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传》和《长生殿》中的杨贵妃形象比较
2021-02-13袁盛财
袁盛财, 吴 幽
(邵阳学院 文学院, 湖南 邵阳 422000)
杨贵妃与唐明皇的故事不仅在中国广为流传、家喻户晓,其在日本也因白居易《长恨歌》的流传,产生了广泛而长远的影响。从平安时代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一直到20世纪的日本文学,一代又一代作家以杨贵妃的故事为素材,创作出了各时代不同的杨贵妃形象,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20世纪60年代,日本著名的历史小说家井上靖在《新唐书》《旧唐书》等史料的基础上,参考众多资料,创作了长篇历史小说《杨贵妃传》。小说叙述了杨贵妃从进宫到马嵬自缢传奇的一生。在《杨贵妃传》中,井上靖用独特细腻的手法将杨贵妃的命运展现在世人眼前,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相结合,描绘了杨贵妃的心路历程,表现其悲剧人生。与其他杨贵妃题材的作品相比,井上靖以独特的视角塑造了一个在封建时代追求权力、想要掌握自己命运的女性形象。在《长生殿》中,洪昇突出的是一个“情”字,是在家国背景之下杨李之间的爱情悲剧。这也使得两部作品塑造的杨贵妃形象大相径庭。本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比较分析了《杨贵妃传》和《长生殿》中的杨贵妃形象,并从作者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及创作意图等方面探讨差异形成的原因。
一、《杨贵妃传》——追求权力的悲剧女人
井上靖的《杨贵妃传》以杨玉环作为寿王妃被唐玄宗召见侍寝为开端,将其置于人生的十字路口,表现了她对于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势的追求。小说中这样写道:“杨玉环在得知玄宗召见的一瞬间,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命运,意外地被强大的力量折弯了。她没有把玄宗当做自己丈夫的父亲来看待,而这种想法,过去是不曾有过的。玄宗是大唐帝国的绝对掌权者,与之相比,丈夫寿王如今只不过是极端无力的王族的一个成员。”[1]3在进宫时,杨玉环感到莫名其妙的兴奋在冲击着自己。她正在抓住这个权力的尾巴,想要一步一步地掌握自己的命运:“并不是想爱,此时玉环已经爱上他了。玉环觉得自己所爱的,超出了世界上的一切。那是力量,是天,是玉环自身的命运。”[1]22通过对杨贵妃心路历程的描写,作品表现出了她对权力的欲望、想要掌控自己命运的性格形成的过程。
(一)弱小无助的落魄贵族之后
井上靖在小说中交代了杨玉环的身世。她出生于蜀地,父亲早逝,从小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毫无安全感。嫁给寿王为妃后,丈夫虽贵为皇子却无法保护自己,不得不嫁给年老的公公[2]。成长环境养成了她温顺的性格,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是不能与皇权对抗的。因此,她只能选择进宫。
入宫之后的杨玉环更是无助的。在深宫之中,她真正能够依靠的只有她自己。高力士与李林甫只是因为利益关系而与她合作,一旦她危害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便会毫不留情地推开她。因此,在深宫大院中她养成了孤独的性格,这孤独的背后是她内心深处的无助与悲伤。杨玉环是孤独的,她在这条一个人的路上越走越远,也越走越偏,孤独的她也如玄宗一般半夜醒来,莫名地害怕刺客的出现,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上天赐予她绝世的容颜,而这份容颜却是她悲惨命运的开始。也正是这份孤独与无助,让她开始不断地追逐权力,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二)为了自身攀附权力之人
