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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

2021-02-09英布草心

四川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罗家美丽

英布草心

罗家山

罗家山不仅是一座山,还是一片村庄。它山势平坦,如果海拔高一点,应该算是高原,可它海拔不高,只有一千二百米。山上住了两百多户人家,大部分姓罗,当然姓杨姓张姓李的也不少。罗正全家是彝族,来到罗家山就像回到祖地。他们来到罗家山之前,虽然不知道天地间有一处叫罗家山的地方,也不知道羅家山上住了多少姓罗的人,但知道罗家山姓罗是迟早的。当然,那是后话。

罗家山下去有一条小溪,叫妈过河。妈过河下去有一个湖泊,叫罗家湖。

他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苦楚。前方是一条路,灰白灰白的,既不是水泥路,也不是土路,因为上面铺了一层白色的碎石。他顺着田埂往前走,一直走到灰白的路上。他站在路下边,一眼就看到罗家湖。他不知道最初来到罗家山的人是谁,但知道这个人姓罗,而且很厉害。如果这个人不厉害,其姓氏就不会成为一座山、一片湖的名字。他一边看罗家湖一边想起罗祖儿。

如果罗祖儿没有离家出走,罗家山也许不会变得这么令人心寒吧!他想。

想归想,他知道罗祖儿的离家出走是迟早的。罗祖儿离家出走后,罗家山的年轻人也陆续地离家出走了。后来,那些出走的年轻人回来了,但罗祖儿没有回来。第二年,罗祖儿还是没有回家。他像一个故事,在罗家山有无数个版本。

罗小军是罗祖儿之后第一位离开罗家山的人。他在外面流浪了三个月,也不知道到过哪些城镇。他回罗家山那天,罗正全第一个跑去问有没有看见祖儿。

他想了想,很不确定地说:“听说祖儿在自贡城捡垃圾,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等于把罗家山的脸丢尽了。”

“他一个孩子,怎能丢了一座山的脸。”罗正全的脸上挂着不悦,压低嗓门说。

“其实我也只是听说,不知道罗祖儿是否真的在自贡城捡垃圾。”罗小军是罗正全隔了三五代的侄儿子,看到罗正全不高兴就马上换另一副脸孔说。

“你到了哪些地方?”罗正全没好气地问。

“我到过的地方多了去了。我搭上一辆大货车,没有一个目的,就那么走啊走的,然后走到一个城镇,好像叫新市镇什么的。我在新市镇住了一晚,按理应该找点事做,找点钱回家。可是,我没有找到事做,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家。我走在一条小巷子里,背后跟上来两个年轻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问,你是不是摸包包的。我知道所谓‘摸包包其实指的就是小偷。我不是小偷,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倒像是小偷,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我一口气跑了三条街才甩掉后面跟着的两个年轻人。我害怕那两个年轻人又找上我,就搭上一辆拖拉机走了。拖拉机司机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哪里都可以,越远越好。拖拉机没有把我拉到很远的地方,而是到了一个隔壁的不知名的小镇。那个小镇的人喜欢赌博,有些玩得大,有些玩得小。我去参加了玩得小的,用纸牌打斗十四。我第一次打斗十四,不到一个下午就输了一百五十块钱……”

“你没有到大城市?”

“我一直想到大城市,可惜没有到大城市。”

“大城市很远吧?”

“也不是很远,但这得靠运气。如果你在路上搭上的车是往大城市去的,那就会到大城市。反之,你就只会在小城镇里打转转。”

“你就一直在小城镇里打转转?”

“可以这样说。”

罗正全听说罗小军只在小城镇之间打转转,就知道罗小军不可能见到罗祖儿了。他是罗祖儿的父亲,知道罗祖儿的脾气。罗祖儿只会往大城市走,而且只往遥远的大城市走。罗小军只在小城镇之间打转转,所遇到的人差不多也是小城镇的人,不可能知道罗祖儿的事情。他在罗小军家坐了一小会儿就回家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想。

他回到家时,天一点点黑下来了,晚霞缀满了天边,把褐色的山和深蓝的天连接在一起,构成一幅美丽的水墨画。不过,不久后一切都各自归去了。昏暗从远方一重一重地向这边的村庄走来,如一块无边无际的黑布,把村庄蒙个伸手不见五指。

乡亲们各自进屋去了,他们将畅谈一天的见闻。他走进自家的院子,看到一座伤痕累累的土坯房,上面盖着黑压压的木板。屋前是狭小的院子,院子两侧是猪圈和牛圈,猪圈顶上糊了个水泥坝,水泥坝的边沿一直延伸至屋檐。屋子冷冷清清,怪寂寞无聊的。还是坐在门槛边看看这黑色的世界吧!他想。仿佛在这黑色的世界里,他似乎看到了美丽的忧伤。他觉得心情似乎舒畅起来。真希望这世界永远是黑暗的。显然,他正遨游在幻想的天堂里。这样之后,他似乎得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量。除了他自己,旁人是怎么也感觉不到的。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像一根古老的树桩。他感到浑身上下都冷飕飕的。于是,他进屋去了,开了灯,无意间想找本书看,但火塘里的火星已经熄灭了。正是寒天间的夜晚,他脱掉鞋子盖了被子睡在木床上。随手把电灯拉过来挂在床头的木钉上,像一位刻苦学习的孩子,聚精会神地看起书来。灯光映红了他那古铜色的坚强而慈祥的脸庞,深邃而温和的目光一闪一闪,在灯光的掩映下油亮亮的。他一顶洗得发了白的帽子无可奈何般颓唐地戴在头顶上,——也不知这帽子与他同甘共苦几十年了。他身材不是很魁梧,个子不高。他就这样躺在床上缩成一团看着书。他看的是一本故事书,仿佛被书中的故事迷住了。

不久,他把书本放下来。似乎有什么感慨般哼起了彝族民歌《兹乍布猹》:

兹乍布猹呀美丽的鸟儿,兹乍布猹起飞呀何处起?

兹乍布猹起飞呀起在屋檐下。

兹乍布猹飞过呀飞过了院子,劝的来劝兹乍布猹呀来劝它,

对狄博呼以(大黄狗)呀来劝它,乍布猹不听呀它们的劝;

兹乍布猹飞过呀飞过了草原,劝的来劝兹乍布猹呀来劝它,

一对黄雀子呀来劝它,兹乍布猹不听呀它们的劝……

兹乍布猹要寻幸福呀幸福的地方,头顶要戴金冠呀戴金冠,

兹乍布猹要用金勺呀用金勺,兹乍布猹要穿美鞋呀穿美鞋,

兹乍布猹要喝美酒呀喝美酒!

他哼着唱着,全身清爽起来,好像自己成了那只兹乍布猹鸟。

他回忆着自己的故事,想象着自己已曾像兹乍布猹一样,为了生活,为了理想,为了心中的幸福,忙碌着,挣扎着,拼搏着。一生坎坎坷坷,磕磕碰碰,辛酸荣辱,酸甜苦辣,应有尽有。但罗正全深深地知道,自己所有的忙碌,自己所有的辛勞及烦忧,不仅只是为自己,更重要的却是为了孩子。然而,人生真像一场戏啊!他想到二儿子罗祖儿,感慨万千。

他读过书,识得不多不少几个字。村庄里的知识分子少,所以,他被喊到瓦勒电站去当会计。他跟着公社干部在瓦勒电站里忙得忘乎所以,东边村北边梁的跑得屁颠屁颠的,累得晚上睡觉连身子都翻不起来。

“来!你个死鬼,走出家门就不知道回头啦!把你的孩子拿去!我可养不起你的兔崽子?!”

在瓦勒公社至医院的小路上,一个女人背上背一个孩子手上拖一个孩子,狰狞地叉开双腿站在罗正全面前。那女人口利似箭,双眼飞出冷光,一身长裙零乱。她以一副拼命的姿势站着,凶极恶煞的。周围站着一大堆同事——公社干部,他们用好奇的眼睛望着那个女的。女的把背上的小孩解下来丢给了罗正全。

罗正全抱着孩子,不知是气还是怕,牙齿在打着冷战,颤抖的嘴唇说不出话来。那女的丢下孩子就走开了,如一阵风。罗正全看着手中的孩子,鼻孔如风箱的孔,气得可以叫嫩叶落下。他只得两眼发黑地跟了去。

那女人就是杨美丽,公社改为乡后,罗正全的同事们成了乡干部,唯独他无奈地挥着锄头在田间干活。也许天生不是吃公家饭的料!他想。

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地遐思,一个人毫无拘束地自由自在放荡不羁地憧憬。

嘿嘿。他独自一人笑出声来,仿佛是童年时自己给自己编笑话自己笑。笑过之后又感到些许的莫名其妙,像吃错了药。因为没有什么事可笑,也没有什么事可开心的。这几天心事沉沉烦恼重重,岳母生了大病,阿尼妈坎上坎下地跑得有气无力,无精打采。

女儿阿尼是最大的,早成家了。阿尼后面的女儿叫阿则,前年也嫁出去了。一个人一旦有了家,自个儿的事都够忙碌的,哪还有精力去管娘家。但出于孝心,在繁忙的季节,阿尼和阿则还是会回来帮着家里背背肥挖挖土,掰掰苞谷或者整理整理家务什么的。

十年前,他年轻,家中有点存款。罗家山人说,他家暴富了,有很多的亲戚朋友缠着他借钱。

“人呀,善良的只有老表你!”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子来到他家,他说自己是罗正全的表弟,他说他就住在瓦勒乡的阿里木堡子,他空洞地恭维了罗正全一通。

“哪有这么好……”罗正全愕然,他不知如何称呼这小伙子。

“比我说的还要好几倍哩!我今天是带着崇敬的心来拜访你的,希望你能借我一些钱。”小伙子说话倒也直截了当。

“哦,天哪!又是个借钱的。众亲戚朋友莫非把我当作印钞机了不成?”罗正全脸色很难看。

“你放心,两个月后准时送来,娃儿老婆在饿着肚子。”那小伙子说出最后一句时,声音有点低沉,罗正全的心震颤了一下。

“我这里只有五十块钱,既然你这么火急,就拿去解急吧!”善良的心促使罗正全说了这样的话,做了这样的事,他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因为眼前这个小伙子他并不认识。

“至少你要借我一百块钱,我很需要。”

“你不可能让我向别人借吧?你这么困难,这五十块钱就不必还我了。”罗正全被这么一个小伙子纠缠却不生气。

“哎……”那小伙子很不服气,又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就那么愤愤然地站着。

汪!汪汪!!村头阿苏家的花雄狗狂吠,好像有什么不速之客进村。

“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人进村?”罗正全想。他不是害怕有客人来,而是怕岳母的病情有什么恶化。

“万一……”他没有往下想。不会的,不会的。他自言自语,自我安慰。

“喂!有人在家吗?”

