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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主旨新解

2021-02-13富金壁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齐家君王天子

富金壁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朱熹《大学章句序》对《大学》的宗旨一言以蔽之曰:“《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1]1学术界一般均沿朱熹旧说,以为《大学》是一篇教育学论文。笔者反复研习,知其朱熹旧说不然。《大学》通篇讲的是君王治国之道,笔者从四个层面对这一观点加以论证。

一、汉唐学者的论断

唐陆德明《释文》解题云:“郑云‘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也。”[2]1673孔颖达疏:“此《大学》之篇,论学成之事,能治其国,章明其德于天下,却本明德所由,先从诚意为始。”[2]1673陆德明、孔颖达阐示了东汉大学者郑玄之说,其要点有二:其一,所谓“大学”,非与许慎《说文解字序》“《周礼》八岁入小学”[3]相对的“大学”,而是“博学”;其二,《大学》非说教育,而是“记博学可以为政”“论学成之事,能治其国,章明其德于天下”之义,郑、陆、孔三家之见无异议。“为政”而“能治其国,章明其德于天下”者,非君王(天子)而何?故依郑、陆、孔三学者之意见,《大学》乃为讲帝王治国之道的讲义。

二、训诂学的论证

《大学》开宗明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2]1673词义有须辨析者:大学,即为“广博地学习”。亲,读为“新”;民,即“人”;止,至也。句意是:广博学习的目的,在于辨明何为美德,在于更新人格,在于达到最善。首句句义清晰了,方可理解全篇文义。下文“知止而后有定”的“知止”即“知道所应达到的目标”。只有“知道所应达到的目标”才能做到心境的“定、静、安、虑”,才能有所收获,这才是修身的根本。“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句中,第一个“明”是“明辨”的意思,这是“知”层面上的“明”;而“明明德于天下”句中的第一个“明”则是“彰明”之意,这是“行”层面上的“明”。两个“明”,词义有细微的差别。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2]1673“国”是诸侯国。若逆向推理:想要做好天子(明明德于天下),先要当好诸侯;想要当好诸侯,先要搞好自己的家;想要搞好自己的家,先要搞好自身修养—“正心、诚意、致知、格物”。“格物”即推究事物之理,正向推理则是“物格而后知至(知道修身的最高境界),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2]1673。要做好天子,必须经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等必要阶段。“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皆属于“修身”的范围,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2]1673重视“修身”即是“知本”,是“知之至”;不修身而希望做好家长、诸侯、天子,那就是在“本乱”的情况下奢望“末治”,就是“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2]1673。其实“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迭为本末,“修身”以前是施于己,是治本,当厚(下大功夫);“齐家”而后为施于人,是治末,当薄(顺其自然)。朱熹《大学章句》谓“本,谓身也。所厚,谓家也”[1]4,恐未必合于《大学》文义。

三、《大学》征引文献的证据

既然《大学》讲的是天子治国之道,为何又提到“庶人”呢?笔者认为,此不过强调天子与庶人同,皆以修身为本,又是一箭双雕—天子乃至于庶人一起修身,共同居处“君子之国”,庶人对天子形成有效监督,不更善乎?况孔子谓:“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论语·阳货》)[4]181多数庶人不会读书、格物,那也无妨,有各级“君子”施加教化与影响—如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4]129

《大学》引用了大量古圣先贤的话来凸显君王治国之道这一主旨。

《大学》引用《尚书·康诰》“克明德”[5]87、《太甲上》“顾諟天之明命”[5]48(顾,念;諟,正)、《帝典》(即《尧典》)“克明峻德”[5]1(今本作“俊德”),这些材料都说明:天子能自明美德,以此证首句“明明德”。《大学》进而又引“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2]1673、《康诰》“作新民”[5]88、《诗经·大雅·文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6]369,这些材料都说明:天子强调自新,以证首句“在亲民”(在新人)。

《大学》连续引用《诗经》中《商颂·玄鸟》之“邦畿千里,维民所止”[6]528、《小雅·绵蛮》之“绵蛮黄鸟,止于丘隅”[6]363、《大雅·文王》之“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6]370等诗句,以此论证:“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2]1673其真正用意在于论证《大学》首句—“在止于至善”,终极关怀还是如何“为人君”的问题。

《诗经·卫风·淇奥》赞美春秋有名的贤君卫武公,他是庄重勇武、威严明察、仪表堂堂的君子,一个“止于至善”的典型。《大学》引《诗经》中《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6]79之句,以此论证“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2]1673的论断,依然是围绕“人君之善”立论。又引《周颂·烈文》“於乎前王(按:前王,指周文王、武王)不忘”[6]478,论证“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2]1673。虽然前王没世,而君子、小人都不忘前王,原因在于前王“止于至善”。《大学》作者循循善诱,劝人君之善的良苦用心可谓至矣!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论语·颜渊》)[4]128,对于孔子的话,《大学》之作者解释说:“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2]1674朱熹以为是照应“本末之先后”[1]6。笔者以为,能“明明德于天下”则必能使讼者无讼,即让虚伪不实者无话可说(情,实也),使人心对明德产生畏惧(大畏民志),这才叫做“知本”。“听讼”(又叫“断狱”)是古代政事中最重要之部分,直接涉及当事人之生死、政府之威望、社会之公正,此事须经各级官吏、大臣处理,但重大案件之判决权(特别是死刑)往往在君王之手。而“诏狱”直接关乎君王,必须君王下令才能办案。

