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驾校
2021-02-09曹晶
曹晶
1
老板是上周五下午被两个黑衣人带走的。当时我正坐在他对面的办公室,修改他下周在一个扶贫会上的发言,就见到两个人影从他眼角的余光里一闪,直接进了他的办公室。
我惊了一下,这什么人呀,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我跳起来追过去,走到门口却觉出了一丝异样,莫非?我轻手轻脚地把耳朵贴上去,尽管听得不太真切,但有个关键词还是听清了,那一瞬间,我整个人从头凉到了脚。
短短几分钟,三个人鱼贯而出,老板走在两个黑衣人中间,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无意间发现走廊尽头,机关两个职能部门的负责人,正从一间办公室内探着身子向这边眺望,我顿时全明白了。
就在老板与我对视的那一刻,我的心不由得颤了一下,我恐怕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那天的眼神。我猜他当时应该很想对我说点什么,但脚底下才刚停住,嘴巴只翕动了一下,还没发出任何声音,就被后面的黑衣人使劲一推……老板的表情显得特别无助,尽管很不情愿,可还是继续向前走了。
我想他应该明白了,人一旦失去了自由,那就连说一句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就在他与我擦身而过的那一刻,我留意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这应该不是懊悔与气愤,从中我读出了某种解脱和放下的意味。
正望着老板的背影还没回过神来,走在后面那个黑衣人突然慢下来,然后猛地一转身,伸出右手朝我一指,整个动作看似随意,却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感。我倒吸一口凉气,正要听候他的发落,就见他一字一顿地说,记住,他的办公室已经封了,从现在起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我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其实,在那一刻我还体会到了另一层意思,从现在起我这个秘书的使命也就被宣告终结了。只是后来,我才发现,我真的是太天真了,如果真能这么终结,那就太好了。
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我被通知要配合组织进行调查,对于这个结果我已经猜到了,所以我早就把所有钥匙都归整好,放在办公桌上,电脑和保险柜密码也都分别写在一张便笺纸上,用透明胶贴在显示屏和柜门上。
看看再沒有什么要交代的了,我才从柜子里拿了几件个人衣物,跟着一个黑衣人走出了这间办公室,我当时想恐怕不止这间办公室,连同这幢办公楼今后都没有机会再上来了。如此一来,我的并不算长的仕途生涯应该就可以画上句号了。
但是这一次,我还真的猜错了。也就过了三天,我又重新坐了回来。刚迈进门去,就看到副秘书长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他的表情很是喜感,明眼人一看就是那种谨小慎微、生怕穿帮的伪喜感。然后,他没话找话地问了我一些情况,以前总觉得他不善言辞,直到今天才发现他竟然能把那些正确的废话说上半天,而且总能有惊无险地绕过个别敏感字眼,这还真叫一个本事。他大概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显得漫不经心地说,那个能处,目前咱们这个部门要率先开始岗位交流,所以你的工作恐怕也要调整一下。
我马上就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好的,我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正式从这个办公室离开时,我没奢望组织上给我送行,然而毕竟在这里工作过好几年,至少该有几个狐朋狗友拱手作别吧,唉,现在看来是我过于乐观了。
倒是走到电梯口,那个保洁大姐看见我拎着一只很大的纸箱,透明胶带的简易提手几乎要嵌进肉里,赶忙跑过来说,能处,您快撒手,快撒手,照这么提下去,还没出楼就全兜底了。
我赶紧将箱子放在地下,保洁大姐很熟练地一手拎着提手,一手护着箱底,一直送我到楼门前,您这是要出差呀,车停在哪里?我给您放到后备厢里。
嗯,是出差,不过不用了,我自己能行。我没再多解释什么,本以为到了楼前,她就该进去了,谁知却又凑过来说,上次您给我的那一大包旧衣服都挺新的,娘家几个侄子侄女可喜欢了,真的是谢谢您,要说在这个楼里面,您可真是个大好人呢。
