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看得见
2021-02-09沈闪
主持人语:
经典化是近年当代文学界经常谈到的话题。事实上,经典是持续经典化的结果,检验经典的一种重要方式,莫过于看它是否得到不同阶层、不同专业背景的读者广泛地阅读。因此,本期起,我们特在《四川文学》上新开“经典的十二种凝视”栏目,意在将专业阅读和社会性、民间性阅读进行立体呈现。本期凝视的经典作家是阿来,阿来拥有持久的文学创造力,他对当代文学的贡献自不待言。新近又逢《尘埃落定》出版20周年,本期特邀青年评论家沈闪分享重读《尘埃落定》的感受;参与社会性阅读的则有《上海文学》编辑来颖燕、诗人阮雪芳等专业人士,有文学专业、计算机专业研究生,也有文员、财务经理、幼儿园老师、农民等等不同行业的十二位朋友。希望我们的努力,能为观察当代文学提供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尘埃落定》是关于时间的文学经典,它不仅好读而且深刻。自1998年首次面世后,便被不同年龄阶段的读者、批评家所关注、阅读和讨论。流光易逝,很多作品盛行一时,多年过去却很少人提及。但时至今日,《尘埃落定》依然是我们讨论中国当代文学所绕不开的重要文本。2020年9月,距《尘埃落定》获茅盾文学奖二十年后,它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再版重印便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明。
一、新与旧
有土司以前,这片土地上有很多酋长,有土司以后,他们就全部消失了。那么土司之后起来的又是什么呢,我没有看到。我看到土司官寨倾倒腾起了大片尘埃,尘埃落定后,什么都没有了。是的,什么都没有了。尘土上连个鸟兽的足迹我都没有看到。大地上蒙着一层尘埃像是蒙上了一层质地蓬松的丝绸。环顾在我四周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埋着头干自己的事情。只有我的汉人师爷和没有舌头的书记官两个人望着天空出神,在想些跟眼前情景无关的事,在想着未来。我把自己的感觉对他们说了。书记官说,什么东西都有消失的一天。(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9月版,第397页。《尘埃落定》选文皆出自该版本,后仅注明页码。)
《尘埃落定》处处体现着新旧更迭,万事无常。只有变化才是不变的,就像引文中的土司一定会代替酋长一样,土司制度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尘埃落定》以麦其土司家族为核心构筑故事,从傻子少爷的特殊视角去审视新与旧、变与不变。在这一过程中,社会卑俗而多变,人心猥琐而混沌。有人说《尘埃落定》是一曲哀婉的田园牧歌,也有人说《尘埃落定》是一首英雄驰骋的悲壮史诗。可在我眼中,它是一种关于新与旧的寻觅,一种置身于漫漫岁月长河中的发掘与感悟,一种坦然面向人生与历史无常的恬静自如的姿态。在写《尘埃落定》之前,阿来长时间关注地方史,研究地方史。对土司制度的思考和对过往生活方式的感悟,被作者赋予小说的形式展现。阿来对土司过往历史的考察,给文本注入一种怀旧情绪。读者在雪地早晨野画眉的声声叫唤中开启故事,在阵阵炮声轰隆中结束故事。作者在怀旧中完结故事,也在怀旧中开始新故事与新篇章的撰写。但与此同时,阿来并未陷入深沉的怀旧情绪中不能自拔,他怀旧而不念旧,在哀婉与批判中完成文本叙事。
“哀婉而不忧伤”是《尘埃落定》的底色。故事开始之时,似乎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不管是麦其土司家族内部父子、兄弟、夫妻之间,还是不同土司之间,抑或白色汉人和红色汉人之间,都不同程度地呈现出平安无事、友好互助的状态。但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发展,不同阶层利害关系间的摩擦和矛盾渐次增多。首先,麦其土司的大儿子与二儿子因王位继承权和女人明争暗斗、反目成仇。二少爷在“傻”与“不傻”之间徘徊,对未来的麦其土司造成了极大困扰和威胁。其次,麦其土司与汪波土司因土地和人民而战乱频繁,征讨不休。再次,宗教内部喇嘛、活佛、新教等各派别因地位高低而互不服气。最后,红白汉人因统治权花落谁家而兵刃相见。上述较为复杂沉重的话题,被阿来独具诗性的语言呈现,使得整个文本充盈着哀婉的气质与“灵动的诗意”(茅盾文学奖授奖词)。在此意义上,周政保独辟蹊径将《尘埃落定》视为一首前后連贯的长诗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尘埃落定〉:人与历史的命运》,周政保,《民族文学》1998年第6期)。如此看来,也不无道理。
