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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笔仍可点佳文
——论民国时期的鸳鸯蝴蝶派小说评点

2021-02-13黄海丹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评点小说

黄海丹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新时期以来,鸳鸯蝴蝶派小说(以下简称“鸳蝴小说”)与小说评点得到了越来越充分的研究与公允的评价。然而,小说评点的研究者基本以晚清小说评点为考察重点,很少将民国时期的鸳蝴小说评点纳入考察范围,而鸳蝴小说的研究者也较少讨论这类小说的评点状况。实际上,鸳蝴小说的评点值得关注,这些评点不乏真知灼见,既能给当下的研究提供若干帮助,又能使我们更好地认识这一批评形式的发展情况。

一、鸳蝴小说评点生产动因

本文所论“鸳蝴小说”,取广义,指民国时期的通俗小说;所论“评点”,指眉批、旁批、夹批、分回总批等。循此定义,以下文学史地位较高的长篇鸳蝴小说中均有评点,如李涵秋的《广陵潮》《战地莺花录》,徐枕亚的《雪鸿泪史》,杨尘因的《新华春梦记》,蔡东藩的“历代通俗演义”小说系列,平江不肖生的《留东外史》《江湖奇侠传》《近代侠义英雄传》,赵焕亭的《奇侠精忠全传》《英雄走国记》,顾明道的《哀鹣记》《荒江女侠》《国难家仇》,程瞻庐的《茶寮小史》《众醉独醒》《唐祝文周四杰传》,董濯缨的《新新外史》,严独鹤的《人海梦》,平襟亚的《人海潮》,许啸天的《清宫十三朝演义》《明宫十六朝演义》《民国春秋演义》,张秋虫的《海市莺花》《新山海经》,文公直的《碧血丹心大侠传》,费只园的《清代三百年艳史》,张恂子的《红羊豪侠传》,俞天愤的《中国新侦探案》,等等。

以上远非民国时期鸳蝴小说评点本的全目,仅李涵秋的长篇小说中,便有10部左右附有评点。鸳蝴小说总量极其浩繁,若要一部部确认其中是否有评点,甚至一一阅读其中评点,工作量极大。综合考虑学术精确性及学术效率等因素,本文以30多部长篇鸳蝴小说的评点为主要考察对象,能大概呈现民国时期鸳蝴小说评点的基本面目。

鸳蝴小说评点的生产是通俗文化市场运作的有机组成部分,不少评点具有明显的广告宣传性质。石娟认为,面向市场的谋利目的使民国时期鸳蝴小说的评点者“不再抗拒作品的娱乐性,更有甚者,会帮助读者感受其中的娱乐性”[1],她的看法与不少评点的实际情况相符。《众醉独醒》中写传教士白爱丽汉语发音未臻完美,屡屡把“指教”说成“嘴跷”,评点者在此处加评:“我不解,也要嘴跷嘴跷。”[2]69这里,评点者通过近乎起哄的方式,强调与强化了原文的滑稽效果。《红羊豪侠传》中,唐顺之一出场,评点者就向读者预告唐顺之日后在太平军水军建设中起到的重要作用[3]54-55,读者对后文的好奇由此而产生。此外,评点者还致力于应对读者阅读的不适感,从而安抚读者,留住读者。《江湖奇侠传》的奇幻化倾向相当明显,但当时的武侠小说读者却往往期待小说情节能在现实中找到原型。小说开篇之初,评点者施济群曾竭力强调小说中情节多为真实,甚至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小说情节的真实性辩护,直到平江不肖生越写越奇幻,施济群才放弃了这类辩护。除广告宣传外,评点者的身份来历也体现着评点与通俗文化市场运作的紧密联系。评点常常成为报刊编辑工作的一部分,《战地莺花录》《荒江女侠》的评点者严独鹤与《江湖奇侠传》的评点者施济群,均是小说所载报刊的编辑。有的评点者则来自出版小说单行本的书局,俞天愤的《中国新侦探案》没有在《小说丛报》上连载,但由小说丛报社发行单行本,而本书的评点者则为社中元老徐枕亚。