我脸上一热,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里嗫嚅着像嚼了满口糨糊,哦,那不过都是些旧衣服,您可千万别这么客气。
看着保洁大姐转身走了,我这才回味她刚才说的那句话,“大好人”?我是个好人吗?恐怕从今天起,我自己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其实,当中央全面禁止公车私用之后,我基本上就没再用过单位的车,后来车补一发,就更找不到要车的理由了。不过跟了老板后情况有些变化,因为要陪他公务外出,必须得有公车保障。后来老板不知怎么知道了每天下班后我俩同路,老板就偏要把我捎上,我婉拒过几次,他却说路上正好要交代几个工作,这么一来,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于是每天早晨上班,司机丛岩先接上我,然后再到老板楼下等他。晚上下班,我先把老板送回家,返回时正好路过我的小区。后来时间一长,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如今,我要独自上下班了,这多少有点不习惯,特别是再碰上这桩惊天大事,我就更不愿意撞上这幢大楼里的人。其实,我还专门为此盘算过,步行需要将近40分钟,夏天太热,加上中间有一段在修地铁,那路实在不好走;坐公交又太挤,而且路还不顺,先要步行大概1公里,再转两次车。看来还是古人说得好,由俭到奢易,由奢到俭难。
我也试着打过几次出租,第一回在路边招了半天手也没拦住一辆车,直到后来路边一个卖鞋垫的大娘实在看不下去了,小伙子,一看你就是外地人,这可是高峰期,而且你站在红绿灯十字上,这哪能打到车呀?后来我就想用网约车,可我对那个软件还真是不熟,有一次我能看到司机的位置,却说不清我的地点,我的含糊不清终于把他惹恼了,你到底在哪呀?我说我就在这里等你呀。我俩就这么确认了半天,司机干脆火了,你等个鸭子吧,傻×!然后电话就断了,再也打不通了。
我等个鸭子?只听说过守株待兔,还第一回听说等鸭子的。我就突然想起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那句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个年龄奔五、不算油腻的大叔,为何就不能挑战一下自己呢?我要学车,然后买车,最后开车,我就不信这个邪!其实学车这事早些年就曾经列入过我的年度计划,只是因为刚换了房,加上孩子出国念书,媳妇半年前又去了上海读心理学博士,就一直这么耽搁了下来。
主意既然敲定了,当务之急要先报个驾校,考察再三,我决定在离单位较远、离家较近的地方找个正规驾校从头学起,正好我也能利用这段时间,缓解一下一直紧绷的神经。
2
选定清风驾校完全是天意。那天中午一走出食堂就觉着天阴得厉害,在这个酷暑的八月,这样的天气别提有多舒服了。于是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下午干脆翘个班,回家好好睡一觉。才生出这么一个想法,立刻就觉着自己特傻特好笑,如今都已经这样了,还那么自己把自己当回事,就我目前这个岗位,一个月不来恐怕都没人知道,唉,要说咱们这号人,从小到大一直就这么兢兢业业、谨小慎微惯了,总是担心这个,顾忌那个,临了不是也就这样交代了吗?
在门口刷了一辆小黄车,整个人就像登上了风火轮。才骑出去不到两公里,雨点子就噼啪落了下来,环顾四周一点遮挡也没有,这个地段正实施架空线缆入地工程,原本平整的银色路面被拉开两条长长的口子,里面的黑土一点一点被掏出来,一眼望去就好像一条剖腹的鱼,两边的商铺大都处于半死不活的歇业状态,这会儿要想找个临时躲雨的地方看来有点难。
正发愁呢,突然看到道路左侧有一条巷子,里面有一个什么商铺的门头挑出来好大一块,底下正站着几个人,应该也是在躲雨吧。我也顾不得什么了,把车往路边一锁,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个店面跑过去。
走到了才发现,这几个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张表格,还没等我开口,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女人就从里面迎了出来,这位同学请进来,您是哪天考啊?
我看了周围几个人手里的表格,好像是什么成绩单,一头雾水的我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哦,对不起,我看到咱们这店特别有人气,就跑进来躲一会儿雨,雨一停我就走,不会打扰很久的。
老板娘大概被我的一番话说高兴了。他说:“哦,是这样呀,凡是能来我们驾校的都是被清风吹来的有缘人,这雨可能还要下一阵,一会儿有教练送几个学员回去,您家住哪里呀?”