村头阿苏家的狗吠声还没有停,屋背后已经有人隔着围墙往屋里喊话了。声音很陌生,似乎不是本地人。罗正全有些后悔不该胡思乱想。可想都想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放下书本,放下幻想,抱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起床穿鞋,沉重地走出门去打开用木板做成的厚实的院门。

门外是一老一少。老的面目慈祥,头颅上缠着筛子大的黑头帕,披着深蓝色的皱毡衣。少的头颅上缠着粉红的洗脸帕,目光温和,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披风。

“原来是李大爷和老表李龙呀,稀客!稀客!快进屋坐。”罗正全见到来人,知道自己的猜想错了。心口上的那块石头落地了。他赶紧把李家二爷子引进屋里。

“火塘上方坐,李家二爷子啊,今晚阿尼妈不在,火塘里连火都没生哩。”他边搭话边找板凳给二位客人坐,然后从里屋拿出一瓶苞谷酒和两个酒杯,把酒倒给了李家爷儿俩,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找柴生火了。

火光把整个屋子的旮旮旯旯都照得通红明亮,如白昼一般。他们坐在火塘边,边喝酒边叙话。

“这世界另一个救世主来了,他要起来统治这个世界,他要招兵买马招收信徒。他规定,只要信仰于他的,可以有享不尽的福,而不信仰于他的,就要受到惩罚。如果你家愿意的话同我们一起入会吧?我们那边的人几个月前全入会了。”

李大爷顿了顿,又道:“常言道,识时务者为英雄,成败得失乃在瞬间。根据我的想法和看法,不久之后社会要改变了。如今上头已不再可靠,不能依赖了。”

“我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罗正全说。

话虽这样说,他在心里面暗自好笑,特别是看到李大爷那种自傲神态的时候。

“这个社会确实有些不良的现象,比如人情已被金钱所左右,不说别的,就是村下的张家二兄弟就为金钱互相残杀!……可是,我们不能看见了一棵树就说看见了整片森林。”

“正全啊,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李大爷尽自己的好心解释。

“不,我明白,不就是入会嘛,我还没有想好。”罗正全很不在乎地说。

山风飕飕,细雨绵绵,正是羊儿下山的时节,天地雾气腾腾、迷迷蒙蒙的。第二天,李家二爷子走了。走时连声招呼都没打,一起床便像鬼似的溜了。也许他们是气呼呼地走的。罗正全望着空旷的屋子,思绪像海浪一样起伏着,怎么也不能平息。

罗祖儿是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中旬离家出走的。他出走的时候,罗家山一道道山坡上成熟的庄稼已打理完,家家户户正准备过年过节。罗家山的人以为罗祖儿在外面流浪一段时间后,会自己回到罗家山来的。可是,罗家山的人没有想到罗祖儿在外流浪了一个月又一个月,第二年的春天迈着轻盈的步子来了,罗祖儿就是没有一点音信。

难道这个世界真的变了?罗正全想。

如果不是这个世界变了,一个人在山外生活三个月以上是不可能的。罗祖儿之后离开罗家山的罗小军是村庄里最出众的,小时候在瓦勒小学读过书,可以把《毛泽东选集》看完,可以把一些其他民族的故事讲给罗家山的人听。可是,这样一个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照样只能在山外的城镇里转来转去,没有走到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的大城市。他在外面闯荡了三个月回到罗家山,除了学会了三种赌博游戏,其他的好像什么也没带回来。一九八七年开春的时候,罗正全以为罗祖儿会回来的,可是罗祖儿还是没有回来。罗祖儿后面有两个兄弟,一个叫傻儿,一个叫冒儿。傻儿是次子,比祖儿小两岁,冒儿是三子,比祖儿小五岁。傻儿在瓦勒小学读三年级,冒儿在瓦勒小学读一年级。如果且儿(祖儿的哥哥)没有死于意外,在罗正全的人生计划里,且儿和祖儿就跟着他“修地球”,用勤劳的双手在罗家山打下一片自己的天地。罗正全有了且儿和祖儿做帮手,供傻儿和冒儿读书的钱也就有了保障。他希望傻儿和冒儿成为吃公粮的人,为自己不曾实现的梦想画上一个拐弯的句号。想是这样想,天地间的一切不一定会随心随意。他没有想到且儿娶了妻子李莎不久就走了,那伤心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把李莎转房给祖儿,一方面可以节约一笔娶儿媳的钱,另一方面也可以让祖儿早点成家立业。可是,一切偏离了,他的计划赶不上儿子的“变化”。他正沉浸在自己的失落中,院门外一个声音就响起了。

“正全啊,在家吗?快开开门!”

“在家的,正准备出门但还没有出门。”罗正全没有听出院门外的声音是谁的,就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回答。

“吱嘎”一声,他拉开院子里厚实的木门。

“啊!原来是张一果呀,稀客!稀客!快进屋坐。”

张一果不是别人,是罗正全的亲家公。他一张长瘦的脸上淌着一粒粒汗珠,一双眼睛神色慌张。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张军,一个是张龙。张军是张一果的儿子、阿尼的丈夫;张龙是张一果的侄儿子、张军的叔伯兄弟。他们气喘吁吁的,似乎有什么急事。

罗正全把他们迎进屋,刚坐到火塘边还没有生火,张一果就沉默了一阵,说明了他们的来意:“正全表哥啊,你先不要忙着生火,我们一大早来到这里,就是来找阿尼的。”

“阿尼不是一直在你家吗?”罗正全愣了一下,问。

“是啊,昨天下午还在张家山。”

“今天一大早不见了吗?”

“昨天晚上我们等啊等的,以为到了半夜就会回来,但就是没有回来。”

张军看了一眼罗正全方正的脸,补充说:“我们等到今天早上还是没有,就开始到处找。我们找遍了张家山,就是没有找到阿尼。”

罗正全一颗心震颤一下,知道阿尼出事了,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拿了一张木板凳坐了下来:“昨天我一个人在家,杨美丽带着傻儿和冒儿到杨家坪去了。一果啊,你们不用太担心,也许阿尼到哪个伙伴家去了呢?”

“张家山那边一大早全找遍了,就是没有找到,我们想会不会回到罗家山来了,所以直接往这边来了。”

“你们在家里坐一下,我先煮饭给你们吃了再一起找。也许,她到杨家坪外婆家去了也有可能。”

“如果到杨家坪去了,那就太好了。”张一果一颗心稳定了些,慌张的神色也变得自然起来,“正全啊,饭我们就不吃了,找人要紧,我们就一起到杨家坪她外婆家看看吧!”

“老表啊,别推辞了!还是吃了饭再去找。”罗正全按照彝族习惯,准备在猪圈里拉一头小猪招待张一果三爷子,还没有走到猪圈边,杨美丽三母子就回来了。

杨美丽瘦不拉叽的,名字叫美丽,其实一点都不美丽。她手上提着一口袋牛肉,脊背上背着一大口袋洋芋。她看到罗正全站在猪圈边,就叫他帮忙卸下洋芋。

“大清早的,你就煮猪食了呀!”她卸下一口袋洋芋后,深呼一口气说。

罗正全把一袋洋芋接来放好后,有些着急地问:“阿尼没有跟着你们三母子回来吗?”

“阿尼?……阿尼不是在张家山婆家过日子吗?”

“张一果三爷子来了,说昨晚上没有回家,以为回罗家山娘家来了。我一个人一直在家,没有看到阿尼回来,所以想是不是到杨家坪你们那里去了。”

杨美丽一听阿尼不见了,一张黑瘦的脸一下子变得深红。她气呼呼的,呼气吸气都带着恨意,把手上提着的牛肉丢到墙脚边上,在墙脚边站了一阵后号哭起来。她一边号哭一边用手拍打自己的胸口:“阿尼啊,我的好女儿!你到哪里去了,可不要吓唬可怜的阿妈呀!阿尼啊,我的好女儿!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活了……”

罗正全听到杨美丽的哭声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就大声责骂道:“你这个死婆娘,阿尼怎么可能有事?!快去煮飯!我们先吃了饭再好好商量怎么找阿尼。”

张一果三爷子一听到杨美丽哭了,就知道阿尼没有到杨家坪外婆家去。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房门,站在院子上方的土坎上,语无伦次地“啊……啊……”感叹,不知道说什么。

阿尼嫁到张家山已经三年多了,除了偶尔回罗家山,平时一直在张家山。她和张军不是自由恋爱,但也谈不上关系糟糕。他们很少坐在一起你侬我侬,但也没有吵过嘴红过脸。她十七岁结婚,在家时就勤快,到张家山后更加勤快。无论在罗家山还是在张家山,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说阿尼不好。阿尼是罗正全家的长女,一直以身作则,带领好后面的兄弟姐妹。罗正全从来没有骂过阿尼,更没有打过阿尼。可是,这么一位乖巧懂事的女子,她跑到哪里去了呢?她会跑到哪里去呢?罗正全正在不知所措,李莎就推开院门进来了。

李莎本来是罗且儿的妻子,罗且儿死后就转房给罗祖儿。她一向少言寡语,父母亲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本来,她想守着罗祖儿,等着罗祖儿一天天长大,然后与罗祖儿一起养一大堆儿女。可惜,那一年还没有翻年,罗祖儿就跑到山外去了。她没有一点回娘家再嫁的意思。她把自己当作罗家山的人,当作罗家的媳妇。她一个人守着一个破房,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走进院子,一下子看到了张家三爷子和正在哭闹的杨美丽。

“傻儿冒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住在一块地外一条土埂下,不知道罗正全家发生了什么事。她一边走到杨美丽身边拉住杨美丽捶打自己的手,一边转过头来问傻儿和冒儿。

傻儿傻傻的,冒儿愣愣的。他们两个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大姐阿尼丢了。他们吞吞吐吐地说:“阿尼姐丢了。”

“一个大人怎么可能说丢了就丢了?”

“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丢了的。我们刚从杨家坪外婆家回来,一推开院门就听到了这个事。”

傻儿和冒儿说的话是真的。他们不知道阿尼是怎么丢的,周围站着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知道阿尼是怎么丢的。李莎想了想,说:“她会不会跑到阿则家去玩了?”