杨玉环是孤独与无助的,她只有依靠自己去掌握命运。小说中杨玉环从一开始就没有爱过唐玄宗,在这场政治权力与宫廷生活的斗争中,她所爱的不过是主宰自己命运的力量。因此,她选择依附玄宗这个至高无上的掌权者。在杨玉环与唐玄宗关系的描写中,能看出她对玄宗并无爱情:“贵妃温柔地摇晃着这个因迷恋自己而皮肤上黑斑明显日渐增多的老掌权者的身子,就像接触到污秽一样冷冰冰地应付着。”[1]156-157她把掌权者的身体当作是一个小盒子,抱在自己的双臂中睡觉,让这个装着权力的盒子一整晚都不离开自己的身边。从这些描写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对玄宗是没有爱情的,有的只是对玄宗所拥有权力的依靠。
为了让自己的地位不受影响,她设法让玄宗离不开自己,因此她展现出了自己的双面人格:在晚上,杨玉环对玄宗有许多要求,到了白天则并不一样。正如书中所描写的那样:“玉环的这些招人怜爱的举动,玄宗不会视而不见的。玄宗对于玉环,应当了解她的两个方面。到了晚上,她就是个一点儿也不隐瞒淫欲、贪婪、嫉妒,低声悄语的可爱的小动物。而到了白天,她就是个极力想推开这一切,装作和自己内部的东西作斗争的、贞淑而又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气度高洁的美貌女性。”[1]58
为了把玄宗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杨贵妃不允许玄宗亲近任何其他女人。梅妃比杨贵妃先来到玄宗的身边,且深得玄宗的喜爱。杨贵妃牢牢控制玄宗的心之后,处处打压梅妃,并将梅妃置于死地。当玄宗对即将远嫁契丹的静乐公主流露出喜爱的念头,想将公主留在身边时,杨贵妃明知静乐公主嫁到契丹是死路一条,却向玄宗以死相逼,使玄宗放弃了将静乐公主留在身边的想法。即便是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姐姐,杨贵妃也不允许其与玄宗有过于亲密的关系。在郊游时,她发现玄宗对自己的姐姐虢国夫人有亲昵的动作,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丝毫不顾忌一代君王玄宗的感受。为了牢牢地掌控玄宗,杨贵妃逐渐变得冷酷、无情和狠毒。
杨玉环追逐权力是为了地位,归根结底也是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她在攀附着大唐最有权势的三个掌权者:皇帝、宰相以及皇帝的近侍。此时的她与先前孤独无助的自己大不相同,她有了依附对象,有了一定地位。
(三)为了命运追逐权力之人
在掌握自己命运的过程中,杨玉环逐渐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她开始认识到拥有权力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她想真正掌握命运,培植羽翼,发展势力。她想到了武则天、韦后以及太平公主,这三个女人是大唐最有权势的女人,她们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杨玉环在不断地巩固着自己的权势,以便立稳脚跟。于是,她一边依附玄宗以此获得他的独宠,一边也在培植自己的势力。
首先,她伪造出身避过父夺子妻的舆论,同时让兄弟姐妹成为自己在朝堂和后宫的助力。其次,认安禄山为义子,与边塞大将建立同盟关系。在巧妙的运作中,杨国忠成了宰相,杨家权倾朝野,成为真正的一家独大。她将杨家和安禄山作为自己的两大护盾,以此来抵挡外界的伤害。