我本不想告诉她地址的,可话到嘴边却成了,那太感谢了,我住在离这不远的紫薇花园。
紫薇花园呀,顺路顺路,一点不麻烦,就是一腳油的事。
一辆半新的白色比亚迪教练车才一停稳,刚才站在门口的几个年轻男女就呼啦啦全上了车,老板娘走出来用手一指我,冲着司机喊,志峰,到紫薇花园把你这个叔放下。
能行!这个名叫志峰的小伙子满口答应着,他将头转向已坐在副驾驶上的一个姑娘,然而很潇洒地将大拇指向后一点,大长腿,你得给这个叔挪个地方了。
那个被唤作“大长腿”的小姑娘抿嘴一笑,赶紧跳下车,就在她跟我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看到她的头顶也就刚到我的下巴,而我不过才1.70米。请原谅我当时就不厚道地笑了,当然车上的年轻人也全都笑了。
你们大家伙能不能收敛点,别吓着前排就座的大领导!志峰的话音一落,后排笑得更厉害了。我突然感觉这个叫志峰的小伙子,当驾校教练真有点屈才了。
哦,我不是领导,就是一个给老板打工的卑微的小马仔。我挺紧张地赶紧澄清,生怕被朝阳群众识破了似的。
还没等志峰接话,后排几个年轻人早抢过了话题,我说大叔呀,您这骂谁呢?我们都是马仔,但从不觉着卑微。不等我解释,车里就跟开派对一样笑疯了。知道说不过他们,干脆啥也不说了。
那天从志峰的教练车上下来,我就觉着像是找到了一种很美好的记忆,它已经丢失很多年了。所以,我果断决定,学车就选这个驾校,光听“清风驾校”的名字就挺文艺,有道是,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
清风驾校的规模真是小得可怜,所有教职员工全部加起来才3个人,驾校校长竟然就是那个风风火火的老板娘,教练一共才两位,一位是年轻的志峰,还有一位老尹教练一直无缘相见。
填表、交费、体检、审核,等所有这一切都办完了,校长让我加个微信群,关注后才发现里面都是驾校学员,公告中强调了驾校学员必须遵守的一些规则,前面那些条款都好说,只是最后一条让我有点顾虑,入群学员必须将昵称改为实名。
我犹豫了一下,想想还是先跟志峰沟通一下为好,于是给他发去一条语音,志峰,叔的情况有点特殊,想跟你商量,能不能不用实名?
过了好一会儿,小灯才闪烁起来,竟然是条语音,透过异常嘈杂的背景声,志峰的声音十分豪迈,叔啊,我理解你的,保守机密、慎之又慎嘛!其实第一次见您就知道,您绝不是什么马仔,如果连您都成了马仔,那马还不得是天马呀!叔,名字的事可以给您破个例,您随便起个就好。
听完这段语音,我笑得挺开心,志峰这个小伙子年龄不大,可情商和见识却不低呀。
我猜他这会儿应该正在训练场,于是也用语音回复他,志峰大侄子的见识很不一般呀,我看你也不是一般的教练,至少应该是个训练部长。
呵——呵——呵,他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叔您过奖了,我去年底才退伍,总共当了两年兵,第一年是首长公务员,第二年是首长驾驶员。
难道,唉,看来我们还都是有缘人,都曾是领导干部身边的工作人员。只是,这名字可以随意,但绝不能随便呀?略一思索,我还是输入了“瓜田大叔”四个字,然后选了一个中年男人凭海远眺的背景做头像。
科目一对于像我这种考试型的学员来说实在没什么悬念,我也只是在考前那个双休日将志峰推送给我的“驾考宝典”做了三遍,考试就拿到了95分。几道失分题全跟酒驾有关,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老板的司机丛岩,我曾不止一次评价这小子,生就了一副双核大脑和一双红外慧眼,所以这么些年,从未见他犯过这等低级错误。
倒是那个主考官让我觉得眼熟,主要是他那个长相让人过目不忘,五短身材,没有下巴,最特别的是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大的屁股,不仅皮糙肉厚而且高高撅起,显得底盘空前稳固。那是两三年前的一个下午,当时我正陪老板去机场接一位更大的老板,出发不久才发现飞机竟提前半个小时落了地,我和老板坐在车里心急如焚,谁知刚上高速我们的车就被突然叫停了。当时执法的就是他,始终虎着一张脸对丛岩大呼小叫,不知道严重超速了吗?赶紧统统给我下车。我下车解释,他根本不听,逼得我实在没了辙,就给他们领导打电话,同时还报上了他的警号,我们这才被放行。
几天后他被领导带着,专门来我办公室道歉。我当时也没难为他,还反复向他们领导解释说,当天情况特殊,从未遇到飞机提前降落,这才给他们添了麻烦。他一脸谄媚地说了许多自我批评的话,还不停地向我立正敬礼。我印象中他每立正一次,上衣包裹不住的两个大屁股就一颤一颤的。从那以后再经过那个路段时,就没有见过他了。
第一天去训练场练车,志峰显得极为热情,把我拉到一大帮年轻学员面前介绍说,这是咱叔!他可是个低调的大领导呢!