“就是就是,她可能跑到阿则那里去了。”罗正全拍了一下脑门,急急忙忙地说。

张一果瘦长的脸红一阵黑一阵,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动三五次,说:“一路上我们分了两拨人,一拨是张友才和张倩,他们到红旗村去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张友才和张倩就回到罗家山来了。他们一前一后跨进院门,大汗淋漓,一边喘气一边说:“阿尼没有到阿则家去。”

张有才是张军的二弟,张倩是张军的幺妹。他们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岁,正处在半懂事不懂事的年龄。他们身后跟来了阿则和周华。

一大群人就这样来到罗家山,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每一个人都在说话,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到了中午,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一丝丝一缕缕,从高高的天上落下来,仿佛有无限的忧愁。罗家山的人听说阿尼丢了,一个个都跑来了。

最先跑到罗正全家的是罗正福。他是罗正全亲亲的大哥,住在妈过河右上方一道山坳里。他头上缠了一块红色的头巾,走在哪里就像一只鸡冠血红的大公鸡。他手脚勤快,在罗家山是出了名的致富能手。他走来的路上就听说了阿尼怎么丢了的事,觉得这件事很奇怪,一个大活人怎么无缘无故就丢了呢?他来到罗正全家院子里时,罗正全正准备组织人往罗家山之外的村寨寻找阿尼。他觉得阿尼不会走好远,最多走到山外的某个城镇。

“正全啊,你先别组织人,我来的路上想了一下,这个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罗正福跨进院子,也没有给张一果三爷子打招呼,就气咻咻地说,“阿尼嫁在张家山张一果家,人是在他家丢的,如果没有出现什么意外还好,如果出现什么意外,这个亲家可能做不成了。”

张一果等每一个人都知道罗正福的意思,那就是不管阿尼出了什么事,张家人都应该负全责。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罗正全向来尊重大哥,只要是大哥說的话就从来不反对。可是,自罗祖儿离家出走后,他一颗心就毛毛糙糙的,越来越没有了过去的耐心。他推了一把大哥,一下子咆哮起来:

“你们这些亲人,来了就来了,能帮忙就好好帮忙,不能帮忙就不要添乱。从早上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想出一个好主意,就知道把事情往坏处想,不思考怎样去寻找阿尼。”

罗正福被罗正全推了一把,头颅上的红色毛巾掉落下来挂在脖颈上,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有想到罗正全会这样骂他,没有想到自己一肚子的气居然撒错了。他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哭泣的杨美丽,大声地说:“好好好!那就快点组织人寻找,我们罗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会让一个女儿不明不白地丢了的。”

张一果等张家人知道阿尼是从张家山丢失的,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罗家的事,但心里还是很愧疚。他们看到杨美丽和罗正福一脸仇恨的模样,知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就丢下一句“我们回去组织人继续找”就回张家山去了,灰溜溜的。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罗正全一家人想不到离家出走的祖儿还没有回家,嫁到张家山的阿尼又丢了。那年春天,仿佛不是春天。罗正全一家人为了寻找阿尼,组织人找遍了罗家山一百里外的城镇与村寨,花了将近两千块钱,但就是没有找到阿尼。——阿尼就像罗祖儿一样,不知道是不是走到山外去了。

春天来了,罗家山百花齐放,百鸟齐歌。田野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罗祖儿离家出走也就走了,阿尼丢了也就丢了,在“一年之计在于春”的时节,罗正全一家人只得忙碌春播。他和杨美丽站在田地边,心里有种形单影只的悲哀,两个影子仿佛显得更加瘦小了。

杨美丽一张黑瘦的面孔显得疲惫不堪,加上一身破旧不堪的汉装,一顶草绿色但也很破旧的土帽,一双烂旧得仿佛痛苦不堪而呻吟的胶鞋,就是一位普普通通而又有些复杂的农村妇女。

此刻,他望着那些儿女媳妇成群结队做活的人家,羡慕得直咽口水。

要是傻儿冒儿不读书的话,也应该娶媳妇了。她这样想。就怪固执死板透顶的罗正全!她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着罗正全。要不是他,要给我家儿子做媒人的多得不可胜数呢!媳妇嘛,只要能够生儿育女、勤劳善良就行了。何必还要挑东拣西,豆腐块里寻刺呢?唉,嫁了这么一个“石头”真是拿他没办法,他要让傻儿和冒儿自己娶媳妇,自己选择婚姻。他要送他们去读书,要让他们当建设社会主义的什么什么。如果能够读出来不出汗不卖力气吃公家饭当然是好事,可万一半途而废了呢?杨家坪李世荣家的小李子不是半途退学了吗?一退学回来呀,一个人变得懒懒散散的,只知去玩耍了。有个这样的孩子还不如没有。

可也难啊,你放他出去当浪人吧,心又不甘;让他待在家里吧,一见就令人伤心。万一我家的孩子也这样的话,我可不会白养他哟!到时候看罗正全咋办?她感到有块石头从空中向胸口压来,有种沉闷憋气之感。她曾给罗正全说过好多好多这样的话,但罗正全都表现得非常倔强。石头般的罗正全,个子虽小,决心却不小。她每次这样咒骂他,他都用自己编造的明天把杨美丽的心诓得甜滋滋的。

又是杨美丽心情不好的一天。虽说做活莫想死,想死无力气,打仗莫想活,想活不勇敢,可她感到全身不舒服,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骨头似乎散了架,脚脖子不断抽筋,就像所有的骨髓都被掏空了似的。

假如我是机关干部的话,早就躺在医院里输液了。可我是农民哪!因为是农民,连待在家里休息一阵子的时间都没有。她想。

不是吗?我一旦休息,田地里就只有罗正全一个劳力了。在这繁忙的播种季节,不播下种子,明年就喝西北风哪!她有一个坏习惯,一旦到了繁忙季节,就心慌意乱得像疯了似的,什么都不顾,动不动就发火。

一轮太阳带着羞涩的脸轻轻挪向西边的山头,阳光从西边射向东边,把开在山腰上的杜鹃花映得红艳艳的,像一团火在燃烧。山被点缀得如此美丽,使人偶尔想唱几句民歌,以此来表达人间自然的绝美。

兩个孩子该放学了。她想。她看到别人家那些宽阔的大田地已被犁的犁挖的挖,收拾好了。自家的呢?还没挖完一块巴掌大的地哩,这艰难的岁月要过多久?她记得有个算命先生曾给她说过,她命里注定只能活到五十四岁,可如今她已四十八岁了呀!她似乎有些不舍般感慨人生匆匆。她一直相信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小时候母亲怎样喂养女儿?

母亲用奶汁来喂养;

父亲怎样喂养女儿?

父亲用瘦肉来喂养。

母亲呀怎样抱女儿?母亲抱女磨破九十九条裙;

父亲呀怎样背女儿?父亲背女耗去九十九条毡。

长大了后,女儿好想报恩呀,

可心想事难成,心想山顶福气落山下,女儿呀怎么办哟怎么办?

杨美丽望着西去的残阳,心里酸楚楚的。她唱着歌谣,苦苦的泪水不知不觉中已顺着脸颊滑入嘴唇,显现出一副好凄凉好悲惨的景象。似乎,人生就像那西去的红日般好失望好失望,有种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感觉。

罗正全也坐在地坎上痴痴地望着西去的残阳。他也累了,长年累月,日出而耕,日落而归。别人家可以休息,自家却不能。别人家每个赶集日都可以“潇洒”,但自家过年过节都得出工劳动。

这可能是人生吧?他感慨。

“阿尼妈呀,院子里的小猪小鸡些一定叫着等食吃了。太阳早已落坡,你还是先回家把猪鸡喂了吧。我再挖一阵子等天黑了再回去。”

杨美丽不作声,一张愁云密布的脸可以挤出水。他望着他的脸,还有那双灰心丧气得即将下雨的眼睛,本来自己也有同感,但还是振作起精神安慰杨美丽。

“你别看我们今天挖的地比别人家少,但一到赶集日呀,他们又要落后了。所以,我们是愚公嘛,能够移山的。这就是所谓‘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有决心的话,什么事都难不倒你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人心啊。”罗正全像是在安慰杨美丽,也像是安慰自己。

杨美丽听到这些早已听腻了的大道理,自然是无动于衷的。不过,她也看出罗正全那种沮丧的神态,——想装作无所谓,想装作自己有愚公的精神,但眼睛里隐藏了不可言喻的苦楚。

他继续说:“人家看起来劳动力强,可一分开起来一定不会比我们强。不信的话以后看着好了,今天坐汽车到这个儿子家做客,明天坐汽车到那个女儿家做客的,美好的生活简直无法比喻啊!”

她听着听着,好像真的看到了那个世界,一张乌云密布半天了的老脸顿时舒展开来,仿佛年轻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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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山越来越热闹。先前,罗小军之后又有三五个人离开了村庄,在山外流浪了一些日子回来。然后,这些回来的人带回罗家山的人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比如,村下方居住的罗为民带来半新不旧的衣裳坐在路边低价出售。再比如,村中央居住的张小兵带来火药手枪卖给狩猎爱好者。再再比如,村头居住的阿苏子带来了酒精勾兑的白酒,一斤才卖五角,两块钱就可以买到四斤。再然后呢,罗家山一座座青瓦房修起来了。

罗家山一年年吃饱饭穿暖衣后,不想居住在狭小的瓦板房和茅草屋里了。一座山穷起来容易,富起来也容易。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只需要三五年一切就改变了。罗家山富起来后,人心就改变了。那些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优秀传统,渐渐被淡化了。亲朋好友之间,只要一说钱就立马变脸。他们一切向“钱”看了。

罗家山日子过好了,隔三岔五去赶场的人就多了。瓦勒乡集市六天赶一次场,每一次赶场,狭小的土街就人潮涌动、摩肩接踵。老年人去赶场,主要买一些盐巴、针线、肥皂等日用品。而年轻人去赶场,不是去买新衣服就是去买酒喝。在瓦勒集市上,一到下午散场的时间,就会有人打架。有的人打架是因为喝醉了酒,先是言语起了冲突,然后是肢体冲突。有的人打架是早有预谋的,因为平时有恩怨,知道赶场日大家都会到瓦勒集市上来。他们把平时积下的恩怨都约到集市上解决,没解决成功就会起冲突。

瓦勒土街右边有一块大磐石,磐石下有一座大房子,一个叫张二的,在那里办起了酒厂。那个年代,因为各村各寨的人有了钱,能够打酒待客的人越来越多,所以张二的酒厂生意红火,一张张颜色鲜艳的票子“哗啦啦”往张二的口袋里流。他成了瓦勒乡妇孺皆知的富人。

红旗村有一位美丽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罗祖儿的二姐阿则。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样搞在一起的,等瓦勒乡的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不一般时,阿则已经有了张二的孩子了。

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阿则嫁在红旗村周华家,虽然没有孩子,但有孩子也是迟早的事。张二呢,二十岁那年就娶了胡家堡子胡长敏家女儿胡慧丽,前后有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住在瓦勒街上,看到过的美丽女子成千上万,但不知为什么,就喜欢阿则。

“张二哥,我打两斤白酒。”

“你是阿则?”

