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码:构建身体、技术、传播的新关系
——基于河南省洛阳市LT社区的实证研究
2021-02-10张一雄
张 萱 张一雄
绪 论
人的身体作为最古老的传播媒介之一,在人类交流传播过程中一直被视作“传播的基础设施和条件”。在传播学的研究领域中,身体在传播中往往呈现出一种缺席或者遮蔽的状态,20世纪以来传播学界存在一个主流声音,“传播更多的指代精神交往及互动,基本和身体无关。”(1)刘海龙.传播中的身体问题与传播研究的未来[J].国际新闻界,2018,40(02):37-46.但近些年来,由于媒介技术的发展,尤其是以身体感知为基础的VR、AR等新兴技术的出现,唤起了身体在传播中的参与实践,学界开始重新审视身体与传播的关系。
对于“身体”概念的理解,大致经历了从机械身体论到知觉身体论,再到技术身体论的演进脉络。机械身体论以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为代表,认为人是由“心灵”和“肉体”两部分组成,这是从肉身意义上认识身体,“过去的交流成功标志是触摸灵魂,现在是触摸肉体。”(2)[美]约翰·杜翰姆-彼得斯.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M].邓建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386.之后,梅洛庞蒂提出了现象学身体的概念,强调身体是知觉活动的本源。“身体应当被指认为现象学意义上的‘知觉身体’。”(3)曹钺,骆正林,王飔濛.“身体在场”:沉浸传播时代的技术与感官之思[J].新闻界,2018(07):18-24.而唐·伊德从人与技术的关系出发,提出了“三个身体”理论。他从三个维度理解人的身体,分别是物质身体、文化身体和技术身体。“人的身体的一个重要趋势是身体的信息技术化,技术嵌入人的身体,成为主体的一部分,传播主体从掌握工具的自然人转变为技术嵌入身体的赛博人。”(4)孙玮.交流者的身体:传播与在场——意识主体、身体-主体、智能主体的演变[J].国际新闻界,2018,40(12):83-103.本文借鉴“三个身体”理论中的“物质身体”与“技术身体”观点,试图探究“健康码”作为人们日常出行中不可或缺的“身份标识”,如何在当今高度技术和媒介化的社会中,在物质身体和技术身体两个维度上互为对象、关联作用的新关系。
本研究以田野调查和虚拟民族志为主要研究方法,结合深度访谈,选择河南省洛阳市LT社区为研究样本。该社区常住人口有2万多人,下辖8个商住小区,在2021年8月至2021年11月期间属于疫情低风险地区,但疫情防控工作始终没有停滞。访谈受访对象共有24人,其中包括3名社区工作人员,8名一线防疫人员,12名社区居民,1名防疫志愿者。在选择受访对象时,样本覆盖了不同年龄、性别和职业的人员,以保证样本的多样性和差异性。访谈时间集中在2021年10月至11月,访谈方式包括面访和微信访谈两种形式。
一、健康码:作为技术身体的存在
2020年,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个人身体状况的认知问题和人员流动的安全问题受到了极大挑战。在此特殊背景下,出现了专门用于核验个人健康状态信息的二维码,即“健康码”。健康码是以真实数据为基础,运用数字技术对人员流动开展精准追踪和健康管理的“电子身份证明”。通过对自我身体状况的评估以及身体活动轨迹的确认,个人在手机上自主填报信息,待上传到应用后台经过审核后,再依据大数据算法等数字化技术手段,遵循一定的赋码规则,生成黄、绿、红等不同颜色的二维码,在疫情防控常态化的当下,健康码已经成为个体进入公共空间,参与社会生活的准入标准。
溯源健康码的诞生与演进,最早以2020年1月30日和2月1日,广州、深圳依托腾讯微信平台,相继推出小程序“穗康”和“深i您”为雏形,其设计初衷是为了取代传统的“纸质通行证、纸质登记”的管理方式。(5)孙玮,李梦颖.“码之城”:人与技术机器系统的共创生[J].探索与争鸣,2021(08):121-129+179+2.2020年2月11日,浙江杭州率先推出健康码模式,随后其他城市也相继推出不同地区的健康码,由于防控形势不同,各地政府的发码规则和应用范围也存在差异。因此,国家政务服务平台于当年2月29日推出了“防疫健康信息码”。同年3月23日,国家卫健委宣布,全国基本实现了健康码的“一码同行”。在谈到健康码对自己生活带来的影响时,有83%的受访对象认为健康码的出现方便了自己的生活。