公仆,公仆。我赶忙解释。
几个女孩子包括“大长腿”都低头掩面笑个不停,志峰却更加较真了,哎,你们别看他年轻又帅气,真的是咱叔,只比我爸小了两岁呢。
我只好继续自嘲,对不起大家,我不是成心想占大家便宜的!女孩子们一边笑一边跟我打招呼,大叔好!
相对而言,男孩子们就豪爽多了,上半身微微冲我一点,伸手递过一支烟来,冒一支,大叔!那感觉就像刚入道的小弟拜见带头大哥。
我冲他们一摆手,不客气,侄子侄女们,咱们虽然差着辈儿,但今后可就是同学了。
真的坐在驾驶室里,我才发觉那个倒车入库还真让人头疼,已经连续两周,每周两个下午,我都在为啥时该左打、啥时回方向而困惑,还有那个后视镜中的30公分,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我真想拿把直尺,随时跳下车去量一量。
对于像我这种年龄偏大、反应偏慢、车感偏差的资深大叔,我的那些侄子侄女们通常显得比我还着急,他们清一色都来自附近几所高校,这可是青春得可以随意挥霍的年龄。看着他们东倒西歪地坐在离我不远的凉棚底下休息,我心里挺不是个滋味,谁都曾经青春过,可惜我没有抓住机遇。
凉棚底下,几个热心女生一边飞快地扇着扇子,再不时给脸上喷几下防晒喷雾,一边冲着驾驶室里正焦头烂额的我,尖着嗓子喊,叔,向左打……注意左后轮……看左后视镜……回半把方向……不行,回多了,快!车身正了……迅速回正……看镜下三指……刹,刹,刹车!
面对一众美女的七嘴八舌,再淡定的男人也会乱了方寸,更何况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于是,我的手忙脚乱就成了整个训练场的最佳笑点。
每天训练开始前,志峰都会给大家定好规矩,一下午每人练四把,两把左两把右。然而,每次我不是左边压了线就是右边压了线,好容易有一次不偏不倚,最终还把库倒穿了。我真有点搞不懂,以前每次坐在副驾驶上,看着丛岩那么娴熟地一拉一踩,就能把这个大铁盒子玩得团团转,好像它们之间心有灵犀,然而大铁盒子到了我的手里,却欺生得完全不听招呼。
每十天一次的考试日,常常让我不太淡定,看着身边同时报名的学员逐渐变少,心里难免急出了火。后来,我竟然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遇到模样稍微好看一点的女生,志峰总会非常耐心地把她们叫到一边,从油路、电路、水箱、机油等基本原理讲起,开始了他一对一的小班教学,每每这个时候,总有几个不太识趣的男生想凑上去蹭个热度,志峰见了立刻用新兵班长的口吻对他们说,女孩子车感差,所以要单独辅导,你们凑什么热闹呀?继续去那边练起步停车,记住,离合一定要踩得稳,车速一定要控制好!
小男生们耷拉着脑袋,悻悻地走回凉棚底下。一直坐在休息区小马扎上的几个老学员,冲着那几个满脸沮丧的小男生们说,你们几个棒槌,一点眼色也没有,没看到人家兵哥哥正与小阿妹酝酿军民鱼水情吗?据我观察,凉棚底下的一批批新老学员,都是在这样的笑声里完成了驾驶技术与心理素质的发展创新。
突然,一辆山地自行车疾停在了休息区,一位黑衣人右脚点地,瞬间进入我的视线,大家赶紧收了笑容,纷纷向黑衣人打招呼,老尹教练好!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老尹教练,因为他大多教上午班,所以我们一直没见过面。
老尹教练冲我们摆摆手,立马将目光投向了训练场上的志峰,远远看去,他的课上得真够卖力的,四肢手舞足蹈,嘴里滔滔不绝,几个女生听得眼神迷离,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嘀咕,这下麻烦了,老兵回家该收拾新兵了。一回头,说话的竟是“大长腿”,我忍不住想问她其中的究竟,还没等我张口,四周早已展开了对她的围攻,哟,心疼了吧?那你为啥不去跟未来公公求求情呀?
