孔洞,左边四个,右边四个。它的耳朵——如果那真是耳朵的话——陷入脑袋内部,而非从中伸出。那颗脑袋上方长着坚硬的尖刺,包围着它的颅骨,就像一顶被火烤到融化的王冠。
恐惧夺走了杜马的声音,但这无关紧要。那头恶魔领主还是听到、嗅到或者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它旋转脑袋,面对着他。它迈开双腿朝他走来。它的腿长着尖刺,奇形怪状,每只脚掌分叉为两根长着利爪的脚趾。
喘息着、颤抖着、全部希望都被夺走的杜马猛地转身,寻找助力、庇护。什么都好。
在这场漩涡的核心,他看到那位天赋者女士用黑暗遮盖全身,也避开了那些恶魔的视线。在他身后,手足们奋战、倒下。他们战斗的失败已成定局。唯一距离毁灭尚有距离的人是塔乌,但捍卫者正在遭受四面围攻。
“帮帮我!”杜马找回了足以呼唤那位天赋者女士的声音,乞求道,“求你了!”
就算她听到了他的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迹象。杜马只好转身,重新面对恶魔领主。它几乎已经扑到他身上,于是他挥出了剑。
恶魔领主狠狠甩出手臂,挡住这一剑。碰撞时的冲击迫使杜马连连后退。他再次挥剑,恶魔领主用它手里的东西……用它的剑挡了下来。
怪物的爪子抓着一把武器,看起来就像欧默亥人打造的龙鳞剑。就像塔乌那对长剑的私生子兄弟。剑柄看起来是扭曲的骨头,没有剑柄圆头。剑刃本身很粗糙,仿佛是这头恶魔从龙背上扯下了这块鳞片,又用拙劣的手法装在剑柄上。
“这不是真的。”杜马说着,抽开自己的剑,向上挥出,瞄准恶魔领主的脖子。
怪物任由他击中自己,毫无反应地接下这致命一击。等到与他只有一臂之遥的时候,它伸出空无一物的那只手,抓住杜马的脸。坚如岩石的手掌刮破了他脸颊的皮肤。爪子下压,刺穿他的血肉,随后拉起杜马的身体,让他靠近自己。
他能闻到,而且能分辨出它的气味。这个恶魔领主就像火葬柴堆,散发着遭受焚烧的死者的臭味。
杜马想大喊。他尽可能张大嘴巴,在上下牙齿之间的空隙里,杜马感觉到纯粹的痛楚在他脑海里炸开,仿佛一道道闪电。恶魔领主的利爪刺破了他脸颊的肉,穿透了他的牙齿。怪物的拇指和手指如剪刀般合拢,切断了他的舌头。
怪物的手掌盖住了杜马的脸,让他无法视物,而这让他的下一次震惊更加强烈。恶魔用它的龙鳞剑刺穿了他,长长的剑刃从他身后穿出。杜马的灵魂——在痛苦中闪闪发亮的灵魂——自行崩塌,仿佛某个濒死的世界。
杜马的双眼猛然睁开,半张嘴塞满沙子,随后连吐口水,极力清除那些脏东西。他坐起身,眼神狂乱地扫视庭院。他回到了恩拉巴,连同天赋者女士、乌达克、亚奥、腾巴,以及一头蹲伏在地的恶魔。
杜马跌跌撞撞地跳起身来。雾气消失了,但那頭跪地的恶魔却将黄色的眼睛定格在他身上,嘴巴张开,露出尖刀般的牙齿,告诉他身在何方。他仍旧身在地狱。
他前方的怪物直起身子,开始靠近腾巴。腾巴背对恶魔,以警告的方式救下他已经来不及了,但杜马仍有行动的时间。
他冲向那头怪物,长剑劈开空气。黄色眼睛的怪物看着他接近,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试图躲开他的剑路。
太慢了,你太慢了!杜马这么想着,以全身的重量挥出这一击,感受着剑刃陷进肉和骨头,怪物的鲜血也泼洒在他身上。它抬起一只鸟似的爪子,伸向了他,而杜马再次挥剑,武器砍在它的身侧。
“我不会允许你伤害我的兄弟!”他大喊道,“我不会——”
“杜马!”
那道扭曲的咆哮声——它不自然地拼凑出了他的名字——来自他的身后。杜马转过身去,双膝发软。是那个手持两把扭曲长剑的恶魔领主。恶魔领主再次找上了他。
杜马看向他的同伴,但他们却都惊恐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杜马回头看去。那头领主正在靠近。
“我不会让你伤害我的兄弟!”他说着,发起了攻击。
它避开攻击,又用他的名字嘲笑他。“杜马,停下,”它说,“杜马!”
恐惧赋予杜马从未想象过的力量和速度,他反手朝相反的方向挥出长剑。但那个领主料到了这次攻击,躲开了。
杜马反应过来:它在戏弄他,以便再次折磨他。它想把他困在伊斯霍戈。就在这时,杜马明白了。
这头恶魔领主找到了藏起灵魂世界的迷雾与手下的大部分恶魔的方法。它找到了殴打和折磨,却不至于杀死他的办法。它想将他永远困在地狱。
杜马挤出一声大笑。他看透了这种诡计,而且他知道怎么做才能解脱,于是丢下了剑。
“杜马!”恶魔领主怒吼一声,朝他冲来。杜马从腰带上拔出匕首,飞快地刺入胸口。痛楚在他的体内爆发。
恶魔领主赶到了,双手抓向他。杜马用最后的力量甩开恶魔,拔出匕首,随后再次插入,刺穿了自己的心脏。与此同时,杜马失去了对手指的控制,手掌离开了匕首,伴随着鲜血流过脑袋的声音瘫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自己身体的边缘仿佛在收缩。他对手指和脚趾、双手和双脚、小腿和前臂的感觉消失了。那种消失不断蔓延,伴随着剧痛,伴随着对他存在的抹除。
那种痛楚比他经历过的一切还要强烈,但他做到了。他拯救了自己,很快他就能得到自由。
恶魔领主站在他身前,而时间所剩无几的杜马颤抖着笑了笑。他赢了,他——
恶魔的脸分崩离析,仿佛一座遭到海浪拍打的沙城。它土崩瓦解,仿佛从未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塔乌。
“杜马……真对不起,”他的剑之手足说,“对不起。”
绝望和满心恐惧中,杜马转过头去,寻找他杀死的那头恶魔。阿齐玛躺在离杜马不远的地上,残破的身体留有剑伤,鲜血淋漓。阿齐玛睁着眼睛,但已经失去了灵魂。他的剑之手足死了。
直到这时,注视着阿齐玛了无生气的双眼之时,杜马才终于明白了真相。他已经回到了恩拉巴,但他并未获得自由。他迷失了,而在破碎心脏的最后一次跳动中,杜马·西布西索无助、负罪而又孤独地沉入了黑暗。
传承
那天晚上,他们用萨阿堡垒火葬柴堆的永恒烈焰火化了杜马和阿齐玛。天色很晚,塔乌的剑之手足们没有多做交流,就这么各自回去就寝。他留在这座堡垒的露天广场里,看着女祭司和祭司们,他们的五官藏在形似女神面容的镍制面具之下,看顾着他们绝不允许熄灭的那堆跃动的烈焰。
关于那两个来自塔乌鳞部,又离奇死于守护者要塞的因哈希,有谣言开始流传。有人说那是朋友之间的战斗发生的意外。有人说效忠于欧迪利的天赋者仍旧留在堡垒城,她们拥有能令他人心智崩溃的禁忌力量。最可怕的流言里提到了他们认定的下一个死者。
塔乌没去阻止谣言流传。它们并不比真相更糟糕,对他来说也是更好的结果。正如哈底斯警告过的,他严格过了头,他的手足们跟不上。现在,其中两人死去了。
天赋者珊蒂站到他身边,他看到她嘴唇翕动,无声地念着祈祷文。
“我辜负了他们。”等她念完以后,他说。
她转头看向他。“杜马着了魔。的确有人会在睡梦中遭遇这种事。”
“他死的时候不是在睡梦中。”塔乌说着,想起了在伊斯霍戈攻击杜马的那头恶魔。他看不太清楚它的模样,但的确像是以前和他战斗过的那一头。它好像还拿着武器。“你是对的,”他对珊蒂说,“我让自己关心的人承受了太多的风险。我对他们严格过头了。”
珊蒂沉默了片刻。“或许我是对的,”她说,“又或许想要走出困境,就需要严格到看起来过头的程度。”
塔乌垂下脑袋,掐了掐鼻梁,希望能缓解颅骨内的疼痛。“我总是辜负我本该保护的人。”
珊蒂无言以对,她转过身去,不再注视火堆。“我要去看凯南。捍卫者,您愿意陪我过去么?”
塔乌还没准备好离开,但失去杜马和阿齐玛提醒了他生死之间的这条边界有多么纤细。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探望凯南。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探望贾巴里。他有太久没陪在他的好友身边了。
他朝她点点头,于是他们将祭司、堡垒和永恒烈焰抛在身后。
等周围不再有旁人时,珊蒂开了口:“您知道我为什么加入影子议会吗?”
“不。”塔乌说。他更希望他们能安静走路。
“因为我相信女王为之奋斗的那些事。”
他哼了一声。
“她努力想要恢复我们的传承,伴随那份传承到来的是自由,真正的自由,这意味着我们所爱之人的安全。捍卫者,我出生时是收获者种姓。我的家人都是收获者……只有我哥哥除外。
“他疾病缠身,没法战斗。他成了苦工,但病到没法战斗的人更没法像苦工那样劳作。他死在农田里,我们在两季过后才得知这个消息。”
珊蒂的痛苦依旧清晰可见。塔乌不觉得自己擅长看穿人心,但他能看出这些。“愿他常伴女神身边。”他对她说。
“我會这么向她祈祷,但我也会不断努力,好让这样的命运不再落在我的家人或者相似境遇的家庭上。”
“天赋者珊蒂,无意冒犯,你和影子议会的其余成员效命的对象是君王,而不是和我们的出身相似的家庭。”
珊蒂摇摇头。“你不明白提索菈女王的梦想。她希望欧默亥人在本该属于我们的地方生活,”她笑了笑,“她要带我们回到故乡。”
塔乌忽然意识到,他那条腿永无休止的痛楚不会有机会逼疯他。宗教狂热者徒劳无果的期待会抢先得逞。“我们没有故乡。”他告诉她。
“我们有,而且一直都有,”她固执地说,“就在奥桑特。”
“你以为过了这么久,那儿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他问,“奥桑特的男女还会在我们回归时热情迎接?就像从前的席达人那么热情?”