在后宫之中,为了不断加深自己在玄宗心中的地位,她与自己的对手梅妃相互较量。在这个不算漫长的过程中,她得到了玄宗的宠爱,也拿到了梅妃的一切,包括其性命。最后,杨家三姐妹还进宫陪伴玄宗,分别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但是为了不让别人在后宫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在玄宗对虢国夫人过分宠爱时,杨贵妃开展了一次宣示主权的活动,在出游时突然回宫,这是为了让玄宗重视她。她因此被玄宗遣出后宫,这是她第一次和玄宗的斗争,也是第一次和命运的斗争。其实杨贵妃并不是真的想要离开玄宗,她是想将这个男人牢牢抓在手心控制他。不可否认的是,杨玉环也在权衡,这是一个心理博弈的过程,在这一局中,她赢了。正如她在回宫后见到玄宗时想的那样:“贵妃此刻心里觉着似乎自己触到了自己的命运。她觉得自己的双臂夺回了这个握着自己生杀予夺大权的人。探索了一下,他确实在这里,而贵妃用以查明此点的,不是别的,而是用她自己的生命。”[1]118-119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以此来争夺权力和命运,杨贵妃在这场斗争中获得了胜利。
在追求权力的道路上杨贵妃做对了很多事,但是也做错了许多。她有着想主宰自己命运的追求,但是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她对于权力的拥有与认识是错误的,因为她没有把权力放在自己身上,也没有认识到权力的来源是封建制度以及封建社会的稳定。她只看到了表层的皇权,在巩固自己权力的过程中,重用的杨国忠与安禄山都是动摇当时社会的掘墓人。最终,她把自己的权力也给葬送了。
杨贵妃想与武则天、太平公主等人并肩,掌握自己命运,但是她没有这个能力。她有的只是依靠,从一开始依靠玄宗、高力士,到后来依靠杨国忠、安禄山,杨贵妃的一切都是借助外力得来的,而非她自己所能掌控。正如后来杨国忠对玄宗和她说安禄山准备谋反时,她也只是单纯凭借自己的感觉相信安禄山,并且还帮助他开脱。最后安禄山反了,她的一个护盾破碎了,这个护盾还变成了一把利剑,将大唐搅得千疮百孔,甚至最后将她自己最根本的盾牌(玄宗)击破了。最终杨贵妃清醒了,她什么都失去了。因此,她以殉国的形式,结束了自己悲剧的一生。
二、《长生殿》——因爱而妒的至情者
不同于《杨贵妃传》中的杨玉环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而热衷于权力的形象,《长生殿》中的杨玉环没有个人的权力欲望,单纯只追求个人的情爱,是一个深爱着李隆基的痴情者,虽说她有着不完美的地方——嫉妒,但这也是她情的体现。李杨二人经过分分合合的矛盾冲突,感情逐渐加深。杨玉环的情可以分为妒情、纯情、至情三个方面。
(一)“妒”情之人
“妒”是人之常情,因爱生妒也是双方情感中难以避免的。杨玉环嫉妒玄宗对其他妃子的爱,希望玄宗能如自己一般专爱着对方。这样的“妒”是由双方矛盾所引起的,而这矛盾是由双方身份导致的。从双方矛盾看,李隆基是大唐皇帝,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他的身份与杨玉环的身份就是一个矛盾冲突。《长生殿》中的杨玉环只是一名宫女,正如书中所说:“昨见宫女杨玉环,德性温和,丰姿秀丽,卜兹吉日,册为贵妃。”[3]2在后宫之中,杨玉环只是一名普通女子,虽然已为贵妃,但她要的是自己丈夫对于自己的宠爱。但是这一段感情还掺杂着玄宗对其他妃子的喜爱,从而导致了李杨双方爱情的矛盾冲突。在这个过程中,杨玉环因为虢国夫人与梅妃而醋意大发。第一次因为虢国夫人,她出宫回到杨府,这表现了杨玉环的妒,也表明了她对玄宗感情的极端,不允许有其他的东西掺杂进来。在杨府中,她发出“凭高洒泪,遥望九重阍,咫尺里隔红云。叹昨宵还是凤帷人,冀回心重与温存。