社区居民B(男,49岁)说,“健康码是防止疫情传播的有效措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身边人,健康码的出现让我和家人出行更有安全感。”也有部分受访对象在使用健康码时表示遇到了困难,社区居民A(女,62岁)说,“很多像我一样的老年人,不会用手机,也不知道在哪看健康码,出行很不方便。”社区居民J(男,28岁)说,“现在每次到公共场所都要出示健康码,有时候觉得很麻烦”。从上述调研内容来看,民众对健康码认同或反感的态度,主要基于生活的便捷程度考量,但相对个人身体健康的城市防护体系而言,整体数据显示,认同者比例明显占据了大多数。由此可见,民众对关联个人身体的新技术符码——健康码的接受态度已然成为趋势。健康码作为以技术为中介建立起来的存在物,在唐·伊德的观点中,即“技术身体”。按照唐·伊德的三个身体理论,“技术身体是由技术建构起来的,我们的身体体验是对于技术建构起来的身体的体验。”(6)杨庆峰.物质身体、文化身体与技术身体——唐·伊德的“三个身体”理论之简析[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01):12-17.他认为,技术身体中包含了人对世界进行的一切直接或延伸的感知,并作为一切前提存在着。(7)Don Ihde. Bodies in Technology[M].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1:138.健康码以二维码的形式表征身体状况和身体接触的风险性,通过二维码的不同颜色对身体作出评估和展示,而过去这种对身体的评估仅能通过个体在肉身层面上进行感知与反馈。作为技术身体的健康码的出现,意味着身体作为传播的基础设施和条件,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物理层面,而延展到了数字信息技术层面。因此,身体在信息流动与接收过程中的物质性地位受到了挑战。
二、技术身体与物质身体的两种关系
20世纪以来,大众传播媒介在技术的驱动下持续发展,不断寻求超越时间或跨越空间的物理局限成为其目标,结果是媒介逐渐成为人们身体的一种“延伸”,人们真正摆脱了身体“在场”的束缚,实现了远距离的传播与交流。然而,当互联网、虚拟现实、“元宇宙”等现代技术将身体“离场”发挥到极致时,彼得斯等重新提出了“肉身的在场对于传播而言是至关重要的”。“虽然这个时代技术已经可以充分地模拟人体,但身体是否在场仍然具有重要意义。”(8)[美]约翰·杜翰姆-彼得斯.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M].邓建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386.健康码的出现,使肉身在场的意义得到强化,同时也建构了一种更为复杂的身体关系(物质/技术)。
健康码出现之前,现实空间内对个人的主体认知是以物质身体为主,主体间交往以双方物质身体在场为前提。但在健康码出现后,个体在向外界展示健康码时,技术身体与物质身体在现实空间中同时在场,此时主体的自我认知已经不仅仅局限于物质身体的藩篱,演化为个人对物质身体和技术身体的双重确认。例如,一线防疫人员在查验健康码时,会出现“认码不认人”的现象。一线防疫人员H表示,“在查验健康码时,有时会遇到很熟悉的社区居民嫌麻烦不想出示健康码,但是按照防疫规定,就算我和他互相认识也不行,我必须得跟他解释清楚,要看到绿码后才能放行,有的时候因为这个就会闹出一些矛盾。” 在疫情防控常态化的当下,现实空间内的每一个人都由“肉身人”转变为“数字人”,不同的个体对这种携带着“健康码”的自我身份认知会持有不同的理解和态度,集中反映为两种状态。
(一)身在,即我在
“身在,即我在”肯定了技术身体与主体之间的直接联系,体现在物质身体与技术身体之间的连接与互嵌上。个人以物质身体的状态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物质身体是个人产生知觉与行为体验的直接对象,技术身体是肉身的一种符号化的呈现。