“大长腿”立刻急了,去你们的,一个个想入非非,拿我拉郎配,你们都是一些吃不着葡萄的老狐狸。
尹志峰!你那边完了没有?这么多学员,全都干坐着,你也不知道给大家分个组?老尹教练的口气挺冲。
好的爸,哦,好的老尹教练,我这里马上结束。远处的志峰冷不丁听到老爸叫他,刚才还口若悬河,瞬间就条件反射地立正站好了,然后带领几个女学员,一路小跑着向这边赶。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老尹教练是校长的老公、志峰的爸爸,难怪大家称呼他时会加上一个“老”字。
老尹教练把所有学员集中起来,根据每个人的学习进度重新分了组,他亲自上车示范,逐一讲解难点。也就是在那一刻,我顿时茅塞顿开,原以为老尹教练只是个开车的,实际上却是个经验丰富的教育专家。
那真是一个酷暑难耐的下午,气温大概有41℃,老尹教练被大家伙围着,站在太阳底下讲了半个多小时,额头上的汗早成了断线的珠子,于是他让大家先回凉棚底下休息一会儿。等他再从办公室回来,手上已多了一只保暖杯,一身黑衣也换成了部队的体能训练背心和短裤。他搬过一只小马扎,坐在我们中间,将一位男生递来的香烟接了,轻轻夹在耳后说,同学们,大家记住,从第一天学车起,我们就要怀有一份敬畏之心!我曾教过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第一次来学车就非要给大伙献歌一曲,然后就开始天马行空、手舞足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以他的智商根本不适合学车,我私下里也找过他的家长,但他爸不但没听进去,还托关系给他办了一个驾照。结果从这里出去还不到半个月就出事了,车刚上高速,就撞上了隔离墩,人当场就没了。他爸在电话里哭着跟我说,都怪当初没听我的话,直到今天我都觉得,我也是有责任的。后来一到那个娃的祭日,我会在驾校门口的十字路口给他烧几张纸,下辈子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去學车了。老尹教练说完这个故事,大家都沉默下来,许久没人接话。
随着时间推移,我发现了一个现象,每次考前总有人私底下找老尹教练商量什么,他黑着一张脸把头一摆,那不成,你才练了几天就想考试,我看你还是好好练车,不要动那些歪歪脑子。
有一次等那人一走,我小声问志峰,这是啥情况?他回答得特别直接,那个学员想多交点钱考试包过,我爸不愿意。
为啥不愿意?白挣钱不干活的事,你爸为啥还不愿意。志峰迟疑了一下,我爸总说不能砸了自己的牌子,要办就办一个能学到真本事的驾校。
那天上午练习,我的头一直发晕,大概是头天晚上没睡好。最近这段时间,老板的事又出现反复,昨天组织上通知我,让我始终保持在位,如果离开这座城市要提前给他们报告,然后他们又对我说,你再好好回忆一下,还有什么情况上次没说清楚的,如果再有新情况要随时向组织报告。
我几乎一夜没睡,那些曾经的生活场景就像电影片花一样在我眼前闪回,本以为过去的事就像书页一样翻过去了,谁知那些烦心事又被提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我真不知道该去哪里,常年刻板而规律的工作让我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又去了驾校。谁知就是那个上午,竟然发生了一点状况,车怼到了后面一辆正练习侧方停车的黑色比亚迪。冥冥中我似乎听到几个姑娘惊声尖叫,叔呀,停——停——停!但那会儿,我的脑子完全不听使唤,车不但没停下来,反而加速朝后撞过去,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我自己都被方向盘撞得胸口剧痛。我瘫在驾驶室里,好长时间喘不过气,感觉手脚麻得根本动不了。
还是志峰把我从驾驶室里拉了出来,没事的叔,没事的叔,只要你人没事就好。我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走下车的,就看到我们教练车的后页子板凹进去一大块。远处,凉棚底下那一大群年轻人,正笑得合不拢嘴,当时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有点语无伦次,对不起,小尹教练,都怪我,叔一定给你们修好。志峰不时窥探老尹教练的表情,修啥修,叔你也太见外了,出点小情况很正常,你别多心。
我就这样一直坐在凉棚底下,好容易挨到下课,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就像又接受了一次组织审查。等其他学员都走完了,我陪着他们父子把凉棚和小马扎全都收拾妥当,这才又一次给老尹教练道歉,老哥,今天都是我的错,这车的修理费算我的。
老尹教练看也没看我一眼,行呀,那就一起上车走吧。
路线越来越熟悉,拐过几个弯,车竟然开到了驾校报名点。走进那个熟悉的门面,再穿过一道隐形门,眼前是一间不到十个平方米的屋子,一张简易餐桌上摆着一瓶白酒和几个精致小菜,空气中炝人的辣椒味还没散尽。
妈,我们回来了,我叔也来了!
