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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章铤题画词析论

2021-02-13兰石洪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谢氏题画词人

兰石洪

(贵州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18)

谢章铤(1820—1903)作为晚清朴学大师、重要词论家和著名词人,“其词话,议论精辟,声律字句,金针度与”[1]151,“其词大多与时事关联,而又能不质直无文”[2],其词“豪放激昂处极似苏、辛,而缠绵悱恻、妩媚多姿之语亦殊不鲜”[3],为清词史上追苏、辛词风,在浙、常二派之外别开词境的重要词人。谢章铤存世词521首,其中题画48首①据《谢章铤集》统计,谢章铤《酒边词》405首,其中题画37首;《聚红榭雅集词》85首,其中题画4首;《赌棋山庄余集》3首,其中题画1首;《赌棋山庄佚词》28首,其中题画6首(含残句词1首,联句词2首)。陈庆元、陈昌强、陈炜点校:《谢章铤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出版。。谢氏题画词,多在其词序标明,易于辨识,但也有未标明者,如《满江红·菁城话别诸作》六首词序云:“友仁精舍在菁城北门外,余招诸同志叙别其中,酒酣,联句题壁。既归,文樵叠韵送余行,余亦和答。又数日,适逢重九登高,复叠前韵,所作愈多。文樵图为长卷,且命余叙其首,余亦誊为副本,真一时胜概也。兹录余作,其联句并诸君和作,则已载《友仁精舍雅集录》矣。”[4]435可知此六词亦题于长卷图上。谢氏题画词有较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成就,在题画词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一、谢章铤题画词的内涵

谢章铤认为“性情”是风雅的本源,是决定文学作品成败的根本性因素。他说:“总要性情耳。自古来、韩苏李杜,所争止此。试把艺文时一阅,姓氏纷纷难纪。正法眼、何曾有几。风雅本原都不讲,只描头、画角真堪鄙。覆酱瓿,谁料理。”(《金缕曲·谈艺视芑川》)[4]427由此可见,谢氏的创作观源于“性情说”。“性情说”对中国抒情文学的创作与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谢章铤深得“性情说”之妙,他在题画词的创作上融入了丰富而浓烈的思想情感,展现了他真实而复杂的心灵世界。

(一)才士不遇

谢章铤大半生困顿场屋,47岁中举,58岁中进士,欲为国效力,却长期沦落不偶,因此,“天壤怜才能几辈,便相怜、未必真知己”[5]3326的才士不遇成为其题画词的重要表现主题。如其《消息·题芑川小照作挂剑欲拔状》词,借题咏痛快淋漓地抒发了词人久积心头的牢落不偶之情:

独立秋风,双眸如电,萧疏华发。七尺安归,千金自买,万感心头发。拔难见颖,藏还苦蚀,真把尊拳恼煞。无如何、张华去矣,光采几人能说。 君方惆怅,我更苍茫,第一情根难割。半世狂歌,几番醉舞,斫地皆成血。无多瘦骨,无端热泪,拚与风尘摧折。怎忍道、健儿意气,杀人寸铁。[4]419