阿则穿着一身天蓝色的粗布衣裳,一双黄色的胶鞋,点一下头,说:“我是红旗村周华家的媳妇阿则。”

“你很快就不是了。”

“为什么?”

“因为我看上你了。”

“你不怕被人打断狗腿?”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不怕我怕。”

张二是瓦勒乡包产到户后富裕起来的第一代人,没有一个女孩子不喜欢能干的男人。何况,张二不仅能干,还长得英俊迷人。他三十四岁,身高八尺,一张脸英气逼人,一双浓眉大眼光芒四射,别说女子,就是男人见了也心跳加速。阿则刚满十九岁,在红旗村跟周华过日子才两年,没有见过张二这般英俊迷人的男人。她嘴上在拒绝张二,但一张俏丽的瓜子脸红扑扑的,奔跑着不可隐藏的爱慕。那天,张二给她打了五斤白酒,三斤是送的。如果再次见到张二,也许会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爱慕。她想。她只是想,没有想过一切会成为真实的。

周华不是帅哥,也不是能干的人。但是,周华为人诚恳,做事踏踏实实。他为了让阿则住上好房子,把破旧的老房子挖了重新修。他请了十多个木匠工人,准备在一个月内修完。每天,木匠们做完活吃完饭就喝点白酒。因为这样,阿则就每一个赶集日都到瓦勒集市去买酒。每一次她去买酒,张二都对她百般照顾。

一天,她去赶场有点晚,去买酒时只有张二一人在家。

张二叫阿则坐一会儿,她没有拒绝,拿了个小板凳就坐下来。他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给我说了什么事?”

“就是嫁给我做老婆啊!”

“你不是有老婆了吗?”

“我不喜欢她。”

“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她,她都是你的老婆。”

“我想娶你做老婆。”

“可惜我有婆家了。”

“只要你愿意,其他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阿则坐在张二面前咬着嘴唇不说话。他看到她不说话,就当作是默认了。他凑过身子去抱住了她,把她压在地板上乱摸。

她手忙腳乱地反抗一阵后,问:“你可想清楚了,张二哥!”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如果你要了我这一生就只有和你在一起了。你真负得了责?”

张二一边解开阿则的裤带一边含混不清地回答:“只要得到你,我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在酒厂地板上,张二就这样把阿则睡了。这男女间的事也真是奇怪,自张二睡了阿则后,她一颗心就属于张二了。她每次去赶集都晚点去,然后晚点到张二家去打酒,再然后和张二云雨一番。如果不是发现自己怀孕,她可能一直做张二的情人。她发现自己怀孕后,就不想离开张二了。她每时每刻都想和张二在一起,并希望张二娶她。

秋雨像没完没了的忧愁与爱。他们还在木床上缠绵,胡慧丽却回来了。最先,她看到了床下的鞋子。咦!怎么会有一双女人的鞋子?她想。她没有多想,以为是哪个女亲戚来了,把鞋子寄放在这里就走了。然后,她看到了张二的鞋子。这个死鬼怎么大白天的就上床睡觉了呢?她想。她还是没有多想,以为张二不过是煮酒卖酒累了,在床上躺一下而已。再然后,她就听到一男一女粗重的喘息。

“你快点!一会你老婆回来就不好了。”

“你不是不怕胡慧丽吗?你慌啥?”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那是真没问题?”

“应该没有问题吧!”阿则回答了这句话,胡慧丽就走到床边来了。

她没有直接扑上去与阿则厮打,而是迅速捡走张二和阿则置放在床下的鞋子,抱到木门外的门槛上,找了一把菜刀,把两双鞋子放在门槛上边砍断边咒骂:“砍掉张二的脑袋!砍掉阿则的脑袋!……张二的脑袋啊,就像这只鞋被刀切成两段!阿则的脑袋啊,就像这只鞋被刀切成两段!……天啊!快睁开眼睛看看这对狗男女吧。雷神啊!快亮出你的快刀劈死这对狗男女吧!”

胡慧丽坐在门槛上一边砍鞋子一边咒骂张二与阿则时,瓦勒土街上赶场还没有回去的人就三五成群地走过来了。他们看到胡慧丽坐在门槛上挥起菜刀砍两双鞋子,知道张二和阿则的事被胡慧丽知道了。他们没有想到张二和阿则就睡在屋里。

“你这个死婆娘,疯了是不是?!无缘无故砍烂我一双好鞋子做啥?”张二并没有把胡慧丽放在眼里,他从里屋穿好衣服一边走出来一边骂骂咧咧。

他后面跟着阿则,两个都没穿鞋子,衣服凌乱不堪。

木门外是土街,土街上站满了人。一个中年妇女站在右下方骂了一句:“恬不知耻!”

“张二太色胆包天了,睡别人的老婆,还骂自己的老婆,没有天理了。”土街右上方另一个中年妇女附和着说。

胡慧丽得到了土街上站着的人的声援,向来忍气吞声的性子爆发了。她看到张二后面跟着出来的阿则,跑到屋子下方一个角落里操起一条扫帚。她高举扫帚向刚走到门口的张二和阿则走来。

“我打死你们这对狗男女!我打死你们这对狗男女!”她一边挥舞着扫帚一边说。

张二身高八尺,眼疾手快。胡慧丽的扫帚还没有打到身上,就一个转身,一脚蹬了出去。他把胡慧丽踢到门槛下方的水沟里去了。

他踢翻胡慧丽,还气急败坏地骂:“你这个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老子今天就休了你!像我这般要钱有钱要人才有人才的男人三妻四妾纯属正常!你这个不懂事的婆娘,简直自讨苦吃。”

他骂完胡慧丽,然后转过身来:“你们这些站着的人给我听好了,以后阿则就是我的老婆了。你们不要再在私底下说什么不好听的,我张二是堂堂正正之人,只要我做下的事就能够承担。”

站在土街上的人,知道这个下午肯定会有好戏看,所以迟迟不肯离去。他们没有离开,阿则倒是离开了。她没有回红旗村,而是回了罗家山。

后来出了太阳,一片片阳光散落在瓦勒土街上,像一张张期待的脸。胡慧丽被张二打了一顿后,就抹着眼泪回娘家去了。她一回到胡家堡子,把自己的屈辱一说,父母亲人兄弟姐妹们就坐不住了。他们组织了十七个人,手持刀枪棍棒往瓦勒土街来了。他们以为张二会逃跑,可张二没有。他不但没有逃跑,还专门准备了一把大刀,就坐在土街前方的大磐石上等着胡家人。

胡慧丽的大哥叫胡勇,五大三粗的,一张黑脸上长满胡碴,模样看起来就像一位土匪头子。平时间,胡家堡子前后左右的人叫胡勇为土匪胡。瓦勒乡各村各寨的人都害怕土匪胡,但张二不怕。他从来不把土匪胡放在眼里,一方面可能仗着自己有钱,另一方面自己身强体壮,武力上根本不虚胡勇。他看到胡勇操着一根沉重的木棍带着一干人前来,站在磐石上挥舞了一下大刀:“土匪胡,你敢单挑吗?带那么一些虾兵蟹将前来,应该是来自寻耻辱吧!”

胡勇一干人围住了大磐石,但一时间不知道怎样收拾张二。他们站在磐石下看到张二的张狂,本来应该有所作为,恰恰又作不了为。胡勇把沉重的木棍举在天上,大声说:“有本事你下来,我就跟你单挑。”

“你以为我张二是傻子吗?你们那么多人围在磐石下,我才不上你土匪胡的当。”

“你是一个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

“你不是胆小鬼还跑到磐石上站着?”

“我这是迎敌。”

“谁是敌人?”

“你们胡家人就是敌人啊!”

“我们可是亲家哩。”

“很快就不是了。”

张二和胡勇一个站在磐石上,一个站在磐石下,说出来的话不像是两个成年人说的,倒像是两个小娃娃说的。他们这样骂来骂去,仿佛也不着急。他们不着急,那些站在土街上想看热闹的人倒先着急了。他们怂恿胡勇——

“土匪胡,你还是不是土匪哦?你怎么就长了一副土匪的模样就没有土匪的作为呢?一个连磐石都不敢爬上去的人,还自称土匪,简直是辱没了土匪这个名字。”

“就是就是!胡家人真的是一堆泥捏的,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收拾张二。……对!说的就是你,土匪胡,枉自长了一脸的胡碴。”

“看来土匪胡一辈子抬不起頭了……”

胡勇面红耳赤,不得不挽起衣袖裤脚大声说话:“张二,你等着!我马上上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张二手持雪亮的大刀哈哈大笑:“一会儿我让你跪着求我。”

土街上的人聚集在一起,没有一个上前去劝解几句。他们恨不得张二和胡家人早点打起来。不管谁家打架,只要是打架,瓦勒土街上的人都喜欢看热闹。他们看到胡勇高举沉重的木棍爬上大磐石,就一下子高呼起来:“土匪胡!好样的,打死张二这不要脸的。”

“对!打死这个欺负你家妹妹的。”胡家人在磐石下跟着鼓气。

太阳就要落山了,但还没有落下山去。一缕缕阳光五光十色地从罗家山照射下来,亲吻在土街上,拥抱在大磐石上,就像一个久违的故事。张二站在大磐石上最高处,一边仰望罗家山的方向,一边准备迎战爬上来的胡勇。他手上的大刀在瑟瑟发抖,似乎有些害怕。

吭哧吭哧的,胡勇爬上大磐石,一张长满胡碴的黑脸汗珠密密麻麻。他喘着粗气来到张二前方两米处,休息了一阵,说:“狗日的张二,我打死你!”