作者本人的意愿也是鸳蝴小说评点生产的重要动因。1910年代至1930年代,鸳蝴小说中是否附有评点具有一定的规律性:李涵秋、蔡东藩、赵焕亭等作家的长篇小说往往有评点,叶楚伧、包天笑、张恨水等作家的长篇小说一般没有评点。上述作家中,除蔡东藩与会文堂新记书局有长期的定向合作关系外,其余均给多个出版机构供文,他们的小说中是否有评点,大概与作家本人对评点的态度有一定关系。据赵苕狂介绍,李涵秋“在长篇中,最喜自加评语,差不多不到四五行,就有一个评语”[4]。《北洋画报》上连载的小说一般不附评点,即使是连载当时颇受欢迎的李薰风的小说时,也没有附评点,但连载赵焕亭的《山东七怪》与《姑妄言之》时则都附了评点,故基本可以确定附评点是赵焕亭的意思,也有可能是赵焕亭交来的稿件本来就附好了评点。

同文情谊是鸳蝴小说评点生产的另一个重要动因。《新华春梦记》的两位评点者张冥飞、张海沤均是作者杨尘因的好友,《新华春梦记》涉及大批当时还在世的政治人物,杨尘因写这些人物时全不化名,臧否毫不留情,署小说作者名时也为实名,可谓以笔犯险,而两位评点者也以实名作小说评点,在评点时既补充了不少史料,又再一次臧否诸位政治人物,亦可谓陪杨尘因以笔犯险。文公直回忆《碧血丹心大侠传》的写作、出版过程时提到:“本书撰述之际,友好之垂爱者众,而尤以洞庭秦来甫(复元)、吴县沈硕生(异尘)及侠魂最为赏识。付印之顷,三君为之批,为之校,为之评,良友盛情,弥深感荷……侠魂主张分集出版……(余)则以全权付我老友。老友为出版界之前辈明星,必能为我善谋之。”[5]此处,通俗文化市场的运作、作者本人的意愿、同文情谊是有机统一的。

二、鸳蝴小说评点的不足与成就

整体而言,民国时期鸳蝴小说的评点瑕瑜互见,既有不足,也有成就。

民国时期鸳蝴小说评点的不足,主要是存在大量过度吹捧、尴尬圆场的现象:明明小说中的情节线索已经散乱,评点者还要夸作者一笔不漏;明明是插入不必要的短篇小故事以充塞篇幅,评点者偏偏说这是用笔不测、文武相济;明明是荒诞无稽,评点者却要说确有此事;动不动便吹某作品是当时第一,时不时便称此段写战争可比《三国演义》,彼段写思乡可比《别赋》。一般来说,民国时期鸳蝴小说的评点者或是出版人,或是作者本人,或是作者的亲朋好友。出版人的评点带有广告宣传性质,自然以揄扬为主。民国通俗文学作家自揭作品缺陷,暗讽、直言作品疏漏的文字在当时并不鲜见,然而,深入每一章节乃至每一字句之中,持续地给作品以严正的评论,并将评论附在正文之旁,一齐呈现在读者眼前,这对作者造成的心理冲击也许不是单篇评论中的若干负面评价可以承载的,作者本人或作者的亲朋好友在写单篇评论时持论较平允,但在写评点时却狠不下心的缘由,容或在此。另外,部分鸳蝴小说评点还存在率尔成章、思想平庸陈腐等问题。