领导兄弟,实在对不住了,家中太寒酸,我又不会做菜,你可千万别见怪呀!校长一边摆碗筷,一边给我解释,明天驾校放假一天,他们爷俩给我说今晚有个贵宾来家里吃饭,我一猜就是你。
校长的菜做得酸酸辣辣特别爽口,几杯酒下肚,我们三个老爷们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这时我忍不住又提起了修车的事。老尹教练立刻打断我,领导兄弟,知道你在政府上班,做事特别严谨,不过咱们师生一场就是有缘人,修车的事以后就不要提了。
好的!我那晚喝了不少酒,说实话,我真的已经很久没这么轻松地喝酒了。我不知道我跟老尹教练一家都讲了些啥,反正那天我是被志峰和校长大姐送回家的,大姐负责开车,志峰背我进电梯,我还记得大姐一路上不停在念叨,咱这个领导兄弟,脸上一块冰、心里一团火,这么好的人难怪能当大官呢。
在学车三个半个月时,我终于可以不借助侄子侄女们的提示,将比亚迪不偏不倚地倒进库里了。一下车,志峰从老远冲过来抱住我说,叔,您可是我的学生中最最棒的!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6月26日,既是我45岁的生日,也是我考了三回,终于通过科目二的日子。
3
路考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本来都躺下了,迷迷糊糊听到微信提示音,是丛岩发来的信息。由于心照不宣的缘故,我们好久没联系了。这小子什么时候也附庸风雅起来,先是几句人模狗样的诗,后面还配了几张明星照,还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呢,我只瞟了一眼,就合上手机继续睡倒。
睡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摸黑打开手机,盯着那几句诗发起了呆,这世界上有一种无脚鸟/只能一直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它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亡的时候。臭小子搞什么鬼,大半夜写这种不吉利的诗,直到认出后面那个明星是张国荣时,我才隐隐感觉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第二天一早,我试着跟老板曾经的几个工作人员联系,有的一听是我,干脆挂了电话,有的支支吾吾,显得讳莫如深,只有那个保洁大婶没有拒绝我,她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人已经走两天了,从窗户上跳下去后,被带尖的隔离网刮了一下,然后砸在一辆白色轿车的前挡风玻璃上,开车的是个年轻妈妈正送孩子上学,这一下把母女俩吓得全都住了医院。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第二天睁开眼,眼前都是破碎的挡风玻璃和斑斑血迹,这种状态肯定考不了试了。我给志峰打电话,说我身体不舒服,有点不太想考了。
志峰以为是我紧张,在电话里七七八八劝了半天,看实在说服不了我,就匆匆挂了电话。我猜过不了一会儿,老尹教练肯定会再打来。果不其然,还不到十分钟就接到了他的电话,此时此刻我实在是没法再拒绝了。
科三考试前一天,老尹教练带着我做最后的强训,当我开着车沿着城南外环一直向南疾驶时,一辆黑色的奥迪A6突然变道,从右边斜插到我们前方,我根本措手不及,脑子里一片空白,幸亏老尹教练踩了副驾驶的刹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呆坐在座位上,全身上下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老尹教练一声没吭,冲着奥迪A6喊,伙计,你们这是拦路抢劫,还是谋财害命?