天乎太忍,未白头先使君恩尽”[3]20的感慨。这表明杨玉环对于玄宗的感情是至深的,于是有了后来的“献发复召”。她之所以想到自己头上的青丝,正如她所说:“我想一身之外,皆君所赐,算只有愁泪千行,作珍珠乱滚,又难穿成金缕,把雕盘进。哦,有了。这一缕青丝香润,曾共君枕上并头相偎衬,曾对君镜里撩云。”[3]21从这里可以看出杨玉环对玄宗的爱不仅是“妒”,更多的是情。在经历了虢国夫人之后,又有梅妃。在《夜怨》中,杨玉环因玄宗宠幸梅妃而不快,杨玉环也说道:“江采苹,江采苹,非是我容你不得,只怕我容了你,你就容不得我也。”[3]53因此,她在玄宗与梅妃还在翠华西阁时去西阁,逼得玄宗无奈将梅妃藏住,最后梅妃生怨,心中郁结病故。从杨玉环的角度来看,她若无情又如何生“妒”?可见在“妒”的背后,体现的是双方的情。
(二)“纯”情之人
“纯”字,有“纯粹”之意。在杨玉环的一生中,她和李隆基的爱情是纯粹且不掺杂质的,情深而纯。可以看到从金钗定情到献发深情,再到乞巧密誓,一步步走来,李杨二人的感情都是在不断地加深,他们的爱情也在不断地变得纯粹。从《长生殿》上卷中可以看到,这就是一个“小女子”的爱情史。杨玉环的出身是“小”的,只是宫女;她的爱情也是“小”的,只允许丈夫宠爱着自己,如果可以,她也想着做卢家的莫愁。她的心只在爱中,对于政治,她从来不涉及。甚至在整部《长生殿》中,也未曾写到杨玉环插手朝堂之事。因此在书中,杨玉环本人是不参与政治斗争的,她只是一个牺牲品,她的眼中只有玄宗。正如她在梦中闻乐,在醒后制《霓裳羽衣曲》一样,她为的只是玄宗。
七夕那天,杨玉环向天乞巧,发现牛郎织女虽一年一见但却天长地久,她害怕自己与玄宗之间不能长久,于是在乞巧与玄宗盟誓时说道:“妾蒙陛下宠眷,六宫无比。只怕日久恩疏,不免白头之叹。”[3]69杨玉环的身心都托付给了玄宗,她怕玄宗有一天抛弃她,于是产生了白头之叹。杨玉环是深爱着玄宗的,正如她所说的,自己的一切都交托给了玄宗,她对玄宗的爱是明了的。她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有那份“纯”爱。这在《埋玉》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事出非常堪惊诧。已痛兄遭戮,奈臣妾又受波查。是前生事已定,薄命应折罚。望吾皇急切抛奴罢,只一句伤心话。”[3]77这里贵妃虽是请死,但是又有生欲。其中“只一句伤心话”表现了她对玄宗的爱,她不舍得离开玄宗,若是玄宗同意赐死,那对于她来说就真的是伤心话。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杨玉环是在委婉地告诉玄宗之前的乞巧密盟,希望他能记得双方的誓盟。在三军的逼迫下,杨玉环愿捐身以解军哗,她认为这样虽死犹生。她死前说道:“断肠痛杀,说不尽恨如麻。”[3]78杨玉环的恨不是家国之恨,而是自己与玄宗不能长相厮守之恨、不能一起白头之恨,也有背盟毁誓之恨。她放弃自己的生命,不是为了这个国家,而是为了玄宗。她只是为了玄宗能安稳地入蜀,以定军心。这是杨玉环,一个用情至深的贵妃,在她的眼中,只有玄宗一人。这样的“情”,毫无疑问是纯粹的。
(三)“至”情之人
至情对于爱情双方来说是情感的极致,但是若只看重个人的情爱却称不上至情,因为这样缺乏对这个世界的爱。从《长生殿》的上卷来看,杨玉环除了对玄宗的爱以外,对于整个世界都是忽视的。这整部戏剧始终以金钗作为李杨二人分别的线索。金钗是二人定情之物,也是杨玉环的情感寄托。杨玉环因情而死,却又因情而生,可谓至情。但其在自己能位列仙班之际却仍然不忘背盟悔誓的玄宗,以魂灵之形态向上天忏悔时道:“今夜呵,忏愆尤,陈罪眚,望天天高鉴宥我垂证明。只有一点那痴情,爱河沉未醒。说到此悔不来,惟天表证。纵冷骨不重生,拼向九泉待等。那土地说,我原是蓬莱仙子,谴谪人间。天呵!只是奴家恁般业重,敢仍望做蓬莱座的仙班,只愿还杨玉环旧日的匹聘。”[3]94杨玉环在即将位列仙班之际仍愿回到过去,这个过程中她有的不仅是对玄宗的感情,还有着家国天下的情感。从前面杨玉环的“妒情”与“纯情”中可以看到,贵妃是一个愿为爱而牺牲的“小女人”,而她死后做出的转变,使她的情得到了升华。
