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2021-02-09任林举
任林举
一个小小的村庄叫俄梅塔,这个名字不知道来自日语还是俄语,反正日俄都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横行过,这是历史的印证。
71岁的老猎人樊广生光着脚,盘着腿,坐在俄梅塔村的土炕上,讲他大半生打猎的故事。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猎人,也许是在东北的山林里最后一个真正的猎人。
自公元1953年最后一个狩猎民族——鄂伦春族结束山林生活,下山定居,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人类已经全面完成了从山野向平原的“撤离”,彻底将山林让给了野生动物。
其实,这已经是一个拖延了几千年的历史遗留问题。早在人类进入农业文明的初期,地球上大部分人类就已经集体迁居到平原和山间平地,而把那些起伏跌宕、无路可走和不可耕种的山林留给了不会说话的动物。这是一份没有协商、没有文字、没有明确边际的协议,遵从的完全是不可说破、不可说尽的天意。
人类离开山林之后,依靠地上出产的糧食获得饱足,也使自身族群迅速发展。城市和乡村星罗棋布,越来越热闹,越来越喧嚣;而山林却显得比以往更加平和、宁静、美好。这就唤醒了人类新的追求和欲望。为了重温原始、天然的记忆,一些“野”心勃勃的人便时常重返山林,仗着越来越先进的工具和武器,去向动物们讨要新的领地和可食之肉。当然,也有一部分人,一直耽于山林里的趣味和自在,始终没有走出来。对于山林里的动物来说,这部分人更加可怕,虽然他们并没有随人类文明进程一同“发展”和“进步”,但他们却与人同类,比动物们更多地享有了人类整体进步成果,拥有越来越先进的武器和越来越强的猎杀能力。
猎人,这个古老而特殊的群体,就是私自或公然代表人类与动物进行交涉的“代表”。他们依凭着比尖牙利爪更长、更锋利的长矛、利剑和飞矢、流标,依凭着比野兽的嚎叫更加震耳欲聋的呐喊和火枪、炸药来和动物们“谈判”,逼着动物们交出血肉、生命和领地。
面对各种方式的狩猎行为,人们之所以很多时候会大加赞美,是因为人们在人类与动物的搏杀中,只看到了人类自身的“强大”“智慧”和“英勇”,并没有看到这些行径根本上的有害。有时,人们会很糊涂地把一种不义的荣光擦去血迹,贴在自己的脸上,引以为自豪。比如某一场战争,尽管本国、本族的军队进行的是一场不义的侵略战争,这一国的人们也只是在心里和道义上稍显不安,但在情感上和潜意识上还是盼望着自己的军队获胜,也还会把那些战争中的牺牲者奉为本族的英雄。历史上,从没见过哪个“人类主义者”因为本国的不义之师获得胜利而痛不欲生或绝望自杀。这是人类骨子里、基因里的虚伪和局限,不可救药。
樊广生饶有兴趣地讲,我饶有兴趣地听,虽然我知道那些充满血腥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也谈不上光彩,但我却并没有觉得这老人是一个可恶、可耻或可恨之人。有那么一些时刻,我甚至还觉得他身上仍有一些值得敬佩的英雄气概残存着。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已经和许许多多庸常的人一样,深深沉迷于一种明知故犯的罪行之中。
小村俄梅塔自1930年诞生以来,历经近一个世纪的时光,像一只蹲在山口不死的鹰,见证了山林里的一切。原初的二十几户居民,至今仍是二十几户,数量不增也不减,仿佛变化的只是屋子里的人,人的情感、记忆和心念。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樊广生一直是小村里的异数。大多数村民靠种地、养殖、赶山、采山货维持着清淡的生计,而他却从懂事开始就跟着上一辈猎人行围打猎,一直靠捕猎山上的野生动物维持生活。
13岁刚出道时,他跟着一个邻村的朝鲜族村民学捕貂、打皮子(黄鼬)和野兔。朝鲜族师傅,是远近闻名的捕鼬高手,曾经发过大财,鼎盛时期一冬仅黄鼬就捕到过200只。那个年代一张黄鼬皮卖到9元钱;相当于一个林场工人一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而一张紫貂皮价格则远超出林场工人一个月的工资。粗略算一下就估计出朝鲜族师傅的收入。到樊广生出道的1960年代,山林里的貂、鼬数量日渐稀少,情况已远远不如从前。
整整一个冬天,樊广生都要跟着师傅或单独在各种各样的涵洞下或沟塘边转悠,下铁夹或下“拍子”。虽然落空的概率已经大大提高,运气好时师徒俩一冬天的进项仍然足以让周边的人“眼热”、嫉妒。但好景不长,此业仅维持了三年,由于师傅出了一次诡异的事故,樊广生不得不将自己的捕猎方向转到其他领域。
