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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对黑格尔世界历史中自由观的扬弃

2021-02-09苗贵山王婧然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 2021年22期
关键词:世界历史市民社会自由

苗贵山 王婧然

【摘要】黑格尔以其独特的精神辩证法,把自由理解为自我意识的现实性发展到客观精神环节的个体的欲望着的绝对意志自由。以法国大革命所诉求的个体自由为标志的资产阶级社会所开创的世界历史还不是完全的现实,需要向前行进,最终实现与自由的自我意识的普遍性具体统一的新形态。马克思扬弃了黑格尔的世界历史中的自由观,以现实的人及其现实的物质生产运动来代替黑格尔的自我意识的运动,强调资产阶级市民社会所造就的世界历史及其自由原则还必须完全向共产主义转变,唯有如此,才能消灭资产阶级雇佣劳动制度对劳动的奴役,从而实现普遍性的个体自主性劳动的自由权利。

【关键词】 自由  世界历史  市民社会  共产主义

【中图分类号】 B024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1.22.015

针对鲍威尔把犹太人的解放归结为在“所谓普遍人权中得到典型的那种最‘自由的人性’”的抽象的理性主义的“批判”做法,马克思与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指出:“黑格尔曾经说过,‘人权’不是天赋的,而是历史地产生的。……而‘批判’关于人权是不可能说出什么比黑格尔更有批判性的言论的。”[1]这里所说的黑格尔曾说过的自由(人权)的历史性产生,指的是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过程中自由(人权)观念的普遍性确立。马克思在承袭黑格尔的自由的世界历史性生成与发展思想精髓的同时,以现实的人及其现实的物质生产运动来代替黑格尔的自我意识的现实化运动,把自由理解为生产力与交往方式的矛盾运动到资产阶级市民社会这一现实形态走向成熟并与之相适应的历史性的观念形态。但是,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的市民社会、政治国家并不能够实现人类的普遍的自由,唯有消灭资产阶级雇佣劳动制度对劳动的奴役,才能实现普遍性的个体自主性劳动的自由权利。

黑格尔对世界历史中自由的阐释

黑格尔对自由的世界历史性阐释集中体现在《精神现象学》与《历史哲学》中,认为自由是“精神”潜伏于自身的本性,它借助人类的热情与特定民族精神在现实性的世界历史行进中,通过意识、自我意识、理性、精神、绝对知识的逻辑演进,最终达到自由的自我意识的合理性的状态——作为道德全体的理性国家伦理的实现。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以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眼界,把法国大革命所追求的绝对自由看作自由的自我意识经历了“理性”环节而发展到“客观精神”环节的产物。而自由的自我意识的生成,依赖于意识的现实性原则,它首先要依靠自身的内在冲动并通过满足需要的劳动来实现自己,因而,个体的自我意识遵循占有感性世界(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快乐原则这一心的规律,与此同时,个体心的规律的实现是在个体间相互满足需要的劳动中所形成的普遍性的秩序中完成的,由此,个体的自我意识彼此得到承认并服从外在的普遍秩序(人与人的关系)。于是,个体的自我意识在获得自身确定的真理性的基础上发展为理性,并直向运动到伦理世界。然而,当心的规律不断置于现实的过程中,个体的心的自大狂也随之在不断地膨胀,它与普遍的秩序——伦理世界之间产生矛盾或颠倒,因而是意识的疯狂与错乱。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克服个体的自我意识的疯狂,寻找与伦理实体的统一,于是理性环节就必须进展到“精神”环节。“精神”作为活的伦理实体与伦理现实,尽管是一切个体行动的根据地与目的,但是,在其中,伦理精神作为神的规律与作为个体的人的规律之间发生着冲突,伦理实体注定要消失而过渡到个体的法权状态,也就是说,个体性原则的发展意味着个人独立的人格的出现,在这种情况下,精神就作为绝对的自由出现了。但是,以法国大革命为代表的绝对自由实质上是个体的意志自由,它只会假借所有人的意志自由从而把自身直观地理解为普遍的意志自由,但在实际行动中却造成对普遍意志的破坏,既如此,绝对自由就必须要把所造成的普遍意志与个别意志的对立同它自身协调起来,由此,“精神”环节就必须发展到“绝对精神”环节,最终实现自我意识的普遍自由与自我意识特殊自由的统一。