在哀婉之外,阿来还对土司社会的等级制度予以批判。索郎泽郎与小尔依属同类人,都是土司二少爷的忠实跟班。孩童时期,索郎泽郎、小尔依与傻子少爷一同玩耍,在雪地里嬉戏打闹。这表明索郎泽郎等人起初并没有身为奴隶的自我认知,同时也从侧面显示出“我”的“傻气”——对身份等级的忽视。正是这次雪地放纵地玩耍,被当时的社会制度视为行为的越界。很多时候,我们只看到索郎泽郎等作为下人的越界,却无视了傻子少爷作为主子的越界。下人与主子的行为越界,所带来的直接后果是索郎泽郎等人被捆在柱子上接受鞭笞。“辖日”不同,待遇可谓天差地别。这直接表现在,同样做出越界行为的傻子少爷却毫发无伤。与身体上的苦痛相伴随的还有后天的规训,即精神上的压迫和洗脑。以土司太太为代表的掌权阶级,将被管辖的百姓视为奴隶,唤作牲口,并且无时无刻不向人们灌输此种思想。在等级社会中,主子与下人的不同处境可见一斑。《尘埃落定》虽然涉及藏民族的各个方面,如历史、政治、宗法、民俗等内容。但阿来并非面面俱到地呈现在文本中,也没有向读者阐述某个具体观念,而是通过土司二少爷的眼睛对藏族土司的社会制度进行言说。批判中有思考,思考中暗含哲理。
关于新与旧,关于现在与未来,书记官翁波意西的看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说,“凡是有东西腐烂的地方都会有新的东西生长。”(第432页)相信不少人在看完《尘埃落定》后的很多时刻,脑海中都会反复回荡着这句话。是啊,凡是有腐烂的地方定会有新东西破土发芽。推动社会前进的车轮,并不会因为战争、制度、个人荣辱等因素而停止不前。某种程度上,《尘埃落定》是“我”借傻子之口向广大读者打开自我心扉的心灵史,是一本见证土司制度消亡全过程的日记。当我们再次回到文本中,重新审视《尘埃落定》时,会发现作者的思想与感悟被不同程度地赋予到小说的主人公身上。一方面,他与日夜变动的社会现实既有心灵上的感应,又有超前性的预言感知。另一方面,因愚傻的自我定位,其日常行为又与社会变化有相当遥远的距离,这使得作品深具直击人心的穿透力。此外,二少爷和翁波意西看似两个极端,却在很多方面相通。他们实为一个人物的两个方面,分可独立合则成体。
对阿来自身而言,新与旧或许还有其他含义。《尘埃落定》完稿后,阿来离开了家乡。在与李敬泽对话时,他说,“写完这本书,我离开故乡就更有勇气了。因为我俩至少是和解了,或者是两清了,那些纠缠都放下了。”(《阿来对谈李敬泽:二十年后再看〈尘埃落定〉》,凤凰网,2020年10月15日)《尘埃落定》的完成,意味着阿来在空间上与旧的生活和以前的自己告别,也意味着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从此,家乡为故乡。但这并非意味着阿来斩断了与家乡的情愫,反而因《尘埃落定》与家乡藕断丝连,相互牵绊。在他乡怀念故乡,从历史看现实,别有一番滋味,也别有一番情趣。
二、结构与解构
刀子,锋利的刀子,像一块冰,扎进了我的肚皮。不痛,但是冰冰凉,很快,冰就开始发烫了。我听见自己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我听见店主朋友哑声对我说再见。现在,上天啊,叫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神灵啊,我的身子正在慢慢地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干燥的,正在升高;而被血打湿的那个部分正在往下陷落。这时,我听见了妻子下楼的脚步声,我想叫一声她的名字,但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了。上天啊,如果灵魂真有轮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这个地方,我爱这个美丽的地方!(第461页)