胡勇举着木棍扑向张二。他没有打中张二,由于用力过猛,导致身子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差点跪在张二面前。他正准备起来,张二的大刀就压在脖子上了。

“土匪胡,你是想死还是想活?”张二一张英俊的脸不再英俊,让人感到阴气森森。他用大刀压住胡勇的脖子,让五大三粗的胡勇一下跪了下来。

“我……我……我……”胡勇没想到自己如此不堪一击,不知道该求饶还是该宁死不屈。

“你想死我就成全你。”张二说着,一脚踢中胡勇的肚子,然后挥开大刀。

后来,土街上的人是这样描述当时张二的勇猛与胡勇的狼狈。他们说,当张二的大刀挥舞开来就要砍在胡勇的脖子上时,胡勇健壮的身子就跪下来了。他趴在磐石上直接求饶:“手下留情啊,张哥!求求你,饶了我吧!”张二并没有停住挥舞开来的大刀,只听他大喝一声:杀!胡勇一下子就吓尿了,一个人瘫软在石板上,两眼翻白,直接昏了过去。

张二吓昏了胡勇,但磐石下的胡家人还没有离开。他们围住大磐石,看到胡勇差点被张二杀死,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年轻力壮的胡家兄弟们谁也不敢吱声了。胡斌是胡慧丽的父亲,他五十岁了,看起来瘦不拉叽的,但胆子不算小。他捡起一块石头甩向张二:“我砸死你。”

胡家人一听到胡斌的话,才想起原来可以用石块砸。他们人多势众,你一块我一块的,捡起石头砸向张二。张二呢,看到太阳已经落山,再僵持对自己没有好处,就跳下磐石逃跑了。他一边逃跑一边高呼:“我是瓦勒土街的好汉张二!胡家人若有胆量就与我单挑!一群人打一个人算不得好汉。”

那个所说的“神”就是那天晚上传入罗正全家的。

罗正全从地里回来,累得一身软绵绵的,肚子在“咕咕咕”地抗议。首先,他看到阿则,但不知道阿则在瓦勒土街发生的事。阿尼妈是否会煮好饭等我呢?他想。他来到院子前,把尖锄挂在屋檐边的木钉上,准备把劳动衣脱掉进屋,忽然听到屋里好像有客人的声音,他愣了一下,还是进屋去了。

原来是山那边王家坝的王大爷父子俩。王大爷阿普六十岁上下,一双眼角边爬满鱼尾的眼睛喷射出智者的光芒,脸上已布满条条刀刻般的皱纹了,但仍然显现出不屈不挠的坚毅相。他头戴黑头帕,身着黑色披毡,堂堂正正一副族长的模样。他今晚带来的是自己的长子曲拉。曲拉呢,身体虽算结实,脸腮虽算红润,但坐在王大爷旁边,就是那么一副小孩子相。

王大爷坐在火塘上方,曲拉坐在左侧,正向杨美丽叙话。

“王大爷稀客嘛,真是抱歉!让二位客人久等了!”罗正全边搭话边拿了个矮板凳坐在火塘下方,然后嘱咐两个儿子,“傻儿啊,你去把你大伯喊来,就说有贵客从远方来。冒儿啊,你去打两斤酒。”

“外甥儿啊,酒是不必打了,我们两爷子都不喝酒,要喝的话刚才杨美丽都说要去打的了。”王大爷很客气地劝。

“嗯,那好嘛。”罗正全一脸苦笑,全身有气无力的,没有太多的解释。

“罗正全表弟啊,田地还没整完吧?”曲拉问道。

“嗯,才开个头呢,山中竹笋还没有穿出地面呢,田野上的蕨草还在冰霜下挣扎呢,布谷鸟才如梦初醒般嘶哑地叫几声呢!”罗正全摆着幽默的神态笑道。当然,他似乎也是在表示自己的决心,或者别人说到他的痛苦处,只能这样自我安慰罢了。

“话虽这样说,天底下哪个人又不想幸福呢?老表啊,我父子俩今晚来就是为了一件不怎么能公开的事,所以……”曲拉即将“芝麻开门”之时,突然被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止住了。

吱嘎!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傻儿,一个是罗正福。罗正福将近六十岁了,还没有一点老相。他一进来就爽言爽语,摆出一副举止大方的大哥姿态:“今晚呀,山林中的两位王大爷下山来了。你们王家坝各位亲朋好友都身体健康吧?”

“罗正福呀,几年不见你似乎年轻了许多嘛,红光满面的,你比罗正全年轻起来了呀。”

王大爷从罗正福潇潇洒洒不拘小节之态看出罗正福的生活比往几年好多了。

“那当然啰,我和罗正全在罗家山虽无依无靠,无亲无戚,可我们靠的是自己的翅膀自己的本事嘛。”

“嗯。”王大爷不痛不痒地哼了一声,“当今社会只靠硬本事撑家是艰难的了啊。现在你们兄弟俩都在这里了,我父子今晚至此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刚才我已说过是不能公开的事情,你们得千万保密。”王大爷神秘兮兮故弄玄虚的样子,正要往下讲的时候,又被院子里“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制止了。众人都有一种“即将拿起吃却被打翻掉”的怪味。

门开了,进来一人,正是冒儿。他手里抱着两瓶刚打来的苞谷酒。

“哦,是冒儿嘛,把酒拿过来,去找些杯子。”俗话说,有长辈在的地方,后辈不插言,有父亲在的场面,儿子不发话。罗正全也是同样,有罗正福在的场合,从不抢风头。

“王大爷呀,喝喝喝。”罗正福倒了两杯满盈盈的酒敬给王家两爷子。

“真不喝酒的,你不知道,刚才我们说过我们是不喝酒的,我们可不是开玩笑的哦。我们是……”王大爷这次没有故弄玄虚,本想直言相告,可恰恰又在这时,又被门外一阵“嗒嗒嗒”的脚步声止住了。门开了,进来一个人,就是杨美丽。她左手提了个微微蠕动的麻布口袋,显然是头小猪。

“今晚让两位客人饿坏了!傻儿啊,你去把李四舅喊来。”

杨美丽走进屋子来把装猪的口袋放在门背后,然后到厨房里烧开水去了。

“呀,这家人可真的要杀猪了?不,不行。我要站起来阻止,保好自己的身份。”王大爷在心里念叨着。

他越念叨越感到害怕,怕意念被现实冲垮。他想了一阵,大声说道:“罗正全罗正福俩呀,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兄弟俩过得不错,但这样见外我们可要走了。”

罗正全和罗正福微微一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你们家这不是要赶我们走吗?今晚我们是以同一家人的身份找你俩商量一件事的。那件事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命运哪!”王大爷立身站起,摆出一副怒火难抑的姿势。

“王大爷呀,又不是杀头牛招待你,你这样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嘛?”罗正福看见王大爷面红耳赤的样子,站起身来委婉解释。

“常言道,心情愉快清水当酒喝,心情舒畅圆根当肉吃。如果把我们当自家人就随便整点素菜素汤之类的。”王大爷似走非走,最终不走。他正想把话说开来,又一次被院里的脚步声打断了。

进来两人,正是傻儿和李四。

李四身躯高大,但衣衫褴褛,生来一副寒酸相。他是罗正全家的好邻居。

“王家两爷子稀客嘛!怎么有空走到罗家山来了?”李四边进屋子边打招呼。

“哟,是李四呀,最近全家身体是好的吧?好久没有见面,我发现你不像过去那么年轻啰。”王大爷望了李四一眼,见李四的额头上爬满蚯蚓般的皱纹,便打趣道,“你在家里可能像牛一样被老婆用鞭子管着哟。”

“嗯。”李四苦笑。

“傻儿啊,去倒杯酒给李四舅。”

“哦。”傻儿找杯子,倒酒,敬给了李四。

“李四啊,快点喝哟,等会儿有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哦。”罗正福含笑说道。

这时,在厨房里烧开水的杨美丽出来说水烧开了。罗正全明白杨美丽的话,话没说把门后的麻布口袋提起往厨房里走。就在这时,曲拉跑来把罗正全拉住了,王大爷也拔身而起,抓住罗正全的衣角。

后来,罗正全犟不过王大爷,只能作罢。沉默,喝酒,世界一片沉寂,连呼吸也停止了似的。整夜不欢而睡,谁也听不进谁的解释。

在这样的时刻,再真心的话也成了多余。他们口是心非东西南北天上地下地乱谈一通,便和衣而睡了。春天来临的清晨,鸟儿啾啾,虫儿唧唧,夹着阵阵凉爽的空气,使人心情爽朗。王大爷一大早就起床了。将告别时,他把罗正全和罗正福两兄弟喊在一起,语重心长地谈起重要的大事来。

“罗正全和罗正福啊,昨晚的事你们可能还生气,如果这样的话,让我赔个不是吧,不过,我不是开玩笑,更不是客气,我们二爷子是参加了那种会的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把猪杀死,这样我们就违背了对神的誓言。还有我们不能吃酒,不能跟别人吵架,别人打我们都不能还手,不能做损人利己的事。我这次来罗家山的目的,就是要动员你兄弟俩入会的。”王大爷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说。

曲拉吐了一口唾沫,深呼出一口气:“只要你学了他的语言、他的文字,你就和他一样,想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想让自己怎样就变成怎样。”

王大爷两爷子或许对此东西还了解不透,不然为啥漏洞百出呢?但还是让罗正全罗正福兄弟俩了解到这是一种什么东西了。

罗正福通情达理地说:“王大爷啊,你见多识广,对于世态的变化我们后生是无法看透的,无法作出判断的。”

“羅正福啊,你也不要这样迁就。此事并不是像我们解决纠纷般一个家族里一个长者说了算的。”

王大爷说得真真切切,让罗正全和罗正福蠢蠢欲动。

王家二爷子走后,留给罗正全兄弟俩的是一片朦朦胧胧的世界,一块不晴不雨的天空。

冬天来了,雪花在罗家山天空中飘荡,密密麻麻的。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太早了!很多年后,罗正全这样说。那是一九九一年,罗祖儿离开罗家山的第五年。那一年,罗家山发生了许多事。首先,村庄里老老少少都迷上赌博。他们住上新房子过上好日子后,一颗心就找不到安放之处了。开始时,他们赌得少,不过是打发时间,但赌着赌着就越赌越大了。那个冬天,他们有的输掉了存款与牛羊,有的输掉了土地与房子,有的甚至连女儿也输掉了。罗正全没有参加赌博,不会有输与赢,按理不会有什么事。但是,这一年事情最多的恰恰是罗正全家。

首先,张家山派了一位叫阿酉的调解人前来,说阿尼消失三四年了,每一年都在寻找,但每一年都没有找到。这样一直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还不如先把张军与阿尼的婚事解除了。

“张一果家没有信心找到阿尼了?”杨美丽话还没完,眼泪就一颗颗落下来了,顺着瘦黑的脸颊滑进嘴唇里,凄凄的,冷冷的,就像越走越深的冬天。

“也不能这样说,凡事要往好的方面去想,只要没有听说阿尼有什么不好的事,那就是好事。说明阿尼只是离家出走了,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阿酉是瓦勒乡大名鼎鼎的调解人,尖长的下巴下有一撮山羊胡子,说话的时候就一动一动的。他两片嘴皮子薄薄的,说起话来无比灵活。他知道这件事不好解决,但也知道事情只要发生了就没有解决不了的。

罗正全没有说话,坐在火塘边自顾自地抽着旱烟。

罗正福坐在火塘内侧咽了一口唾沫清了清嗓门,说:“这三四年来,我们知道张家人四处寻找阿尼,虽然很辛苦,但也是很应该的。我们罗家好端端的女儿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张家,可就这么在张家消失不见了。我们不知道她在张家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希望没有发生什么事。在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阿尼在张家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们罗家是不会追究张家什么责任的。阿酉啊,你也知道阿尼人还没有找着,你说这个事情怎么解决呢?”

