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
2021-02-18契诃夫
契诃夫
彼得·彼得罗维奇·雷索夫虽然在孔斯特公司的银行业务办事处任职,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者。他用尖细的男高音唱歌,弹六弦琴,头上抹发蜡,穿淡色的长裤,这些都是唯心主义者有别于唯物主义者的迹象,在十俄里开外就能看清楚的。他是怀着极为热烈的爱情同退役的上尉卡迪金的女儿柳包琪卡结婚的。信不信由您,他对他的未婚妻爱得那么深,如果有人要他在一百萬卢布和柳包琪卡之间做个选择,他会不假思索地选中后者。魔鬼,当然,是不喜欢这种唯心主义者的,于是他赶紧来出头干涉了。
办喜事的前一天(魔鬼就是从这时候起暗中捣鬼的),卡迪金上尉把雷索夫叫到他的书房里,亲热地摸着他的衣扣,说:“应当向你说明一下,亲爱的朋友彼佳,我在某种程度上那个俗语说得好:协议比金钱还要宝贵。认真说来,为了以后不致发生误会,我们应当事先说妥。你知道,真的,我为柳包琪卡那个……我为柳包琪卡一个钱也拿不出来!”“哎,这有什么关系?”唯心主义者说,脸红了。“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娶的不是钱,是姑娘!”
“说的就是嘛。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跟你讲这些呢?
“那缘故你其实也明白。我,当然,不是穷人,有财产,不过,你知道,除了柳包琪卡以外,我还有五个女儿呢。事情就是这样,亲爱的朋友彼佳。唉唉,”上尉叹道,“当然,你日后会有困难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设法撑一下吧。万一日后有什么问题,比方生儿养女,或者别的什么事情,那我可以帮忙。略微帮点小忙。甚至现在我也可以给你一点。”“您想到哪儿去了,真是的!”雷索夫摇一下手说。
“现在我就能送给你四百卢布。请你原谅,我倒有心多给一点,可是杀了我也拿不出来了!”
卡迪金拉开书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来,交给雷索夫。
“喏,拿去!”他说,“四百整!我本来想自己拿着这张执行票,去要钱,可是,你知道,我没有工夫奔走,你什么时候要用钱,就什么时候去拿一趟好了。你照直到克里亚包夫医师家去,用不着讲什么客气,向他要钱。要是他不认账,你就去找法院里的民事执行吏。”不管雷索夫怎样推辞,不管他怎样证明他娶的不是钱而是姑娘,最后他还是把那张执行票叠成四折,放在他的口袋里了。第二天在教堂里举行完婚礼以后,雷索夫同柳包琪卡坐上马车回家,他搂住她的腰,对她说:“前天你哭着说,我们的新居缺一架钢琴。你高兴起来吧,柳包琪卡!我要花四百卢布给你买一架钢琴呢。”
婚礼的晚宴举行过后,客人走散,只剩下新婚夫妇两个人,雷索夫就长久地从这个墙角踱到那个墙角,然后兴致勃勃地摇一下头,对妻子说:“你猜怎么着,柳包琪卡!买钢琴的事是不是推迟一步?啊,你觉得怎样?我们先买家具!四百卢布可以买一套出色的家具呢!我们要把这些房间装饰一新,连魔鬼见了都张口结舌哟!瞧,在这个房间里,我们要放一个长沙发和一把缎面的安乐椅。长沙发的前面呢,当然,要放一张圆桌,桌上,见它的鬼,摆它一盏新奇别致的灯。喏,我们在这儿放一个大理石脸盆。哈哈。这块空地方我们塞进一个衣橱去,或者放上带梳妆台的柜子。总之,鬼才知道这儿会布置得多么漂亮!”
“窗子上还要挂上窗帘。”
“对,还要窗帘!明天我就去找那个大夫!只是我要正好赶上他在家才行,魔鬼。这些医师都是贪财的人,养成习惯天一亮就出门给人治病……你一定要原谅我,柳包琪卡,我明天得早起。”第二天早晨八点钟,雷索夫悄悄起床,穿好衣服,步行到克里亚包夫医师家去。八点三刻,他已经在医师的前厅里站着了。
“大夫在家吗?”他问使女说。
“在家,先生,不过他老人家在睡觉,不会很快就起床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雷索夫顿时愁眉苦脸,显得那么灰心,倒把使女吓了一跳,她就说:“要是您那么需要见他,我可以去叫醒他。请您到诊疗室去吧!”