“女神会保佑我们渡过难关。等到那时,我们就不再是低等种姓了。我们就只是欧默亥人。塔乌·索拉林,这就是女王想要的。这就是我想要的。”
“这下我们又回到靠祈祷改变的老路上了。”
她居然笑出了声。“你觉得一切都毫无希望。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奋斗的?”
“我有我的理由。”塔乌说着,在医院门前停下脚步,想起了阿巴西·欧迪利。
“是好理由吗?”
“够好了。”
她摆弄着腰带。“我想告诉你,你朋友的过世同样令我悲伤。”
“这样的话,我就好受多了。”他用尽可能亲切的口气说。
“告诉我,杜马和阿齐玛会白白死去吗?”
塔乌从医院门上抽回手,面对着她。
“什么?”
“还是说您会将他们铭记在心,然后找到其他人选,完成他们为之牺牲的这件使命?”
“天赋者女士,”塔乌说,“他们的火葬柴堆还在燃烧,你就要我去做这种事?”
“他们的火葬柴堆在萨阿堡垒。它会永远燃烧下去。”
“这算什么?”
“在他们死后,我去见了女王。”珊蒂说。她表情紧张,或许甚至有些羞愧。“我心怀担忧,于是向她提了出来。”
“是吗?”
“她告诉我,要坚定信仰。她说她相信你,而我相信她,所以我选择同样相信你。”
塔乌沮丧地擦了擦一边脸颊。“你有信仰是好事,但这改变不了我的人手太少、没法维持防御圈的问题。我们只有四个人,这样远远不够。我需要更多的战士。”
“那就去找。”珊蒂说。
他没能忍住,叹了口气。“天赋者女士,请原谅,我现在很累,只想去拜访一位忽视了太久的负伤朋友。”
“您要去见那位烧伤的小贵族?他的幸存堪称女神亲手降下的奇迹。”
“贾巴里从不屈服。”塔乌说着,将手伸向医院门。“等等,”他说,“凯南没法在伊斯霍戈战斗,因为他的血统阻止他这么做,对吧?”
珊蒂投来疑问的眼神。“是的,你已经知道了。”
“那小贵族的血统呢?”
珊蒂睁大了眼睛。“贾巴里?捍卫者,他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了。”
塔乌开始踱步。“但他在伊斯霍戈不需要身体。他是站起还是躺下取决于他的灵魂。”他停下脚步,转向珊蒂。“这样可以吗?”
珊蒂转开目光。“小贵族的血统很弱。也许他可以在地狱战斗,却不受任何伤害。可你为什么要交给他这种任务?”
“因为他一直想成为印戈雅玛,因为他一直想为女王和女王国而战。也许我能在某种程度上为他实现那种梦想。”
“你是在要求他承受比现在更多的痛苦。”
“天赋者女士,据我所知,想达成他人无法实现的成就,就要承受他人不愿承受的痛苦。”
她摊开双手,掌心向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女王这件事。”
“告诉他,我们会有五个人负责防御圈。”
珊蒂的目光追随着开始踱步的他。“你连这种办法都想尝试,却还觉得自己是个缺乏信仰的人?”
塔乌拒绝承认这和信仰有关。“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也知道他能做到什么。”他说。
“你相信他。”
“当然。”
“我明白了,”珊蒂说,“就像是我对女王和女神的感觉。”
塔乌迈步抬起的脚忘了落下。“一针见血。”他说。
珊蒂朝他微微一笑。“是啊,的确,不是吗?”
塔乌走到医院门前,然后打开。“天赋者女士,”他说,“你能让女王在明天午夜和我们碰头吗?”
“为了什么?”她问。
“提索菈女王可以亲眼看着我们抵挡恶魔。”
第七章
塔乌很紧张。昨天晚上,在决定请求贾巴里去伊斯霍戈战斗以后,他去了好友床边,说明了一切。贾巴里没法开口,毕竟他的喉咙受损严重。他很可能永远没法正常说话了,但塔乌依旧从他那里得到了答案。
在他有关恶魔、龙、天赋者和承受痛苦的故事接近尾声时,他将手腕放在贾巴里缠着绷带的一只手里,询问那位小贵族是否愿意和他们去做这件艰苦的差事。他无法相信贾巴里会拒绝,但在等待回应的时候,他代入了这位友人去思考,心中也开始浮现疑虑。
塔乌为迫使友人做这种选择而羞愧,开始起身,打算让贾巴里继续休息。但没等他走开,贾巴里轻轻捏住了他的手腕。
塔乌看向挚友的双眼,看向那双眼睛中央唯一保持原样的黑色部分。在这位小贵族的情况稳定以后,萨阿祭司们竭尽全力,想让他的身体功能恢复正常。在治疗的早期,他们切开他眼皮上融合的血肉,让贾巴里的双眼能够完整张开。这部分手术早已完成,但贾巴里瞳孔周围的眼白似乎始终发红充血,无法消褪。
“你确定?”塔乌问。
他又捏了捏。贾巴里的眼神带着渴望。
于是,次日晚上,女王会观看他们对抗恶魔的那天晚上,塔乌再次来到贾巴里的床边。小贵族病床周围的帘子已经拉开,但周围没人会为贾巴里的状况目瞪口呆。女祭司哈芙赛——她不清楚这种要求的理由,但她不敢不遵从其中蕴含的权威——已将除了哈底斯和凯南以外的全部病人转移到了另一处病房。这间医院属于塔乌了。
哈底斯位于病房的另一头,胸口缠着紧实的绷带,此时坐起身来,看着他们。大将军本想在近距离观察。塔乌告诉他,这么做不太明智。他想要充分的空间去阻止另一次……意外,如果会发生意外的话。
在哈底斯身边,天赋者珊蒂陪着凯南。这位大贵族早上醒了过来,希望离开哈芙赛的医院,立刻返回岗位。女医师宣布他已经脱离危险,但拒绝了他的要求。她希望他在医院里多待一晚。
塔乌见过了凯南,和他说了话。他在尽量保守秘密的前提下劝说凯南,希望后者明白他无法在伊斯霍戈受训。塔乌说,他那种强大的血统在允许天赋者赋予他力量的同时,也让恶魔在伊斯霍戈对他造成的伤害能够带回恩拉巴。
這些基本上是实话,但塔乌知道,凯南也明白真相不止如此。谢天谢地,凯南给出了很有风度的回应,就好像塔乌的解释就是全部的真相。
珊蒂随后出现,然后告诉凯南,他既勇敢又幸运,所以才能在塔乌的愚行中幸存下来。她对凯南说,她担心他在灵魂世界的战斗会有危险,是因为她对他的血统、以及血统与恶魔之间的相互影响有所猜测。
凯南再次给出了优雅的回应。他总是那么优雅,而他良好礼貌的影响在女性在场时尤为明显。天赋者珊蒂牵挂着这位大贵族的每一声低语或是嘟囔。所以珊蒂和凯南聊天的时候,塔乌告罪离开,走到贾巴里的床边。
太阳已经落下,小队其余的成员会在一跨之内抵达。在那之前,塔乌打算和贾巴里开始尝试。塔乌已经教过贾巴里如何进入和离开伊斯霍戈。他努力掩饰自己的担忧,祈昐这种方法能够奏效。
的确,伊斯霍戈有其代价,但有价值之物大都如此。只要贾巴里能够承受住灵魂世界的压力,他最终就能像印戈雅玛那样勇猛战斗。塔乌希望他能办到这种事。
“你明白该做什么吧?”塔乌问,“我们已经进入和离开伊斯霍戈几次。我希望你在其他人赶到之前熟悉起来。”
贾巴里捏了捏他的手。
“你确定你准备好——”
捏。
塔乌笑了。“当然。闭上眼睛,听着我的声音……”
塔乌去过许多次灵魂世界,但这是他头一次在室内前往那里,也不确定自己会看到怎样的景色。厚实、沉重又无所不在的迷雾还在那儿,医院的墙壁也一样,但它们变了模样,化作垂直的灰色外露岩层,而非医院擦洗干净的土砖。就好像伊斯霍戈拒绝承认出自人类之手的设计,尽管这无法解释塔乌的护甲和武器为何与恩拉巴那边一般无二。
塔乌四下张望,发现这里没有病床,桌子,或是任何能够轻易搬动的东西。所有临时或不固定的物件都不会在灵魂世界的版本中重现。没有加入他们的凯南、哈底斯以及珊蒂的灵魂只是依稀可见。这三人的灵魂光辉就像真正灵魂之光的残留影像。
接着,塔乌转向贾巴里病床的位置,担心自己可能看到的景象。
“塔乌……”
“贾巴里,”释然感席卷而来,“贾巴里!”
那个小贵族站了起来,长剑挂在腰带上,身穿那件在凯雷姆的无数次训练课程中磨损不堪的厚实软铠。但真正吸引塔乌目光的不是这些。他看着贾巴里的脸。塔乌的好友脸上没有烧伤,没有任何伤痕,这让塔乌满心欣慰。
“痛苦不见了,塔乌。赞美女神,痛苦不见了。”
“贾巴里,我——”
“这会持续下去吗?”
“持续下去?”