“张家派我过来就是先问问罗家,首先这件事一直拖下去不是办法,只要是事情总得想法子解决才行。然后,张家说可以在解决事情的过程中,他家虽然也是冤枉的,但可以尽可能满足罗家。”

“万一有一天找到阿尼了呢?”罗正全问。

“张家说了,只要她还没有嫁人,张家年轻的小伙子随便她选,想嫁给哪个都行。”

“我家阿尼怎么可能随便嫁给哪个?!”杨美丽哭了一阵,抹干眼泪说。

阿酉抖动了一下山羊胡子,瞟一眼杨美丽黑瘦的脸:“张家的意思是阿尼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婚姻,不是你想的‘随便嫁给哪个那个意思。”

杨美丽没有找到反驳的话,就不说话了。她蜷缩在火塘下方一个角落里,悲悲戚戚的,连呼吸也蘸满苦累。罗正全思索了很久,把烟杆取来放在一边说:“那就是说他家想赔偿我家了?”

“可以这样说。”

“什么叫可以这样说?”

“他家的意思是说先赔偿罗家人一些精神损失费,如果阿尼回来,让阿尼可以自主选择嫁不嫁给张家,就算不愿意嫁给张家,这些精神损失费也不会要回去的。如果阿尼没有回来,罗家得到确切的证据是张家害了阿尼,那么张家人该偿命就偿命,该赔钱就赔钱。”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张家应该有什么要求吧?”

“你们知道张军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这样一直守等了。张家想给张军另娶一个媳妇。”阿酉直截了当地说。

他说出这些话,虽然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罗家还是有心理准备的。罗家人知道,阿尼消失三四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見尸的,仿佛变成了山风,变成了水声。可是,她到底去了哪里?她还在人世吗?罗正全一直在想,一直想不出所以然。这些年,也许是造化弄人吧,罗家接二连三地出事,先是罗且儿出了意外,然后罗祖儿逃离了罗家山,再然后阿尼在张家山消失了,再再然后阿则与张二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瓦勒乡上下的各村各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天地间有一个什么主,那罗正全真想问问这么多灾难降落在一家人身上,是不是因为这家人做了什么对不起天地的事受到神的惩罚么?罗正全想了很久,没有想出自己这些年做过什么坏事。在改革开放大背景大浪潮下,他一直积极向上地生活,踏踏实实地做事,没有做过一点点昧良心的事。当然,天地间受到神惩罚的,也不一定是做了坏事的。因为这样,才有那么一句话:好人命不长,王八活千年。

“那你说吧,他家打算怎么赔偿?”罗正福咽了一口唾沫说。

他是大哥,罗正全是他唯一的亲兄弟。他知道阿尼的事一直这样放着也不是个事。他想听阿酉的想法。

“我是一个调解人,谈不上有什么名望,但信誉度是有的。只要经过我调解的,没有一场纠纷是反悔的。罗家兄弟啊,这样行不行,让张家杀一头牛招待罗家,买九坛酒给罗家喝,然后再给罗家一千块钱精神赔偿金。”

“我们罗家和张家本来是很好的亲家,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阿酉啊,你是瓦勒乡名声在外的调解人,我们信任你。你看这样行不行,杀牛和买酒就算了,直接给三千块钱的精神赔偿金。你知道父母养育一个女儿成人不容易,成人后嫁了人却消失了,这对他们的身心打击是不能用金钱计算的。可是,事情已经这样,我们就只能听你调解人的了。”罗正福深叹一口气说。

阿酉看了一眼罗正全:“我是一个调解人,调解过的纠纷不说有一万件,至少也有一千件。我调解过的人命官司,赔偿最高的是红旗村周大有家兄弟打死人的事。他家打死了人,还把死了的人悄悄地埋了。这样的杀人性质是很恶劣的。我几经周旋,定下来的赔偿金是五千块钱。你们兄弟俩想想看,一个恶劣的杀人纠纷也就赔偿这么多,加上张一果家也不算富有,看能不能少一点,大家彼此留个情面,以后哪天阿尼找到了,也不会有什么仇恨的。”

罗正全想了想,理是这个理,但没有说话。

他干咳一声,转过脸看了一眼杨美丽,然后转向罗正福:“哥,你说了算,你觉得怎样合适就怎样决断。”

罗正福把头颅上红色的头巾取下来,用手抓了一下头皮:“二千五百块钱不能再少了。”

“我是一个调解人,就像一座桥梁,一心希望天地间所有的纠纷都有一个安妥的归处。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我先把你们的意见传达给张家,再回来答复你们。当然,如果张家确实承受不了这么多的赔偿金,那再怎么说你们也得给我一点面子,该让步还是让步才行。”

阿酉不愧是调解高手,说话出气一套一套的,给别人留足面子,也给自己留有余地。他在张家山和罗家山之间走了两个来回,就把阿尼的事解决好了。罗家与张家不再是亲家,但还是好朋友。他最后定下来的赔偿金是两千块钱,不多也不少。在那个年代,两千块钱差不多是四条大牯牛的价。

阿尼没有找到,但事情解决好了。这三四年来,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压在罗正全的胸口上。他想,也许一切好的就要到来了。

积雪一簇簇的,堆积在罗家山每一块空地上,让罗家山的面貌黑白相加的。这天出了太阳,还没到中午,阿则就从红旗村跑到罗家山来了。她没有嫁给张二,不是因为张二不敢娶她,也不是因为害怕胡家人。周华知道她和张二好上了,就是不放她走。周华这样说,像我这样的人,如果离了婚再娶一个媳妇,谁家的女儿会嫁给我?他知道阿则已经怀了张二的孩子,但没有一点介意。他把阿尼带到医院里做了人流。他的宽容大度与勤劳善良让阿则没有离开红旗村,没有离开周家。这个冬天太漫长,仿佛没完没了。在红旗村,周华无所事事的,不知道怎样打发时间,干脆就参加了赌博。

第一天,他打斗十四扑克,赢了三十块钱。他想,原来可以在家里坐着挣钱。他赢了三十块钱后,以为自己是扑克高手,只要有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赌博的人,就跟着赌博。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一直赢钱,最多的时候赢了五十块钱,最少的时候赢了十二块钱。半个月后,他赢了七百块钱,胆子就大了。后来,他参与了大的赌博,不知道为什么一输再输的,还没有到一个月,就把新修的房子和土地全赌输了。

阿则来到罗家山,一看到罗正全就哭了。

“阿爹,女儿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她一边啜泣一边说。

杨美丽在厨房里煮猪食,一听到阿则的哭声,就拿着一块木柴走出来了。她一边走出来一边恶狠狠地说:“周华是不是欺负你了,阿则!他傻里傻气的,没有一点主见,我就知道他有一天会欺负你的。”

“他没有欺负我。”阿则停止哭泣,“可是,他把新修的房子和土地全都赌输给别人了。他倒是好,跑到山外去了,我无处可去,就只能回来了。”

“别哭别哭,你有父母兄弟的,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罗正全安慰说,“快进屋坐,一会让你阿妈杀鸡给你吃。”

杨美丽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别去红旗村了。周华这个王八蛋,他回来再好好收拾他。”

他们正说着,红旗村三个年轻人就踩着积雪来到了院门口。

他们一个叫周林,一个叫李小虎,一个叫王志红。他们是红旗村出了名的二流子,一天到晚吊儿郎当不落屋的。他们赢了周华家新修的房子与土地,本来应该满足了。但是,他们没有满足。他们跟着阿则的脚步来到罗家山,就是追债的。他们说周华还欠他们一千块。他们希望阿则来偿还这笔赌债。

“你们应该去找周华。”罗正全没好气地说。

“他跑了。”

“那你们就等他回来再找他还。”

“我们不想等那么久。这是赌债,必须三天内还清的。”

“那你们是来找他的?”

“不是,我们是来找阿则的。”

“你们找阿则做啥?”

“还钱。”

“她欠了你们的钱?”

“她是周华的媳妇,周华欠了我们的赌债,周华跑了,就理应找她要。”

“房子和土地都给你们了,他们家还有什么可以还给你们的?”

“这个我们不管。”

“如果阿则还不了钱咋办?”

“那我们就把她拉去卖给山外的人做老婆。”

“你们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这是罗家山。”

“对,这里就是罗家山,不是你们可以为所欲为的处所。”罗正全一双眼睛盯着前来要债的三个人,用从未有过的口吻凶狠地说。

“看来你是欠扁。”

周林等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虽然不是在红旗村,但根本就不怕罗家山的人。他们一前一后按住了罗正全,正准备狠狠地收拾一下,杨美丽却拿起手上的柴块打在了王志红的脑门上。她又黑又瘦的,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挥来的柴块很有力量。只听“咚”的一声,王志红被打昏倒在地上。周林和李小虎没有想到杨美丽出手那么凶狠,转过身来先放开了被按住的罗正全,准备去收拾杨美丽,哪知罗正全一起来就操起了一根木棍。周林和李小虎一個被打中小腿,一个被打中手臂。他们气势汹汹而来,最后互相搀扶着落荒而逃了。

罗正全挥舞着手上的木棍,追了一阵:“你们这帮二流子,瞎了你们狗眼,如果下次再来讨债,我直接结果了你们的性命。”

他打跑了周林等人,罗家山的人无比高兴。

他们说罗正全为罗家山出了一口恶气。周林等人不仅在红旗村作威作福,有时还经常到罗家山来闹事。因为这样,罗家山的人恨透了周林等人。罗正全把周林等人打跑后,他们以为红旗村的人会下来报仇,所以罗家山的人都守在罗正全家。他们说,如果红旗村的人敢下来,罗家山与红旗村就来一场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大仗。他们守了一个下午,红旗村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到罗家山来随便问点什么。后来,周林等人不但没有喊人来报仇,路过罗家山时,还一直埋着脑袋,不再嚣张了。

春天来了

时间过得挺慢,似乎被什么人拉住了脚跟。

罗正全等扶贫款就像小孩子等过年,他扳着指头数着时间。他希望时间过得再快一些,希望早点得到扶贫款。可是,元旦已过,扶贫款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傻儿放假的时间近了,借起的高利贷也利滚利地不知增加了多少。他心急如焚,恍恍惚惚。恰恰在这个时候,罗家山下了一场三尺厚的大雪,掩盖了他所有的愁思和烦忧。大雪像鹅毛一般,纷纷扬扬地飘下来,盖住了石头、蓑草、树木和房屋。整整下了两天两夜,第三天,雪停了,可太阳还是没有出来。天阴沉沉的,面对白茫茫的大地,似乎不该有很多的忧伤和烦恼。

杨美丽就是这天早上病倒的。当时,全家还没有起床。她先是想吐,吐了过后又感到全身刺痛。先前,她感觉不出自己真正的痛在身体的哪个部位。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感觉到胸口闷,并且闷得慌,几乎不能够呼吸。她吓坏了,她想她可能就如此了结一生了。她坐在床上高喊起来:“正全啊,赶快!赶快!快把我送医院,我可能要死了……”

罗正全正在美梦之中,忽然被喊醒。他先是一愣,接着套上衣服跑向杨美丽的床旁:“咋个会这样呢?”