这个转变在马嵬之变中得到了初步体现。她甘愿受死,除了出于对玄宗的爱之外,还出于她的愧疚,毕竟杨国忠是借她的权势在作恶。在《冥追》中杨玉环也说道:“想我哥哥如此,奴家岂能无罪?”[3]86她承认了自己的罪过,也将自己的心放在了玄宗之外的地方,这不是移情,而是至情。在生死之间她懂得了真正的爱。正因为她的自我忏悔,她才能位列仙班,而杨国忠以及虢国夫人三姐妹却下地狱遭受业报。情之妙用,为她与玄宗最后能再次相逢奠定了基础。
杨玉环的至情感动了玄宗,他由之前的背盟悔誓之人,变成在杨玉环死后极尽思念之人,甚至派出方士去寻找,最终在当初盟誓的宫殿重逢,情缘双证,成为天上夫妻。在《牡丹亭》的题词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皆非情之至也。”[4]1这句话适合杜丽娘与柳梦梅之间的情感,也适合李杨二人的爱情。在死后杨玉环之情得到升华,她和玄宗的爱情也得到了其他仙子的帮助。织女帮助他们在乞巧节时于宫殿重逢,上天也册封二人为天上夫妻。这是“情”之妙用,可生可死。
三、形象差异形成的原因
杨贵妃虽然是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影响的人物,但在井上靖和洪昇的作品中,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艺术光彩。毫无疑问,这种差异是两位作家所在国家的文化背景、历史传统及现实影响造成的。
首先,从两部作品的文化背景来看,《杨贵妃传》创作于1963年2月至1965年8月,井上靖以连载的形式在《妇女公论》杂志上发表。而20世纪60年代正是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国民对物质享受有着狂热追求。这样,人的一切活动都成了满足其物质需要的手段。有些人为了自己的物质利益甚至损人利己、不择手段。对物质利益的这种片面追求,使人们忘记了自己之外还有他人,物质之外还要友谊[5]。在那个时代的大多数日本人在工作中都在“不安、疏远、孤独”。正因如此,生存危机、感情危机和信任危机是20世纪60年代日本现实主义文学集中表现的主题[6]。井上靖笔下的杨玉环也是孤独的,在宫中,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常常在半夜因孤独而惊醒。小说作者之所以要描写生活于一千多年前的中国女性悲剧性的一生,并不仅仅是为了要表现他本身十分熟悉孤独者的内心,也不仅仅是为了要描写被歪曲了的心灵、灵魂,更主要的是要揭示产生这种现象的社会原因——对物质利益的片面追求及因此而被过分强调的竞争[5]。在当时的日本,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井上靖抓住了社会的病态,通过历史小说探究人在追逐利益和孤独环境下的转变。小说通过描写杨玉环对利益的过度追求而造成的悲剧,映射现实的病态。
《长生殿》成书于清初康熙年间,经历心学洗礼及明朝灭亡之后,人文思潮兴起。心学对人们自我情感的解放使得人们敢于去追寻、正视个人的情欲,汤显祖的《牡丹亭》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洪昇在《长生殿》中详细地阐述了“情”字的妙用,他借用神话故事来表达这样的情感,表现了其对于“情”字的肯定,以及对当时社会的含蓄批判。因此,他的《长生殿》有着一定的政治描写,也蕴含着一定的政治理想,他对杨贵妃的人物形象塑造,也始终坚持着文学与政治、伦理相结合的观念[7]。