“塔乌,我不觉得我还回得去。”贾巴里说着,嗓音断断续续,“烧伤太让人痛苦了。还有那些女祭司和祭司。他们过来刮擦我的身体,说在除去坏死的肉,但感觉就像在拷问,就像蚂蚁在啃食无力抵抗的猎物。塔乌,我每个白天都在极度痛苦中度过,夜晚更加难熬。”
“我——我应该来的……我应该多来陪你的。”
小贵族盯着塔乌,眼神严厉。“是的,你应该来的。”
“抱歉。”
贾巴里摇摇头。“没关系。你现在来了,你带给我的东西远比你以为的更多。”
“很抱歉,”塔乌说着,听到了远处的嚎叫声。叫声是从取代医院窗户的岩石缺口之外传来的,“我们必须离开。”
“离开?”贾巴里问,“不,我不会回到那具身体里去。”
“贾巴里,恶魔就要来了。”
“我会躲起来。我会躲起来,留在这儿。”
“看看你自己吧,”塔乌说,“看到你发出的光芒了吗?它会呼唤恶魔。它们会找到你。它们总能找到你。”
“那我就战斗,”贾巴里说着,摸了摸腰间那把剑,“这不正是我们来这兒的理由吗?为了留下来,我会战斗。”
“你会战斗的,但不是现在。跟我回去吧,兄弟。”
“回去哪儿,塔乌?为什么?”
嚎叫声增加了。更多恶魔正在赶来,越来越近。
“我们会回来的,”塔乌说,“相信我。”
“相信你?”贾巴里露出古怪的笑容,“当然,兄弟。当然。”
“你记得我们该怎么回去吗?”塔乌问。
贾巴里点点头。
“很好。吐出肺里的空气。一点不留。你会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后——”
“我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贾巴里说着,朝远处走了三步,呼出一口长气。
塔乌看着贾巴里的金色光辉闪耀、黯淡、颤抖,然后消失,带着贾巴里一起。等到那时,恶魔们已经抵达。再像贾巴里那样离开已经来不及了。塔乌的身体蠢蠢欲动,拔出双剑。
塔乌睁开双眼,回到了恩拉巴。起先到来的是三头较为矮小的恶魔,他抵挡了一阵子。他在第四头加入战斗后方才倒下。没等他彻底回过神来,就感觉到贾巴里在捏他的手腕。
贾巴里的双眼和嘴巴——他脸上唯一没有被绷带覆盖的部位——大大地张开,背脊也弓了起来。
“贾巴里?”
小贵族继续捏着塔乌的手腕。
有哪里不对劲,塔乌开始起身。“我去找哈芙赛。”
贾巴里没有放开塔乌的手腕。塔乌坐了回去,考虑到那双手的状况,塔乌能想象强行挣脱的后果。
“你不想让医师过来?”
贾巴里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又是为什么?你想要什么?”
贾巴里用断续而沙哑的嗓音——就像泼在火上的水发出的咝咝声——说出了四个字:“伊斯霍戈。”
塔乌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脖子。“那些恶魔离得太近了。它们被呼唤到了我们刚才去的地方,而且会在我们离开后再待一阵子。”
贾巴里捏了捏他的手腕,一次,两次,三次。
塔乌懂了。“我们得抓紧时间。不要战斗。如果你和恶魔交手,那就只能通过死亡来离开灵魂世界。至于现在,更重要的是学会如何进入和离开伊斯霍戈。准备好了吗?”
他的手腕又被捏了一下。
“闭上眼睛,然后……”贾巴里的双眼已经闭了起来,正努力让呼吸恢复控制。“听着我的声音。”塔乌说着,努力集中精神,引导他的好友前往目的地。
“我们能待多久?”贾巴里透过灵魂世界的迷雾大喊。
“不太久。如果我们回到同一个地方,肯定会有恶魔等在那儿。”
“你能挪动我吗?在恩拉巴挪动我?然后我就可以回到这儿,让它们花更长的时间才能找到我?”
这是塔乌没想到的。“也许吧,”他说,“也许有那么点作用。但它们每次都很快就会找来。那种光会呼唤它们。”
“我们能阻止这种光吗?”
他的问题让塔乌想起了祖丽,而这段记忆令人痛苦。
“不,”他告诉贾巴里,“我们不能。天赋者可以在灵魂世界遮掩自己,但仅限于天赋者。”
“你怎么知道?你试过了?”
塔乌没有回答。
“你试过了……”贾巴里说,“也许是因为你是低等种姓?也许我能——”
“你不能的。”
一头恶魔在墙壁那边发出咆哮。
“我还不能回去,”贾巴里说,“我得多待一会儿。”
“我们必须离开。”
贾巴里朝咆哮传来的方向吼道:“混蛋!”
他余怒未消地转向塔乌,释放了肺里的全部空气,双眼始终盯着塔乌的脸。
他们又回去了两次。最后那一次,他们才刚刚踏入灵魂世界,恶魔就找到了他们。所以在那之后,他们选择等待其他人。不需要语言的强调,塔乌也能感觉到贾巴里的不耐烦。
乌达克是最先抵达的,他迅速向塔乌敬了个礼,然后坐到哈底斯身边。亚奥随后到来,朝每个人点点头,这动作让他的项链前后摇摆。
在伊斯霍戈的最初几次战斗过后,塔乌的这位手足开始佩戴这种短项链,以象征对女神的虔诚信仰。在塔乌看来,亚奥的项链很常见。短短的青铜细链末端挂着一块环形木头,上面雕刻有女神的面容。亚奥站在几步开外,抚弄着那块木头——塔乌经常看到老年荣归者这么做。他努力装作在打量其余病床,但塔乌知道,考虑到贾巴里现在的状况,亚奥只是不确定该不该靠近这位小贵族。
腾巴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大步上前,有些用力过猛地向塔乌敬了个礼,然后笑着低头看向贾巴里。
“你这么干真的很蠢,”他对满身烧伤的人说,“勇敢,但很蠢。”
“腾巴,去叫乌达克和天赋者女士过来。我们开始吧。”塔乌说,他不想让贾巴里继续等下去了。
腾巴的笑容回来了。“就不能多给他点时间吗?”
“谁,乌达克?作为剑之手足,他向来比我称职。他总是陪着哈底斯。”
腾巴轻笑起来,扬起一边眉毛。“好吧,考虑到……所有那些,这就能说得通了。”
经历了为贾巴里的担忧以后,塔乌的心肠柔软了许多,不需要腾巴继续渲染气氛。“考虑到什么?”
腾巴让眉毛落回原位,抬起双手,掌心向外。“别误会我。我不介意这种事,”他说,“只是乌达克在‘冲突’里受伤以后,他们就认真多了。”
“认真多了?”
“没错,在乌达克受伤,而哈底斯……”腾巴歪了歪头,“等等?你该不会想说,你没……”那种笑容回来了,而腾巴放慢了语速,仿佛在对孩子说话。“你以为我干吗总是取笑乌达克和舒适屋,或者说他成为女王的捍卫者后履行的第一项职责就是……女神的哭泣啊,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嘲笑他?你的家乡凯雷姆有那么小吗?”
塔乌已经没在听了。他盯着自己的两位剑之手足,乌达克和哈底斯,他们正握住彼此的手腕,低声交谈。“不是……呃……凯雷姆没那么小。”
“所以嘛。”腾巴说着,朝板着脸的亚奥得意地笑了笑,然后看向贾巴里,仿佛他们三人正在分享某个笑话。
“无论如何,”塔乌说,“把乌达克和天赋者女士带过来吧。我们该开始了。”
腾巴想起了他们今晚的目标,于是脸色转为严肃,走过去叫人。
等他走开以后,塔乌转向亚奥。“你知道吗?”
亚奥耸耸肩,然后点点头。
“我就不知道。”塔乌看着乌达克和天赋者珊蒂跟着腾巴朝这边走来。
腾巴得意的笑容重新浮现。“捍卫者索拉林,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乌达克,欧默亥军队的一名因哈希战士。我不确定你们两位……真正认识彼此。”
乌达克用眼角看了看腾巴,而天赋者珊蒂完全没理睬他。
塔乌效仿珊蒂,没理会笑个没完的腾巴,开门见山。“天赋者女士,我希望立刻开始今晚的训练,但我想知道女王什么时候能来。”
珊蒂避开了他的目光。“她不会来的。”
“什么?为什么?”
“采邑派来的因哈古比女王要求的少。所以她在和娜雅以及这座城市的总督开会,讨论将其余总督争取過来的最好方法。士兵不足的话,我们没法夺回帕姆城。
“另外,她觉得你还需要更多人手。就算那些人的数量足以维持防御圈,他们还需要在灵魂世界花时间训练,才会真正具备那种能力。”
还没真正开始训练,塔乌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了。“我告诉过你,我已经找不到能够信任的人了。为什么女王坚信我们需要更多人手?”
“呃……也许是因为她问过我,五位战士在我看来是否足够。”
塔乌清楚自己在瞪着对方。“你是怎么告诉她的?”
“我说了真话。”
塔乌双手掩面,又揉了揉太阳穴。“真话?在你看来,什么才是真话?”
“你没法只用五个人就保护天赋者的安全。”
塔乌没时间争论这些。“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那些关于信仰、女神还有……炭和灰啊,天赋者珊蒂,我不会让自己无法信任的人去面对灵魂世界。”
珊蒂点点头。“女王明白。”
“那你指望我——”
医院的门开了,女王的侍女奥赛忒和拉米雅大步走了进来,先前的恭顺模样荡然无存。
恩昌加
“她们是什么人?”腾巴问。
“奥赛忒和拉米雅,女王的侍女。”塔乌告诉他。
“我还以为这是秘密训练。女王的侍女来这儿干吗?”
“我相信女王是想帮我们增加人手……而且我感到,她觉得让我手忙脚乱很有趣。”
侍女们站在天赋者珊蒂的两边,塔乌不得不承认,她们不再伪装的时候,相当有威慑力。
“我会教你们如何进入灵魂世界,”塔乌告诉她们,同时也担心贾巴里因为再次耽搁而不耐烦,“这会占用今晚的训练时间,但重要的是你们愿意伸出援手。谢谢。”
“我们从一开始就跟在陛下身边,”奥赛忒说,她的嘴唇翕动,却仿佛完全没有影响那张脸的其余部分,“我们知道该怎么进入和离开伊斯霍戈,捍卫者。”
“噢……你们当然知道。抱歉。”塔乌说。
“等等,稍等一下,”腾巴摆动双手,仿佛在驱赶飞虫,“为什么侍女会跟我们一起去?”