奥迪A6的车窗玻璃缓缓降下来,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驾车人是我们的重点监控对象,请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我们妨碍你们?明明是你们妨碍我们,还差点闹出人命!他是什么人我不清楚,但我清楚他是我駕校的学员,既然上了我的车,就要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对方应该被老尹教练的气势所震,现场出现了几秒钟的僵持,随后奥迪A6的车窗里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我把玻璃也摇下来,我乖乖地照做了,就听到车内有人说话,可能误会了,不过你要明白,离开这个城市,要提前报我们批准。
奥迪A6里的声音听着冰凉彻骨,就像是从外太空发出来的指令,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宛如泡菜坛子里的青瓜,水分被一点点榨出来,身躯也在一点点变小变硬。
兄弟,你休息一下,让我来开。我麻木地坐回到副驾驶上,这一路我俩谁都没有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紫薇家园。
明天放开手脚去考,什么都别想!
考试那天一切顺利,我突然觉得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考过的所有项目都相当规范,我的耳边反复出现一个年轻的声音,平时咋练就咋做,相信自己一定能行。就剩下最后一个小科目了,这个内容我练过无数遍,只要中途不停车,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已经看到目的地了,我不免有点小冲动,稳下来,一定稳下来,平时咋练就咋做……就在离目的地不到100米时,车却猛地停了下来,我顾不上胸口的疼痛,怎么回事,我根本没踩刹车呀?正当我一头雾水之时,无意中,我发现身旁安全员的一只脚正踩在制动上。
我一下懂了,你們,你们这群混蛋!压抑了这么久的委屈和愤怒彻底暴发了,我就像个红了眼的斗牛,扑上去和那个安全员撕打起来,你为啥这么做,你知道我为了学车,付出了多少心血吗?
天已经很晚了,我还在治安室里,笔录早就做完了,车管所几个民警正在外头对照监控进行取证。终于完事了,一走出来时,就看到一辆白色的比亚迪缓缓开到我跟前,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于是一声不响地坐上去。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长时间的沉默过后,突然听到他洪亮的嗓音,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不公平,关键是你自己怎么看。
4
终于云开雾散了,情况核实清楚后,我又回到了那个窗明几净、草木葳蕤的大楼。第一天上班,很多久未联系的同事纷纷走入我的办公室,他们异常兴奋地跟我握手,好像我只是去外地休了一个长假。彼此的寒暄就像是两个太极高手的切磋,我们总能游刃有余地绕过某个敏感话题,好在通过这一段日子的历练,我已学会了借力打力,不经历风雨,怎会见彩虹呀。
让我挺欣慰的是,我终于可以亲手开着自己的车上下班了,每当起动和停车的那一瞬,我都会想起在清风驾校的那些个点点滴滴,这种感觉让我觉得特别幸福。
那天我安排了一桌饭,想请老尹教练一家三口跟我聚聚,谁知打了电话却始终是忙音,微信留言很久才回复说,最近天太热,又逢报名淡季,驾校打算放两周假,他们一家三口回老家探亲了。
我留言说,那等你们回来。老尹教练语音回复我,不用了,啥时有时间了,还是到家里来吧,如果你不嫌弃,让你大姐炒几个菜,虽然没啥档次,却比外面干净。兴许是感到最后两个字有点欠妥,老尹教练立刻改口说,我知道你请我们一家是真心的,不过大哥是个下苦人,去高档饭馆会觉得不自在。
我懂的老哥,那个,其实我就是想给您和大姐汇报一下,我的那个事已经调查完了,我是清白的,真的没事了。
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尹教练显得特别高兴,别看我就是个驾校教练,也算啥事都经过、啥人都见过,其实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对了,忘了给兄弟你说,拿到驾照之后,如果再没其他事,你也就早点退群吧。
对于这一点我很清楚,在我们这个群里,只要学员拿到驾照,似乎都有那么一个仪式,老尹教练会在群里向本人表示祝贺,然后再耐心叮嘱两句遵守交通规则啥的,最后那个头像就彻底地消失了。
当我拿到驾照那天,我曾跟老尹教练商量,这个群我能不能就先不退了,待在里面让我有种家的感觉。
兄弟呀,不是硬要赶你出去,只是你老待在里面,大家以为你一直毕不了业,时间一长,说不定还会影响学校生意,而且这个群名额有限,你退了大家才好有名额进来呀。
