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儒林外史》三次“名士”聚会看乡原现象

2021-02-09冯艳如

关键词:儒林外史儒家文化

冯艳如

摘要:《儒林外史》中莺脰湖边、西子湖畔和莫愁湖上的三次假名士聚会,若从假名士的道德残缺、生存空间以及存在价值三方面剖析儒家文化体系中的乡原现象,可知乡原现象既有时代性,又是儒家文化体系中的必然。此外,道家文化同样因被庸俗化的命运而存在乡原。乡原伴理想而生,又具有现实根源。破除乡原必须从人的精神和现实世界两方面着手,既要建设良性的社会秩序,又要培育人的文化传统和精神追求。

关键词:《儒林外史》;乡原;假名士;儒家文化

士阶层是中国古代社会的精英阶层,在社会历史发展中起着重要推动作用。儒家文化占据着中国古代文化的主流,对士的精神世界塑造起主要作用,赋予了士应有的文化品格:承当精神与独立人格。“志于道”可以说是士阶层人生不懈的追求,“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随着社会历史的变迁,士阶层也在不断变迁:春秋战国时期游士兴起;秦朝重刑名法术之士;汉朝独尊儒术而经学之士兴;魏晋名士玄谈成风;隋唐时期兴科举使平民入士;两宋推崇圣贤之风;明清时期士魂商才和左贾右儒“蔚然成风”,到处是斗方名士、清客和帮闲文人。清代吴敬梓所著《儒林外史》便描绘了明清两代的衰败士风。此书中的“名士”现象鲜活地映射了中国文化中的乡原现象。

一、乡原伴理想而生

“乡原”一词出于儒家典籍。《论语·阳货》中“子曰:乡原,德之贼也”。[1]148《孟子·尽心下》中对孔子所言的“乡原”进行了更为详细的论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1]383-384儒家思想中性有善恶之分,这种用二元对立来看待事物的方法,一方面为人树立了理想追求,另一方面却也产生了乡原。正如老子认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2]28圣贤孔子倡导中庸之道,然世人却在这条路上流于世俗,走向了中庸之道的反面。可以说,乡原现象伴真儒理想而生。

士的精神世界不仅受儒家文化影响,也受其他文化熏陶,道家文化便是中国文化的另一脉流。名士是士的一种,其理想人格中就体现着儒道文化的合力。蔡氏为《礼记·月令》中所提到的“名士”作注:“谓其德行贞纯,道术通明,王者不得臣,而隐居不在位者也。”[3]649若论名士,必谈魏晋时期的正始名士以及竹林七贤等人,这些真名士的风度从刘义庆所著《世说新语》中便见其一斑。嵇康临刑奏《广陵散》,神色不变,风姿清绝,“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4]124;陈蕃礼贤下士,“言为士则,行为世范。蹬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4]3;阮籍行为放诞,不拘于礼法,驱车穷途大哭,母丧期间纵情酒肉,醉后则坦荡卧于卖酒美妇旁;刘伶纵酒放达,在屋中赤身裸体,全然不顾他人眼色,自称“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4]177。再看陶渊明,潇洒自然地过着隐士生活,种豆南山,只求此中真意。从魏晋名士身上可以看出真名士风度在于:蔑视礼教、长于清谈、胸怀大志、淡泊名利、个性独立、潇洒豁达、不惧生死。他们是深受儒道文化影响的智者。

道家思想与儒家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有相悖之处。其一,道家反對儒家道德礼法,认为正是善恶之分才使恶产生,主张绝圣弃智;其二,道家提倡出世,修养虚静之心,而儒家提倡入世;其三,道家主张道法自然,“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5]412,而儒家倡导“文质彬彬”。魏晋名士风流以及好清谈玄理主要体现了对道家理想的追求,可他们心忧天下之情怀也是对儒家理念的践行。另一方面,儒道文化亦有相通之处,如颜回之乐便体现了和道家追求相似的淡泊名利与安贫乐道之精神境界。儒道文化塑造了魏晋真名士,便必然会相应地产生假名士,《儒林外史》对这一群体有浓墨重彩的描绘。