虽然鸳蝴小说的评点存在不足,但也有不少可观之处。鸳蝴小说的评点者对小说的情节设计、人物描写、语言艺术等不乏精到的赏析,对小说的谋篇布局、伏脉照应也不乏到位的揭示。沧浪生对《唐祝文周四杰传》的伏笔设置甚为留心,小说中有换空箱这一情节,沧浪生在不到二十回的篇幅中,发现了作者为换空箱一事设置的十来处伏笔,如在第十三回点出杜翰林生日日期,伏下文文徵明趁杜翰林生日偷入杜小姐书房,向杜小姐表明心迹;又如在第十七回中点出杜小姐在房中养猫,伏下文杜小姐房中闹老鼠,老鼠在书箱中咬破一个洞,故文徵明躲在箱中大半夜也不怕憋死等。通过沧浪生的评点,我们能发现作者对情节设计的用心经营。《广陵潮》第四回写洛钟看见儿子洛汝虎被拐卖者分尸,评点者道:“呜呼!故梦中之小状元也,而竟若是。偏在其父眼中写出,格外沉痛。”[6]在前文中,秦老太梦到走失的孙子洛汝虎已中状元,将这一梦与全家人分享,一家人因此稍稍走出洛汝虎走失的悲痛。经评点者提醒,读者将秦老太的梦与此处洛汝虎的悲惨结局联系、对照起来,更使人感觉悲戚无比。《茶寮小史》主要通过写茶寮中众茶客的对话来展现民国初期新旧知识界的不堪,众茶客中第一个开口的是张子彝,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轶千,这真叫做斯文扫地呢。”评点者敏锐地发现了这一情节安排的叙事用意,指出“开口第一句便足隐括全书”。[7]3

对鸳蝴小说中精准生动的人物描写,评点者也有会心的品赏。《新华春梦记》中写政客交接,每每写得波谲云诡。评点者张海沤对小说中政客立言行事里潜藏的人情心术,也有比较及时、到位的评析,如“写徐氏于筹安会,似知似不知,答庄蕴宽辞旨闪灼,笔势异常灵活”[8]38,“此数语措辞有伸缩法,不使之死于句下,见任公文章之妙,亦见其心计之工”[8]116。《奇侠精忠全传》中,冷田禄被杨遇春劝谏:“觉得锥心刺耳,又搭着遇春平日端严,有温而厉的光景,不觉顿时如芒刺在背,直不敢去视遇春,一颗头直垂至胸,只觉两颊上火烧一般,哪里敢出些大气。”评点者加评:“写人羞恶之心,入情入理。此自是由善入恶,应有波折,非如信口开河之书,写人奸恶,全不在情理中也。”[9]评点者还发现了小说中遣词造句的诙谐入妙之处。在《众醉独醒》中,众人信谣,以为泥坑中的污水是仙水,纷纷舀来喝,作者戏称这仙水为“肮脏仙水”。评点者在此处加评:“四字别致。”[2]52确实,将“肮脏”与“仙水”并置,滑稽感跃然纸上,对迷信与盲从的讽刺也力透纸背。《人海梦》中,学监童千里认为学校应为慈禧太后的“万寿”办庆祝大会,为此与同事争辩,说道:“老哥的意思,无非说学校和官场不能相提并论,其实这个见解,也就有些差了。我们这里本来是个官办学校,既然是官办学校,便也是官场之一,况且这位监督,是个堂堂观察公,难道说不是官?其余教职员都按月支着官家薪俸,也说不得不是官。至于学生,毕了业之后,就有官阶奖励,至少也要得个从九品,更说不得不是官。便在目前,先尽些做官的义务,举行一个官场应有的祝典,也不算委屈他们呀。”评点者在此加评:“无数官字,热闹已极。”[10]58确实,严独鹤用童千里语言中的无数个“官”字,闹剧化地呈现出一个官迷的形象,以此等人为学监,效果可想而知。