四、《大学》内在逻辑之证

(一)治国之前提—诚意、正心、修身

“诚意”即《中庸》所谓君子、天子之德,强调“自诚”“至诚”。《大学》作者对此作了经典式的解释: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按,读为“慊”,音qiè,满足,满意)。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2]1673

《大学》作者强调,“诚意”即不自欺(俗语谓“不欺心”),做到自慊,即自己满意,其表现为“慎独”。要使自己向善、守善的愿望和行为成为一种天性,如同人生来就厌恶臭味、喜好美丽面容一样。作者对比君子与小人“闲居”(独处)时之根本不同,谓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待君子至,然后加以掩饰,欲盖弥彰。引曾子之语“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意在警告君子(人君),必慎其独。

“正心”即人心归于正,人心端正、诚恳。“修身在正其心”[2]1674的原因在于:人们若有私忿、恐惧、好乐、忧患之心,就不能正确认识事物,不能准确判断是非与取舍。若“心不在焉”,就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2]1674,这种状况如何治理国家?所以“修身在正其心”,正其不正之心。这一论证的目的,是劝诫人君治国要“正心”“专心”。

“修身”即修养身心,取则圣贤,择善而从。“齐其家在修其身”[2]1674的原因正在于“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2]1674。人们的好恶容易陷于偏执,若家长主观固执、狭隘、偏私,这个家庭的成员关系一定不会和谐。不修身,不可以齐其家。如民谚所言,“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2]1674,若心怀自私和偏见,是不能公正评价事物的。国犹家也,作为一国之主,人君欲齐其国,亦必修其身。

(二)治国之方法—保民、齐家、散财、任贤

“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2]1674“慈者,所以使众也”才是教导君王的要点。为了论证这一观点,《大学》作者引《尚书·康诰》“若保赤子”[5]88之语为据,警示君王对民众要“如保赤子”[2]1674。君王如果像父母疼爱婴儿一样,以慈爱之心治民,即使具体方法不甚恰当,亦无大误。为了道理讲得更透彻,作者再用“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2]1674来比喻,没有先学如何养育孩子然后才出嫁的女人。只要有疼爱幼儿之诚心,即可养育好孩子。两层论证,道理透彻清晰—身为人君,必须保民如赤子。对国君而言,国即其家。如何“齐家”?

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2]1674

《大学》作者三次运用正反对比的论证方法:第一次,“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论证君子(人君)于家(国)的重要性。第二次,举尧舜与桀纣之事,论证“治国在齐家”的意义。第三次,“有诸己”与“无诸己”,论证“齐家”的不同结果,突出强调了君子(人君)“齐家”必须要“有诸己”,率先垂范。继而,《大学》的作者引用《诗经》中《周南·桃夭》“宜其家人”[6]8、《小雅·蓼萧》“宜兄宜弟”[6]240、《曹风·鸤鸠》“其仪不忒,正是四国”[6]196,论证 “有诸己”这一命题,君王只有给父子兄弟作出榜样,民众才能效法他—“此谓治国在齐其家”[2]1674。

散财即不聚敛财物。《大学》作者认为:人君治国必得众,而得众的前提是散财。作者首先引《诗经》中《小雅·节南山》“赫赫师尹,民具尔瞻”[6]270诗句,告诫“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2]1675。又引《大雅·文王》“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仪)鉴于殷,骏(峻)命不易”[6]370,警告君王“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2]1675,并教诲其“先慎乎德”[2]1675,不能重财,否则就会人(民众)财两空。并告诫国君:“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2]1675、“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2]1675。对于国君的生财、逐财之道,《大学》论曰:“以财发身”[2]1675、“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2]1675。何谓“以财发身”?仁者施舍钱财以获得美名,而不仁者乃是“以身发财”,即损害自己声誉以获得钱财。作者循循劝诱、晓以利害:“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2]1675最后,作者引用春秋鲁国大夫孟献子的名言:“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2]1675官员家不养鸡猪牛羊(不与小民争利),有封邑之卿大夫不务聚敛财富,此谓国家不以财利为利,而以道义为利。统治国家而致力于搜刮钱财者,必来自小人,会危害国家—何等深刻睿智之治国观念!于今读之,尚令人唏嘘不已。

亲仁即是任贤。“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2]1675《大学》作者引用《楚书》及晋舅犯之言,谓人君要以善为宝,以仁亲为宝。《尚书·秦誓》载秦穆公于崤之战败于晋后悔过之言,谓国君当重用贤臣,摒弃佞臣。《大学》引用《尚书·秦誓》“保我子孙黎民”[5]139之语,论证任贤保民的道理。同时警告人君“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2]1675的严重后果—国君身必遭灾。国君必以忠信得大道(国君之位),亦必以骄泰失之。国君读之至此,必栗栗戒惧。

五、结语

综观《大学》全文,皆为训导君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朱熹固感其重要,故将《中庸》与该篇从《礼记》四十九篇中选出,与反映儒家学说之《论语》《孟子》合编为《四书》,并为之集注,作为士人必读之书。在我们看来,《大学》是储君(未来君王)之教科书,主旨是授以君王治国之道。然朱熹竟谓此篇乃“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实未明其旨而失当,其贻误后学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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