雷索夫脱掉皮大衣,走进诊疗室。
“这个坏蛋倒生活得挺好!”他在圈椅上坐下,看一下四周的陈设,暗想。“单是那沙发恐怕就值四百卢布呢。”过了十分钟光景,响起了遥远的咳嗽声,随后是脚步声,接着克里亚包夫医师走进诊疗室来,没有洗漱,带着睡意。
“您有什么病?”他在雷索夫对面坐下,问道。
“我,大夫先生,认真说来,没有生病,”唯心主义者开口说,亲切地微笑,“我是有事来找您。您知道,我昨天结了婚,急需钱用。要是您今天可以按这张执行票付钱,我对您就感激不尽了。”
“什么执行票?”医师瞪大眼睛说。
“喏,就是这一张。我是雷索夫,同卡迪金的女儿结了婚。我是他的女婿。他,也就是我的丈人,把这张票子给了我。那就是说,是卡迪金给我的!”
“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克里亚包夫摇一下手说,站起来,做出要哭的脸相。“我原以为您有病,不料您是为一件无聊的事来的。您真该害臊才对!我今天六点多钟才睡下,您却为一件鬼才知道的事把我叫醒了!正派人尊重别人的休息。我简直替您害臊!”
“对不起,我本来以为……”雷索夫发窘地说,“我不知道,先生……”
他看见医师要走掉,就站起来,喃喃地说:“那么请问,我什么时候来才能取到这笔钱?”
“什么时候来都没用。我已经对那个卡迪金说过一千次,叫他不要再来缠我!他惹得我讨厌了!”
医师的口气和态度使得雷索夫发窘,而且也把他惹恼了。
“既是这样,”他说,“那么请您原谅,我只得去找民事执行吏,请他来查封您的财产!……”
“随您的便!您那个扎迪金……他姓什么来着?卡迪金,他知道这财产不是我的,而是我妻子的。”雷索夫从医师家里走出来,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
“这个粗人!”他想。“这个畜生!他生活得那么阔气,业务又忙,欠下的债却不肯还!好,你等着就是。”晚上,雷索夫没有躺下睡觉,却坐下给医师写信。在信上,他一面提出民事执行吏来威胁他,一面坚决要求医师通知他何日何时可以在医师家里会到他。第二天他没收到回信,就又寄去一封信。最后,白糟蹋六张本市邮票以后,他怒不可遏,去找民事执行吏。他照这样又是写信,又是去拜访民事执行吏,日子一天天过去,人类的天性起作用了。雷索夫不久就觉得这四百卢布对他极其必要,缺少不得,以前他没有这笔钱居然过下来了,倒是怪事了。家具可以推迟到以后再买,这且不提,可是以前的债务、裁缝的工钱、在小铺里欠的账,却非用这笔钱偿还不可。婚后大约过了十天,柳包琪卡向雷索夫索取五个卢布付给他们家的厨娘,雷索夫说:“我打算用医师的钱来付给她,目前我没钱。你猜怎么着?我今天就到医师那里走一趟!我要求他哪怕分期还清也好。这一点他多半会同意!”他走到医师家,发现候诊室里有很多病人。他只好按次序等着。他把桌子上放着的报纸统统读完,心焦得喉咙发干,心口发痛,最后才算走进医师的诊疗室。
“您又来了!”克里亚包夫皱起眉头说。
雷索夫坐下,直率地对医师说明卡迪金怎样把那张执行票送给他,他怎样缺钱用。
“您可以一次给十个卢布,”他结束他的话说,“这样办我也同意!”
“您,对不起,简直是个疯子,”克里亚包夫笑着说。“劳驾,您说说看,如今谁还肯接受执行票作为赠礼?”“我所以接受它,是因为我想您会那个……您会本着良心归还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您不配谈良心不良心,先生!您知道这笔债是怎么来的吗?当初我做大学生的时候,在您丈人手里只借过五十卢布,余下的都算是利息!我不能付这笔钱。我根据原则不能付!一个小钱也不能付!”
雷索夫从医师家走出来,回到家里,筋疲力尽,愤愤不平。
“我不明白你父亲是怎么回事!”他对柳包琪卡说,“要知道,这是卑鄙,下流!倒好像他那儿没有四百现款付给我似的!我不要陪嫁钱,不过我这是原则上不要!从今以后我都不愿意再跟你父亲讲话了。这个守财奴,视钱如命!我偏要跟他捣一下乱,你不妨去一趟,叫他把这张荒唐的执行票收回去,另外给我四百卢布。听见没有?你去吧,你就这么说。”
“可是我怎么能对他说这种话呢?我说不出口,彼佳。”
“啊啊,这样说来,他在你心目中比你的丈夫还宝贵!
“依你的看法,他倒做得对?我一个陪嫁钱也没向他要,他反而对了!”
柳包琪卡开始眨巴眼睛,哭起来。
“女人家的那套玩意儿开始了……”雷索夫嘟哝说。
“岂有此理!喂,劳驾,亲爱的,别来这一套!在我这儿不要这个样子!你,太太,用这一套说服不了我,打动不了我的心!我不喜欢这样!你尽可以到你爸爸那儿去哭,在我这儿可不是地方!听见了吗?”
雷索夫就举起一本书的书脊敲打桌子。随着敲打声,新婚的蜜月也就告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