民国时期鸳蝴小说的评点对小说的素材来源与艺术取法对象多有考辨、分析。鸳蝴小说中的许多情节均有其现实来源,评点者对此亦不乏关注。在《清代三百年艳史》第三十四回的回评中,许月旦强调本回中所涉人事在古籍中有明文:“幺妹事见《颐道堂集》,云英事见《大涤山房集》,确有其人,确有其事,确有其诗与传。”[11]《绘图元史通俗演义》第十八回有作者的自评:“明宋濂等修《元史》,因欧、亚间之地理未明,故于拔都西征事,多略而不详。近儒所译西史,亦人地杂出,名称互歧,本回参考中西史乘,两两对勘,择要汇叙。”[12]此评道出该著参考史料丰富的特点。在小说情节来源的讨论中,有的评点已大致具有本事批评的性质。《新华春梦记》中写贺振雄公开反对帝制,俄而不耐饥寒交迫,“落水”为袁世凯办事。对此,张海沤评道:“当时持苛论者,有谓贺振雄之反对帝制乃是一种反身以图进身手段,是否不敢断。作者谓之为饥寒所迫,足见作者忠厚处。”[8]79评点者介绍了作者在写作取材时面对的历史叙述,揭示了作者在创作中对既有历史叙述的选择和剪裁,并评析其用意与表达效果,虽然简短,但已算得上步骤完整、有所发明的本事批评了。评点者对通俗小说在遣词造句、人事描写等方面的取法对象,亦不乏揭示。《茶寮小史》中,许汉儒告诉王轶千,张子彝的妻子文化水平不高:“便是叫她抄一篇伙食账,花椒生姜怕不写成‘花菽’‘生江’。”评点者道:“原来先生熟读《聊斋志异》。”[7]36《聊斋志异·嘉平公子》中,嘉平公子将“花椒”写成“花菽”,“生姜”写成“生江”,《茶寮小史》化用了这一情节。又如《红羊豪侠传》的评点者指出:“本书写杨秀清之阴险,完全弦外之音,与《水浒》写宋江同一格局。”[3]130《红羊豪侠传》写杨秀清往往用春秋之笔,通过语言描写、动作描写的暗示效果与讽刺手法来写其阴鸷雄猜,在这类笔墨中,确实能看出金本《水浒传》①指《水浒传》金圣叹评点本。中描写宋江的影子。

评点者对通俗小说中思想意蕴的揭示,也有可观之处。向恺然(即平江不肖生)在《近代侠义英雄传》中通过塑造侠客形象来回答现代语境下何为侠客这一问题,他尝试宣扬一种现代化的侠义精神,凸显小说中大侠们爱国爱民、崇尚道义、心胸广阔、不排外、不媚外等优点,对好勇斗狠、倚强凌弱、盲目排外等武侠文化中的阴暗面进行了批判。而陆澹盦等评点者通过对王五、霍元甲等侠义英雄形象的读解,较好地把握了《近代侠义英雄传》所呈现的侠义精神。小说中写霍元甲听说有俄国大力士来天津卖艺,本不在意,不觉得对方需要来拜码头,待到从大力士的广告中发现有贬低中国的内容才勃然大怒。陆澹盦评道:“(霍元甲说大力士来天津卖艺本与自己不相干)确是正论,若如刘振声所言,则霍四爷不几成为天津道上之土棍恶霸乎……不甘受外人之侮,是血性男儿口气。”[13]小说中写王五听店小二描绘霍元甲的神奇本领,“不由得心里又惊又喜……喜的是这趟到天津来,能遇着这样的人,算是不虚此行”,陆澹盦在此评道:“有忻幸心,无妒嫉心,此王五所以为侠义英雄,不是寻常练武人也。”[14]

张恂子在写《红羊豪侠传》时,尝试通过小说写作来强调太平天国起义军符合人民群众利益,洪秀全等人的行为也不仅是为了称孤道寡。评点者在评《红羊豪侠传》时,也带有较为自觉的民本立场,如第三十八回的回评中,评点者分析:“书中一路写浔州知府、桂平知县公然索贿,以明洪、杨举兵为义师,更以为未足,又写一李殿元,以肥不及己,至亲追韦昌辉于韦家祠,其酷虐尤加甚矣……更使读者晓然于洪、杨之不得不革命。且写民众之归心于冯云山、韦昌辉,更明著太平天国之革命,系代表民众,而非为个人利禄计也……得民者昌,失民者亡,其理至显。”[3]144-145《红羊豪侠传》转引了《太平天国义军奉天讨清檄文》,评点者强调太平军的文告“与历朝揭竿起事、窃窥神器者,迥然不相同也”,然后指出“惟尔时因环境不同,故惟揭种族革命之旗帜”,强调文告中带历史局限性的种族革命思想成分,再指出“然(布告中)敷陈平民疾苦之处,声泪俱下……洪、杨不可谓非尔时被压迫阶级之救星也!虽欲不谓之革命家,其可得乎?”[3]37-38评点者指出文告在种族革命话语中包含的平民立场与太平天国运动的平民革命色彩,这样的分析具有一定的深度,较为全面。