一方面,“绿码”“黄码”“红码”是由物质身体转化而来,它能将物质身体中不易察觉的内部特征外显化,健康码便成为个人身体健康状况和身体接触风险的数字化表征。具体来说,绿码表示身体健康无风险;黄码表示身体健康状况不确定且有一定接触风险;红码表示身体健康出现问题或是有重大接触风险。而在评估接触风险时,健康码的赋码原则有三个维度:一是在疫情风险区的出行频次及停留的时间维度;二是不同疫情风险程度的空间维度;三是与密切接触人员的接触状态的人际关系维度。这就意味着,技术身体的生成依赖于物质身体在现实空间的停留时间、运动轨迹与接触距离。技术身体总是依附于物质身体,不可能脱离物质身体而独立存在,技术只有在与身体的关联中才具有其意义。
另一方面,“绿码”成为衡量主体合理存在性的重要标尺,对物质身体的确认需要借助“绿码”的证明。社区居民H提到,“出示健康码必须要带着手机,有的时候可能会忘记带了,出行就会受到限制,只能再返回家中拿到手机才能出去。”社区居民D说,“有一次外出购物,因为手机突然连接不上网络,没法出示健康码,就没有办法进到超市。” 在这种情况下,个体的物理身体被以健康码的形式转换为数据身体。如今在几乎所有的公共场所中,“健康码成了对持码主体的身体合法性的唯一确认,甚至在很多时候这种对数据身体的认可超越了与主体之间的真实联系,健康码成了比现实还‘真实’的存在”。(9)吴静.从健康码到数据身体:数字化时代的生命政治[J].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7(01):8-15.据防疫人员A介绍,“每天往返于LT社区的一个小区的人流量大概在900人左右,他们在进出社区时都会主动出示健康码配合查验,不能出示健康码的人数大概在20人左右,大多是没有与家人同行的老人和小孩。”这说明,在日常生活中,绝大多数居民已经将健康码视为出行必备的技术工具,每天进出社区需要出示健康码的行为已经成为其日常生活中的一种重复性实践。保罗·康纳顿曾提出过“身体记忆”的概念,即人们依赖身体的实践去“以言行事”,利用操演的方式将一套行为模式熟练于心,沉淀在身体表达之中,期待下次的唤起和使用。(10)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M].纳日碧力戈,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5社区居民选择主动配合“验码”,也意味着“出示健康码”的行为已经变成一种习惯并且编码到其身体记忆之中。
(二)身在,非我在
“身在,非我在”则否定了技术身体能够完全取代人的主体性,持这种态度的民众往往认为物质身体与技术身体之间存在着矛盾,行为上的反抗与冲突则是其表征。在疫情期间,因拒绝出示健康码而做出扰乱公共秩序的案例层出不穷。防疫人员F说,“经常会碰到有些人有急事,匆匆忙忙就要进社区。喊他出示健康码,他就很不耐烦,甚至有人会拒绝出示健康码,我们就会对他劝导,严重的还要进行批评教育。”然而这种现象绝非个例,以百度搜索引擎为例,在搜索框输入“拒绝出示健康码”的关键词,选择“媒体网站”资讯,共得到相关资讯273篇。另外,在微博中检索与“不出示健康码”有关的讨论,共得到24个相关话题,网民的评论量达到4140条。对网民讨论话题中的高频词进行统计(图1)所示,网友讨论内容多聚焦于“拒绝出示健康码”的发生地点、行为人及造成的影响等,其中发生地点多为“公交”“超市”“商场”等公共场所,行为人有“老人”“大妈”“乘客”等群体身份,造成的影响包括“打人”“拘留”“开除”等行为。媒体对于“拒绝出示健康码”事件的大量报道,反映出了一部分个体对出示健康码的要求产生了抗拒的心理,这在本质上是主体对物质身体在场不能得到认可的一种反抗。为了证明物质身体存在的合理性,他们甚至会做出一些过激行为。
图1 网民讨论话题中的高频词云图
在健康码的传播过程中,同样也存在过度关注技术身体而忽略物质身体的情况出现,他者对于技术身体的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物质身体存在的意义。防疫人员B表示,“每次在查验健康码时,我们基本上看到‘绿码’就会放行,很少会非常仔细地核实持码人的身份。这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只要确认了‘健康码’就可以通行,而且如果每次都要仔细检查的话,时间上也来不及,更容易造成入口拥堵,给大家带来更大的麻烦。”
与之相似的另一种情况则是,25%的受访对象表示,自己在出示健康码时,有使用过“绿码截图”来节约时间。社区居民C说,“我经常会把绿码截屏成图片当作手机屏保,这样可以节约打开健康码应用的时间。”在使用“绿码截图”时,技术身体丧失了其真实的表征意义,但却仍能证明物质身体的存在或健康状态。这种技术身体与物质身体“虚假”的反映关系表明,长久以来物质身体是对个人唯一且真实的表现符号,但健康码的出现则意味着技术身体能够通过另一种方式建构起个人的身体存在,它打破了曾经物质身体的一元维度,多元维度下身体的真实性开始受到威胁。因此,反观物质身体,它仍是证明个人存在的最可靠和最有效的方式。