杨美丽脸色泛白,眼珠子直往外滚翻。她生病了,若这样离开了人世,那不是雪上加霜吗?罗正全一下子想到了这些。

他把杨美丽从床上抱起来急促地呼叫:“阿则和冒儿啊,起床!你阿妈生病了!快起床去喊你的大伯和邻居。快点!”

冒儿和阿则听到吼叫,早吓得魂不附体了。他们胡乱地套上衣服就向外跑去。

雪开始融化了,路烂得要命。罗正全、罗正福、李四和李四家的大儿子阿辉轮流背着杨美丽在稀烂的路上走着。他们向医院一步三滑步步艰难地前行。山神保佑,祖先显灵,因为及时,杨美丽总算得救了。经过检查,医生说,这是早期心脏病,是经常发愁和担忧导致的。她体质本来就弱,又经常劳累,所以她昏倒了。现在没有多大事了,只要在医院里输一阵子液,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

罗正全悬着的心落下了。第二天,罗正福他们放心地离开了医院。

在医院,那些消毒水味浓浓的空气叫人闷得慌。罗正全径直走出住院部,走出医院的大门,站到门外。

雪盖得厚厚的,地底下的土层冻结了。寒风轻轻地吹到皮肤上像是被刀刮般刺痛。他把单薄的衣裳拉得紧紧的,可还是没有用。

太阳月亮为什么总是睡不够,白云黑云为什么总是散不去。他想。整个瓦勒乡都被云雾笼盖得透不过气。如果瓦勒乡是一个老人,那么,这个老人该憋气死了吧?他会受得了吗?一定受不了的!他这样想着,脸上便有了些神气。他知道傻儿就要回来了。不管怎样,他回来就好啊!他开始想念起傻儿来。

傻儿啊,此时你过得还好吗?一个人活着,也真够辛苦的啊。他想着一系列接踵而来的艰难困苦,不免伤感起来。傻儿到西昌读书才一学期,自己就似乎有点被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可人啊,既然你已立了志,既然你已选择了,既然你已经走了一段艰难的路程,在最后接近目标的时候怎么也不能倒下。

他想到自己小的时候,想到童年。

那是一个苞谷棒子刚成熟的季节,大人们参加集体劳动去了,没到劳动年龄的孩子呢,在村子中央的大道上玩泥巴石子。

太阳热辣辣地炙烤着,像是要把村子煮熟似的。他们先是在道路中央玩,因为太阳太烈,后来就到路边的阴凉处玩。可没玩多久,几个手拿皮包的人就向他们走过来了,并用几颗糖把他们哄走。说是要把他们带到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去。他们先是不肯,因为听父母说过,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说话,不能相信不认识的人。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候,会有妖魔变成人把小孩子骗去吃掉,会有强盗把小孩抓去卖掉的。可那香甜可口的糖太吸引人了。既然是好耍的地方,那一定会有很多好吃的糖。所以,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一同跟着去了,来到一个有很多房子和小孩子的地方。

房屋比村子里看到的美观漂亮多了,这里玩耍的,全是一些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的心跟着周围的环境欢乐起来。没一会儿,有个和蔼可亲的男人接待了他们,并给了他们糖吃。他们真的乐了,如在梦中捉到鸟儿般兴奋不已。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温和。他用一张干干净净的毛巾,一个一个地给他们洗了脸,擦了头。把他们带到一个有很多孩子的房间,把他们安排在几个空着的角落里坐下,便叽里呱啦地讲起话来。

他们听不懂那男人说什么,只有干眨着眼睛,傻傻地呆望着这位“疯子”般的男人。一天,两天,三天……多少天后,他们知道了站在前面乱叫的那个是老师,他是在教他们读书识字。他们对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兴趣,只有学唱歌的时候,很兴奋地跟着吼,给课堂增加了不少活跃的气氛。时间在不经意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一学年过去了。罗正全从慢慢熟悉环境中认识了一些字,学习成绩日益突出,每次作业都得满分。老师十分高兴,非常喜欢他。不到第二年就让他戴上了红领巾,当上了少先队大队长。

那年“六一”儿童节时,少先队辅导员让他讲话,他却又羞又怕地哭了。老師呢,还以为他是高兴太激动而哭的,在全体师生面前表扬了他。

真是胆小如鼠的家伙!罗正全这样骂自己。

两年后,他退学了。原因是家里出了事,惹了纠纷。他停学后老师来家访过很多次,但全都被他的父亲拒之门外。

一阵冷风轻轻地吹来,吹醒了还在痴痴回想之中的罗正全。他回过神来,才突然间想起杨美丽还躺在病房里呢,此时不知醒了没?他转身急忙走进医院。

杨美丽在瓦勒乡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这场雪也融化了一个星期。

这天,太阳出来了,天空也格外晴朗。虽说是枯黄的冬天吧,但毕竟给人以春天来临的感觉。人们精神抖擞,很多人脱掉了厚厚的外套,只穿着单薄的衣裳,在太阳底下舒适地晒着。挺难得啊,这冬日的阳光!人们没有说出来,可心里都这样想。

杨美丽出院了,一个星期累计下来的医疗费可不少哪!这像一团乌云盖住了太阳,把罗正全的心塞得透不过气。可生活的路呀,总是一波三折,难以预测。你在慌忙中,以为找不着路了。而这时,路恰恰就在你身边。在罗正全想来想去想不出一条通向“钞票”的路时,听到了扶贫款来了的消息。他心中的愁一下子烟消云散。

他把钱领在手里,还清了医药费,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杨美丽从医院回来,全身轻松多了。可能是药物的作用,走起路来是飘浮的。她一回到家就从屋子里拿了把锄头到地头挖芭蕉芋去了。罗正全呢,到别人家去还那些借的高利贷。下午,罗正全称来了两三斤猪肉,算是庆贺。

没料到的是李莎来了,她显得瘦了些。自罗祖儿离家出走后,她一直在家里等。她等了很多年,但一直没有祖儿的消息,就嫁到红旗村去了。她虽然嫁出去了,还是像罗正全的家人。她听说杨美丽住了院,特地赶来看望她。就在这时,傻儿回来了,带来了一斤白酒,可能是买来孝敬父母的。

这天下午,罗正全一家欢聚一堂,这样的热闹实属难得,哪有不高兴之理?罗正全抓了一只大公鸡杀了,喊了大伯罗正福家和邻居李四家。

深夜,罗正全、罗正福、杨美丽、李四等,他们喝了那白酒,两腮红彤彤的。不知是烈酒的作用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们心中都充满喜悦,脸上神采奕奕的。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向傻儿乱聊:

“傻儿啊,听说在西昌市待三年,脱裤子换饭吃。你换过没有?你可千万不能这样啊!我们罗家山可是注重面子的,就算勒紧裤带也要挺住哦!”

“听别人讲,西昌那个地方,水牛特别多,是如此吗?”

“你在西昌遇到过匪徒没有?如果遇到一定非常凶残吧?”

“听说西昌可以发射卫星,你看到过没有?”

“你坐过飞机没有?”

“西昌邛海一定是一个很大的海子吧?比起罗家湖哪个大?”

“听说泸山上有很多和尚,你看到过和尚没有?”

“西昌街上馒头多少钱一个?一碗面呢?”

“你看到过刘伯承和小叶丹的塑像没有?”

他们有啥问啥,反正也不会不懂装懂的。傻儿是从罗家山飞出去的第一只雄鹰,除了傻儿,村子里的人没有几个到过西昌。

傻儿呢,被问得应接不暇,最后只能像答数学填空题一样,问一个答一个,十分简要地回答。他的心甜滋滋的,有种说不出的自豪感。

翌日清晨,傻儿准备到杨家坪看望外婆李婆婆。他带了一些黑芝麻粉之类的补品。正准备间,外婆却像知道他回来般自个儿来了。李婆婆见傻儿已回家,杨美丽也康复了,自然十分高兴。她对傻儿从小就百般疼爱,百般呵护。此时见面,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傻儿向来嘴舌笨拙,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外婆倒先开口:“傻儿回来了啊!哦,有点瘦了,个子长高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我的傻儿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李婆婆确实兴奋不已,像得到了某种意外的收获。

“外婆你老人家最近是身体好的吧?”傻儿愣了半天才问候。

“今年嘛,你刚走的时候患了一场感冒,其后的日子都是好好的。”李婆婆边说边在火塘边坐下来。

“幺女儿啊,你是怎么搞的,竟病得这么重?这几天天气又这么糟,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我今早去背水时,听邻居阿甲说才知道你病倒了,并且病得很重。所以,我就这样匆匆忙忙地下来了。我以为你还住在医院里呢。哪天得的病,怎么病的?”李婆婆下来的时候,的确是慌慌张张的。但是,她看到杨美丽脸色还好,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死白和蜡黄,也就放心许多。

“生病的那天,好像是属牛。早晨,我睡在床上,先是发觉胸口闷,然后就昏昏沉沉地被什么东西迷倒了般不省人事了。当我睁开眼睛能够清晰地记忆的时候,已被他们送到医院里输液了。医生说,没有多大事。所以,我就只住了几天就出院了。阿妈你放心好了,没有什么事的。我本来就经常生病的。”杨美丽说。

“一定是遇着一个什么凶杀鬼之类了。你们该打只鸡诅咒呀!”李婆婆不怎么高兴地道,“自己的儿子不如别人高,捡石垫儿脚。我的幺女儿啊,这是咋个回事?什么样的狗福分跟着你呀,竟让你病得这样重。你们说应该咋个整,我想应该做点法事活动才行吧。”

“这个法事呀,越做越猖狂,越做越迷茫。我自己也是个毕摩,我很清楚这法事不是一种好东西。”罗正全想了想说。

“你家是不信法事的,这我知道。不过,哪天哪个病得不成样的时候才乱了手脚花大钱就无用了。鬼神不存在是不可能的。人类自古以来就相信它到现在,又不是我一个人相信它。”李婆婆一见罗正全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心中生起气来。

“现在这个时候,经济方面也确实有点困难啊!”罗正全摆着一副严肃的面孔道。

“你家的困难我又何尝不知呢?钱一大把地拿到孩子读书那边去了,而你罗正全又不是吃工资的,这么多的钱哪里找呀?”李婆婆顿了顿说。

“阿尼她爹是一块石头,你说不服他的。吃糖吧,是傻儿带来的。”杨美丽从里屋抓了一把糖,塞到李婆婆的怀里。

“这是孝糖吧,我孙儿傻儿呀,今年虽然还沒领工资,但过几年就领工资了。”李婆婆会心地一笑,说道,“李莎啊,你是昨天晚上来的吧,你和他合得来吗?”