《尘埃落定》的结构形式历来为研究者所称道,作者使用了鬼魂叙事的技巧策略。上述引文出现在故事的结尾,较为形象地描述了土司二少爷生前最后的画面。傻子“我”被复仇者用刀刺死时,他用较为魔幻化的口吻描述了自己灵魂出窍的场景:“神灵啊,我的灵魂终于挣脱了流血的躯体,飞升起来了,直到阳光一晃,灵魂也飘散,一片白光,就什么都没有了。血滴在地板上,是好大一汪,我在床上变冷时,血也慢慢地在地板上变成了黑夜的颜色。”(第461页)此时,读者才恍然大悟,故事讲述者竟是躯体已逝的鬼魂。阿来巧借鬼魂之口向我们讲述了嘉绒藏族土司家族的整个衰亡历史。实际上,在杀手来找二少爷报仇之前,他已经有非常强烈的预感,“我的命来敲门了”(第460页)。但他却未做任何防御措施,还找借口把妻子塔娜支开,并用激将法挑逗复仇者内心深处的仇恨火焰。因果循环,命运往复,苍凉而又凄楚。作者从小在浓郁的苯教氛围环境中长大,这对《尘埃落定》多少有点影响。阿来对魂灵崇拜的观念信手拈来,独特的叙述立场给《尘埃落定》穿上了一件诡异、怪诞、阴森的外衣。某种程度上,《尘埃落定》可视为文化亡灵的回忆。她仿佛由一粒粒细小的尘埃组成,自由自在地飘飞、翻转、坠落。当读者再次浸润在阳光的照耀下,便能非常清晰地看见尘埃跳动飞跃的身影。《尘埃落定》以这样一种新的小说形式,带给读者全新的阅读体验。
一定程度上,文学作品的结构样式是写作者神游心灵空间留下的外部痕迹。既参与了历史进程又旁观了历史发展的二少爷或“我”,成为具有多重含义的小说艺术形象。一方面,他是疯傻、略微神经质的傻子形象。另一方面,他又是大智若愚、机锋内敛的智者形象。作者对二少爷形象的选取,极大程度上将一般视角无法准确描绘的社会现实与历史故事进行融合,从而消解了其他叙述方式的可能性。小说中带有传奇与神话性质的傻子形象,表现了阿来与常人不一样的历史感及其对生命的独特感悟。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坛,除《尘埃落定》的傻子少爷外,还有贾平凹《秦腔》中的疯子引生,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中的行魂等人物形象值得关注。带有独特历史感与现实感的傻子少爷、疯子引生、行魂等人物,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人物长廊。中国当代作家对非常态观察视角与叙写视角不约而同地予以关注,这或许不是巧合。《尘埃落定》《秦腔》《我的丁一之旅》等作品不仅呼应和承继着中国的新文学传统,而且还吸收、借鉴了一些外国文学的表达策略。
阿来通过“我”的视角建构了《尘埃落定》特殊的文本形式,在此过程中也表现出时间、血缘和文化身份的超越性。而这种超越性增强了对民族历史和传统文化精神的质询,反过来又对《尘埃落定》的文本体式造成了解构。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从时间上看,叙述时间和故事时间并不完全等同,它们之间有一定的落差。因为土司二少爷在故事中拥有双重身份,他不仅是故事的参与者还是故事的讲述者。魂灵“我”的叙述时间与故事真正发生演绎的时间并不完全符合,历史变迁轨迹便在这两种时间的错位、碰撞、交锋中逐渐清晰明朗起来。其二,从血缘上看,麦其土司家的二少爷能把不同血缘系统的汉藏两民族与麦其土司的政治权力需要相结合,并为己所用。其三,二少爷最后坦然死在仇人刀下,并未将自己限于“归顺”或“反抗”的困境中,衬托出他在文化身份选择中具有超越性的一面。在阿来《尘埃落定》所潜心构建的历史世界中,处处充满权力与爱欲,智慧、愚蠢、真假、伪善、美丑好像都是颠倒的。精神和智力正常的人在权力与利益的争夺过程中,反而变得不正常。翁波意西本是正常人,卻成为权力王位之争的牺牲品。自从进入麦其土司领地并在此长期生活后,他经常关注别人很少触及或不愿、不敢思考的问题。翁波意西命运的悲剧性就在于他拥有一定程度的超前思维,但嘉绒藏族土司制度却不欣赏这样有大智慧的人。翁波意西也因此两次被割掉舌头,最终命丧黄泉,悲壮地走完自己的一生。