三、技术身体对社会交往的重构
约翰·奥尼尔认为,生理身体和交往身体构成了人类的两种身体形态,前者是作为生理性的身体,是我们存在和活动的根本,是人存在于世的本体,后者是处于社会中的人与他人互动的媒介,是具有“交往性的身体存在”。(11)[美]约翰·奥尼尔著.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M]. 张旭春,译. 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3.在他看来,生理性的身体,即具有生理特征的物质身体,不具有社会交往功能,仅体现了身体的生物性特征,交往性的身体才是个体参与社会交流互动的存在,交往性的身体则代表了社会群体对个人身份的认同。而健康码对应的技术身体,则对奥尔尼的观点提出一种挑战,因为它不仅使人类的物质身体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社会交流,还通过构建新的社会身份认同体系,重构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模式。
(一)物质身体的主动展示:“绿码”可社交
健康码通过展示物质身体的生物性特征和行动轨迹,成为个体参与社会交流的准入证明。一方面,社区工作者B表示,“现在是疫情防控的关键时期,在进入公共场所前,任何人都必须要出示自己的健康码,这是为了他人和家庭负责,也是为了这个社会负责。”物质身体的生物性特征与健康直接相关。过去,它由个体自身感知并决定是否向外界反馈,作为一种私密信息,在人际交流中个体对物质身体的健康状况具有决定性的主动权,通常不会主动向他人分享,除非在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严重异常时,才会选择性的主动告知某些人,家人、医生是首选且常见对象。另一方面,物质身体的行动轨迹也属于个人隐私的范畴,它体现了人们在不同地点的运动、状态以及社会交往的范围,不会与个体的交流直接联系。此时,物质身体是一种被动展示的客体,并不直接参与社会互动。
而随着健康码的出现,物质身体的生物性特征及行动轨迹,以数据化的形式呈现在技术身体中,其展示的范围也由个体扩展到整个社会层面。健康码的意义不仅体现在物质身体间的互动,而且还体现为社交中符号意义层面的互动,即个体与其他社会成员在互动过程中对意义的共享、理解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关系建构。(12)朱亚希.传播与身体的互构与互嵌:“移听”行为中的身体三重性研究[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21,43(08):79-83.在新媒体时代下,全球范围内传播的新冠肺炎疫情,促使人类作为命运共同体的交往方式呈现出技术导向的新特征。从个体层面来看,每个人与其他社会成员的交流互动必须建立在确定双方“身体健康”的前提之下,健康码就是一种重要且便捷的评判标准;从社会层面来看,健康码则逐渐演化为人们寻求生理健康的意义共享体系。正如个体在进入社会公共空间时,会通过主动展示其健康码以获取参与社会交流的资格。社区居民E表示,“我在需要和别人交流时,都会主动展示自己的健康码。特别是有一次我打完疫苗,健康码会出现金边,这个时候我也想看看其他朋友的健康码是不是也是这样。”社区居民F也表示,“出示健康码可以证明我自己是健康的,所以也想让对方展示,这样能够确认双方的安全。”这时个体之间产生交流互动的前提已经转向对物质身体的关注,物质身体也通过技术身体的表征,直接参与到社会交往的初期阶段中。
(二)技术身体的强势参与:“红码”阻断社交
健康码创造的技术身体正在从一种特殊时期的“通行证”演化为群体进行身份认同的日常标准,成为“处于社会中的人与他人互动的媒介”。健康码剥离了个体的性别、职业、地位等因素,重构了以“身体”为中心的社会身份认同体系。一方面,个体对于健康码的审视,将影响他与其他个体进行交流互动的意愿。如果个体一旦发现自己的健康码变“红”,基于道德层面的约束,大部分人都会自觉遵守防疫规范,选择居家隔离或是集中隔离。另一方面,如果有部分人选择无视健康码的制约,可能将会面临处处出行受阻、妨碍公共安全等制度性的惩罚风险,甚至会迅速恶化为来自社会群体的舆论监督和具有敌意的群体行为。