好的,好的!我觉得老尹教练说得挺有道理,不能只顾自己的归属感,破坏了驾校的规矩。于是,我就跟群里那些毕业学员一样,挺正式地在群里留言说,从今天起我要退群了,感谢校长和两位教练的耐心教导,感谢大家近一年来的陪伴和帮助,之后我又说了一些祝福大家早日拿证、祝福驾校越办越好的话……
好尴尬呀,消息发出去老半天,群里竟没有一个人给我点赞和回复,这在我的其他群里是没有过的,我只好发出一个苦笑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志峰跟我私聊说,叔,你那一批学员早就毕业了,现在这里面都是清一色的00后,他们不认得您,您可别见怪呀。
其实,我一直很想给老尹教练再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于是我发去一条微信,毕业前我还想给老哥提上两条建议:一是只要有学员愿意花钱包过,总校又鼓励创收,您也就别那么死心眼了;二是一定不要太执着于把学校办成一个精神家园,如果再遇上一个像我这么重情重义的学员,就会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最后我又一次祝愿他,希望老哥的学校越办越好,也希望老哥的钱越赚越多。在那一刻我真的有点想哭,这种分离的感觉让我就像又回到了当年的毕业季。
这些话刚发出去没多久,我在那个群里,还是被@了一下。我暗暗庆幸,多亏没有立即退出,否则就看不到了。的确是老尹教练发来的,内容正是那句曾在群中看到过无数次的毕业赠言,往后开车要遵守交通规则,一定要注意行车安全,记住清风驾校永远是你的家。
才退群半小时,我就浑身不舒服,感觉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拿走了。思忖了一下,立刻有了一个主意,我用自己的一个小号重新申请入群,奇怪,竟然被拒绝了,难道老尹教练识破了我?不行,再申请,并且在留言中专门强调,我是你校一位学员专门推荐的,想来咱们驾校学车,请通过一下。
老尹教练很快回复了,还是去别的驾校吧,我们暂时不招新学员了。
不招生了?什么情况,老尹教练和志峰这一对父子难不成要双双跳槽,一直也没听说呀,况且老尹教练把这事看得跟命根子一样金贵,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我只好再留言,为什么呢?你们这是要去哪里高就呀?我可是慕名而来的哟。然而,我再也没有等来老尹教练的回复。
我马上拨了志峰的电话,没人接,这会儿肯定正在教学员练车。好容易挨到下午八点,他们应该已经收车了。正犹豫间,手机响了,是志峰回过来了,叔,才毕业就想我了啊,新车买了吗?
是呀,大侄子,现在一天不去驾校就像丢了魂似的,那啥,叔问你个事,听说咱们驾校不办了吗?
志峰愣了一下,然后挺搞笑的反问我说,叔呀,你这是听谁说的,根本没有的事,不办了我们一家喝西北风去呀?
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那就好,叔最近要出差,等我回来,请你们一家好好聚聚。
好的叔,好的叔。
坐在电视机前,我越想越不对劲,干脆给训练场门前那个“煲仔郭”发去一条信息,亲,最近生意好吗?我已拿到驾照了,以后去店里光顾就少了,不过只要有空还是会去捧场的。对了,还想问你个事,听说清风驾校要转行?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才语音回复我,嘈杂的背景中是一个沙哑的广普口音,那个大叔呀,生意马马虎虎了,对了,上次那个腊肠饭听了您的意见又有升级,哪天再来试试吧,给您在VIP会员价上再打八折。清风驾校的事我也刚听说,好像是一位学员把总校举报了,说他们考试有黑幕,哎,你说谁这么认真干吗呀,总校怪罪下来要让分校停业整顿,这下我的生意也要受影响了,水至清则无鱼,大家都有饭吃不是挺好嘛……哎呀!吴总来了,靠窗的包厢都给您留好了……那个大叔呀,我要照顾生意了,您改天来了给您打折。
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老半天回不过神来,忐忑了半天,才终于决定给老尹教练发去一条信息,老哥,真的真的对不起,您说我这个人是不是特没用,这一次给您惹来一个这么大的麻烦,等我出差回来,再专门去赔罪吧!
一直到晚上才等来了尹教练的回复,这不怪你,不要多想,说真话有时候很不容易,这就像你给我说过的那句话,只要自己清清白白的,无论干啥心里都踏实。
放下电话的那一瞬间,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而且这一开闸就再也没合上,我趴在床上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流过眼泪了。我自幼便父母双亡,全靠大姨抚养大。上次大姨去世,我心里万分悲伤,可眼里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泪小管堵塞——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过来,无论什么东西,只要通畅了,就是幸福的。
责任编辑 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