此词系谢氏为挚友刘家谋(1813—1853,字芑川)而题,刘氏“挂剑欲拔”小照的命意,融合了李白《行路难》(“拔剑四顾心茫然”)[6]、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7]、辛弃疾《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倚天万里须长剑”)[8]等诗词意境,主要表现他感愤时局的牢落不偶情怀。谢氏的题词亦表达得慷慨激昂,激情四射。其词首韵三句,刻画了一个目光如电、苍茫四顾的志士形象,其中,“萧疏华发”句又袒露了欲有作为和时不我待的矛盾心态。他在“千金自买”的高度自许中,流露出对当局者不识人才的愤懑和才士长期沉沦的抑塞,无情时光竟如“杀人寸铁”,摧抑着志士的意气,使词人产生了不可遏止的愤激之情。词人将“万马齐喑”时代摧抑才士的愤懑情怀写得何等悲歌慷慨!又如谢氏《贺新凉·为林子鱼(直)题〈搔首问天图〉》词,词人高度赞许友人林直(子鱼)的卓荦才华,“雄才似汝原堪喜。贯当中、元精耿耿,词章甚美”[4]430,劝慰友人放下“廿载爬搔还欲尽,这疑团、不与寻常比”[4]430的人生困惑,希望友人乐天安命,“更愿细参真宰意,不必牢骚如彼。天岂得、憝憝相示。尘世便无人可问,莫问天、自问差为是。知此者,知天矣”[4]430,实则这种自问自省的劝慰充满了才士沦落不偶的无可奈何的痛苦。其《金缕曲·夏夜小西湖泛月,并过桂斋,谒林文忠公像》词表现了词人对统治者昏聩颟顸、摧抑贤才的不满。林则徐是晚清较早睁眼看世界的士大夫,在河决鱼烂、哀鸿遍野的道咸时期,非常需要像林则徐这样经世济时的贤才,然而他们却得不到朝廷当局的信任与重用,更不要说如词人这样卑微的才士了。同治九年(1870),51岁的谢氏所作的《百字令·吴季子之〈子剑图〉,瞿京之(树镐)刺史索题》词还有“宝剑由来须烈士,得此君心应快……休弹长铗,夜来恐有光怪”[4]482之类坎壈不遇的深沉感慨。

(二)悯时伤乱

谢章铤极为重视词作的社会意义,批评当时词人“不敢拈大题目,出大意义”[5]3423,倡导词人要写出堪与杜甫“诗史”并称的“词史”来:“予尝谓词与诗同体,粤乱以来,作诗者多,而词颇少见。是当以杜之《北征》、《诸将》、《陈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运入减偷,则诗史之外,蔚为词史,不亦词场之大观欤?惜填词家只知流连景光,剖析宫调,鸿题巨制,不敢措手。”[5]3529

蒿目时艰、悯时伤乱是谢氏题画词的重要表现主题,亦是其词学理论在创作实践中的重要体现。如《贺新凉·为芑川题张亨甫(际亮)〈九曲泛月图〉》词:

慷慨张平子。把哀歌、提醒一世,如今已矣。不得见君吾甚恨,得见谅称知已。想写此、无聊而已。平日多愁缘底事,却苍茫、托兴思山水。更何论,画神理。 刘郎爱汝真无比。抱山阳、千秋旧痛,泪痕未止。残墨护持如拱璧,纸尾留题有几。但九曲、近来何似。蚁贼纷纷为窟宅,闻采茶、声断虹桥里。看长卷,伤心起。[4]417

福建诗人张际亮(1799—1843)在嘉道年间“负海内重名将三十年”[9]1470,张氏亦是一位“九州无敌吟诗手,异代相怜抗疏才”(《过谏草堂怀张亨甫(际亮)年丈》)[4]282的志士,他不顾病危之躯为抗英有功而被诬入狱的姚莹奔走申冤,劳瘁而卒。词人对这位慷慨论事的乡贤前辈景仰不已,高度赞许张氏“把哀歌、提醒一世”的激浊扬清的文字之功,并将不获见为憾的张氏引为“得见谅称”的“知己”,体察张氏报国无门、寄情山水的画中深意。词的下阙描写了刘家谋对友人张氏逝后的“山阳”之痛和对其遗物的珍视,此时,笔锋一转,想到当今九曲山水名区“蚁贼纷纷为窟宅”的惨痛现实,词人感怀不已,悯时伤乱的仁者情怀使题画词具有了某种“词史”的深刻意蕴。谢氏《百字令·瓣香堂谒曾南丰像》词将北宋庆历年间人才济济的盛况—“盛矣庆历人才,闭门觅句,有客瓣香久”[4]473—与太平天国战争造成的文化荒凉—“池馆苍凉,风流歇绝,烽火连江右”[4]473—进行对比,表现出词人蒿目时艰的悯时伤乱情怀。其《金缕曲·为友人题〈闭户媚花图〉》词表达了更加深广的忧愤,荡气回肠:

闭户长寂寂。任若辈、纷纷议论,百端交集。奚暇还为身后计,且向眼前爱惜。三十载、肠回未直。何者人生为不朽,看凄风、苦雨成朝夕。剩哀怨,一枝笔。 古人未必吾能及。愿古人、低头一数,狂奴平日。凤泊鸾飘无限恨,讵计雪泥鸿迹。揖帝天、对之而泣。阅世不因同调少,这青衫、肯为琵琶湿。君试想,应呜咽。[4]430

闭户媚花的沉寂外表下跳动着词人滚烫的爱国心,词人三十载“肠回未直”的原因就在于忧国伤时的焦灼,“位卑未敢忘忧国 ”(陆游《病起书怀》)[10],名位卑微的词人只能将“逆夷窥于外,群匪肆于内”(《东南兵事策咸丰七年作》)[4]12的满腔忧愤,蒸腾成满纸的呜咽哀怨,词人将爱国伤时的热忱写得何等沉痛有力!

(三)报国豪情

谢章铤身逢乱世,蹭蹬科场,但他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并不因此衰歇,报国豪情亦是其题画词书写的重要主题。其《罗敷媚·为心梅题〈雁门看月图〉》词抒写了报国壮志落空的悲愤,词云:

少年颇抱纵横气,每想射生。缚袴长征。筚篥安排出塞声。佣书竟逐秋风至,雁影才停。酒梦偏醒。孤负贺兰万点清。[4]480

此词作于同治六年(1867)九月入都之前,谢氏时年48岁[11]。友人图画中的边塞之地雁门关,深深地激发了词人对少年拏云心事的忆念。“射生”指射取生物,唐肃宗择善于骑射的人成立殿前射生军,又有“射生将”之称,想当年词人裹挟纵横捭阖的豪气,梦想在雄壮的筚篥军乐伴奏中,快马如飞,左驰右突,射取猛禽,如探囊取物。但少年边塞建功立业的宏愿被无情的现实击碎了,此时的词人佐幕山西学使林天龄校阅试卷,以“佣书”为业,立功边塞的壮志早已成空,故词在“孤负贺兰万点清”的感伤中收束。在《百字令·吴季子之〈子剑图〉,瞿京之(树镐)刺史索题》词中,谢氏甚为仰慕快意恩仇青史留名的烈士,词人虽命运不济,但仍掩抑不住胸中的郁勃之气,词人于乱世中萌发的力挽狂澜的豪情壮志仍然气吞如虎:“狂澜休急。看有柱擎天,中流而立。”(《齐天乐·题补帆中丞〈闽海飞航图〉》)[4]484谢氏《百字令·为杨雪村(浚)题〈渡江击楫图〉》词更是畅快淋漓地抒发了词人的热血豪情:

苍茫若此,看昂然意气,居然奋发。不见惊涛飞滚滚,万点英雄热血。多少扁舟,都如梦寐,骨肉刀头割。先鞭傥着,双眸此际应豁。才晓揽辔踌躇,得时则驾,一叶休轻拨。须学将军横海去,十万楼船空阔。挂剑扶桑,烟霞再造,肯伴鱼龙活。枕戈待旦,故人自愧华发。[4]450

《渡江击楫图》表现的是祖逖北伐、中流击楫的故事。词运用一系列英雄志士热血报国的典故,除祖逖之典外,其他如“先鞭傥着”“枕戈待旦”[12]等典故表现了词人愿与友人警醒共勉的报国宏愿。“得时则驾”①“得时”句暗用《汉书·扬雄传》“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参见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出版,第3515页。句则表明了词人对友人不要在国家危难时刻轻言归隐的劝慰。“须学将军横海去”句语气逆转,暗用田横逃亡海岛、守义不辱之典[13],表现了词人与友人对英国侵略者的痛恨,以及相互共勉、同仇敌忾的豪情。“烟霞再造”句则表现词人旋乾转坤使国复兴的理想。词句悲壮激昂,深得辛弃疾爱国词大声镗鞳、悲歌慷慨的神韵。