1930年代中期,民族矛盾日益尖锐,文人群体于此非常敏感,他们在小说写作中表达自己的爱国热情,也在小说评点中宣讲爱国主义。顾明道的《国难家仇》为鼓励爱国、宣传抗战而作,评点者对其中的爱国宣传成分也有到位的强调,如“月下动乡思,遂生噩梦,借此以写出启凡而何尝全忘家乡,不过公而忘私耳”[15]106,“写陶家逃难时狼狈情形如绘,倭兵之惨无人道,于此可见。读至此,无有不怒发冲冠者”[15]163。

三、鸳蝴小说评点的当代价值

站在当下,重新审视民国时期的鸳蝴小说评点,笔者认为,这些评点至今仍有其参考价值。

民国时期的鸳蝴小说评点具有资料整理价值。在小说的素材来源、艺术取法对象等方面,评点者为当下研究者作了大量的资料整理工作。民国时期的评点者因其时代、身份等方面的便利,能较为便捷地完成当下研究者难以完成的资料整理工作。《新新外史》是一部追求纪实补史的鸿篇巨制,其作者董濯缨是新闻界人士。小说的评点者常向读者介绍小说中的某段历史记叙访自何处,如:“行刺摄政王,是北京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事后作者曾面晤胡璧人,一切情形,均彼亲口所述,所以记载如是之详。”[16]这些信息对了解《新新外史》的写作过程,评估小说的史料价值,均不无助益。《新新外史》的评点者极熟悉作者生平,或是作者本人,或是作者的近亲密友,能比较容易地得知作者的写作采风过程,而晚近学界对董濯缨的生平知之甚少,遑论了解其写作背景。《唐祝文周四杰传》是程瞻庐在《三笑姻缘》《换空箱》等一系列以江南四大才子为主角的弹词的基础上改写、穿插而成的,评点者沧浪生对作者的改编工作进行了比较详细的介绍。在当时的苏州,这些弹词广为流传,但到了今天,《换空箱》等弹词本子已经很不好找了,弹词演唱者的演绎更未必形诸文字,况且哪怕找到,可能也还有方言造成的阅读障碍问题,而沧浪生的评点就讨论了程瞻庐的创作与坊间的弹词演唱者对同一剧情的不同演绎。鸳蝴小说的文本体量极大,不少作者的创作都在百万字以上,鸳蝴小说评点的提要功能因此显得尤为重要。客观上,所有小说评点,包括那些过度吹捧或平庸粗劣的评点,均对小说进行了总结和勾勒,且比一般的情节提要多了分析思想意涵、艺术手法、审美效果的内容。通过阅读评点,尤其是阅读与正文分离的眉批、回批,读者能快速对鸳蝴小说各章节的基本情况作粗略的、最初步的了解,也可以通过眉批、回批检索与研究论题相关的小说段落。

民国时期的鸳蝴小说评点具有观点借鉴的价值。鸳蝴小说评点中或道今人所未道而又有所发明之处,值得当下的研究者借鉴、深化。在《唐祝文周四杰传》的回评中,沧浪生讨论了程瞻庐对弹词的改编,他坚定地站在文人雅士的审美趣味一边,从才子形象的重塑、情节的合理化与组织接榫、文字游戏的精致化三个角度切入,颇为细致、系统地呈现了程瞻庐雅化弹词的努力,极具特色。近几年,学界开始讨论《啼笑因缘》等鸳蝴小说的弹词改编,也是一个颇有意思的题目,沧浪生的评点可资借鉴,或能补上这一缺憾。虽然沧浪生的评点对程瞻庐的改编成就过于溢美,但循着沧浪生的评点,我们可以发现程瞻庐的雅化努力,也可以发现程瞻庐的尝试未臻成功。沧浪生在评点中指出,程瞻庐将唐伯虎忌恨、作弄塾师王本立的理由,从耻向学究屈膝改为因王本立而失去了见秋香的宝贵机会,唐伯虎这一人物形象因而不再有倾险阴狭之弊。[17]沧浪生确实把握住了程瞻庐改编的用意,但也使我们发现了改编的不成功之处:哪怕经过作者改编,小说中的唐伯虎仍然是一个促狭小气,残留着民间庸俗思想趣味的人。程瞻庐雅化改编的努力虽未臻成功,但可以成为我们进一步研究的起点,我们能由此出发,讨论民间文学雅化改编的难度与可能性、保留民间风趣与净化庸俗成分的辩证关系、通俗文人在崇雅与从俗间的取舍等诸多问题。