文本内容被附着于形式体制之上。小说中一次次看似无果的明争暗斗,却走向了死亡的道路,意味着土司农奴制度逐渐被解散并退出历史舞台。表现在小说中,被“我”这一视角所构筑的文本形式,也时刻处于被解构的危险之中。我们知道,阿来身上同时流淌着藏族与回族的血液。不同民族通过不同的语言和文字,表达自己,展示自己。自然,阿来也不例外。因混血儿的身份,他熟悉不同的语言并时常游移其间。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种游移何尝不是一种没有归属感的流浪?正是在不同文化间的徘徊与流浪,培养了阿来对现实、对人生、对文学最初的敏感。这些敏感触碰到阿来柔软而深邃的内心,并将之表现在文本结构与解构之间。
三、现实与历史
叔叔死后,时间又变快了。一件事情来了,另一件事情又跟着来了。时间,事情,它们越来越快,好像再也不会慢下来了。(第386页)
翁波意西口里还有舌头时,我问过他历史是什么。他告诉我,历史就是从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学问。我说,那不是喇嘛们的学问吗?他说,不是占卜,不是求神问卦。我相信他。(第348页)
时间是理解《尘埃落定》的关键词,它通过现实与历史的更迭加以呈现。在阅读《尘埃落定》的过程中,我们能领会到作者对时间的深刻感知。透过字里行间的诗意表达,读者可以非常强烈地感受到现实和历史随着时间推动而变化的过程。小说中翁波意西对时间的看法非常有意思,他常借事情发生的多少来表达时间流逝的快慢,“事情发生得越多,时间就过得越快。时间一加快,叫人像是骑在快马背上,有些头晕目眩”(第381页)。而翁波意西眼中的历史,则是“从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学问”。阿来从对时间的感知中认识历史的悠久和现实的复杂,并描述传统文化的神秘性与多样性。他对人生际遇的理解和对时间的领悟,进而又深化了阿来对现实与历史的认识。此处有个问题值得关注,即作者对现实与历史等本质问题的探讨与解答,具体通过什么途径来表现?我们或许可以从小说中不同人之间的对话,去寻求连接现实与历史的桥梁。
第一,是土司二少爷与自己的对话,对自我的审视。在很多文学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看到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但与其稍微不同的是,《尘埃落定》的叙述人“我”赋予了文本特有的自我对话性特质,这一特质正是通过傻子少爷经常将复杂多样的内心挣扎转化成自言自语来实现的。表面上看,“我”地位崇高,备受瞩目。但实际上,却被众人视为傻子,丑态百出又不受待见。一方面,“我”开创了土司家族的新生活。但另一方面,又因土司旧制度而被仇人所杀。“我”既是见证历史、预言未来发展走向的清醒者,又是时刻处于美梦中的理想者、空想家。《尘埃落定》以“我”为中心聆听来自叙述者内心的声音,在与自我对话的同时,“以‘我的视角来看待外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在内部世界的反应”(《论〈尘埃落定〉的诗性特质》,黄书泉,《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我是谁?”“我在哪?”是《尘埃落定》中土司二少爷追问自己最多的问题。如此众多不厌其烦的自我对话与自我拷问,本质上揭露了小说中“我”的“傻”与其高贵身份和崇高地位的不相符。同时,也表明“我”看似处于麦其土司家族的中心,却与真实的外部世界相距甚远,一直挣扎在历史与现实的边缘。土司社会制度由兴盛至衰亡这一过渡时期所独有的内在复杂性,便集中体现在了“我”一人身上。在阅读小说文本时,读者就能通过对话进入傻子少爷的自我意识,就好像在与他对视,和他交谈。叙述者“我”具有极大的可探索空间,由此,读者可通过与“我”的潜在隐形对话感受时间的流逝,并沟通起现在与过往历史的桥梁。