“在疫情的影响下,人们不但在个体层面萌生了对疾病的恐惧、对身体健康状况的担忧,也从集体、社会层面为自己是否能融入健康的群体而担忧。”(13)杨馨.“后疫情时代”身体焦虑的现象学解读[J].当代传播,2021(04):76-78.社区居民L曾去过疫情高风险区,他这样描述自己健康码变红后的经历:“我的健康码是在2021年11月7日变为‘红码’,当天就收到了疾控部门发来的隔离通知,要求我到指定地点进行隔离。在隔离前的一段时间,我进入公共场合时都会先观察是否需要查验健康码,在和别人交流时,若对方知道我是红码的话,就会非常紧张,并本能地想和我保持距离。”
作为身体的符号化象征,“绿码”“黄码”“红码”成为个体在参与社会交往过程中,进行身份认同和群体区分的评价标准。持有“绿码”者可以正常与其他个体进行交流互动,持有“黄码”和“红码”者将被限制出行,这切断了其在现实空间中与其他个体之间的联系。健康码创造的技术身体以一种更为强势的姿态,“挡”在了物质身体的前面,暴露在社会和其他群体对自我身体的“凝视”之下,这种“凝视”成为一种“巨大的道德监禁”,也成为人们在群体性社会活动中,评价自身与他人的一种强制性的身份标志。
四、技术身体对媒介景观的建构
在疫情防控常态化的当下,谈“码”色变已成为屡见不鲜的社会现象,尤其是作为异常码的“红码”在大众媒介上一旦出现,就会迅速演化为一场媒介事件,吸引大量网民关注并引发讨论,呈现出“景观化”的媒介态势。居伊·德波所提出的“景观”,是指一种被展现出来的可视景象,一种主体性的、有意识地表演和作秀。(14)[法]居伊·德波. 景观社会 [M]. 王昭凤,译.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道格拉斯·凯尔纳在其基础上提出了“媒介景观”,认为媒介景观具备“体现当代社会基本价值观、引导个人适应现代生活方式”的作用。(15)道格拉斯·凯尔纳. 媒体奇观:当代美国社会文化透视[M]. 史安斌,译. 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2.
如今,社交媒体作为人们进行信息传播与交往的媒介平台,有关“健康码”的话题和讨论正在成为“媒介景观”的构成对象。本文以微博平台为例,统计了2021年7月28日至2021年11月8日期间,“微博话题”中与“红码”有关的所有互动话题,最终共得到102条话题和15507条评论。通过整理后发现,从话题类别与情感倾向这两类分析视角出发,将有助于我们对样本的内容和意义展开分析。
表1 话题数据统计
通过图2可见,微博用户对“红码”的讨论话题分为三个类别,警告信息、科普信息和官方通告。第一,微博用户对官方通告的关注度最高,官方通告的内容包括对网上误传信息进行辟谣、发布对红码人员的核查情况等,相关的话题有#官方辟谣无锡市民查出红码逃离#、#江西一地通报一例疑似红码人员核查情况#等。网友在此类话题下的评论,表现出了明显的乐观情感。例如,网友“来日不记”发表评论,“境外回来刚隔离完的都是红码吧,不用太紧张”。网友“荷花池199002”在辟谣消息下评论说,“真是好消息,大家还是注意安全”,网友“ganxidian”在评论中提到“请大家积极配合,一定做好防护”。“挺住”“不信谣,不传谣”“注意安全”等词语在官方通告下的评论中频繁出现。由此可见,包含了“健康码”尤其是“红码”的话题,很容易成为社交传播的舆论焦点,权威机构的及时辟谣对原本包含了负面或消极内容的信息则形成了情绪抵消,两种话语体系共同构成了一幕恐慌/疏导的媒介景观。第二,网民一旦发现“红码人员”就会积极参与讨论并形成警告类话题,包括#广东潮州发现一名红码人员#、#郑州东站出现一名红码乘客#、#在南京发现红码乘公交车可报警#等。与第一类情况不同的是,此类话题的评论整体呈现出一种悲观情绪,评论内容也带有强烈的负面情感倾向。例如,网友“圆圆扁扁妞”在该话题下评论“现在是草木皆兵,有点吓人啊”;另一网友“鱼鱼鱼鱼鱼鱼与你”也评论“这也太危险了,感觉自己岌岌可危”。“可怕”“吓人”“严查”是网友在警告类话题下的评论中,经常出现的词语。不可否认,这类显著情绪化的公众舆论占所有评论总比的47%,接近一半的数字意味着,与红码话题相关的紧张感总是伴随着悲观情绪,而这也是健康码在媒介景观中的主要基调。第三,对科普信息关注和讨论的比例占总量35%,这类话题的内容包括对赋码原则或转码规则的解读,如#健康码变黄变红后如何才能转绿#、#湖南红黄码知识科普#等,这类情绪倾向中立的虽然占比仅为总量的1/4,但它却为当今公共卫生和健康传播提供了新的思路,即如何基于智慧媒介终端,主动设置科普类的健康议题将公众情绪从悲观导向积极。