民国时期的鸳蝴小说评点具有补充、纠误的价值。鸳蝴小说不仅篇幅较长,而且往往混杂性较强。鸳蝴小说的写作主要是一种通俗写作、商业写作,作者常常欠缺足够的深思熟虑、精雕细琢,故哪怕是同一部小说,写作构思也可能前后变异,艺术水准也可能忽高忽低,思想倾向也杂多歧出。现代学术体制与论著写作方式要求研究者在有限的时间和篇幅中勾勒研究对象的主要特点,呈现研究对象提供给学术共同体的独特价值。因此,当下学者论述鸳蝴小说时,有时只能把握小说的主要面貌,未能兼及小说中与主要面貌相异的其他面貌,论述中也容易出现粗疏乃至不合原文的情况。评点体式逼迫评点者细读、细析原文,细读性的小说评点对晚近学人的论述能起到补充、纠误的作用。一些二三流的鸳蝴小说虽然能进入通俗文学史,得到学者的关注,但毕竟没有《广陵潮》《近代侠义英雄传》等小说那么值得学界重视,学界在其身上投入的时间、资源不可能太多,对其论述更有可能出现不全面、粗疏乃至于舛误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小说评点的补充、纠误作用尤其重要。

《清代三百年艳史》是编缀清代诸名媛艳史而成的长篇小说,《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中提到:“在《清代三百年艳史》中,‘艳史’的内容并没有被整合成一个完整的结构,而只是一堆资料性的长编,是故事的荟萃,是‘编辑’而不是‘创作’。”[18]158-159《清代三百年艳史》整体上确实呈现出资料长编化的面貌,但作者也确实曾努力有系统、有理据地排布诸艳史,评点者许月旦对安排故事讲述顺序的用意,即有可成说的分析,如“如何取他(吴三桂陈圆圆故事)冠首?不知无圆圆即无三桂,无三桂即无清朝”[19]8,“此回南北对写,写北朝优待故国公主,虽系成人情,却写得殷勤恳挚;写南朝虐待旧时故妃,虽是助纣为虐,却写得昏聩糊涂,一面是开国气象,一面是亡国气象,两两对校,如画如话”[19]16-17。《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通过分析许啸天的小说自序,指出他虽摆出新潮的姿态,但他对真实性的强调,其实恰恰契合于历代的“正史”传统。[18]129-131这样的分析确有理论高度,但似乎较笼统粗略。施济群在《清宫十三朝演义》的评点中指出:“一朝开创,必多假托……满清始祖,人人知其为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矣;然则览《东华录》官私记载,及近时稗承,必托之于神鹊朱果之奇。今读此第一回,独排众议,风情旖旎,曲折写来,不独不落窠臼,且亦破除迷信不少。”[20]通过对比《清宫十三朝演义》与既往史家对同一历史事件的不同叙述和解释,可以发现作者写作时的求真与出新,这样的分析就比较切实。刘祥安认为《红羊豪侠传》中“于史可征的人物如……洪宣娇……等等,性格都是定型、单一的……洪宣娇善妒……人物是某种性格的符号”[21],但《红羊豪侠传》的评点者却从百姓对洪宣娇的爱戴、洪宣娇守寡后的表现、洪宣娇毁容远遁等情节中发现了洪宣娇的诸多侧面,如“宣娇深得人心”[22]44、“寡鹄离鸾,排愁无计”[22]48、“宣娇亦人杰矣哉”[22]190等。评点者对洪宣娇形象的评论是有原文依据的,《红羊豪侠传》中洪宣娇形象塑造存在的问题是支离分裂,而非定型、单一。