(四)词学微尚

谢章铤题画词也表现了他的词学思想。一方面谢氏认为:“夫词者,性情事也。”(《〈抱山楼词〉序》[4]48其题画词表现了他以性情为词的观点。如《金缕曲·余入都,心梅以诗词画赆行。语长心郑重,赋此答之》词下阕:

诗词重叠真蒙爱。只茫茫、百端交集,泪痕难耐。贱子牢骚多热语,曾把旁观惊坏。但一片、肝肠犹在。(余昔作《连蜷阁伤春录》中有云:“人无论贤不肖,爱我者,我为之用;人亦无论贵贱,知我者,我为之死。”旁观以其言近游侠,怪之。)况是生平兄事者,问舍君、何处痴呆卖。能不作,灵光待。[4]480

此词亦作于同治六年九月入都之前,谢氏《题并门话别图即寄心梅》序云:“昔年余将入都,君穷昼夜,作诗一、词一、画四赠余,且曰:‘湘今年六十,子亦将五十,此后相见不可知。然吾决子必千秋,愿子自厚也。’”[4]284词人困踬科场多年,又喜抒慷慨之热忱,故备受时辈轻贱,词人对“诗词重叠真蒙爱”的知己彭湘(心梅)感激涕零,还说跟友人离别后,再也无法倾诉自己“痴呆卖”的感时热语了,也袒露了词人“曾把旁观惊坏”的“牢骚”“热语”都是出自“但一片、肝肠犹在”的至性至情,凝聚了词人“只茫茫、百端交集,泪痕难耐”的深广忧愤。其《满江红·题〈三子谈诗图〉。三子,雪樵、礼堂、江弢叔(湜)也》词“这一场排遣,满腔酸楚。各以神行呼欲出,纯乎意会难为语”[4]467等句,也可见出谢氏排遣“满腔酸楚”、直抒胸臆的文学思想,跟其词道“性情论”的观点一致。

另一方面,谢氏题画词表现了以立意为本、协律为末的词学观点。其《与黄子寿论词书》云:“音节虽具,神理全非,题目概无关系,语言绝少性情,未及终篇,废然思返,岂按吕协律之作,必为是味同嚼蜡而后可乎?”[4]49谢氏对浙派尤其是吴中词派诸人持论愈精的审音协律之说不以为然,如其《扬州慢·姜石帚小像》词对姜夔精研声律并不措意,更看重他伤于哀乐的中年情怀:

疏影暗香,小红低唱,词仙汝傥归来。看旁行点拍,遗谱费安排。空回首、太常雅乐,竹西箫鼓,辜负清才。更废池乔木,中年怀抱堪哀。 玉山照处,鬲指声、恍彿难谐。算五百年余,金风亭长,流派重开。蟋蟀西窗人去,长亭树、黯黯尘埃。问梅溪竹屋,后来知是谁哉。(竹垞云:“吾最爱姜史。”又云:“倚新声、玉田差近。”玉田亦石帚门庭中人)[4]473