可见,无论是儒家文化还是道家文化,都不可避免地会被庸俗化,产生乡原。就名士而言,儒道文化共同塑造了他们的精神世界。名士中的乡原现象伴儒道理想精神而生,是儒道文化中的浊流。

二、从三次“名士”聚会看乡原现象

(一)乡原为德之贼

儒家文化对乡原持强烈批判态度,认为乡原对道德产生了极大危害。清代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以高超讽刺手法对儒林中乡原现象进行了揭露,其中以莺脰湖边、西子湖畔和莫愁湖上三次聚会为最。

莺脰湖聚会的八位名士是蘧公孙、娄三、四公子、张铁臂、权勿用、杨执中、牛布衣和陈和甫。他们坐在两只船上游湖而行,美酒佳肴尽有。“牛布衣吟诗,张铁臂击剑,陈和甫打哄说笑,伴着两公子的雍容尔雅,蘧公孙的俊俏风流,杨执中古貌古心,权勿用怪模怪样:真乃一时胜会。”[6]90此情景看似是名士风流,可惜却是闹剧一场,娄三、四公子最终闭门整理家务。

杨执中看似一派名士作风,极好看书,在袖口内藏一卷,随处坐随处看。闲来无事,就到稻场上或柳树下坐着,说些看似颇有胆识见地和胸怀的政治议论。娄氏公子将之视为读书君子,并在看了他所作的诗后,更觉其人襟怀冲淡,让人敬佩。杨执中还向娄氏公子推荐了权勿用,说权勿用是“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此乃是当世第一等人。”[6]86但实际上,权勿用是个奸棍,靠骗人过日子,还总厚颜无耻地说“我和你至交相爱,分甚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6]130后因犯奸拐罪被官差带走。在杨执中的蠢儿子偷用了权勿用的银子之后,这二人便彼此不和,权勿用骂杨执中是呆子,杨执中骂权勿用是疯子。丑相可谓显露无遗。张铁臂更是个欺世盗名之徒,嘴上说自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尽显侠肝义胆,更是因好接济穷人,使得自己四处流落,实际上只为骗钱罢了。最后更是借报恩的名义,以猪头做人头骗了娄氏公子五百两银子后不知所踪,后才知此人名为张俊,又在杜少卿处行骗。

再看西湖宴集,是胡三公子、严致中、浦墨卿、匡超人、景兰江、赵雪斋、支剑锋等人分韵赋诗的聚会活动,颇有几分“以文会友”之意,看似十分风雅,但实际并无多少才学。匡超人作为一个新手,现学一下都认为自己写得未必不如其他人。宴会散后,已是深夜,几人走在路上放荡不羁,全然不顾官府夜间规定。醉酒的支剑锋更是在街上口发狂言,“谁不知道我们西湖诗会的名士!况且李太白穿着宫锦袍,夜里还走,何况才晚?放心走,谁敢来!”[6]124不想被上司盐捕分府撞到,看他竟冒戴方巾,还出言不逊,立刻大怒命人将其一条链子绑了。原来这支剑锋是个巡商,而非生员。若问这些所谓的西湖名士图的什么,不外乎是个名而已。在就赵雪斋子孙满堂却差个进士的问题讨论上,众人皆回答中进士是为名,景兰江最后更是故作潇洒说:“可知道赵爷虽不曾中进士,外边诗选上刻着他的诗几十处,行遍天下,那个不晓得有个赵雪斋先生?只怕比进士享名多着哩!”[6]209

