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通史的经典之作—关于《苏州通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卷》*
2021-02-13李良玉
李良玉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由王玉贵、吴晨潮及姚福年等分别编撰的《苏州通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卷》(以下简称“苏州当代史”)是苏州市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的研究成果,历时十年完成,并于2019年3月由苏州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无论篇幅,还是整体结构安排,或是资料选用,在同类型地方通史著作中,都是相当罕见的。通读全书后,我发表三点意见。
第一,从地方志到地方通史,是一个重大的学术转型,也是一个重要的学术进步。
就此而言,“苏州当代史”的编撰是相当成功的。中国是一个有编写地方志丰富传统的国家,据有关专家统计,截至民国时期大约有7000多部地方志,另外一个统计数字说有8500多部地方志。苏州是一个文化发达的地方,从宋代开始就有《苏州府志》,明代、清代也都有类似的志书,最晚的大约是1933年李根源先生主编的《吴县志》,这是一部分量比较大的书。但直到《吴县志》都是志书,而现在这部“苏州当代史”与传统地方志不同,它是一部通史性质的著作,它的立意、体裁、文风、叙事的方式与地方志都是不一样的。它的许多学术优势是传统地方志书所不能具备的。从分量上看,《苏州通史》全书16卷,合计811万多字;而这部“苏州当代史”(上、下卷),合计近120万字,占《苏州通史》总字数的近15%。苏州建城史大约2530多年,而“苏州当代史”记录的当代时间只有1949年到2000年的51年。这个分量彰显了厚今薄古的特色,刷新了宋代以来的所有苏州地方史著作对当代的记录。在目前已经出版的地方通史著作中,恐怕也是颇具特色的,堪称是一部“地方通史的经典之作”。“苏州当代史”之所以能够实现地方史著作的转型,根本原因在于它的作者队伍是由一些学养深厚的历史学家和一批接受了严格的学术训练的年轻学者组成的,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代历史学学院化教育的成果。
第二,“苏州当代史”的重要价值,体现在四个方面:
首先,它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当代史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领域。现在,研究当代史的专家已经感觉越来越难做,因为社会对当代史研究的要求越来越高,相应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当代史的项目很难申请,当代史的论文也很难发表。从2003年开始,我就在一家学报做当代史专栏,现在深深感到难以为继。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准确地掌握分寸,怎样才能不过界。这本“苏州当代史”以客观平实的论述、坚实可靠的证据,证明了当代苏州所走过的历程。它用事实说话,给人们奉献了一部非常好的有借鉴意义的作品,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在当前当代史研究十分困难的情况下,它的特别重要的意义还在于,它告诉我们,只要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就一定能把当代史研究得很好。
其次,它有重要的文化意义。当代苏州的文化建设有很多项目,编撰地方通史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标志性的项目之一。这部“苏州当代史”,包括其他断代的各卷,我以为在今后是可以长久地流传下去的。最近20多年来,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有非常大、非常快的发展。现在每年出版的书籍已经到了海量的程度,人文社会科学的著作大约在四五十万种的水平上。但是我认为其中存在大量的文化垃圾。若干年之前我就公开说过,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不对的,也许,若干年后儒不能坑,可书是一定要焚的。不烧掉这么多垃圾,留下来有什么用呢?依我看,近些年出版的大量书籍,将来至少要烧掉50%,这是没有疑问的。烧掉50%应该烧不到《苏州通史》,烧掉60%也许还没啥可惜的,烧掉70%可能就有一些好书被烧掉了,要烧掉90%大约才能烧到《苏州通史》吧?