“看旁行点拍”二句表明谢氏对学者珍为秘笈的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一些词旁注的工尺遗谱并不满意,“辜负清才”谓姜氏精研音律实则有负于他的才华,“鬲指声、恍彿难谐”则谓姜氏流传的遗谱已是无人辨识的天书,浙西词派欲以审音协律来恢复宋词音律的行为实在不可取,他更看重姜夔“废池乔木,中年怀抱堪哀”之类感怀家国和身世的词作。谢氏《金缕曲·书〈竹西按拍图〉》词上阕亦表明谢氏这样的观点:“粲者无名氏。算了然、弦边刌,歌边条理。蝉鬓燕钗空中语,累煞多情暗记。且莫泫、花前清泪。可有销魂真个日,但知音、合解愁滋味。拈红豆,串成字。”[4]508《竹西按拍图》中的无名氏校律度弦,了然有得,但这对“蝉鬓燕钗空中语”的词体来说,毕竟是“累煞多情暗记”的无益之举,审音(“知音”)必须跟抒情(“合解愁滋味”)结合起来,才能创作出声情并茂、感动读者的佳作。同时,作为一代大儒,谢氏题画词亦表明了他推尊词体的观点。其《菩萨蛮慢·陈恭甫先生〈恋云图〉》词序云:“章铤敬观《涤笔》、《恋云》诸图,题者古今各体俱备,而尚缺长短句,故作此以补之。昔先生掌教清源,陈颂南给谏在门下。自述请业:请益经史诗文之外,及于万红友《词律》。乃知先生固未尝鄙填词为不足道也。”[4]488《恋云图》主要表现一代经师陈寿祺(1771—1834,字恭甫)对亡母的怀思,“算难得、满眼慈辉”[4]488,词人题咏此类图画自然多用更加庄重得体的诗文题咏,词人却认为“词渊源于三百篇”(《叶辰溪〈我闻室词〉叙》)[4]7,陈寿祺以《词律》教授请业弟子,并不鄙薄填词为小道,故其选择词体来题咏,这个细节亦可见出词人对词体的推尊和重视。

二、谢章铤题画词的艺术特色

谢章铤题画词以性情为词,亦注重艺术上的精雕细琢,喜用慷慨的词调表达豪情,善用惝恍其词的手法表现词体的艺术美感。

(一)善于择调

谢氏说:“填词亦宜选调,能为作者增色,如咏物宜《沁园春》,叙事宜《贺新郎》,怀古宜《望海潮》,言情宜《摸鱼儿》、《长亭怨》等类。各取其与题相称,辄觉辞笔兼美,虽难拘以一律,然此亦倚声家一作巧处也。其他《西江月》、《如梦令》之甜庸,《河传》、《十六字令》之短促,《江城梅花引》之纠缠,《哨遍》、《莺啼序》之繁重,傥非兴至,当勿强填,以其多拗、多俗、多冗也。然俗调比拗调,涉笔尤须斟酌。”[5]3360从谢氏题画词的用调情况来看,基本实践了其词学观点。

谢氏题画词48首,其中长调使用40次,具体为:《满江红》13次、《贺新凉(贺新郎)》12次、《百字令(念奴娇)》8次、《齐天乐》2次,《扬州慢》《西子妆》《菩萨蛮慢》《沁园春》《消息(永遇乐)》各1次;短调使用8次,具体为:《罗敷媚(采桑子)》《忆秦娥》各2次,《滴滴金》《感皇恩》《归去来》《浣溪沙》各1次。从统计可见,谢氏题画词创作以长调为主,占83.3%。长调中,《满江红》《贺新凉》《百字令》三调使用33次,占据了68.8%。“豪放派词常用《满江红》、《水调歌头》、《贺新郎》之类激越奔放、慷慨悲凉之调”[14],“《念奴娇》、《永遇乐》、《水龙吟》、《满江红》、《贺新郎》等五曲,世人恒用以抒写豪壮之情”[15]202,谢氏主导的“聚红词社”就以填《满江红》调命名,“苏辛抗手见君来”(符兆伦《浣溪沙·剪雪裁云艳此才》)[16]135的谢氏自然喜用慷慨悲凉的词调题咏。在谢氏使用的6个短调中,《罗敷媚》《浣溪沙》3首词叶平韵,其余5首均叶仄韵,跟“悽音之调,每多用上、去韵”[15]206的原理相符。谢氏还说:“长调要转折矫变,短调要词意惝怳。”[5]3337长调“转折矫变”,应如龙榆生所云:“至《念奴娇》、《满江红》、《贺新郎》三调,例以入声韵为准,取入声之逼侧,以尽情发泄壮烈之怀抱。其有改用上、去韵者,则虽作壮语,往往郁而不宣,无裂石之奇声,而有沉抑之情态。”[15]204谢氏题画词中,《满江红》叶入声韵者10首,叶上、去韵者2首;《百字令》叶入声韵者2首,叶上去韵者6首;《金缕曲》叶入声韵者1首,叶上去韵者9首,或壮怀激烈,或沉郁悲凉,极尽长调“转折矫变”的美感。在谢章铤的题画短调词中,《罗敷媚》《浣溪沙》二调属于“并用五、七言律、绝句法,错综变化而成”的令词[15]191,李白《忆秦娥》词“于落日苍茫之境界中,写出心中极凄悲之情感,沉雄豪宕”[17],故谢氏此三调5首题画词亦近于诗之豪宕的风格,如《忆秦娥·端午同文樵话别莲花庵》二词(题写在《东山话别图》上),均叶入韵,其二云:

长途别。相逢难解相思结。相思结。一天残照,乱鸦明灭。 平生好冷嫌人热。满腔都抱英雄血。英雄血。我歌汝哭,琵琶欲裂。[4]440

词极写尽乱世中知音惜别的惺惺相惜之情,裂石奇声和沉抑幽咽之声兼而有之,可谓深得太白《忆秦娥》词之神韵。另外,谢氏短调《滴滴金》《感皇恩》《归去来》三词均为题咏《美人挝鼓图》而作,此三调用韵较密,于繁声促节中摹拟图画中美人挝鼓的急促鼓点,声情跟词情高度契合。要之,谢氏题画词无论长调或短调,都体现了他“各取其与题相称”的择调体情之功。

(二)意内言外

谢氏认为词具有跟诗、曲不同的用语绮靡、述情缠绵、托兴深远的意内言外特点。“词虽小道,难言矣。与诗同志,而竟诗焉,则亢;与曲同音,而竟曲焉,则狎。其文绮靡,其情柔曼,其称物近而托兴远,且微骤,聆之若惝恍缠绵不自持,而敦挚不得已之思隐焉。是则所谓意内言外者欤?”(《叶辰溪〈我闻室词〉叙》)[4]7(按:原文断句不当,应为“其称物近而托兴远且微,骤聆之,若惝恍缠绵不自持”。)意内言外亦是谢氏题画词的重要表现手法,这与他对词体制特点的把握有关,也与晚清“万马齐喑”的强势文化专制有关。比谢氏年辈稍早的李祖陶(1776—1858)在《与杨蓉渚明府书》中说:“今人之文,一涉笔惟恐触碍于天下国家,此非功令实然,皆人情望风觇景,畏避太甚。”[18]谢氏钦慕的乡贤张际亮,因得罪大僚曾燠,被目为“狂士”,“为朝贵所忌,试辄不利”(姚莹《张亨甫传》)[9]1439。面对文化钳制,为科举应试,谢氏只能将“曾把旁观惊坏”(《金缕曲·余入都,心梅以诗词画赆行。语长心郑重,赋此答之》)[4]450的“牢骚热语”,和“嬉笑、怒骂、太息、痛苦之俱不已”[16]133的感愤“变为离奇惝恍,缠绵悱恻之语”(黄宗彝《赌棋山庄〈酒边词〉序》)[16]133,意内言外,牢骚缠绵之语饱蘸词人的忧愤深衷。如《满江红·题高文樵(思齐)〈潇湘听雨图〉》词是其典例:

帝子去兮,剩千古、悲秋之地。况又值、水痴云倦,老天欲寐。自向烟波寻窟宅,且将诗酒供游戏。只潇潇、一曲念家山,难安置。 说不出,相知意。拭不尽,相思泪。倩筼筜写得,个人两字。把卷却怜同调远,扁舟满载愁滋味。算连床、对话更何时,君须记。[4]435