至于由杜慎卿、季苇萧举办的莫愁湖大会,虽然品味低俗,表面确是一次风流盛会。梨园子弟皆盛装出席,所演戏剧更是多彩纷呈。到了晚上,几百盏明角灯高高下下地挂在湖上,照耀如同白日。台上歌声时而缥缈似来自远方,时而高亢似直入云霄。城里各行各业的人都来凑热闹,那些做衙门的、开行的、开字号店的有钱人,更是雇了打鱼船,搭了凉篷,挂了灯,撑到湖中来看。看到高兴的时候,一个个纷纷齐声喝彩。莫愁湖大会竟闹到天明才散。[6]205那些取在前十名的小旦,相与的大老爷都甚为得意,因此庆祝了好几天。杜慎卿也从此名震江南。

杜慎卿、季苇萧俊俏风流,又颇有才情,似乎有几分才子名士风度,但其品行实不能堪称君子。先就季苇萧而言,他对不如他的季恬逸多加鄙夷又薄情,对杜慎卿则近乎谄媚。娶了向太爷家王总管的孙女,又在扬州尤家招了女婿。而且厚颜无耻地爱贪便宜,杜少卿搬到南京河房,他便也寻两间来做邻居且要少卿出钱,插科打诨毫无底线,实在是小人行径。再看杜慎卿,家世优渥,富有才情,貌比潘安,因而心性高傲,看不起他人。言谈似乎颇为高妙,情趣高雅,但是近乎做作。他一面娶小妾,一面却对人嫌弃妇人的臭气。他更是推崇断袖之癖,还自以为是地高谈谬论:“千古只有一个汉哀帝要禅天下与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便尧舜揖让,也不过如此,可惜无人能解。”[6]210他办莫愁湖湖亭大会的想法里,也可看出龌龊成分,他专门叫人掩了中门,好让戏子从桥上过,只为好好看他们袅娜形容。其品行之不堪,还在于他算计自己的表弟杜少卿。鲍廷玺向他借银,他以手头拮据为由拒绝,却转荐鲍去找少卿。在他眼里杜少卿就是个呆子,“伯父去世之后,他不上一万银子家私,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几十万似的。纹银九七他都认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6]66

上面这些假名士真切地反映出了儒林中的乡原现象,与世俗同流合污,追名逐利,表面上道貌岸然、风流潇洒,实际却与儒家道德伦理和道家虚静自然相悖。

(二)假名士的生存空间

将上述假名士大体分为两类:一类贫寒,一类富贵。

贫寒类假名士生活艰难,却多因其不踏实生活咎由自取,这可从百姓的评价中得知。邹吉甫说杨执中:“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账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帘看书,凭着这伙计胡三,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6]86至于权勿用,从当地胡子客人口中可知其生活状况:权勿用家在山中,世代务农。他父亲攒了点钱,把他送到村学读书。读到十七八岁去应考,名落孙山后他父亲便死了。之后他继续参加科举,足足考了三十多年,连县考也没有中过一回。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既不会种田,也不会作生意,每天坐吃山崩,把家里田地都败得精光,只能靠肚子里那点墨水在一个土地庙教几个蒙童赚钱过日子。后来有一年“遇着湖州新市镇上盐店里一个伙计,姓杨的杨老头子来讨账,住在庙里,呆头呆脑,口里说甚么天文地理、经纶匡济的混话。他听见就像神附着的发了疯,从此不应考了,要做个高人。”[6]86自此再没学生来他这读书,无以为生的他只能靠在村上骗人过活。在这个客人看来,劝权勿用应考的教书先生是没良心,受到杨执中感发去做高人更是件倒运的事,可见百姓对于八股取士也多少持批判态度。至于西湖那一班斗方名士,潘三認为都是些有名的呆子,“这姓景的开头巾店,本来有两千银子的本钱,一顿诗做的精光。他每日在店里,手里拿着一个刷子刷头巾,口里还哼的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把那买头巾的和店邻看了都笑。而今折了本钱,只借这做诗为由,遇着人就借银子,人听见他都怕。”[6]131这些假名士并没有多少学问,只是读了点书,心中又有科举梦,科举不成,生活潦倒,精神空虚。一方面出于内心叛逆,装模作样地要做高人名士;另一方面也是因所谓的终南捷径,就算无法凭“名士”由头被征辟做官,也可以打着“名士”幌子胡乱谋生。