再次,它有重要的政治意义。2019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现在各地已经启动庆祝活动了。我认为这一套“苏州当代史”完全可以作为苏州人民向共和国的献礼。它完全够档次,它有这样的品位。
最后,它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它对当代以来苏州地区历史发展过程的划分是相对准确的(1949—1956;1956—1966;1966—1976;1976—1978;1978—1982;1982—1991;1992—2000)。我比较赞成这种划分方法。它使用的材料是相当可靠的。到目前为止,还很少看到地方通史的著作使用这么多的档案材料。档案材料的使用,可以说是衡量当代史研究水平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当代史著作不使用档案,我认为是不达标的。对档案材料虽然不能迷信,但是它的重要性不能取代。也可以说,对当代历史的研究不可迷信档案,但不用档案的当代史研究一定不可信。多年来,我们江苏省的史学工作者在研治中国当代史的过程中,早已形成了使用第一手档案材料的良好传统,无论是相关学者的科研论著,抑或是硕、博士研究生的毕业论文,都有很高的学术质量,在学术界有广泛好评。①参见耿化敏:《从宏大叙事到实证分析:“1950年代的中国”研究热述论》,《党史研究与教学》2006年第1期,第92—96页。“苏州当代史”上卷的主编之一王玉贵教授是我的好朋友,我几次到苏州来,他都是从档案馆里赶来跟我见面并交流查阅档案心得的。他在档案馆待的时间非常惊人,下了很大的功夫。姚福年先生编撰的下卷,同样使用了大量档案材料。从材料方面考察,毫无疑问它是当代地方通史研究中最优秀的著作之一。
它的写作遵循了中国史学秉笔直书的传统。当代人写当代史,秉笔直书是一个重要原则。我读了“苏州当代史”感到非常有启发。比如,共和国成立以后的重大的历史事件,书里没有回避一件,同时又处理得非常有技巧。所有内容按照现在政治正确的标准找不到任何问题,但是又把事情说得很透。它告诉我们,秉笔直书的原则必须坚持,但怎样坚持又是很有讲究的。
举几个简单的例子。
比如,关于三年大饥荒。从上午到刚才发言的范金民教授,所有专家都充分肯定苏州地区的经济、政治、文化历来都很发达。这么一个鱼米之乡,1958年以后居然也大量地饿死人了,这在苏州历史上是非常罕见的。这样的问题怎么表述?一不小心就可能写出问题,但写得好,读者读了会在不经意中受到启发。这就是技巧。史学著作不仅要讲思想,而且要讲技巧。没有思想的史学著作不是好著作,不讲技巧的史学著作也容易“撞墙”。研究当代史特别容易栽跟头,所以学术技巧很重要。学术研究的目的是获得成就,不是为了栽跟头,这是必须要注意的。
比如,关于“文革”的评价。尽管几十年前就有《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白纸黑字摆在那里,但现在对“文革”的评价却变成一个“问题”了,甚至被错误地说成了“探索”。我认为永远也不能再做这样的“探索”了,永远不能。在这样的气候下,怎么评价“文革”?很简单,不评价,把数字摆出来。十年动乱中,苏州地区被审查的干部计约10671人,占当时干部总数的24.1%,其中非正常死亡463人。全地区涉及基层群众的案件12338件,涉及131000人,其中“文革”后平反纠错者115300人。苏州市仅由于刘少奇问题被株连迫害者就有470多人。截至1985年,苏州市清理历史老案3048件。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根据中央有关政策,苏州地区和苏州市解决共和国成立以来的历史遗留问题,共使10多万人获得了政治上的新生。用不争论、不讨论、不评论的方法,让数字说话,留给后人去思考,这是一个非常高超的办法。
比如,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严打”。这场“严打”在我看来有其必要性,但问题也非常之大。它是当代历久不衰的运动式执法的继续,带来了很严重的后遗症。由于“严打”本身具有的执法偏差,导致20世纪90年代大量罪犯刑满被释放以后对社会的报复。90年代初治安状况那么差,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苏州当代史”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不展开、不讨论、不争论、不评论,只把数字摆了出来。1983年9月4日凌晨,苏州市一下子抓了2658人,其中逮捕2478人,劳教180人。三年“严打”全市共批捕11464人,提起公诉10250人。1986—1990年司法部门共收严打申诉案件2262件,其中改判709件。申诉人数约占被提起公诉人数的22%。这就是说,至少有近1/4的被公诉人员不服判决。读者看到了这些数字自然就能明白其中存在的问题,不需要作者多讲。