“她们不是侍女。”塔乌说。
“不,我们就是。”拉米雅说,嗓音甜得就像马苏库树的果实。
“看到没?侍女。”腾巴说。
“开始吧,捍卫者。我们别再把时间浪费在傻瓜的胡话上了。”奥赛忒说。
“傻瓜?”腾巴问,“你们知道我们今晚要做什么吗?我是想帮你们。”
“你连自己都帮不太上,因哈希。”奥赛忒告诉他。
“奥赛忒,”拉弥亚说,“他不知道。”
“他应该知道。他长了眼睛。他只是不肯接受眼睛告诉他的事。”
腾巴走向奥赛忒。“听着,我向来不是个粗鲁的人,但你们应该——”
“离我远点儿,臭虫。”奥赛忒说。
塔乌试图警告他。“腾巴……”
“你也许是女王的侍女,”腾巴说着,一根手指对准奥赛忒的脸,“但我是个纯血因哈希,而且——”
腾巴的话化为他自己的惊叫声:奥赛忒抓住那根手指,用另一边手臂钩住他伸出的那条胳膊的腋窝,转身弯腰,让他从她的肩头飞了出去,背脊撞在地上。
“女神啊!”亚奥说。
“漂亮。”乌达克说。
“该死!”腾巴大喊一声,跳起身来,手按剑柄。
塔乌不觉得腾巴真会拔出那柄青铜剑,但奥赛忒和拉米雅不可能知道。腾巴的手碰到腰间那把武器的一瞬间,两名女子已经拔出短剑,对准目标,让腾巴面对四柄黑刃。
“她们不只是侍女。”塔乌说。
“龙鳞。”乌达克赞赏地评论道。
腾巴明智地移开了身侧的那只手。
“这算什么?”
这段日子过得很艰难。事实上,塔乌的整个人生都很艰难,所以发现自己仍旧会忍俊不禁的时候,他的精神也振作了几分。
“腾巴,”他问,“你从没遇见过带着龙鳞短剑的侍女吗?你的家乡该有多小啊……呃……”塔乌眨了眨眼,“我不知道你的家乡是哪儿。”
腾巴努力摆出既震惊又伤心的表情。“恩昌加。我来自恩昌加,而且我总给你讲关于我家乡的故事。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来自哪儿?”
“恩昌加。对,我想起来了,”塔乌撒了谎,“好了,现在没问题了吧?”
侍女们让手里的短剑消失无踪,然后点点头。腾巴舔了舔牙,但同样点了头。
“很好,我们开始吧。”塔乌说着,感觉到气氛阴沉下来。他又看了看那些将会尽一份力的男女,视线最后落在贾巴里身上。“这里的每个人都清楚我们的使命,以及为了达成使命必须去做的事。我们在伊斯霍戈见。”他说着,闭上了眼睛。
分数
尽管进入灵魂世界的人数如此之多,塔乌也没料到恶魔们的攻势这么快,又这么猛烈。他在拔剑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他与贾巴里的几次造访激怒了它们。
“收缩阵型!靠近彼此!”塔乌大喊着,希望他的嗓音足够让所有人听见。
侍女们位于他的右方,拉米雅相对更近些。贾巴里和乌达克站在他左边,再远一点是亚奥和腾巴。珊蒂站在战士组成的防御圈中心,又藏在自己魂衣的阴影后面,安全无虞。
“贾巴里,灵魂世界很适合你!”腾巴大喊道,他注意到了那位小贵族没有烧伤的身体。
“嘘!”塔乌说着,窥视翻涌的迷雾,试图通过那些怪物的噪音追踪它们的行迹。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种等待是我最不喜欢的部分。”腾巴对那些侍女说,“我很想说,我会在关键时候救下你们,但我做不到。”他朝地上的烂泥吐了口唾沫,又说:“注定会死的人是救不了的。”
塔乌看到,腾巴的话让拉米雅睁大了眼睛。奥赛忒却不一样。她朝雾气露出牙齿,脑袋转来转去,寻找敌人。
“塔乌!”贾巴里说,“门口。”
他说得对。在伊斯霍戈,这间医院的主入口没有门,三头恶魔从入口冲了进来。
“等待结束了!”腾巴说,“我没说错,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第一頭恶魔朝他扑来,而腾巴回以怒吼,然后说:“死亡才是!”
腾巴和那头恶魔在青铜与利爪的碰撞中开始交锋。塔乌这位剑之手足撕开了那头怪物深红色毛皮下的血肉,它则从他的肩膀和胸口扯下了三条皮肤和皮革。
亚奥避开第二头怪物笨拙的攻击,长剑刺进应该是它脖子的位置。后者却摇晃脑袋,将他的武器拖向一旁。
第三头穿过门口的恶魔攻击了拉米雅,或者说试图攻击。那位侍女滑溜得就像一条河鳗,恶魔的牙齿和爪子扑了个空,她的短剑却接连刺入它的身体。
“更多的要来了。”乌达克说着,抬起下巴,指向另外四头恶魔——它们正在爬进灵魂世界版本的医院窗户。
其中之一有四条手臂,直立行走,那张长脸让它活像感染了肺病的野马。塔乌朝那头恶魔大喊一声,吸引了它的注意。他早就发现,和大型恶魔战斗得到的收获更多。四臂怪物看到了他,虫子似的眼睛亮了起来,随即朝他扑去。
随后的几个片刻里,塔乌看到腾巴死去,紧接着贾巴里被某个矮小却狠毒的怪物撕碎,亚奥随后倒下,拉弥亚死于背后的攻击,而乌达克与箍住他脖子的恶魔一同倒下。浑身浴血的奥赛忒目光呆滞,左臂无力地垂下,朝包围她的恶魔高声咆哮。塔乌奋力杀向她身边。
他杀死了那头四臂怪物,砍断了另一头怪物的双腿——它的眼睛和嘴巴就像被锤子砸扁的鱼,又将一头肤色如蛆虫、双臂像螳螂前足那样便于切割的恶魔开膛破肚。随后,他的双剑砍入另一头直立怪物的脖子和脊椎,从它的同伴身边飞奔而过,站到奥赛忒身边。
他们的防御圈不复存在,但进展已经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顺利。想到这里,有个主意浮现于塔乌的脑海,让他充满了希望。
“我们该怎么做?”奥赛忒问,语气强硬却带着颤抖,瞳孔也放大到几乎占满眼球。
“我们战斗。”塔乌说。
“它们会杀了我们的。”
“是的。”塔乌说着,扑向最近的那头恶魔,赞赏地看着奥赛忒不顾内心恐惧效仿他的举动。
回到恩拉巴以后,没等所有人恢复完毕,塔乌就向天赋者珊蒂说明他的发现。
“我们的做法错了。”他说。
“这点毫无疑问。”她说。
“发生了什么?”哈底斯在医院另一边大声发问。
“他们被打得落花流水。”珊蒂告诉哈底斯。
“又一次?”凯南问。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她说。
“我们的做法错了。”塔乌抬高了嗓音,让卧床不起的两人也能听到。
“噢,既然你们输得这么惨,做法就不太可能是正确的。”哈底斯大声回答。
“不是战斗的部分。”塔乌说,“训练才刚开始,本来也不该指望我们撑多久。在和恶魔战斗方面,每个人都还需要学习。问题在于,按照现在的情况,我们的计划不太可能奏效。”塔乌说。
“振奋人心的发言。”腾巴咕哝道,胃里阵阵翻腾,随时可能吐出来。
“女神啊,”奥赛忒的站姿摇摇晃晃,让塔乌担心她会突然倒下,然后被病床边缘磕破脑袋,“比女王说的还可怕。”
“捍卫者觉得我们的做法错了。”珊蒂说。
“这一切都是错的,”原本坐着的拉弥亚倒在地板上,盯着双手握住的短剑,“一切。”
“我早说过了,”腾巴说,“我说过——”他的手猛地捂住嘴,透过紧绷的手指,他将晚餐的残余部分吐到了地板上。
“亚奥,你最擅长说故事,”哈底斯说,“发生了什么?”
亚奥的目光四处乱窜,仿佛没法停留在任何人或是任何东西上。
“亚奥?”哈底斯问。
亚奥摇摇头,一言未发。
“很糟糕。”乌达克说。大个子双膝跪地,脑袋靠着贾巴里的病床。“最后那段。”
塔乌解释说:“我们需要阻挡恶魔的时间,其实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长。”
“为什么?”珊蒂在确认亚奥状况的同时发问。
“因为恶魔在你的魂衣散去之前都对你没兴趣,”塔乌说,“这就意味着,直到天赋者即将失去魂衣的时候,我们的战士才需要进入伊斯霍戈。如果我们等到那时,需要阻挡恶魔的时间就是现在的几分之一了。”
“什么?”腾巴问,干呕让他嗓音沙哑。
“我们可以等天赋者失去保护以后,再进入伊斯霍戈,以及战斗。”塔乌说。
“很好,”腾巴说,“很好。
珊蒂咂了咂舌。“当然!只要你们在我的魂衣还没消散的时候出现,就能吸引恶魔的注意,并且战斗尽可能长的时间。”她说着,单手掩口,“你们阻挡恶魔的时间确实不需要像我们以为的那么长。女神啊,我们也许真的能办到。”
“我一直如此坚信。”塔乌歪嘴笑了笑,惊讶地发现这样的表情足以让珊蒂笑出声来。
“会成功的。”她说,“你们训练的时候,我可以负责计数。我们看看你们能将防御圈维持多久,然后再设法继续改进。”
塔乌点点头。他喜欢这样。这让他想起了在伊斯霍戈刚开始自我训练的那段时光。“没错,”他说,“我们持续计数,然后通过努力让数字提高。”
“试试看吧。让他们做好准备。”珊蒂说着,朝其他人摆摆手。
“我们不用等你吗?”塔乌问她。
“我马上就好。”
“离四分之一跨还早呢。”
“我们的魂衣不会因为身处伊斯霍戈就消耗太多。从灵魂世界汲取力量才是原因。”
“噢……”塔乌说。
“你就从来没有好奇过,启迪师是如何跨越遥远的距离,将信息传递给另一位启迪师的么?”