在务实的百姓眼里,这些假名士是一些呆子,或许是他们不理解这些所谓读书人的精神世界,但更多则是看到了这些假名士的荒谬生活和在潦倒中的无耻求生方式。可见八股取士对本就贫寒的读书人戕害至深。与真名士相比,这些假名士只能作为被讽刺对象。因为他们心中没有坚实的儒家道德信仰,没有安贫乐道的精神境界,没有君子固穷的人格操守,只是被名利所蒙蔽。可是,虽然他们的生存空间在百姓生活中狭小,但在官员及其他名士那里,他们却装出了一点自己的生活出路,那便是与这些人相与。名士纵然没有功名,但好歹有名,名后面自然对应着实,纵然实际情况是名不副实,可是官员们会认为这些假名士有实学,这就成为他们与官员相与的资本,反过来也会加大名声。如四处奔波的牛布衣将他相与的官员和名士都记录在其诗集里。在他客死异乡后,这本诗集巧合之中落入了牛浦郎之手,牛浦郎冒充牛布衣的身份与官员相与,也走上了令人讽刺的假名士道路。这条道路或许不能从本质上改变生活状况,却能勉强维持生存。

富贵类假名士家境良好,但银子也并不足以让其尽情挥霍,他们偶尔也缺钱财,如何满足生活风流之需求?也是通过混银子的方式。比如季苇萧接受荀大老爷接济,去河房住让杜少卿出钱;季恬逸和萧金铉通过选文占诸葛天申便宜,花完钱财后到处赊账等。他们靠自己虚伪浮华的交际圈来混吃等死,可谓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另外,这些家境良好的假名士追求才子气质,附庸风雅,生活风流不羁,也是为名而已。蘧公孙将《高青丘集诗话》刊刻添了自己名字,广发亲戚朋友,赢得了少年名士的美名。他虽好做诗词,用于科举的时文却做得差强人意。娄三、四公子科举失意,愤而回乡,欲效仿战国孟尝君、信陵君广收门客成就名声,为此颇为风雅地举行了莺脰湖聚会。季苇萧的生活态度是及时行乐,到处插科打诨,娶小妾自然也不在话下。杜慎卿则好附庸风雅到连吃食都讲究芬芳淡雅。除了逞风流的莫愁湖高会,书中还写了他这样一段月上雅事:众人在杜慎卿居处欢聚。在月光照耀下,庭院中的牡丹花显得越发精神,那一树大绣球也好似一堆白雪。鲍廷玺在一旁将笛子呜呜咽咽地吹着,一小子则走到鲍廷玺身边站着,一边拍手一边高唱李太白《清平调》,可以说是穿云裂石之声,引商刻羽之奏。饮酒的杜慎卿几人身处此情此景之中,不禁手舞足蹈,颓然醉了。[6]201杜慎卿的才子型气质还表现在追求与众不同,倡个人性灵。即使是一番对断袖之癖的见解,也表现得尤为深情,只求遇着一知己能够与他同生共死。对于季苇萧对他的戏弄,他却觉得他做得不俗而未有责备。这些富贵假名士的放荡风流,在拘泥于科举八股的腐儒看来便是不务正业,如娄三、四公子和蘧公孙引鲁编修不满,被认为奢华高调。总的来说,这些假名士生活无忧,他们附庸风雅主要是一种自我的快乐享受,以此打发无聊日子,同时作为谋名手段。相比较于贫寒的假名士,他们本就出自官宦之家,仕途和生活较为顺利。

从假名士的生存空间中,可以看出假名士存在背后的社会和文化原因,有生活的无奈,也有儒道文化理想的折射。

(三)乡原现象背后的社会希冀

儒道文化作为中国古代文化的两大脉流,已深深融入中华民族每个个体之中。儒家文化为中华民族发展塑造了一批批士大夫。他们在历史上属于社会精英,其身上展现着儒家文化光辉,那就是君子之风。道家文化也同儒家文化一起影响着他们的人格精神、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如苏轼的思想主要来自儒释道三家。正因如此,苏轼的人格性情得到极大丰富,得以成为大文豪,在文学史上留下了灿烂的一笔。所以,中国文学史的璀璨离不开道家文化。