在《历史哲学》中,黑格尔以“世界历史”的眼光来审视自由,把“世界历史”看作“精神”本身潜伏的自由意识在时间与空间中的展开,即经历幼年、青年、壮年与老年的四个时期以及与之对应的特定的民族精神的“改造”过程。古代的东方世界是自由意识的幼年时代,个体没有内心的主观自由,它的道德只是盲目地信仰和服從统治者为代表的实体的精神。希腊世界是自由意识的青年时代,道德印上了个性,但这种个性的道德“还没有净化到自由的主观性的程度”[2]。罗马国家是自由意识的壮年时代,这时候,希腊世界所诉求的抽象的个人的自由意志通过个体间的相互活动变为抽象的普遍性自由,并且个体的目的在实现的同时,其人格也得到了承认。于是,“精神”被驱回到它最内在的深处,即个体内在性生活的现实精神的帝国。日耳曼世界是自由意识的老年时代,“精神”在“教会的帝国”的精神的宗教原则与“世俗的帝国”野蛮的现实性之间对峙的和解中最终得到了完满的成熟。但是,在黑格尔看来,日耳曼世界作为世界历史的完满成熟状态最终出现之前,以绝对自由为原则的法国大革命作为“精神”的新时代标志,是自由(人权)的世界历史性生成的开端,它犹如黎明来临时的壮丽的日出,但又不能普照世界。在黑格尔看来,这种绝对自由是个体欲望着的自由意志,作为个体的永恒的最高权利,只是“我”随意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自由,还不是那征服偶然意志的“客观的自由”[3],它在行动上只能造成否定性的毁灭,个体所行使的“权利”与它应该履行的“义务”没有得到统一,而权利与义务的统一决定于作为道德“全体”的理性国家及其法律的创制。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对作为道德“全体”的理性国家作了详细的论证,强调组织与法制健全的理性国家就是自由的伦理性的具体实现,即自由的普遍性与特殊性之间实现和解,个体生活在自由人联合的伦理国家中。

马克思对黑格尔世界历史中自由观的承继

马克思特别赞赏黑格尔的自我意识的现实性基础上的自在自为性,强调在以自由的自我意识为核心原则的哲学实现世界化——自由的自我意识现实化的同时,世界要实现哲学化——旧世界要被自由的哲学改造。据此,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论证了无产阶级双重历史使命的理论。一方面,他汲取黑格尔自由的世界历史性生成与发展的思想,指出德国的“旧制度犯的是世界历史性的错误”[4],没有达到资产阶级政治解放在人的自由解放程度上所达到的世界历史水平,因此必须推翻这种使人遭受屈辱与奴役的旧制度;另一方面,他指出德国的旧制度是现代国家制度的隐蔽的缺陷,二者都是以奴役人的私有财产制度为原则的。于是,站在世界历史向共产主义转变的立场上,马克思提出,德国人的唯一实际可能的解放就是消灭私有财产制度,从而把世界历史进程中形成的部分的个体的权利发展为普遍的人的真正权利。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充分发挥了黑格尔的自由的世界历史性生成与发展的思想,指出人们是在现有的资本主义生产力所决定的和所容许的交往范围内取得自由的。但是,在资产阶级社会,自由的观念是经济上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的观念,对于无产阶级来讲,自由观念被雇佣劳动制度摧残,雇佣劳动使无产者丧失了活动的自主性,物的关系对个人的统治具有最尖锐最普遍的形式。据此,马克思明确要求无产者必须形成整体的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消灭资产阶级所主导的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这一虚幻的共同体,实现在共产主义的真正共同体中的劳动者自主性的与联合劳动中的发展。

马克思的自由人的联合体思想是对黑格尔的自由的合理性与伦理性思想的继承。早在《〈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中,马克思就对黑格尔的符合合理性原则的伦理国家观给予了明确的肯定,指出共同体就是教育公民组成自由人的联合体,做到共同体的整体生活与个体的自由信念之间互为乐事。尽管马克思在《莱茵报》时期就遇到了对国家法律与私人的物质利益问题之间关系发表意见的难事,在克罗茨纳赫时期已经深刻认识到是以私人利益为核心原则的市民社会决定着应该代表普遍利益的政治国家,以至于在《德法年鉴》时期在深刻洞察资产阶级政治解放的本质的基础上对资产阶级市民社会的利己主义本性作了激烈的批判,但是,他始终坚信国家共同体应该在废除私有财产制度的基础上实现普遍利益与特殊利益的有机统一,这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以及《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得到了一以贯之的强调。也就是说,废除生产资料资本家私人占有制,通过劳动者共同占有生产资料进行联合劳动,在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矛盾关系和解中使每个人在共同体中得到自由全面的发展。