“我干吗要好奇这些?”塔乌问。
珊蒂闭上双眼,用嘴巴呼吸,缓缓吐出空气。“启迪师会在灵魂世界移动到远处的会面点,在这里传递消息。如果她们的魂衣以天赋者主动运用天赋的速度消耗,两位启迪师就不可能移动到能够碰面的远处了。”
“唔……”塔乌说着,转向其他人,让他们做好准备。
“这么说,席达人也会有启迪师?”哈底斯问。
塔乌揉了揉剃光的脑袋,没完没了的对话令他恼火。
“不,”珊蒂说,“我们的天赋者维持魂衣的时间比其他人类种族都要长。在过去,席达人的……天赋者更常见的时候,即便没在汲取力量,他们能在伊斯霍戈停留的时间也不足以跨越很远的距离。”
“可如果启迪师在灵魂世界跨越距离,他们回来的时候——”
“哈底斯……”塔乌说。
“抱歉,”哈底斯说,“时间有限。”
“是的。”塔乌说着,面向他的战士们,然后走到贾巴里身边。他将自己的手腕放在那位小贵族手里。“如果你们有谁撑不下去,现在就告诉我。”
沉默。让人不安的沉默,但没人提出反对,贾巴里握住塔乌手腕的那只手也纹丝不动。
矛盾的情绪在塔乌内心相持不下。他很悲伤,因为他想到了阿齐玛和杜马。他担心这些人里会再出现牺牲者。他感到自豪,因为即使面对无法取胜的战斗,他面前的这些男女也不愿放弃。
“做好准备,”他说着,发现自己开口都很费力,“组成防御圈。我们再去一次。”
六人板起脸来,照塔乌说的去做了。
“你的问题很好,”珊蒂对哈底斯大喊,“而且没错,启迪师回到恩拉巴的位置并不取决于她在伊斯霍戈的位置。”珊蒂走到排成环形的战士们中央,坐了下去。“我们送到伊斯霍戈的只是灵魂,而我们的灵魂必然会回归身体。”
“闭上眼睛,”塔乌告诉众人,“是时候了。”
他们又回去了两次,倒下的顺序也没多少变化。贾巴里、亚奥和腾巴通常最先死去。拉弥亚往往是下一个,然后就是奥赛忒和乌达克之间的残酷竞争了。
奥赛忒是位极其出色的战士,塔乌相信她的实力堪比许多印德鲁夫。她的存在和能力本该让杰伊德兴奋莫名。
“是谁训练了你们姐妹俩?”回到恩拉巴以后,他坐在贾巴里的床边,等奥赛忒恢复到能够体面作答的状态,这才开口发问。
“女王的侍女。”奥赛忒坐在地板上说。她双手抱头,不断吞咽口水,尽全力让胃里的东西留在原处。“我们不是第一批保护欧默亥君王的人。”
“我从没见过低等种姓里有人像你们这样。”塔乌说。
“别人也就算了,你居然觉得贵族和低等种姓该有差异?”她说着,抬起头来,更加仔细地打量他,“那就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房间顿时安静下俩,塔乌几乎能听到所有人的伸展耳廓的声音,仿佛花朵盛开。
“因为有必要。”他说。
“什么意思?”她追问道,不想被他的答非所问糊弄过去。
“奥赛忒……”拉弥亚说。
“组成防御圈,我们再去一次。”塔乌说。
腾巴摇摇头。“我会尽我所能战斗,塔乌,”他盯着医院的另一头,看着空气,“我会为了你,为了杰伊德,为了女王,为了我们这些人战斗,但我不想走上阿齐玛或者杜马的那条路……我的意思是,我今晚不能再训练了。我办不到。”
“我也一样。”亚奥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光是听清都很费力。
压力太大的话,任何人都可能崩溃,塔乌清楚这点。“很好,我们今天就——”
贾巴里捏了捏塔乌的手腕,翕动干裂的嘴唇,用他受损的喉咙挤出两个字:“继续。”
塔乌低头看着他的好友,摇了摇头。“不行。我们已经筋疲力尽,恶魔赶来的速度又太快。它们正在以逸待劳。我们明晚日落时再继续。”
贾巴里放开塔乌的手腕,转身背对着他,疼痛让他倒抽凉气。贾巴里的反应让塔乌的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伊斯霍戈显然赋予了他的朋友全新的使命感。另一方面,贾巴里这么希望待在灵魂世界,不正是因為他在恩拉巴太过痛苦吗?
“这么说,咱们解散?”腾巴问。
“是的。”塔乌说。
腾巴呻吟一声,开始舒展身体。“感谢女神怜悯。亚奥,你要回房间吗?”
亚奥没有回答。他就这么转身走开。
“我猜这意思是‘对’。”腾巴说完,吹着口哨跟了上去。
这口哨真是神来之笔,塔乌心想,尽管这不足以让他看漏腾巴朝每个昏暗的角落投去的眼神,以及他紧攥剑柄圆头的动作。塔乌不会责备他或者亚奥,或者其余任何人的心神不宁。他们所做的事,他们将会去做的事,的确显得背离人性。
乌达克走了过来,将一只沉重的手按在塔乌肩头。他凑到近处,用只有塔乌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们会变成什么?”他问。
“啊?”
“到了最后,我们会变成什么?”
塔乌抬头看着大个子。“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乌达克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你明白的。”
分享后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但塔乌不想对乌达克说谎。“我不知道最后会怎样,”他说,“但我可以告诉你,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共同面对。”
乌达克哼了一声。“我们战斗之处。”说完,他朝哈底斯的病床边走去。
“如果乌达克要去照顾哈底斯,也许我应该去照看凯南……在我离开之前。”
“感谢你的好心,天赋者女士。”塔乌说。
她笑了笑,匆忙穿过医院,坐到那位大贵族身边。塔乌看着她离开,于是转身面对侍女们。
“你们两个都看到了,对吧?她的热切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吧?”
奥赛忒仿佛没听到他这句话。“你得跟我们来。”她说。
“跟你们?去哪儿?”
“去见女王。”拉弥亚说。和他说话的时候,她总是看着他的额头或者下巴。这次是额头。
“你们说笑的吧。”塔乌说。自从女王向他说明欧默亥的历史,好让他理解凯南在伊斯霍戈的遭遇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女王了。“时间这么晚了。”
“她让我们在结束后带你去见她。”拉弥亚说着,语气带上了一丝同情。
“我很累了。”塔乌的话才说出口,就意识到在这么晚去见女王,正是在不受娜雅阻挠的情况下向她提问的好机会。
“女王想见你。所以她会见到你。”奥赛忒说。
“好吧。”塔乌告诉侍女们。他开始期待这次碰面。是时候听完剩下的故事了。
第八章 军队
侍女们带塔乌去了女王的房间。她们领着他走到门前,尽管已经有印德鲁夫守在他们身后的走廊两侧,塔乌却觉得两位侍女或许也会在这里站岗。但她们将他带到门边,然后就离开了。
想提出的问题在塔乌脑海里打转,他敲了敲门,听到女王吩咐他进去。他走了进去,暗自希望不会看到她身穿睡衣的模样,然后差点和娜雅撞了个满怀。
“首相?”他清楚自己的语气带上了失望。
“捍卫者。”她说。
娜雅的双眼之下出现了眼袋,原本完美梳向脑后的几束头发脱离了箍住其余部分的金色发箍。塔乌进门之时,娜雅就站在门边,而盘腿坐在椅子上——那是房间里的两张椅子之一 ——的女王正在看着她。
提索菈肯定同样疲倦,但没有表露出来。她似乎陷入了深思,或许还有点心不在焉。她双眉紧锁,身穿飘逸的紫水晶色裙子,裙摆长到几乎能盖住不断茫然地轻敲椅子的那双赤脚。
“女王陛下。”塔乌说。
她抬头看着他,面露微笑。“感谢你的到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能如何为您效劳?”他开口发问,同时猜想娜雅是否有可能中途离开。
“我们需要更多的兵力,”提索菈说,“我们需要采邑将各自的因哈古部队派来这边。但那些总督不肯合作。”
不幸的是,塔乌并不意外。“你们已经抽时间跟他们谈过了?”
“我们是通过启迪术谈的。”娜雅说,“但半数采邑都没有将天赋者派去会面地点,另一半礼貌地拒绝了我们的增援请求。”从语气来看,她不怎么尊重他们的“礼貌”。“他们说没法派出因哈古部队,说需要这些士兵去守卫刚播种不久的田地。他们的理由是一旦席达人袭击无人防守的田地,我们就会在收获季和储藏季活活饿死。”
“也算有几分道理,对吧?”塔乌问。
娜雅交叠双臂。“最好的借口往往披着事关重大的外衣。的确,如果席达人袭击田地,我们就会失去这一循的收成。但这不是他们不肯服从的理由。”
“总督们是贵族,”女王说,“就算他们并不特别希望欧迪利和王族们的政变取得成功,也必定不会为政变成功而伤心。”
“也就是说,他们背叛了您?”塔乌问。
“还没有,而且他们没有达成共识。”她说,“他们在等着看这棵大树会往哪边倒下,同时也尽力避免煽动他人的嫌疑。他们要么阻止天赋者接受我们的口信,要么以半岛的庄稼收成为借口不肯派兵。”
“我又能做些什么?”塔乌问。他怀疑任何人都对这种情况无能为力。
“我需要增加说服力,”提索菈说,“所以我要看看那些总督面对女王本人是否还能拒绝。”
娜雅很恼火。她不喜欢女王亲自去见总督的主意,但也没有开口反对。塔乌推测,这表示她认为这么做是必要的。
“请您原谅,陛下,但亲自去见他们不会让您显得软弱吗?”他问。
“我不能允许总督违抗我,”提索菈说,“用借口回应我们传讯的那些总督就够令人担忧了,但打破传统、不肯派出启迪师与我们碰面的那些,他们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威胁。”她的双脚停止了敲打,“能够占据这座半岛直到今天,是凭借我们与各地进行通讯的能力,谁也不能破坏这种传统。”
女王这番披着“事关重大”外衣的论证,给予了他们前往采邑并强迫对方服从的权利,以及需要。
“我懂了,”塔乌不太喜欢话题的发展,“您希望我陪你一起去?”