小人儒与儒林之中君子儒相伴随。儒家文化中圣人是万世楷模,以此为标准,致力于塑造人的完美人格。但其中每一条道德标准都需要人用一生来贯彻,做起来是如此之难;而人性中除了天生本性之外更有发展,其变化难以捉摸,做到理想化地引导每个人性情发展也是难如登天,所以产生了许多言行不一者,即伪君子。同样地,在受道家文化影响的世人中,可以做到像老庄一样虚静坐忘、像魏晋名士一样风流潇洒的人也是少之又少,许多人图的是终南捷径,所谓的淡泊名利也只是表象而已。可是尽管如此,纵观历史长河,无数仁人志士构成了时代的璀璨,彰显着民族风骨,儒道文化依然功不可没。对于不可避免的乡原现象,儒道文化在努力避免的同时加以包容。从今天来看,我们对于儒道文化发展中所产生的遗弊,也应该保持一定的理解态度,并用正确标准来严格要求自我。因为外在环境虽对人有塑造作用,但个人主观力量也不容忽视,不然如何产生儒林之中的人生百态呢?

儒家文化讲求积极入世,要求士以天下为己任,实现此人生价值的直接途径便是入仕,所以士人往往将功名作为人生追求。这个人生追求里或许夹杂着个人私欲,但却不能抹杀其崇高的一面,能将儒家文化理念与人性结合,从而为国家培养无数人才,这也不失为一种智慧。道家文化讲求出世,看似与儒家理念相悖,但事实上却为士子提供了另一方精神家园,潇洒淡然的人生态度可以让他们在现实中受挫之后进行自我消遣,找到另一种生活方式。而且,道家和儒家文化在安贫乐道方面可以说是殊途同归,都有着纯粹的道,不沾名利。明清以来,市场经济发展迅速,城市繁荣,市民阶层崛起,商人地位提高,文人与市井联系密切,社会之中逐利之风盛行,时代的变迁必然影响一代人。人的基本需求便是生存,人性中的堕落是在于追求享受,这便使得在一个人心中发生着儒家伦理道德以及道家精神性情追求和个人私欲之间的斗争,世间太多人也只是庸俗之人而已,加上对儒道要义理解错误而走上歧途,难免会德行缺失。

看以上那些假名士,杨执中、支剑锋、权勿用、景兰江等人纵然生活荒谬又没有才学,还充当名士来求生存,但是他们冒充名士的做法却也恰恰反映出他们内心对真名士的向往,他们心中依然存在着理想精神世界,不然何苦将自己的生活弄得如此狼狈不堪。高呼李太白,醉酒夜行这便是对先贤的一种模仿式追逐,只是他们终归无法成为真名士,反落得个哗众取宠的下场。再看娄三、四公子,纵然聚集门客是为扬名,但是这等不计较金钱与身份差距地相待却也不失豪气,一定程度上确有孟尝、信陵之遗风。虽科举失利,对政治时代的牢骚中多夹杂个人情绪,确也是人之常情。在杨执中事件中,对盐商欺压读书人现象多有不满,也可窥见其心中的忧国情怀。再者,娄三、四公子被人所骗,也由于自身心性单纯,可见其温文尔雅的君子之德。最后,再看杜慎卿,他可以说是才子型假名士的代表。他追逐名利又心思深沉,算计自己表弟,附庸风雅多有做作,还有断袖之癖。可是从中一可以看出他敢于追求与众不同的个性,这与明清高举性灵的时代风气有关;二可以看出他心中有对风雅的追求,月下吟诗赏乐,是儒道文化塑造人性情的一种精神方式。杜慎卿没有脱离出儒道体系,只是偏离了儒道文化的正统轨道。

