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方程式是否有解?
2021-02-09黄德海
黄德海
汤姆·戈德温的短篇《冷酷的方程式》,自1954年问世以来就不断遭到各种质疑。小说情节很简单,未来的某天,一艘应急快递飞船的驾驶员发现飞船上多了一个人,而且是个天使样的女孩,可太空法则容不下私人感情,按照星际法规,“在应急快递飞船里发现的任何偷乘者,在发现之后应被立刻抛弃船外”。经过一番人事和心理的波折,驾驶员最终执行了法规。原因当然不是驾驶员残忍,更不是人们故意制定这样一条悖谬人心的法规,“而是太空边远地区的环境迫使人们不得不有这样一条绝对必要的法律”。按照计算公式,不执行这条法规,驾驶员及太空中等待救援的人,都会被看起来宁静的太空吞噬。也就是说,这冷酷并不源自人的道德败坏,而是出于方程式自身携带的特质。
大概因为方程式太没人情味,更可能是因为小说中的姑娘太惹人怜爱,作品面世后,即有大量读者要求改写结尾,此后也不断有人改写小说结局(包括大名鼎鼎的克拉克),用虚构的方式寻求更符合人们期待的合理方案。此外,更多的是通过议论表达对作品的不满,除了常见的对科技的指责外,有人认为,作品展示了某种充满优越感的“道德冒险”,不过是为飞船操作者们的行为开脱,甚至有人匪夷所思地扯到性别或种族问题。还有一种观点指出,女孩进入船舱,应该在起飞前被发现——这观点虽然合理,却是小说逻辑起点之外的事。当然,在所有的质疑中,看起来最合理也是最可能让虚构倒塌的,是找出小说中的技术漏洞,比如抛弃飞船中多余的物件,或者让应急特派飞船带上足够的备用燃料。
其实,即便飞船携带了足够的备用燃料,在多载一人的情况下,仍然未必能满足飞往目的地的需求。从小说自身的逻辑来看,几乎完全没可能加入备用燃料的选项——“巡航舰的计算机决定每艘应急快递飞船完成其飞行任务所必需的准确数量的燃料。计算机考虑到航线坐标、应急快递飞船的质量以及驾驶员和货物的质量;计算机运算极其精确,细致入微,任何因素都不会忽略不计。然而,它们无法预见也不能允许存在偷乘者多余的质量。”不只如此,小说甚至有意堵住了驾驶员与女孩一起牺牲的选择,因为这次派送还牵扯到另外六条生命:“‘星尘号巡航舰接到了沃登行星上一个考察组的请求:这个六人考察组受到绿色卡拉蠓虫的袭击,染上了热病,由于龙卷风席卷了营地,他们自己携带的血清全都毁坏了。‘星尘号巡航舰履行了常规程序,进入定向空间发射了带有退热血清的应急快递飞船,然后再一次消失在超太空之中。”
小说原本是一种虚构,可未必每个人都会认同另一个人的虚构设定。只要指出的问题是虚构逻辑本身的漏洞,任何不认同都没有问题,可通常的情况往往是,不认同的情感驱使批评者加入了另外的逻辑前提,却指责虚构者的思维不健全。《冷酷的方程式》不但始终遵循着起始的虚构逻辑,还近乎完美地体现了奥卡姆剃刀原则,除去那个冷酷的方程式,没有增加任何实体。或者也可以说,小说在开始时给出的虚构契约,作者从来没有撕毁。既然作者如此严谨地信守了自己的虚构契约,阅读者是不是也该在这个契约内讨论问题呢?一旦开始执行这份契约,所有的质疑就只能在契约的范围内进行,提前否定这份契约的有效性,会让虚构这事本身都无法成立。
怪不得詹姆斯·岗恩用“试金石”来称呼这小说:“《冷酷的方程式》居然包含着一种科幻小说的那么多实质问题,这代表着一种讽刺,但它是试金石。倘若读者不理解这一点或者不能鉴赏它试图对人性和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所要述说的哲理,那么这样的读者就不可能鉴赏科幻小说。假如读者老是认为飞船本来应该贴出一份比较明确的警告,认为故事控诉了局势的残酷无情和法则的残忍,认为飞船驾驶员应该想个办法牺牲自己拯救姑娘或者与姑娘同归于尽而不是让她单独走出阻隔舱,那么这位读者就不是在用正确的方法读这篇故事。”在这个小说里,“‘冷酷的方程式唯一的解法就是宣布放弃选择,拒绝领会它的信息,或者拒绝按法则办事,假如那些算法则的话……并不是戈德温或者写实性科幻作品的作者和读者说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必须学会法则,然后按法则办事”。如果作品不遵守签订的虚构契约,最后关头忽然冒出《星际穿越》那样“爱的引力”,陡然解除了冷酷方程式,那恐怕才是虚构的空前灾难。