“是的。”女王說。
“我将一如既往听凭您吩咐,女王陛下。但我们需要的不只是派来帕姆城接受您指挥的因哈古,”塔乌说,“我知道训练学院的训练才刚刚开始,但通过将奥赛忒和拉弥亚派来我们这里,您已经让我们有了成功的可能。我不想半途而废。如果我们离开,我负责训练的那些战士会赶不上攻城战的。”
“没必要停止训练,”娜雅说,“你可以带正在训练的那群人一起去。”
“在我们从采邑前往采邑的途中?呃……提索菈女王陛下,他们之中的一个受了重伤——”
娜雅摆摆手,对塔乌的抗议不屑一顾。“我们为会那个小贵族做一张旅行用简易床,女祭司哈芙赛也会随行照料。”
“捍卫者索拉林,如果我们想要得到军队,就必须亲自去争取。”
塔乌垂下了头。“遵命,女王陛下。”
没什么可说的了。她们已经做出了决定。
“别忘了,”女王说着,一道似有若无的笑意在她的嘴唇浮现,“这也意味着你可以练习骑马。”
塔乌趁机提出疑问。“我的确期待与您骑马同行,陛下。我知道我的出身并不……符合典型的捍卫者,而我想尽自己所能去履行这一身份的职责。如果能有机会与您长谈一次就好了。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
他努力拐弯抹角,试图掩饰自己的渴望:了解欧默亥人隐藏在恭维与冠冕堂皇之后的历史。但女王察觉了他这番话的目的,仿佛他在地图上明明白白地标了出来。
“我不会对你保守秘密。”她说着,在椅子上靠前坐了坐,“你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你想了解我们的历史?我们真正的历史?”
“提索菈女王……”娜雅说。
“是的。”塔乌说。
“那我就从最痛苦的真相开始吧,”她说,“库尔人是真实存在的。”
传说
他们于次日动身。哈底斯留了下来,女王指示他让这座城市做好准备,迎接她的其余士兵的到来。大将军要为战争开始筹备了。
娜雅言而有信,为贾巴里提供了旅行的必要工具。他躺在四名因哈希战士抬着的有顶轿子里,医疗修道会的女祭司哈芙赛在旁陪同。他们的第一站是卡本迪采邑,平原采邑之中离得最近,规模也最大的那个。
女王和一个爪营的正规军出现在要塞大门前,让卡本迪的总督大吃一惊,只能迎接提索菈进门,邀请她出席匆忙准备的宴席。要塞里的低等种姓们盯着塔乌,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堡垒城遇见的那个低等种姓小女孩。总督的丈夫也盯着他,眼神带着憎恨。
但他的憎恨与总督的慌乱都不重要。提索菈女王骑马离开了卡本迪,带走了那里所有的因哈古。那天晚上,塔乌和女王碰了面,听了更多有关欧默亥人的过去的故事。
“阿南西刚刚将尤库法封锁在伊斯霍戈的时候,库尔人是最虚弱的。”提索菈告诉他。
塔乌、提索菈和娜雅坐在女王的营帐里,喝着盛在陶制杯子里的兑水奥卢酒,面对火坑。这个傍晚很冷,火坑和发红的余烬更多是在制造舒适而温暖的印象,而非真正增添暖意。这片弥漫着烧焦木头、帆布与花朵气味的空间让塔乌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和艾伦同住的那栋小屋。提索菈讲述故事的时候,他入神地听着,仿佛能在她的脸庞、双眼和嘴唇上看到那些时刻。
“库尔人一直等到几代人之后,这才再次尝试征服,也因为等待的那批人曾亲眼看到他们的主人遭受囚禁,这段等待丝毫没有削弱他们的决心。”提索菈说,“他们向尤库法——也就是‘贪求无厌者’——宣誓效忠,换取永无止境的存在。贪求无厌者履行了交易的条件,现在轮到库尔人履行自己那部分了。
“对我们其他人来说,时间早已冲淡了女神与贪求无厌者之间战争的记忆:一代又一代人生活和死去,直到人类种族忘记了继续监视库尔人起源的那片土地。
“他们首先攻击的是恩多拉人。恩多拉是個和平的种族,天赋非常不适合对付死亡以及相关事物。他们遭到了征服,库尔人成了他们的主人。
“我不清楚随后发生的全部事实。我能告诉你的是,人类各族并未对库尔人进行报复。他们反而认定自己古老的敌人需要恩多拉人富饶土地上的食物和资源。他们认定恩多拉人的失败只能归咎于自己的弱小。
“他们告诉自己,库尔人只会对付好解决的猎物,会在支配弱小而懒惰的种族后停手。但我们古老的敌人没有停手。等到其余人类种族终于接受库尔人不会停手的事实时,他们的人数已经太少,无力阻止了。
“选民是库尔人最后攻击的几个种族之一。他们来到我们的故土,身后跟随着无数被征服的种族。他们前来摧毁女神的子民,想将我们的天赋逐出这个世界,从而不受阻碍地释放尤库法。当时本该是我们的末日,但女神将她的守护者给予了我们,而我们将龙焰给予了库尔人。
“我们战斗之处,世界就会燃烧。但这样还不够。库尔人带领的人数太多,感受龙焰最多的那些人并非征服者,而是被征服的那些。没过多久,我们就明白只凭自己无法抵挡库尔人的推进,我们能够求助的对象又寥寥无几。
“剩下的奥桑特自由民之中,最强大的那一支始终与其余人类种族保持距离。绝望之下,我们决定向他们求助。我们决定向贵族求助。
“他们一直都是天生的战士,而他们的天赋……简单易懂。他们的女人和男人与伊斯霍戈的女神之力永久连接在一起。这种连接意味着他们的女子比大多数种族更强壮、更敏捷、也更高大,他们的男子则像血肉打造的高山。
“我们恳求他们帮助,他们拒绝了。我们告诉他们,等库尔人解决我们以后,就会转而对付他们。贵族们大笑不止。‘等到见血就好,’他们说,‘任何人的血统都无法与我们相提并论。’
“我们已经不顾一切,也愿意开出不顾一切的条件。我们表示携起手来就能打败库尔人,然后夺取他们所有的土地和被他们征服的人民。我们表示可以共同统治奥桑特。他们大笑着回答:‘如果我们想要奥桑特,我们自己动手就行。’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塔乌很少打断提索菈的讲述,这时却开了口。“他们想要什么?”
“像这么一群自视甚高,并且引以为傲的人,会要什么呢?”她问,“他们想证明那些断言都是真话,他们对自己种族的信念也理所应当。他们想要比其他人更强大、更优秀。所以,这就是我们当时的女王给予他们的承诺。”
“狂暴术。”塔乌说。
提索菈点点头。“她的名字早已失传,但她是这个世界存在过的最强大的天赋者之一。在魂衣消散前,她能在伊斯霍戈的迷雾中行走四分之一个月。而且她能看透所有人类种族的天赋之奥妙。她了解贵族力量的本质,也清楚如何才能让它更进一步。
“为了说服他们加入欧默亥人,她向那些贵族开出了无法一笑置之的条件。她说如果他们最强大的战士——他们的捍卫者——能在一对一的搏斗中胜过她的捍卫者,她愿意带领全族人民表示臣服。
“他们很感兴趣,但又心存疑虑。他们要求见她那位斗士一面,但她语出惊人,说贵族们可以在自己的族人中为她挑选一位捍卫者。她只要求他们允许她与那位斗士相处一晚,然后在次日的日落时分回来挑战贵族们自己的捍卫者。
“贵族们立刻答应下来,派出了较为弱小的成员之一。那是个煽动者,因为发表反对贵族文化的言论而遭受囚禁。他们嘲笑他和我们的君王,声称如果决斗是她这一方获胜,他们就尊她为女王。
“女王欢迎了贵族们为她选中的那名男子。等他们独处时,他双膝跪在她面前,乞求宽恕。‘就算我用尽全力去战斗,也没法击败我的对手。’他说,‘他会杀死我,您也会失去自己的子民。’
“女王说并非如此。她向他说明了女神给予她的天赋所能办到的事。到了第二天的日落时分,欧默亥的女王从伊斯霍戈汲取力量,转移到她那位捍卫者体内。她对他施展了狂暴术,然后让他去和贵族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战士搏斗。
“那个煽动者,那个在贵族之中太过弱小,以至于遭到同胞驱逐的弃民,在当天的黄昏时分搏斗,直到他的对手——贵族的捍卫者,身披漆黑如夜的铠甲——倒下为止。那位贵族的捍卫者曾是贵族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战士,却死在了欧默亥人手里。他的血液染红了黑色的皮甲,那件护甲没能让他在面对女王的神圣怒火之时保住性命。
“看到同胞中的最强者输给了最弱者,贵族们终于明白,如果没有我们赋予的力量,他们告诉自己的那些关于自身本质的故事都只是谎言而已。对他们来说,选择只有一个。于是从最年幼的孩童到最年长的战士,贵族们纷纷向欧默亥女王跪拜,向她宣誓效忠,随后加入了我们对抗库尔人的战斗。
“随后的战斗几乎流干了整块大陆的鲜血。这次战争见证了人类拥抱自身最恶劣的天性,但这无法压倒女神给予人类种族的最伟大的天赋——爱与生命。
“欧默亥女王逐渐喜欢上了那位接受了狂暴术的贵族,而他也始终陪伴在她身边。很快,他们之间的爱就为世界带来了生命。他们有了一个女儿,随着她的诞生,欧默亥人和贵族成了同一个民族。
“但战争的局势非常不利。库尔人在贵族的故乡肆虐,随着历史再度重演,我们逃跑了。欧默亥人的女王承诺了胜利与力量。但在她的统治下,贵族却尝到了远比他们最残酷的噩梦还要可怕的败仗。
“女王面临的是对自身统治的威胁,刺杀的企图,乃至公开的叛乱。他们甚至称她为叛徒。但哪个叛徒愿意面对她承受过的这些苦难?