“我是昨天听说才跑来的。”李莎有些惭愧地说道。

这天,罗正全家不出工,都留在家里闲聊。后来,李婆婆还是要到巫师跟前去占卜,解除附在杨美丽身上的鬼。

罗家山的人经历了赌博带来的危害后,就想到山外去打工挣钱了。第一个带来好消息的,是村头居住的阿苏子。他曾经带来了酒精勾兑的白酒,一斤才卖五角,两块钱就可以买到四斤。现在,他在山外一个叫度泊沟的地方,包下了一片森林,需要很多工人。

罗正全一家人正在挖土。

“要不,我跟着阿苏子去打工吧!”罗正全停下手中的锄头说。

杨美丽也停下手中的锄头:“你身体吃得消不?你不算年轻了。”

“我身体没事的。”

他是在一个多雾的黄昏离开的家。他交代好了家中的一切,说服了岳母,说服了大哥,给杨美丽做了一番思想工作,才毅然离家的。离家的那天,李婆婆从杨家坪专程跑来送他。在罗家山右边的道路上,他背着一条半满的蛇皮口袋,口袋里装了一件旧得蜡黄的披毡,还有一块腊肉,是准备带给傻儿的。他们要从西昌城路过,他和傻儿也好有个告别。

罗正全在道路的下方站着,上方是白发苍苍的李婆婆,脸上挂着愁绪。杨美丽和冒儿娘儿俩几乎要掉眼泪了,像雾蒙蒙的天空。没有心计的杨美丽,此时她也没有了平时没心没肺的“哈哈”和胡言乱语。她一脸深沉凝重。罗正全知道,以后的担子就落在她肩上了。她那么消沉那么软弱,能承受得住吗?他从她深沉的脸上看到了忧郁,看到了伤感。他看着冒儿就要“下雨”的面孔,不禁心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般,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已经不再年轻体壮了,你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做活的时候要注意别伤到身体。在那遥远的地方,无亲无友的,有什么艰难困苦只有靠自己克服。我们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地到那里,然后平平安安地回来。”李婆婆的声音抖抖的,喉头似乎塞住了什么东西。

“有什么事就发电报过来吧,我收到就马上回来。”罗正全还算理智,要走的时候嘱咐了杨美丽他们这么几句,“那种神文尽量避开,不要去沾了。”

杨美丽只有默默地点头,没有什么言语。她深深地知道,罗正全的话是对的,特别是在此情此景中,罗正全的话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就这样离开了家,披着黄昏,伴着黑夜,罗正全离开了罗家山。他跟着众多去打工的乡亲们一起坐上一辆解放牌运输车,翻过坡越过岭向那渺茫的山外去了。

大山如野兽般横卧着,似乎也依依不舍般一群一群地向远处隐去。他们都沉默着,谁也不言语。一切都吞没在沉沉的夜色中。

到西昌时,已经是半夜三更。傻儿在路灯下背诵完英语刚回到寝室。

他每天晚上都这样的。虽然已是寒风刺骨、冷风飕飕的腊月了,但也在这个时候,正是学生面临期末考试的时候。他作为班上的学习委员、学习尖子,夜夜挑灯夜战,是很自然的。

“傻儿!罗傻儿!”罗正全站在学校大门外漫无目的地往校园里喊。

他没来过傻儿所在的学校,不知傻儿住在哪栋楼上。此时已是半夜时分,学校大门关闭得紧紧的。

陪罗正全来的是沙日红。他家住在罗家山下面尔加堡子,五十开外,个儿平平,一双大眼很特别,是罗正全最好的童年伙伴。

“咦!好像是父亲的声音在叫喊。”傻儿肯定了自己的感觉,怕吵醒同学,就直接往学校大门跑去。

跑到一楼时又一次听到父亲的喊叫,他心灵一颤,以为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到门口,看清站在铁门外的父亲的脸庞,他哆哆嗦嗦,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就是说不出来问不出来。

“傻儿啊,你是睡觉了吧?”罗正全先开了口,“我们喊了你很久了呢!”

“原来是阿爹和舅舅呀,我在睡梦中,听是听到了,还以为是思父心切,神经过敏呢?”傻儿细细地瞧了父亲的神色,定下心来,“家里的人是身体健康吧?”

“都好的。”罗正全见儿子懂事,害怕儿子因担心家里而耽搁学习,故又是安慰又是爱怜地道。

“你们背着东西打算到哪里去呀?”傻儿见父亲背着蛇皮口袋,便问。

“还差点忘了告诉你,我们过来一方面是给你送腊肉,一方面是为了道别。我们要到度泊沟去打工,也许是两个月,也许是半年。我们到了那里会写信给你的。”罗正全把口袋卸下来往口袋里掏东西。

“过年时我带来的还原原本本地放着呢。”傻儿边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腊肉边有点过意不去地说,“阿爹啊,度泊沟是成都背后吧?你们是怎么想到去那么一个地方的?”

“我们是阿苏子带着去的,他是那里的包工头,我们在他手下劳动的。”沙日红对傻儿笑了笑,说。

一阵凄冷的寒风从大门外横扫进来,犹如千矛万箭,使人毛骨发颤。他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我们别站得太久了,感冒了又要影响你学习。”罗正全关心道。

他微笑着回父亲:“今天晚上你们是走不成了,从大门上翻进来到我寝室里去歇吧!”

“不了!我们还是到大伙那里去歇。”罗正全边说边转身走了。

“阿爹和舅舅你们一路走好,路途平安!”

傻儿像一根木头般矗立在大门内,隔着铁门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凄凄惨惨的感觉。

他想象着父亲佝偻而单薄的身子,还有那双失神而麻木但还隐藏着某些梦想的似乎疲惫不堪的眼睛,那张黑瘦单薄老化了的嘴唇和脸庞,想到父亲那颗充满挚爱充满体贴的心,突然间鼻子一阵酸溜,在凄风苦雨中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两滴眼泪。

度泊沟被大山夹拥着,一年到头隐没在白云之中,从来就没有雾开云散过。

这里伐木者甚多,什么包工头、老板等不计其数。阿苏子就是这里的包工头之一。这里虽称是度泊沟,其实连个真正的度泊沟的影子都见不着。这里是深山老林的深山老林,这里有点像罗家山的瓦里洪河沟,抬起头来只见巴掌大的天空。这里荆棘丛林密密层层,一条狭小的山路就像羊肠子一般嵌在陡坡丛林处,行路甚是艰难。

早说过阿苏子要照顾罗正全的。因为罗正全与别人不同,年龄较大,身体也不能像别人那样经得住劳苦。当然,罗正全懂木工,也认识字。阿苏子把他安排在锯木场里,让他与几个外地民工一同锯木。

罗正全在锯木场锯了四五天的木头,在几个外地民工口中知道了锯木工的工钱很渺茫。锯木工的工钱是从背木料的民工头上扣的,假如山里背木料的民工背不了什么木材,他们这些锯木工的工钱就难以兑现。何况,阿苏子天生滑头滑脑,罗正全怕他玩什么花样。

他想来想去想了几天,总觉得这个锯木工不怎么可靠。

他想,必须另寻其他的工来做,可又觉得不怎么好开口。

“阿苏外甥儿啊,这个锯木工简也简单,挣也挣钱,可我总感到不自在。这样处处受到照顾总不好。我想,还是换换其他的工来做吧!”

“那你想做什么工嘛?”阿苏子是个精灵鬼,瞟一眼罗正全就知道他的心思。

“我想上山背木料,虽然我的脚不怎么好使,身体还是够结实的。”罗正全吞吞吐吐地道。

“那好吧,反正舅舅你又不是娃娃,定下了的事自然是早已想得周到细心的。”阿苏望了望罗正全的神色,“只是在那些陡坡峭崖上,我不怎么放心。舅呀,你毕竟五十多了。山坡上的那些路确实不那么平坦,一路上多加小心才是。”

“那我明天就开始上山背木料去了。我知道上山背木料是艰难的,但不苦不得钱,不苦不出粮嘛。”罗正全真真切切地道。

第二天,罗正全便上山背木料了。

大雪纷纷,似乎在火上加油,向冷冻者泼冷水,向腿瘸者夺拐杖。本来油滑稀烂的山路,一冰冻起来,更是抹了一层油般滑腻无比。多亏路两旁有一些矮小的灌木丛,可以拽着来平衡身体。

雪花如鹅毛似的,一朵一朵,似乎高叫着、跳跃着,十分快活地往下落。但雪并不冷。也许是劳作干活的缘故,也许是这里的天气本来就这样。

我一生就像这风雪中背着重物行走。他想。

可总算还是找到了一些安慰吧?他又想,因为两个孩子读书还是挺争气的。

山上的小路确实够稀够烂的,才这么两天,他新穿的鞋子就破了,用绳子系好拴在脚板上试了几次都不行。他想,这天冷地冻的,不穿双鞋子可怎么行呢?

“阿蘇啊,我的鞋穿烂了。”罗正全来到阿苏子的住篷里,说。

“鞋子穿烂了?也难怪,山路这么烂,又泥泞滑溜的。你老可千万要小心呀!不能学那些年轻小伙子,如果背不起重的木材,就尽量选小的背。晚上要穿盖好衣服。不然,受冻导致感冒会特别麻烦的。”阿苏子的舌头就像刨子,所说出来的话是如此光滑明亮,让人的心暖洋洋的。

“这次我到镇里买的鞋子种类比较多,我不知你喜欢哪种,还是你自己选吧!”

“反正牢实就行了。”罗正全老老实实地道。

“那就拿双3537胶鞋吧,这种鞋子坚实,不容易损坏。”阿苏子拿了双浅绿色的胶鞋给罗正全,“我还买来了几床毯子,如果需要的话,你拿去一床吧,晚上可以像被子一样盖着,挺暖和的。”

“哟!料子挺好嘛!那好,我拿一套了。”罗正全摸了摸堆在左侧的毯子,说。

他想,反正从工钱里扣的。

冬天来了,春天也就会跟着来了。他又想。

责任编辑 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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