四、小说评点发展的新认知

民国以后,小说评点谈不上式微。小说评点史的研究者,如谭帆、石麟等,大都主要考察民国以前的小说评点,他们未能准确把握民国以后小说评点的质量与规模,又眼见晚清小说评点的粗率,故认为小说评点在清末民初已经式微。当笔者整体考察民国时期通俗小说的评点后,发现“式微说”并不符合历史事实。民国时期通俗小说的评点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均有可观之处。谭帆曾全盘梳理自明嘉靖元年(1522)至清宣统三年(1911)的小说评点本,枚举的评点本数量不过220种。[23]而仅民国时期的鸳蝴小说名作中有评点的便有数十种。民国时期鸳蝴小说评点的质量也不差,石麟将古代评点者分为四个层次,其中,“有些评点者能在借题发挥或由此及彼的基础上谈出一些写作技巧方面的门道,或者作一些代表一般水平的审美欣赏,这就很不错了,可以算作第二流的批评家”[24]。民国时期的鸳蝴小说评点常常能够发现评点对象思想、艺术上的妙处,有时还能给予当下的鸳蝴小说研究以启发、补充与修正,至少就民国时期鸳蝴小说名作评点整体而言,其水平应该在二流以上。至于一流水平,按石麟的论述,只有金圣叹、张竹坡等寥寥数人能达到这一境界。民国时期鸳蝴小说评点者中哪怕无人是一流,也不意味着小说评点已经式微。

民国时期的鸳蝴小说评点展示了评点体式对现代小说的适应。民国通俗文人分析鸳蝴小说的情节结构、人物描写、语言艺术的切入方式,许多都是古代评点者积习相传的,如对引文伏线的关注,对人物描写生动程度的敏感,对遣词造句中诙谐入妙之处的发现等。古代评点者对小说的素材来源与艺术取法对象也不乏考辨,他们偶尔也会讨论小说家对既有文学素材的改编,如张竹坡在评点《金瓶梅》时就不时分析兰陵笑笑生对《水浒传》相关情节的改编与重新组织。民国通俗文人循着旧有的批评路径,依然能对鸳蝴小说作会心的品赏。

在民国时期的鸳蝴小说评点中,面对新的思想观念、时代命题与文本样态,传统的批评方法也表现出了强大的适应力。古代的小说评点者惯于把小说人物看作道德模范,民国时期的通俗文人延续了这一做法,成功地从新的小说人物身上发掘、阐释出新的道德模范意义。毛宗岗发掘关羽、诸葛亮身上的忠义,陆澹盦发掘霍元甲身上的现代侠客精神。古代小说评点者热衷于对小说作政治批评,且常常带有朴素的民本立场,这种民本立场又落实为特定的观照方式,如思考小说中的起义行为在多大程度上是官逼民反,又如以是否关心、代表民众利益来评价小说中政治人物、势力的高下等,若摘去其中只反贪官、不背纲常的成分,这些观照方式在现代也并未过时。《红羊豪侠传》的评点者继承了前辈的问题意识、民本立场与批评方法,作出了不悖于现代观念的政治批评。在《国难家仇》中,作者政治宣讲意图强烈,持续影响着小说的创作,政治批评、将人物当作正面或反面的道德对象进行解读等传统的评点方法,正适合于解读这类小说,也恰可以呼应小说家的创作意图。