“库尔人将欧默亥人重重围困之时,女王招来了一位守护者,让它保护她所爱的人民,令大地熊熊燃烧。她的魂衣在数日后方才消散,在那一刻,等候已久的恶魔将她撕成了碎片。
“然而,女王的意志铭刻在了她那条龙的记忆里,驱使它继续焚烧试图追击欧默亥人的敌军,以及双方争夺的那片战场,持续了超过一个月那么久。据说战场所在之处仍旧流淌着火与烟的河流,充斥空气的刺鼻烟气足以杀死吸入者。我们战斗之处,世界就会燃烧。
“面对彻底的失败,欧默亥人没有余力去废除和更改君主制度。于是女王之女繼承了王位。尽管她的父亲表示反对,但他们仍然从贵族那边的王室里选出了新任的捍卫者。
“新女王试图在她父亲的支持下实施统治。但她还年轻,她的人民失去了家乡,不断逃亡,而她身边的男男女女只有一半的血统与她相同,理想方面的共同之处更少。纯粹由贵族构成的议会剥夺了她的权力。
“但她的捍卫者背叛了自己家族的信任,与她相爱,支持她去对抗贵族的利益,为她争取到了时间,让她能够成为命中注定的伟人。她就是欧默亥人在奥桑特的最后一位君王,泰珐·欧默西亚女王。
“我们当时被驱赶到了那块大陆的边缘,”提索菈解释道,“我们无处可逃,而统治议会与守护者议会决定让欧默亥人光荣赴死。我们会力战而亡,让库尔人书写的历史也无法否认——低等血统决定了结局。”
“但我们没有死于背水一战。泰珐女王私下聚集了一批盟友,称之为‘影子议会’。等他们需要在逃离已知的唯一陆地,以及与库尔人抗争至死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统治议会、守护者议会、天赋者和萨阿祭司在影子议会的渗透影响下,投票给了第三个选项。”
塔乌身后,有人拉开了帐篷的帘布,让他吃了一惊。是娜雅。他沉浸于提索菈的历史课程,没能注意到首相的接近。
“时间很晚了,女王陛下。我们今晚还有工作,”她说,“也许我们该让捍卫者休息了。”
这只是婉转的说法,娜雅清楚他离开女王的营帐以后不会休息。但她的用词惹恼了他。他试图控制脸上的表情,但女王还是注意到了。
“提醒我一下,捍卫者,”她说,“你今晚要做什么?”
“我会去伊斯霍戈,在那儿为自己的生命奋战。”他告诉她。
“正常来说,我会祝你好运……”
“感谢您,”他说,“但这不会让结果有任何改变。”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娜雅罕有地表示出了尊敬,朝他点点头。塔乌回以同样的动作。这位首相不太讨人喜欢,但她考虑的始终是女王的利益。
欧默亥人、贵族、以及女王的故事让塔乌的脑袋嗡嗡直响。他离开营帐,准备召集他的斗士,然后带领他们前往地狱。
重生
在伊斯霍戈,最后留在塔乌身边的始终是乌达克和奥赛忒。就这样,夜晚转为白天,白天又是对采邑的拜访。这些拜访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因哈古士兵加入他们这一方。四分之一个月、半个月,然后是一整个月的时间里,乌达克和奥赛忒始终是塔乌手下最优秀的战士。直到有一天,他们开始比贾巴里先一步死于伊斯霍戈的居民之手。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贾巴里的搏斗也变得像恶魔那样凶狠。
塔乌无法理解他的童年好友为何发生这样的改变。一天晚上,等他手下的战士到达极限,贾巴里也被抬回营地后,塔乌没有像平时那样去做。他没有独自返回灵魂世界。
他选择回到营地,朝贾巴里的轿子那边走去。它放在地上,与女祭司哈芙赛的营帐相邻。门帘拉上了,塔乌看不见里面。但如果他的猜测正确,他不需要看见。
他走到附近的两座紧凑的帐篷之间,在没人能看到的位置坐到地上,自行前往灵魂世界。他在那儿找到了贾巴里,后者正在搏斗。
看到塔乌时的惊讶几乎害贾巴里送了命:与他交战的那头恶魔试图用爪子撕碎他的脸。他被迫后跳躲避,双脚落地时,那怪物已经扑了上来。它抓向他的脑袋,而他举剑招架,吃力地阻止怪物的勾爪,透过紧咬的牙关发出嘶嘶声。
塔乌一言不发地来到他身边,砍向那头恶魔,切下了它的勾爪之一。它哀嚎一声,踉跄后退。但更多的恶魔钻出迷雾,取代了它。和训练时那样,塔乌和贾巴里背靠着背,继续战斗,直到恶魔的数量越来越多,将他们彻底压垮。
贾巴里死状凄惨,塔乌也在不久后被撕了个粉碎。但这不重要。塔乌回到迷雾里,发现贾巴里再次出现在那儿。他们又战斗了好几次,始终没有交谈。贾巴里坚持下去的意志令人惊讶。就在塔乌开始好奇贾巴里还能支撑多久的时候,他去了伊斯霍戈,却没在那里看到贾巴里。
塔乌又战斗和死去了两跨时间,等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后,他挣扎着回到自己的帐篷,瘫倒在铺盖上,告诉自己明晚还要做同样的事,确认贾巴里是否会在那儿。
次日傍晚,就在塔乌和他的战士们聚集在那座不断扩张,塞满了印德鲁夫、因哈希和因哈古战士的营地边缘时,女祭司哈芙赛跑了过来。
“你得阻止他。”她说。
“谁?”塔乌问。
她没有说话,而是指了指。
在远处的黑暗里,烧伤未愈、缠着绷带的贾巴里拖着脚朝他们走来。
“贾巴里?”塔乌问那个蹒跚走来的男子,仿佛还有别人会裹着这些染血的绷带。
“女神的哭泣啊。”珊蒂说。
“让他回轿子里去,”女祭司说,“他不肯听我的话,还威胁任何试图阻止他的人。”
塔乌震惊莫名,以至于没能注意到贾巴里右手那柄出鞘的青铜剑。“女祭司,他站都快站不稳了。你却跟我说没人能拦住他?”
哈芙赛轻声道。“没人愿意靠近他。”
塔乌看看她,又看看他的好友。“贾巴里,”他高声道,“你着魔了吗?你在做什么?”
小贵族蹒跚走来。他穿着宽松的裤子,那条因哈希制服的灰裤剪去了膝盖下方的裤管。他没穿衬衣。也没必要。他的躯干和双臂缠满了绷带,披着一件带兜帽的披风。贾巴里戴上了兜帽,让大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尽管塔乌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感激地松了口气。
贾巴里的脸也包扎过,但一路走来让好几块绷带移动和滑落。塔乌看到了下面的模样……
塔乌穿过他们之间剩下的距离。“你在做什么?”