其次,从历史传统的角度来看,井上靖独特细腻的心理描写是有其历史渊源的。在日本戏剧舞台上,杨贵妃是一个光彩照人的神仙形象。日本能乐改变了杨玉环工于心计、红颜祸水以及荡妇的形象。日本能乐《杨贵妃》的叙述视角显得很独特,即不以“杨李恋”为主,而以“杨贵妃”为主,几乎真实地再现了《长恨歌》的后半部分,却决然摒弃了对唐玄宗、杨贵妃现世生活的演绎,关注点仅止于这份爱情的纯洁与凄美,又显现了杨贵妃对感情与现实生活的眷恋,感情的意义在被无限度放大[8]。这是一种注重展现人类内心情感的艺术表现,它没有去歌颂两人之间的爱情,而是通过展现这样的感情去祭奠男女之间的爱。
在这种文化土壤中,井上靖在他的历史小说中既继承了日本传统能乐注重内心情感体现的特点,又表现出了历史小说写实的特点以及现代化背景下女性对于自己命运的追求。井上靖在《杨贵妃传》中通过大量心理描写展示杨玉环的内心世界。他在细节处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构思细节,将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相结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在《杨贵妃传》中,井上靖通过全能视角将人物心理描写出来,从而去展现人物的性格。例如在表现杨玉环恐惧的时候,井上靖这样描写:“她感到有谁蹲在屋子角落一般的恐怖感……贵妃觉得又像有什么东西将要袭击自己似的不安起来。在她来说像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1]190-191井上靖就是运用全知全能的视角来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从细节上丰富人物的形象。这种注重展现人物内心情感的描写方式与日本传统的能乐非常相似。但是这种“情”在井上靖的《杨贵妃传》中表现出来的是个人孤独的情感世界,而在能乐《杨贵妃》中则表现的是男女之情,二者之间既有其相似之处也有区别差异。井上靖对传统的突破是增加了一部分历史的真实元素去创作小说,以及在小说中体现了新文化思潮。因此,井上靖在传统的文化土壤中汲取营养,接受现代文明之雨的滋润,不断地扬长避短,推陈出新,以其独特的手法培育出了新的思想之花。他将时代与历史文化紧密结合,使两者和谐共生,进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艺术特色。
而中国戏曲中的杨贵妃形象一开始都是讽刺的、批判的,这一点与日本最初就喜爱杨玉环有所不同。从《长恨歌传》到《梧桐雨》,都对杨玉环有着批判与谴责,说她是红颜祸水的代表。这与当时的社会思潮是分不开的,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心理和社会关系。在中日两国对杨贵妃故事的叙述上可以看到一种明显的区别,即一种文化接受的选择。在戏剧上尤其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两者之间的区别。中国的戏剧《长生殿》歌颂了李杨二人生死相依的爱恋,也展现了当时的社会面貌,以达到一种警示世人的教化目的。
四、结语
综观井上靖的《杨贵妃传》和洪昇的《长生殿》这两部作品,虽然都是以杨贵妃及其生平故事为素材,却因作者处于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呈现给读者完全不同的杨贵妃形象。日本作家井上靖在日本传统能乐杨贵妃形象的基础上,结合现代女性对自己命运追求的特点,着力表现的是一个内心孤独、对唐明皇毫无爱情且充满权力欲望、力图掌控自己命运的杨贵妃。洪昇的《长生殿》延续了中国历代杨贵妃故事中“杨李恋”的主题,并在明末清初正视个人情欲、突出情感的心学洗礼下,以杨贵妃与唐明皇的情感为中心,突出表现杨贵妃的至情纯情,塑造了一个深爱着李隆基的痴情者形象。两个杨贵妃虽然形象迥异,却同为杨贵妃题材的文学硕果,交相辉映,给人以美的艺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