《儒林外史》通过上面这些假名士和真名士的交杂,纵然儒林人生百态,却也演绎出了一个时代繁华。无论是真名士、假名士,还是与官员之间,他们彼此可以随意相与,离不开儒家文化中“君子和而不同”“诗,可以群”“以文会友”以及道家文化中“道法自然”“无为而治”“虚其心”等观念的影响,也可见那个时代人性情中的淳朴与热情以及對读书人的尊重,有其文明意义。莺脰湖边、西子湖畔、莫愁湖上的三次聚会,虽无法摆脱名利动机,可也折射着儒道文化光辉;虽是浮华铺张,却也给百姓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显示了时代的安宁兴盛;而且扬名的同时也唤起了众人心中的美好向往,为后人学习的楷模。当时代真正走向衰微后,这些假名士之间的聚会相与,也为后人所追念。

三、乡原破除之尝试

乡原现象从古至今一直广泛存在于社会历史中,对社会和个人的发展产生了极大危害,然而具体看乡原之人,又可以发现其令人同情和理解之处。总而言之,对于乡原现象应持批判态度。那么乡原现象究竟能否根除?或许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就我个人而言,出于人性与社会现实的考量,我本持悲观态度,认为破除乡原很难,甚至于不可能。但是理性告诉我,社会之黑暗现象总会存在,但却不能因为它总是存在,便完全去接受它并做到视而不见,这不仅很可怕,也不符合社会以及人的发展规律,存在的价值意义也将出现危机。正因社会及人的复杂性,才会有所谓理想的追求,生命也变得有意义。所以,不能因乡原难以破除,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反,更要积极地去消灭乡原,追求理想人格,从而为理想社会的实现而努力。

一从儒家道德理论角度寻求破除乡原之法。孔孟先贤既指出乡原的存在及危害,必然也在儒家文化体系中力求消除之。孔子曰:“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1]383孔子认为只要坚持君子正道,使一切事物正常发展便可以抵制乡原。其实,破除乡原首先要能够识别乡原,乡原经常与中庸相混淆,追求中庸之道的人若心志不正,便会流于乡原。所以,搞清楚中庸与乡原的区别,也有利于在理论上破除乡原。中庸讲求因地制宜、因时而变,但有着需要坚守的原则,便是君子正道,明辨是非。孔子做到了中道而行,成为孟子最为推崇之人,孟子其次认可狂狷之人,“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而最恶乡原。态度对于人和事物的存在与发展来说至关重要,孟子对于乡原便亮出了坚决消灭的态度。孟子养浩然之气,气大而刚,坚守性善论,而且善于雄辩。正因战国时代混乱,孟子才不得不强硬地举起儒家大旗来力争儒家在那个时代的一席之地。所以,对待乡原,必须坚守是非原则,有所为有所不为,揭掉伪善的面纱。

二对比魏晋真名士与明清假名士,找出假名士产生之缘由。魏晋时期虽盛产真名士,但也有名士末流,可以说是假名士,而且数量不少。正如《儒林外史》中描绘了明清假名士的普遍化一样,其中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便是这些假名士面临着生存困境,现实把他们打磨成了“老油条”。魏晋真名士,如嵇康、阮籍等,皆有着富贵身份。进而相近条件看《儒林外史》中同样吃喝不愁的假名士,二者区别在于魏晋名士好清谈,有着极高的文化修养和哲思能力,而《儒林外史》中假名士缺乏这样的智性,所以他们的交流就是低俗的闲话家常。因此破除乡原,必须努力提高个人素养,培育智性。当然,二者区别不仅限于此,其背后有着深层而广阔的社会原因,这将联系假名士的生存困境在下面论述。