贾巴里前后摇晃,努力站稳。“伊斯霍戈。”他说,这几个字从他受损的喉咙传出,让人难以分辨。他从塔乌身边走过,发出痛苦的汩汩声,然后弯下腰去,双手按向地面,直到匍匐在地。随后他将一只脚伸向前方,费力地坐下,却忍不住痛呼出声。
看起来实在算不上轻松,但他做到了。和塔乌手下的其余战士一样,贾巴里加入了防御圈。
“告诉他,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哈芙赛说。
塔乌走到他的兄弟姐妹之中。“你走吧,女祭司,”他说,“贾巴里·奥纳伊就属于这里。”
贾巴里自行走进他们防御圈的那天晚上,战士们在迷雾中抵御了恶魔很久,让塔乌头一次看到珊蒂的魂衣变薄的情景。能够办到这点,是因为他们七个战斗时有如女神庇佑。塔乌不禁怀疑当晚有另一些东西在指引他们的剑,却又将这种突兀的念头赶出脑海。
他并不相信,至少不完全信。但看着亚奥和腾巴不顾一切战斗的模样,还有奥赛忒和拉弥亚穿梭于雾气与恶魔之间、仿佛迈着熟练舞步的舞者的样子,他感到无比自豪,甚至愿意归功于神灵。他怀着敬畏看着他们,也以同样的态度看着乌达克——这个团体的心脏与重锤——高声怒吼,将任何蠢到进入他攻击范围的恶魔砸得粉碎。
贾巴里·奥纳伊是其余人里最后一个倒下的,这点已经成了惯例。在恩拉巴,他的出身給他打上了小贵族的记号,在他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太过弱小,无法承受狂暴术;但在灵魂世界,他搏斗时的勇猛堪比任何印戈雅玛。这个小贵族成了塔乌训练出来的最危险的战士。
那天晚上的第一场战斗里,贾巴里死于一头远比他高大的恶魔的倒刺。那头恶魔刺穿了贾巴里,后者吐出血来,朝恶魔挥出一剑又一剑。怪物没有理会他变得软弱的攻击,只是大声咆哮,朝他亮出发黄的獠牙。身体已然垂死的贾巴里丢下了手里的剑,用空出的双手拇指狠狠按向那怪物的双眼,直到整个指节都陷了进去。
恶魔痛苦地咆哮起来,后仰脑袋。贾巴里开始大笑。那是种带着干咳的笑声,他对着杀死自己的恶魔的那张脸大笑不止。
“我会回来的。我会一次接一次地回来。”他向那头失明的怪物赌咒发誓,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溢出,直至他死去。等到那时,塔乌已经将面对他的三只恶魔之二打倒在地,恰好看到那头高大的獠牙怪物朝他扑来。他回头看向珊蒂,看到她的魂衣闪烁消失,也注意到了她脸上的惊讶:她意识到他们的防御圈支撑得多么久。紧接着,没等她的金色光辉引起恶魔的注意,她离开了灵魂世界。
塔乌将黑色双刃朝一个方向转动,双脚则朝相反的方向旋转,看着和听着这些腐化与邪恶的造物从四面八方靠近自己。它们的数量太多,他撑不了太久,但战士们的成果已经超越了目标。于是他选择了那头獠牙怪物作为第一个对手,打算在受难之前庆祝一番。
那天过后,贾巴里每晚训练时都会步行加入防御圈。他动作僵硬,仿佛整个身体都在被粗大的青铜丝拉来扯去,随时可能在看不出明显原因的情况下痛呼出声。但他可以站立、坐下和走路。塔乌当初亲眼见到龙焰在他好友身上留下的伤害时,根本无法想象他能做到这些事。
女祭司哈芙赛告诉塔乌,贾巴里拒绝让别人搀扶着坐进轿子,她担心他把自己逼得太狠。她担心他的身体正在接近死亡。她说她从前见过这种事。开端往往就是身体无法再感受到疼痛。她主张说,这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办到这些事的唯一方法。
塔乌知道这并非唯一的方法,但哈芙赛从未见过伊斯霍戈里的贾巴里。如果她亲眼看到,也许就会明白,尽管心灵受到身体的束缚,但它并非身体本身。
她无法理解有人能做到贾巴里那样的事,但贾巴里的痛楚并未消失。他能够迅猛成长,不是因为痛苦消失了,而是因为他找到了与痛苦共存的方法。
塔乌很想知道,这会不会是在灵魂世界生存所需要的条件之一。他很想知道,能够忍受伊斯霍戈之艰苦的人,会不会正是那些在加诸自身的重重苦难里看到了另一面的人。他在思索这些的同时走进了女王的帐篷,坐到火堆边,听她讲述泰珐·欧默亥女王和影子议会如何改变所有欧默亥人民的人生轨迹。
奥桑特
那是又一个寒夜,接连第三个。辛苦的一天过后,塔乌很感激女王营帐里的火堆烧得那么旺。它噼啪作响,发出动听的嘶嘶声,但也像极了他们当天下午拜访的那片采邑的因寇科里发出的噪音:那是他试图用被塔乌打断的鼻子呼吸时所发出的噪音。
采邑的总督不肯服从女王要求派出因哈古的命令。塔乌走上前去,准备接管那个鳞部,总督手下的指挥官——某个小贵族——朝塔乌走来。他们争论了一小会儿,接着塔乌失去了耐心,从对方身边挤过。小贵族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准备亮出兵刃。塔乌同样拔出剑来,将剑柄圆头砸在那贵族的鼻子上,让他那张脸鲜血四溅。在这之后,没人再多说什么,总督的因哈古部队加入了女王这支数量持续增长的军队。
那晚的帐篷里,提索菈要求塔乌坐在她身边,免得为了盖过火堆的噼啪声而抬高嗓门。他不习惯离她那么近,不过这次他不介意,因为他向来不喜欢坐在背对入口的位置。但这么靠近她还是让他有种异样感,让他注意到了平时不可能察觉的事。
举例来说,她的睫毛长得出奇,掌纹与掌心的皮肤相衬,几乎难以分辨。她呼吸时明显起伏的是胸口而非腹部,这让她脖子上的小小凹陷——位于她的肩骨之间——起起落落,就像是某种较为轻柔的心跳。
“是项链吗?”她的提问吓了他一跳。
“陛下?”
“你在看我的项链。”
他惊讶地发现她真的戴着一条项链。那是条金项链,链坠是一块圆形木头,上面刻着一张女性的脸,相貌不同于他亲眼见过的任何人。那张脸瘦削过了头,五官远比典型的欧默亥人要棱角分明。
“是啊,项链,”塔乌说,“女神的面容。”
“这是我们信仰的标志。”提索菈说。
“我经常看到萨满祭司戴着这个。”
“很多天赋者也会佩戴。”
“您的这条……不太一样,”他说,“这块木头来自奥桑特?”
“是的。”
塔乌抬头看着女王。“这么美丽的东西,我见过的不多。”
他说话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让靠近脖子底部的凹陷更加明显。接着,仿佛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抬起手,摸了摸那条项链。“我的母亲将它交给了我,而她又是从自己母亲手里得到的。就像这样,代代相传。”
塔乌露出了微笑。“我有时候会忘记。”
“忘记什么?”
“忘记您是您自己故事里那个人的后代,忘记泰珐女王和捍卫者提索利的血流淌在您的血脉里。”
“我有时候也希望能够忘记。”她说。
塔乌担心自己说错了话。“如果您今晚更想休息一下,我可以去……”
“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留下。”
“我不介意,”塔乌承认,“我一直在回想上次讲到的地方,想继续听下去。”
她的双眼似乎在闪闪发亮,但那肯定是因为反射的火光。“是吗?”她问。
“是的,”他说,“我知道欧默亥人离开了奥桑特。我知道我们建造船舶,横渡了咆哮海。但影子议会通过投票推动的究竟是什么?她们给什么投了票?”
提索菈惆怅起来。“有时候,我真希望能讲述更快乐的故事,但这个故事非讲不可。”她說,“凭借来自影子议会的选票,泰珐·欧默西亚被宣布为龙之女王。通过投票,他们将绝对的权力交给了她。”
塔乌咬住嘴唇。他没想到投票是为了让泰珐成为龙之女王。“为什么不直接把票投给离开奥桑特?这样难道不够吗?”他问。
“她不想就这么逃走。她想改变欧默亥和贵族文化的力量。她希望让人民强大起来,然后回到奥桑特,阻止库尔人。所以她成了龙之女王,而这赋予了她权力,让她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在席达半岛,她失去了她真正需要的东西。”
塔乌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任何欧默亥儿女都清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在席达的白色海岸,泰珐亲眼看见她的爱人——捍卫者提索利——死去。是的,我们在这里的开端浸满鲜血。如果席达人没有杀死他,我们也许是可以相互理解的。”
“泰珐选择了复仇。”塔乌说。
“泰珐选择了屠杀。”提索菈说着,摸了摸那条项链,“她将海滩和上面的每一个席达人烧成了焦黑的玻璃。在我们着陆后的那个季节里,她频繁呼唤龙群,让我们的天赋者锐减到了一半。
“泰珐·欧默西亚女王为我们找到了新世界,却无法摆脱旧世界。我们与席达人奋勇战斗,正如我们与库尔人战斗时那样。在早先那段岁月里,天空会降下火雨,这片土地的居民成千上万地死去。渴望阻止这场大屠杀的席达人派信使送来了礼物、提案和他们语言中表示和平的字眼。龙之女王将他们的信使送了回去——每次送回四肢之一。
“但残忍的作用是有限的。我们没法获胜,毕竟我们没有那么多天赋者。随着我们输给席达人的次数增加,悲剧也接踵而来。
“到了下一个储藏季,每四人中就有一人饿死。贵族们开始私下议论,说泰珐女王正在带领欧默亥人走向另一场失败。于是,他们利用了饥民的愤怒,冒险尝试废黜她。
“他们声称她残忍嗜血,不适合统治。为了安抚他们开始称为‘低等种姓’的那些人,他们将泰珐的小女儿扶上了王位。”
“历史就像某种循环。”塔乌说,“他们想控制女王国,于是就像泰珐经历过的那样,他们让她的孩子成了傀儡君王。”
“他们以为这次会有所不同,”提索菈说,“他们觉得泰珐的女儿是无天赋者。你也明白,贵族仍旧需要让人民看到一位欧默亥女王。我们是唤龙者,是最初的狂暴术师,是我们的想法让两个民族合而为一。
“然而,他们从来不希望、也不再需要自己的女王有能力强迫他人服从,或者从天空降下黑色的死亡。所以,他们试图从欧默西亚家族的血统里铲除女神的力量。”
“但……你就有天赋。”塔乌说。
“是的,我,以及我之前的每一任女王都有。影子议会世世代代保护泰珐女王后裔的血脉,为我们撒謊,为我们训练,为我们做好准备。她们为每一位有天赋的公主都做过这种事。”
塔乌身体后仰,试图理解这秘密的全貌。“那个孩子的母亲……泰珐女王知道她女儿是天赋者么?”
“整个骗局就是她的安排。泰珐从女神那里得知了自己将要遭受背叛。”
“是女神告诉她的?”塔乌说,他觉得关于背叛的消息更可能来自影子议会的密探。
“是的。”
“泰珐女王明知道自己会受到背叛,却坐视它发生?”
“这是必要的。她很清楚。她的行动让我们走到了今天,也会在明天带我们回到故乡。”
塔乌不打算把她承诺的明天太当回事。“泰珐最后怎样了?”他问。
“他们拿她充当了榜样。”提索菈说,“他们让不经贵族认可就实施统治的代价显得尽可能高昂,又尽可能浅显易懂。”
她说这话的时候,塔乌发现自己其实不想知道答案。他正在和泰珐的后裔对话。在脑海里将提索菈代入她祖先的处境可说是轻而易举,但他不想这么做。他不愿想象在夺取帕姆城失败的情况下,王族和阿巴西·欧迪利会对他的女王做些什么。
“他们掏空了她的内脏,”提索菈说着,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残忍,“这就是死刑传统的由来。”
“我懂了。”
“塔乌,”她用名字称呼他,“我们这条从未间断的血统可以追溯到最初的欧默亥女王。我们的族人出生于奥桑特,现在我们是时候回家了。”
“回家?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他问,“为什么非得现在做这些事?”
“因为我妹妹。”提索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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