严格遵循虚构契约的小说,是一个受制于自洽(self-consistent)性要求的完整世界,必须合理、精确、完备。在这个自洽的世界里,逻辑系统越复杂,其间的联系越紧密,人极力摸索到的模糊部分越具清晰度,给人的阅读感受就越深。正是因为虚构的精密,有意无意间标示出了人本身的局限,让人们试着摸索某些特殊的界线,而“人对界线的确认和思索,正是人对自我生命处境的确认和思索,乃至于是对人的世界基本构成、人的存有的确认和思索,而且,唯其如此才是具体的、稠密充实的”。就如《冷酷的方程式》,让我们充分认识到人在某些坚硬自然规律之下的有限性,也意识到当物理生存空间看起来扩大的时候,人自身的局限未必会减少或消失,甚至会变得更多或者更分明,这不妨称为人的局限的具体化。有了具体化的局限,人才有可能走上不知该悲还是该喜的成人之路,并由此拥有某些更深入的感触,或许还有幸留下一点探索的足迹。甚至不必说到太空或复杂的计算公式,看看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就是了——那些一去不返的时间,那些永远消失的气息,那些再怎样挣扎也无法挽留的一切,不都是我们的“冷酷方程式”?
谈论了太久的冷酷方程式,很容易让人误会这小说只是在写人必须服从铁律,或者要告诉人们,“最大的罪孽就是无知,刽子手就是宇宙,它无动于衷——归根结底,石头是坚硬的,方程式是冷酷的,得救的唯一途径是通过学习,获取知识”。在这小说里,对方程式和星际法规的确认,只占开头很小的一部分,不足全文的十分之一,此后的绝大部分,写的是驾驶员堪称惊慌失措的延宕,因为“偷乘者不是男人——她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穿著小小的白色吉卜赛凉鞋站在他面前,留着棕色卷发的头顶不比他的肩膀高多少,身上散发出香水的幽香气味,笑吟吟的脸部向上昂起,天真无惧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他哑口无言干瞪着眼睛,拿着手枪的手垂落下来。”“他说着,转身面对控制盘,把减速关闭到重力的百分之几,知道这样做也无法避免最终的结局,只是尽自己的能力推迟最终的惨局而已。”“他开始读身份证明盘,读得慢吞吞以便尽可能拖延无法规避的结局,设法多给她一点时间,帮助她摆脱最初的恐慌,恢复心灵的平静,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现实。”
不必再引下去,这篇标题为《冷酷的方程式》的小说,并非只展现冷酷,它还展示了人在冷酷方程式下的延宕流露出来的不忍之情。面对一个正当韶华的女孩的逝去,谁会真的无动于衷呢?“她属于温存的地球,在那安全和平的环境里她可以焕发青春,满心喜乐,与她的友伴开怀欢笑,在那里生命是宝贵的,得到很好的保障,人总是可以确信明天将会到来。她属于充满着和风煦日、音乐和月光、宽厚和仁慈的世界,而不属于这个冷酷而凄凉的太空边远地区。”处置完这可爱的女孩,谁的力量不会流失呢?“他把红色控制杆推回原位,关上空无一物的锁气室的外门,于是转身朝驾驶员座位走去,步履缓慢,仿佛是个精疲力竭的老人。”又有谁不会像那个驾驶员一样,将一直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呢?“她似乎还坐在他身边的金属箱子上,形体娇小,手足无措,惊恐不安,她的话音在她身后的真空里清晰地缭绕回荡着:我没有干过任何坏事要担当死罪——我没有干过任何坏事——”
或许,既认识到方程式的冷酷,又注意到人在这冷酷面前痛苦的延宕,才是这小说要传达的意思。在漫长的延宕之中,冷酷的方程式部分解开,其中的残忍得以局部祓除,当人回过头重新来看这令人不安的尘世,或许可以得到一点点安慰或不甘的力量。大概,这就是一个虚构作品的微妙意义吧——用言辞来编织一张巨网,一面抵挡着自然铁律的无情敲打,一面为人世撑起一方相对裕如的空间,让这艰难的世界偶尔尚堪忍受。
责任编辑 崔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