三就明清社会现实而言,明清大一统局面走向强化,君主专制也逐渐走向巅峰,社会表面虽一片太平,然而却是趋于停滞。科举制度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给士人提供了一条实现理想之路,而仅仅是作为一条谋生之路存在。更何况绝大多数人会名落孙山,他们又无谋生之技,只能游荡在社会的缝隙中生存。加上科举制度采取八股取士,极大地破坏了文化传统,消泯了士人的文化意识和自主精神,这是使假名士没有真才实学,智性低下的重要原因。此外,高强度的君主专制扼杀了社会的生命活力和创造力,市场经济发展逐渐使社会形成了逐利之风,使士风日下。这些都是造成明清假名士無文化节操,只能在无聊中附庸低俗风雅或借此到处混口饭精神现状及生存现状的原因。相比之下,虽然魏晋时期天下混乱,名士因生存境况如临深渊,讲求保全自身,但是社会充满活力和创造力,追求个性解放。名士也有一种天下情怀,才可以感受到现实与理想冲突下的苦闷,而明清假名士内心是空虚的,充斥着无聊。总而言之,破除乡原,依赖于良性的社会机制,这需要政治和经济上的完善。

四从哲学方面来剖析人性,人可以说是一切的根源,解决任何社会问题都离不开对人的研究。在康德哲学中,把人作为有限制的理性存在者,这个限制便是人在物质现实世界中的存在。康德追求纯粹理性,这样才能达到人性至善,这需要人做到自律,而非他律,需要人培养坚强的自由意志,从而构筑起心中的道德律。其实这与孔子的道德理论体系有相通之处,但是这样纯粹的理性精神世界只能适用于极少数人,所以儒家文化必须与政治力量结合才可以得到推广,而政治力量的目的在于巩固统治,这就使得儒家道德力量显得弱势并逐渐产生弊端。显而易见,这使得“博雅、功令之间有一个内在的两难:不以‘利’导‘义’,‘义’不得普及性的信奉;以‘利’导‘义’,人们自然趋之若鹜,然‘义’已变味。”[7]158可是,也不得不说这是儒家的聪明且无奈之处,因为人性的驱动力是欲望,这生而就有,正如叔本华将无穷尽的欲望无法满足视为人生的痛苦之源。这样看来,似乎人永远在现实世界中挣扎,人性之光辉以及社会之希望又何在呢?那便是人是一种理性动物,有着形而上的需要。物质和精神并不截然分离,精神世界也并非只存在于受教育者中,而是每个个体中,因此,现实世界才会闪烁生命的光明。我认为,人文教育便可以作为破除乡原的方法之一,正如萨特的存在主义文艺观认为艺术召唤人的自由,亦如海德格尔喜欢的诗句:“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8]416

综上所述,《儒林外史》托明代社会现实而实际反映清代社会,其中的乡原现象体现了一定的时代性,这与明清时期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经济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此外,乡原现象是儒道文化体系中不可避免地存在,是崇高伦理道德与精神追求和人天性中私欲相摩擦的结果。儒道文化以对立统一的态度来看待乡原现象,有其包容和人性化的一面,也是儒道文化可以成为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一个智慧策略,结果是功大于过。要想破除乡原现象,必须物质和精神两手抓,一方面努力建设良性的社会秩序,另一方面重视培养人的智性和德性,建立正确的文化传统。

参考文献:

[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2]任继愈.老子新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 [汉]郑玄注,[唐]孔颖达正义,吕友仁整理.礼记正义(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刘义庆著,沈海波评注.世说新语[M].北京:中华书局,2007.

[5]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3.

[6]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7]胡益民,周月亮.儒林外史与中国士文化[M].安徽:安徽大学出版社,2005.

[8]马新国.西方文论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猜你喜欢

儒林外史儒家文化
儒家文化与我国文化建设研究
单宝塔诗
儒家文化助推核心价值观培育
《儒林外史》中的家庭伦理理想论析
从《儒林外史》来看明清科举制度
《儒林外史》中“土仪”一词考释
浅析《儒林外史》中的人物形象和讽刺艺术
儒家文化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培育
基于儒家文化下的产品设计探讨
儒林中的“美”与“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