以“水痴云倦,老天欲寐”的惨淡图景来喻指“兵火水旱,时局多艰”[4]663的艰危时局,“自向”二句貌似游戏的轻松笔墨,实则是词人跟友人忧心国事却无名位施展才华的愤激言辞,字面虽表“离奇惝恍”,实寓词人深沉的忧生念乱之悲慨。下阕字面写知己惜别拭不尽的相思泪及扁舟都载不起的愁滋味,将友朋相知之情写得如此“缠绵悱恻”,其实是将友朋之情置于家国之痛的大背景中,意内言外,寄托遥深,意蕴深厚。谢氏意内言外的表现手法实践了他“题中有寄托,题外有感慨。虽词,实无愧于六义焉”[5]3443之推尊词体的词学主张,想象丰富,辞采壮丽,感慨深沉。

(三)豪放沉郁

谢章铤深恶当时词坛流行的淫词、游词、鄙词作风,指出向上一路,以苏、辛词为尚,其《满江红·读刘寿之(三才)词拈赠》云:“热血谁从狂胆喷,豪弦陡令雄心起。能酣嬉、跌宕学苏辛,千秋矣。”[4]450其论学稼轩词云:“稼轩是极有性情人,学稼轩者,胸中须先具一段真气、奇气,否则虽纸上奔腾,其中俄空焉,亦萧萧索索如牖下风耳。”[5]3330谢氏“以经术而为词章……其词近苏、辛一路……豪情壮采,何减青兕”[1]150,其题画词嗣响苏、辛词风,他的朴学学养、经世之才及忧国热忱灌注笔端,“有意著书宁不朽,无端感愤竟多言”(《自题酒边词》)[4]211的热血豪情,配上激越奔放的词调,喷薄成豪放沉郁的题画词境。或蒿目时艰、悯时伤乱,或痛愤时事、悲歌慷慨,即使是他困踬科场的才士失意,亦多指斥统治者摧抑人才的黑暗,从而使得其词超越一己之悲欢。词人谢氏忧时之深虑、报国之悃款概见于词。要之,题画词是谢氏实践其词论“拈大题目,出大意义”[5]3423的重要题材,其意境宏阔、意蕴深远,拓展了题画词承载的重大社会现实批判意义,可与宋代李纲、张元幹、辛弃疾及清初陈维崧等人意蕴深广、词风豪宕的题画词并论。

总之,谢章铤堪称晚清词史上的重要题画词人,其题画词思想、艺术上取得的成就,以及对词“可以群”功能的发挥等都具有重要的词史意义。一方面谢章铤题画词以性情为词,具有强烈的抒情性,他善于将个人失意和家国沧桑结合起来,涵纳着才士失意、悯时伤乱、报国悃款等意蕴,对提升题画词的抒情境界作出了重要贡献。另一方面,谢氏题画词在艺术上注重精雕细琢,追踪苏、辛,又不废锻炼之功。谢氏《〈眠琴小筑词〉序》对词体的艺术审美特点有着深入细致的体认:“顾余谓言情之作,诗不如词,参差其句读,抑扬其音调,诗所不能达者,宛转而寄之于词,读者如幽香密味,沁人心脾焉。”[4]92谢氏题画词艺术上注意择调体情,喜用慷慨的词调表达豪情,善用惝恍其词的手法表现词的艺术美感,词风慷慨激昂,堪称浙、常二派之外嗣响苏、辛词风的重要收获,也是豪放词风在题画词创作中的重要收获。同时,“‘诗可以群’这种注重创作集体性、功利性与交际功能的倾向是诗歌创作走向普及与繁荣的巨大驱动力之一”[19],谢氏作为聚红词社的组织者,其题画词创作多与闽地词学活动密切相关,对于闽词的发展、壮大有着重要影响。谢氏其他题画词亦多为其掌教各地书院与友朋唱酬的属题应请之作,同样在发挥词“可以群”的作用上功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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