马克思对黑格尔世界历史中自由观的改造

正如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比较费尔巴哈与黑格尔的伦理学时指出的,黑格尔关于伦理的学说就是法哲学,“在这里,形式是唯心主义的,内容是实在论的。法、经济、政治的全部领域连同道德都包括进去了”。[5]与黑格尔不同的是,费尔巴哈在形式上是实在论,把人而不是绝对精神当作他哲学的出发点,但是,在他那里,人只是满足于宗教感情的抽象的人,“不是生活在现实的、历史地发生和历史地确定了的世界里面”[6]。正因如此,历史唯物主义以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来代替费尔巴哈的抽象的只有宗教感情的而没有历史发展的人,以及黑格尔哲学的那种无血无肉的精神及其现实的运动。

如果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还没有明确区分历史与世界历史,那么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已经站在同黑格尔纯粹精神的抽象行动的世界历史观决裂的高度,明确指出:“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不是‘自我意识’、世界精神或者某个形而上学幽灵的某种纯粹的抽象行动,而是完全物质的、可以通过经验证明的行动,每一个过着实际生活的、需要吃、喝、穿的个人都可以证明这种行动。”[7]马克思对历史与世界历史的区分,是以现实的人、现实的物质生产劳动基础上所形成的人与自然的关系(生产力)以及人与人的关系(交往方式)之间矛盾发展为依据的。他指出:“按照我们的观点,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8]正因如此,“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消灭得越是彻底,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9]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正是从生产力与交往方式的矛盾运动出发,对人的自由进展的历程作了神似于黑格尔的唯物主义的逻辑阐释,即从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人的依赖关系的解体,发展到以物的依赖为基础的人的相对独立性的呈现,最终达到共同占有物的基础上的自由人的聯合体的实现。以物的依赖为基础的人的相对独立性就是18世纪以来大踏步走向成熟的资产阶级市民社会这一普遍交往的方式在人格上的表现,它是世界历史形成的标志,其观念形态是自由、平等与人权,现实形态则是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基础上的资本与劳动之间的交换。这种交换在形式与内容上是尖锐对立的,形式上是资本与劳动之间的自由与平等的交换,内容上是资本自由地无偿占有雇佣工人所创造的剩余价值。因此,资产阶级市民社会作为单个人自己的活动扩大为世界历史的活动,越来越成为一种支配市民社会成员的异己力量,其原因在于它把各个人的生存条件、制约性与片面性都融合为社会的两种最简单的形式——私有制和劳动。因此,马克思褪去黑格尔世界历史的精神自觉实现的唯心主义外衣,以黑格尔的辩证法的口吻讲道:“随着现存的社会制度被共产主义革命所推翻……单个人的解放的程度是与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的程度一致的。”[10]这里,“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讲的就是共产主义的实现。这意味着,在马克思那里,以法国大革命所诉求的个体的自由为标志的资产阶级社会所开创的世界历史还不是完全的现实与成熟的状态,它必须向以每个人自由全面发展为目标诉求的共产主义转变,共产主义是世界历史走向成熟的具体形态,而共产主义也只有在世界历史的范围内才能存在与发展。相对于资产阶级政治国家这一虚假的共同体中存在着的人与自然、人与人对峙的现代性历史之谜,共产主义是消灭造成这一对峙的资产阶级雇佣劳动制度而实现人的具体自由的真正共同体,因而是历史之谜的真正解决。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马克思恩格斯视野中的功利主义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FKSB041)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46页。

[2][3]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98~99、421頁。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03页。

[5][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43、243页。

[7][8][9][1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8、196、168、169页。

责 编∕王亚敏

Marx's Sublation of Hegel's View of Freedom in the World History

Miao Guishan  Wang Jingran

Abstract: With his unique spiritual dialectics, Hegel understood freedom as the absolute free will developed from the reality of self-consciousness to the individual desire in the objective spiritual link. The world history created by the bourgeois society marking individual freedom demanded by the French Revolution is not a complete reality. It needs to move forward and finally realize a new form of concrete unity with the universality of free self-consciousness. Marx sublated Hegel's view of freedom in the world history, replaced Hegel's movement of self-consciousness with realistic people and their realistic material production movement, and stressed that the world history and its freedom principle created by bourgeois civil society must also be completely transformed into communism. Only in this way can the slavery of labor by the bourgeois wage labor system be eliminated and the universal free rights of individual independent labor be realized.

Keywords: freedom, world history, civil society, commun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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