图2 话题类别与情感倾向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总结出,在社交媒体上,“健康码”及“红”“黄”“绿”这四类文字成为放大受众情绪的语言符号,并由此构成了一种极易成为舆论热点的媒介景观,进而影响受众认知。一方面,健康码将人的身体特征转化为电子媒介中的技术身体,“红码”与红色的颜色特征成为技术身体投射出的一种视觉符号,它象征着病毒的“传染者”“感染者”。社交媒体上这类议题的大量置顶与讨论,更强化了受众对此的负面印象。不可忽视的是,这种视觉符号也侵犯了人的社会化生存乃至人格尊严。人们对“红码”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持码者身体的关注,因此大众对“红码”的出现往往会表现出异常强烈的抵触与反抗心理,而社交媒体基于人们的讨论,也在不断强化着这种视觉符号的负面意义,直接影响了公众的价值判断。虽然,“红码”的持码者也是疫情中的受害者,理应得到社会关怀与妥善看待,但大众对于“红码”持有者的态度更倾向于窥探、围观甚至是指责心理,所以“红码”持有者被网络“污名化”的现象时有发生。例如2020年12月6日,成都卫健委公布新冠肺炎确诊病例,让一名20岁“红码”女子成为了舆论焦点。“这名女子主动如实地向当地疫情防控部门报告了自己14天行动的轨迹。这本是一个配合疫情防控工作的行为,却因这名女子在此期间曾去过多家夜店,让她站在了网络暴力的风口浪尖上。对感染病毒的她来说,无疑是双重伤害。”(16)16成都20岁女子感染病毒被“网暴”:究竟是谁有问题? [EB/OL].(2020-12-10)[2021-11-01]. 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10342013.另一方面,健康码与人的身体产生了直接联系,社交媒体中对“红码”的曝光,威胁到了个人身体的安全问题,容易放大受众的情绪。中国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社会心理学研究中心发布的《疫情防控与社会心态的变化》调查显示,在疫情出现到发展的过程中,社会情绪经历了一定的波动,从民众情绪体验调查来看,“担忧”和“恐慌”是民众最突出的情绪表现。(17)社科院调查丨疫情防控与社会心态的变化[EB/OL].(2020-01-31)[2021-11-01]. https://m.21jingji.com/article/20200131/herald/10825f79ed99d46b50e510625fa7ac00.html.在对微博上“红码”互动话题相关评论内容的梳理中也发现,有47%的内容呈现出受众悲观化的情绪。在社交媒体上的虚拟空间中,受众摆脱了地理空间的限制,获取到了来自各个地区与“红码”人员有关的信息,原本在现实生活中不易接触到的群体,突然高频率地出现在社交媒体中,难免引起受众的紧张与焦虑。再者,由于社交媒体的匿名性,网民在社交媒体上参与讨论时,更容易被虚假信息误导。据北京师范大学网络法治国际中心统计,自2020年1月22日至2月8日,警方通报的涉2020新冠肺炎网络谣言共167件。(18)涉2020新冠肺炎网络谣言处罚一览 [EB/OL].(2020-02-10)[2021-11-01].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5927048.在大量的网络谣言面前,如果网民缺乏正确理性的思考,就会在与其他网民的交流互动中,形成认知冲突与意见极化。媒介对“红码”的集中呈现,更容易误导受众对于实际接触风险的认识,从而更加放大其悲观情绪。
五、结语:从健康码到综合码/便民码
随着疫情逐步得到控制和城市疫情常态化管理,健康码的功能与内涵也在不断得到扩展,譬如目前“武汉战疫”健康码已融合医疗、社保、交通、教育、旅游等133项常用公共服务。技术身体正在不断嵌入物质身体中,两者的融合与对抗依然持续并不断塑造着新的身体实践。随着“健康码”逐渐发展成为“综合码”或“便民码”,在现代城市智能化管理趋向下,人现身于现实与虚拟融合的生活环境,在场或离场、技术与物质身体的取代或换位等关系始终处于博弈的状态下,如何实现人与人、人与自我、人与社会的高效沟通、意义传递以及自我身份认同,将是未来探索和实践人与身体关系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