第二,是“我”与他人的对话。本质上看,“我”与他人之间的对谈是土司二少爷自我对话的根基。傻子少爷为什么一直会有“我是谁?”“我在哪?”的疑问和困惑?根本原因在于社会中的他者意识进入了“我”的内部意识。很多时候,我们眼中自己的形象,总是以他人话语中“我”的形象为重要参考来进行建构。《尘埃落定》中有一段土司二少爷对自我的描述,或许能从侧面说明这个问题。“这天,以水为镜,我第一次认真看了自己的模样,要是脑子没有问题,麦其土司的二少爷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我有一头漆黑的、微微鬈曲的头发,宽阔的额头很厚实,高直的鼻子很坚定,要是眼睛再明亮一些,不是梦游一般的神情,就更好了。”(第292页)可见,受社会上其他人的影响,二少爷对自己也颇有微词,甚至认为自己脑袋不灵光。如此一来,《尘埃落定》中“我”与他者的对话,便构成了小说的对话性叙述特质。
文本中“我”与他人的对话,不仅意义多重,而且表达形式也是多样的。肯定句常常表达否定的意思,否定句表达的反而是肯定的意思。在《尘埃落定》这本书中,麦其土司、土司夫人、桑吉卓玛、妻子塔娜、书记官等人分别与“我”构成了对话。社会各界关于时间历史、人生现实、家族政治、地域文化等的声音,以各种不同的姿态与“我”的思想相碰撞、相互补。正是在“我”与他者的对话中,小说文本也显现出可继续深入挖掘的多重含义和多维空间。小说中,很多人在“我”是真傻还是装傻之间纠结。处于不同社会立场的人对此有截然相反的看法,即使同一人在不同时期的看法也不尽相同。例如,当大多数人将“我”看作“傻子”时,作为旁观者和见证者的翁波意西,却认为“我”大智若愚,因为“傻”才显得比普通人聪明通透。不同人看法的迥异,根本原因在于其背后的立场和所代表的利益有所冲突。麦其土司更乐意将二儿子视为傻子,因为这样便可以避免选择王位传给谁的尴尬难题。土司太太则恰恰相反,因为她想通过儿子获得更大更高的权力。一言以蔽之,在关于土司二少爷“傻”还是“聪明”的争论中,读者不只看到了各阶层对二少爷的社会评判,更能看到言说者话语之后的不同立场与价值利益冲突。
历史与现实的对话,便在“我”与他者的交谈中显现出来。实际上,《尘埃落定》中藏族土司制度从兴盛到消亡的整个过程,并非仅仅通过“我”的特殊视角来陈述,而是被穿插在土司二少爷与自我、与他人的对话中。一方面,作为旁观者的“我”,通过傻子的眼睛去感知客观世界,反而巧妙避开了遮掩世界本相的障碍。以此直指人心,通过表象看到事物内在的本质,并领悟他人未察觉的哲理。另一方面,历史又在“我”的参与和叙述中得以完善和丰满。每当叙述人“我”进入时空隧道,讲述历史与现实时,他者话语便开始潜在影响着“我”对问题的认识和看法。《尘埃落定》中,傻子少爷对很多重大事件做出的选择虽然看起来很聪明,但常常带有几分随意和侥幸。在其他人的世界里,则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当面对来自社会外部各界的种种矛盾时,二少爷看似被动退让实则主动出击的言语做派,表露出既畏惧权力又想占有它的心态。于是乎,癡呆疯傻、装聋作哑的是他;明察秋毫、顺应人心的也是他。二少爷自相矛盾的一系列反应,揭示出自古至今有尊严地生存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以“我”的意识为媒介来审视历史的过程中,流淌出阿来内心深处的人生感悟。进而,形成了多重语言系统关于历史与现实的对话和交流。
时间,看得见。有关时间的这本大书,可能需要我们用一生去体味。阿来通过对新与旧、结构与解构、历史与现实的阐释和演绎,让读者感受到时间的不同侧面。时间看似无形无味、来去无影踪,却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让我们感受到它的无处不在。我们在当下现实的此刻,仿佛看见麦其土司携其夫人、两位少爷、桑吉卓玛、塔娜等人款款走来,也仿佛看见历史的车轮“吱吱呀呀”向远方飞奔而去。在火热的现场,看见时间,思考现实;进而,表达我们对历史的敬意。
停笔至此,面山呆坐,一时竟不知如何收尾。窗外细小的微尘,在暖阳的照耀下影影绰绰,在微风的吹拂下时高时低,忽上忽下。这样的天气,在长沙着实不多见。往年长沙的秋天常是凄风苦雨,今年乃亦有秋。当氤氲了大半个月沉闷而潮湿的雨天,突然被和煦阳光所包围的感觉熟悉又陌生。人如触电般打了个激灵,“哦,原来竟还有如此好天气”。《尘埃落定》于我,恰似连绵阴雨结束后的第一个艳阳天。后来也读过很多好书,但带给我如此炽热和新鲜的阅读体验却无从取代。不管何时、何地、何种心情,每每用指尖去触碰、去翻阅,顿觉绵远悠长,回味无穷。
责任编辑 崔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