比如,社队企业。苏州的乡村工业的发展是比较超前的。苏南地区的社队企业曾经被称为“苏南模式”,和浙江的“温州模式”双星并辉,受到学界高度评价。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看到许多讨论“苏南模式”的文章,都说这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巨大成就。“苏州当代史”明确记载,截至1978年,苏州地区社队企业总数已经超万家,社队工业总产值17.65亿元,占全区人民公社农副工总收入的51.67%,全区农村工业产值超过农业产值的时间比全国整整提前了10年。它告诉我们,苏州社队企业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就相当发达了。这是一个实事求是的看法。我对20世纪70年代苏南地区以及扬州地区的社队企业是有所了解的。1974年我去过苏州东山,在那里做社会调查,写毕业论文。当地水果丰富,有一个果酱厂,还有其他厂,农民收入不错。1975年我作为中共江苏省委工作队的成员到过扬州地区江都县的二姜公社,那里的社办厂也很兴旺。有的大队还从社队企业的盈余里拿钱出来补贴农业,集体种田用的电、化肥、农药都从这里出,减轻了农业的负担,提高了农民的收入。如果忽略了这些情况,历史记载的真实性就要打折扣了。有一处关于华国锋的记载也很有意思。书中记载说,1980年6月2日至4日,华国锋视察了苏州地区的社队企业并且题词:“社队工业大有可为,要越办越好。”这个事情虽然不大,但是给我们以很深的启发:客观地看待某些人、某些事,说道理非常容易,做起来常常很难。
当然,“苏州当代史”作为一种探索,一种地方通史转型化的作品,不可避免地还存在一些将来再版时可以考虑修改的地方。比如,它包括上、下两卷,上卷到1978年,下卷从1978年开始,上、下卷的衔接部分就存在少量交叉的内容。这是本书分期方法带来的缺陷。比如,还有一些语言文字方面的小毛病。但是,这些问题瑕不掩瑜,读者是可以理解的。
第三,关于当代地方通史研究的一点思考。
我读了“苏州当代史”,感觉这套书做了很好的探索,积累了很好的经验,这些成功的经验具有规范性意义。今后,我们在编撰地方当代史的时候,应该注意什么?我认为,主要就是要像“苏州当代史”这样突出地方特色。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准。虽然中国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国家,国家的法律政策是统一的,各地的政治进程是基本一致的。但是应该承认,由于各地地理、物产、人文、风俗的不同,各地的社会风貌、文化传统、发展水平还是有很大差异的,这种差异往往就是地方特色。地方通史不仅要写出与全国的一致性,还要写出与全国的不一致性,也就是要写出地方特色。如果全国那么多省、市、县写出来的通史,都和国家通史的面貌差不多,我认为这就是失败的。要突出地方特色,就需要处理好地方与国家的关系,地方与当地传统的关系,地方与其他地方的关系。叙国家之有,彰国家之无;叙传统之常,彰传统之变;叙他地之有,彰他地之无。
我对苏州是很有感情的。我第一次到苏州是1974年,当时有两位老乡分别在苏州大学(时为江苏师范学院)政教系和苏州电力中专读书,我找他们玩儿。我们到观前街去,那里早点店的馄饨有将近20种。我当时就感叹,苏州人真幸福啊!(笑声)小的时候我在家乡,早点只吃过烧饼,店里有阳春面,可是没有馄饨,更谈不上那么多品种。由于穷,烧饼都很少吃,更没去店里吃过阳春面。1973年,我到南京读书,吃得最多的还是烧饼、油条,现在南京市民的早点主打还是烧饼、油条、馒头、鸭血粉丝汤之类,不过也有一些高档的早点店了。1975年我再次来苏州,住在东山,也常到市里来。那时苏州市内还没有大马路,没有这么多高楼,还是小庭院、小巷子、石板街、梧桐树。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家家户户门口都摆着矮桌子、竹躺椅、小凳子,桌子上放着酒盅、酒瓶和花生米之类的小菜。我真羡慕他们的小日子。(笑声)那时候“文革”还没有结束,这种日常生活就是苏州市民生活的历史传统的体现,应该也是我所看到的苏州小市民的快乐生活。
从这个例子我就想到一个问题,中国当代是从1949年开始的。1949年以来,中国社会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毫无疑问,苏州也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1949年为分界,之前是1912年以后的一个连续的过程,之后是1949年之后的一个连续的过程。在这两个过程中间,究竟是如何变化的,有过哪些裂变,有过哪些衔接?2004年我到苏州,走在那段所谓“两路夹一河”的地方,看到的是小桥流水不见了。现在来苏州,我相信苏州的早点还是一流的,但是观前街上还有一二十种馄饨么?社会在发展,生活在变化,它在带给我们无比兴奋的同时,肯定也会给我们带来种种遗憾。也许这些兴奋和遗憾就是我们历史学家的兴趣点,就是我们要通过千辛万苦的研究去寻找的历史的密码。我相信,沿着“苏州当代史”的方向继续前进,以后各个地方的当代通史会越修越好;“苏州当代史”的作者会在现有成就的基础上,为繁荣苏州历史文化作出更大的贡献;读者也会从所读到的地方历史文化著作中汲取到更丰富的智慧。这就是我或许也是众多读者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