古代评点者品赏人物语言描写、动作描写的方法,也被通俗文学点评者成功地借用去品赏鸳蝴小说中的心理描写。比之古代小说,鸳蝴小说多了许多直接的心理描写,评点者对其中的佳处亦多有赏析。《人海梦》中写一个不务正业的学生:“偶然想起倒有半个多月没有到学堂了。”评点者于此加评:“学生入校,而曰偶然想起,妙哉。”[10]197徐枕亚的哀情小说往往连篇累牍地描写人物心理,这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作者在《雪鸿泪史》的评点中特意强调这类笔墨能塑造情深之人的形象。在《雪鸿泪史》第一回第一节的节评中,徐枕亚即称:“梦霞对元旦而忆去年,对生母而悲死父,纯笃之性,肫挚之情,悉流露于行间字里。此梦霞所以为至性中人,亦梦霞所以为至情中人也。”[25]此虽是自夸之辞,但也并不太算自谀。评点者品赏心理描写的方式,如对传神点睛之笔的发现,对人物行为与其性格、处境契合度的考察等,正是古代评点者在评点人物动作、语言描写时惯用的。

民国时期鸳蝴小说的评点主要出现在1910年代至1930年代。1940年代以后,新出的鸳蝴小说基本就不附评点了,但这种情况多是由外部因素导致的,并非是评点体式自身无法适应新时代的小说文本的表达需要。从小说评点自身较难找到鸳蝴小说评点在1940年代趋于消失的原因,因为其仍能与新出现的表达需求相适应,评点者在评论新面世的鸳蝴小说时,依然关注小说的“一气呵成,首尾相应”[26]、人物“描摹自工”[27]、“(为搜集材料)这中间真不知道已给我惊动了多少朋友,甚至还找到不相识的人的门上去”[28],而这恰恰是评点擅长和惯于讨论的。1930年代开始,直承晚清文脉的老派文人逐渐退出通俗文坛的中心,新一代文人逐渐浮出水面。他们对传统文学、文化的眷恋与依附较老一辈更浅,还有不少人深受“新文化派”的影响,而“新文化派”对评点的评价很低。于是,新一代通俗文学作家对小说评点的兴趣普遍不高:张恨水、还珠楼主等新锐均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即崭露头角,但他们的小说中就基本没有评点。新一代小说家的走红又改变了原本鸳蝴小说中有无评点各居其半的格局,使不附评点渐成主流,从而影响到顾明道、赵焕亭等在1940年代还在写作的老一辈小说家。1940年代鸳蝴小说评点的罕见也许是通俗文坛迭代的副产品,迭代需要时间,迭代反映到小说评点上也需要时间。

1930年代中后期至1940年代末,时局动荡,物价暴涨,纸张不仅价格高昂,而且难以购获,出版业陷入低谷,通俗出版业因普遍缺乏政治力量的支持,日子更不好过。当时,通俗出版物整体上呈现粗糙化的倾向,小说单行本也趋向精简。《雪鸿泪史》《广陵潮》《人间地狱》等书中那种序、跋、题词连篇累牍20多页的景象早已极其罕见,《鹰爪王》《亭子间嫂嫂》《小梅香》等1940年代前后面世的小说虽然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也进入了通俗文学史,但其单行本似乎连序、跋都不附。小说评点占篇幅,写作、排版费事,被放弃也在情理之中。

总体而言,在鸳蝴小说评点中,文人依然可以循着旧有的批评路径把握小说的特点,传统的批评方法面对新的思想观念与文本样态也表现出强大的适应力。1940年代之后的鸳蝴小说中罕见评点,主要是外部因素导致的。小说评点的文学观念与批评路径面对现代的小说文本表达需要可以自如适应,评点者依然能以妙笔点佳文。烽火连天、百业凋敝、民不聊生终究并非常态,知识精英也终究会更客观、公允地认识评点。

改革开放以来,新的小说评点开始出现。吴中杰为鲁迅小说作评点,陈墨为《神雕侠侣》《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四部金庸小说作了回评,肖云儒、费秉勋等四位贾平凹的密友每人各评点了一部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谢有顺、胡传吉评点了孙皓辉的《大秦帝国》……上述评点者都具备现代文学研究素养,也有着专家学者的身份,他们在重新启用回评、夹评等评点样式的同时,也对评点的批评路径有所承继,其小说评点取得了一定的学术成绩,证明评点这一古老的小说批评体式至今仍有其生命力。评点体式的现代适应体现了其与小说艺术规律乃至于社会发展规律的契合,更体现了其与中国人审美旨趣、思考方式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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