樊广生16岁那年冬天,某日,师傅去另外一个猎人家喝酒,大醉而归。一个人穿过漆黑的村街往自己家的方向行走。他清楚记得不到500米的距离,走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自己的家;他也清楚记得,穿过灯光照射的院落之后,自己亲自把手穿过“猫洞”,拨开门栓开门进屋。大约灶间的“柈子”火还没有熄,炕是温暖的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烫。他感觉困得厉害,坐下来,仅仅把鞋袜脱掉就一头倒下来,和衣而睡……直到午夜时分,家里人见他迟迟未归,便一齐出动,打起手电沿街寻找,结果在离家大约300米的路边找到了光手光脚、沉醉不醒的他。抬到家里时,人是醒过来了,可手和脚都已经冻成冰棒,送到医院后,医生给出了冻伤、坏死的诊断,最后因无法救治,而截去双手双脚。
山里人信奉灵异,常把狐狸和黄鼬尊为仙家。他们认为,狐狸和黄鼬都是身怀异秉的灵异动物,十有八九是能得道成仙的,至少能够轻易干预人类的生活。有虔诚的信奉者还会在自家的屋内设摆“仙位”进行供奉,以保家室平安。仙位常年香火不断,不敢稍有松懈,中有供牌,上书“胡黄二仙之位”,上下一对楹联书有:“入深山修真养性,出古洞四海扬名。”
那些迷信“胡黄”的大多是汉族人,至于这一地区的朝鲜族,则从来不信这个“邪”,他们除了熊,全无禁忌。朝鲜族人之所以忌讳捕熊,是因为他们认为熊是他们的先祖。
据传,上古时,有天神桓,因其庶子桓雄想下凡,便选定三危、太白二地赐给桓雄,并给了他三个“天府印”作为天上神仙的标识。桓雄率领三千之徒,降到太白山顶的一株神檀树下,建立“神市”,自称“桓雄大王”。他设置了“风伯”“雨师”“云师”等官职,主管农业、疾病、刑罚、善恶等三百六十件人间大事。其时,有一熊一虎同住于一个洞中。它们来到桓雄大王面前,请求大王把它们变成人。桓雄大王就各给它们一炷艾和二十头蒜,叫它们吃下去之后躲藏起来,一百天之内不能见阳光。熊照办,只蹲了二十一天,就提前变成了一个女人;虎没有照办,故未能变成人。熊变的女人没有配偶,就去祈求桓雄大王。桓雄大王就与熊女结婚,生下了王俭,即坛君。这个坛君,就是古朝鲜的开国君主。
由于信仰和文化的缘故,山林里的捕鼬人多为朝鲜族。当初樊广生跟着朝鲜师傅捕黄鼬时,就遭到家里人的强烈反对。朝鲜族师傅一出事,家里和村里的人就更有了反对的理由。对于这个已经断手断脚的朝鲜族猎人,他们虽然也抱有同情,但却都认为他是“罪有应得”,因为他做了太多“业”,打了太多的“皮子”,得罪了仙家——你不断用铁夹夹断人家的手脚,人家也必然报复、迷惑你,让你断手断脚。
樊广生这一生注定是个好猎手,注定是野生动物的克星。
告别了捕鼬这一行当的第二天,他就扛起枪,进了老林。进山行不多远,就遇到了三只狍子。樊广生冲狍子大喊一声:“站住。”果然,三只狍子“齐刷刷”在奔跑中骤然停下来,像听懂了樊广生的口令一样,回头,竖耳,侧身。就在它们“发愣”的瞬间,樊广生举枪对准其中一个体形较大的狍子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枪响,那只狍子瞬间倒在地上,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随着樊广生的心意将狍子猛力掀翻。
“那感觉太神奇啦!”
我从樊广生脸上读出了“难以言表”四个字。是的,只这一枪,就让樊广生体会到了做猎人的奇妙感受和全部荣光;只这一枪,也宣告了山林里一道新生魔咒的诞生。
从那一天起,樊广生开始了他真正的猎人生涯。很快,他的名声就在天桥岭一带的山林间传扬开来。实际上,他也真不是浪得虚名,而是凭着一身过硬的本领,驰骋山林,执掌生杀,没什么野生动物能躲过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和那杆如同长了眼睛的猎枪。林中的动物,狍子、野猪、黑熊,包括难得一见的猞猁和豹子,他想取谁的命就取谁的命;想对谁大发慈悲手下留情,谁就能好好地活上一阵子或几年。
那些年,他像一个山林里的“圣诞老人”一样,把轻易得来的野物当“礼物”四处分发。他打来的野物,首先要保证自己享用,自己吃够;然后,分给邻里和亲友,让身边的人都沾到他的光;最后,才把“剩余”部分卖给当时的“供销社”,贴补家用。丰厚的猎获和慷慨的性格不仅给他带来了诸多利益,还为他赚到了一个好人缘。
在各种野生动物中,他对狍子的习性最为熟悉,甚至熟悉到看到一个脚印儿就知道它下一步会走到哪里;看到狍子的一个动作,下一个动作是什么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对狍子的了解,甚至超出了对自己的了解,所以他是有名的打狍子专家。他至今清楚记得,那时,他卖给“供销社”最多的就是狍子,除去亲友、村邻的分享,他一年最多时卖出过200只狍子。
樊广生还有一个和其他猎人不同的特点,他出猎时从来不带干粮,原因有二:一是辎重太多会影响他的灵活性,二是他有自己更加迷恋的美食。他坚信,每一次出猎一定不会空手而归。这个自信,据他自己说,既依赖自己的技术,也依赖“上天”的恩赐和成全,他就是那个“吃山”的命。
每一次,开猎的第一枪或第二枪基本是一只狍子,这正如他所愿。猎得狍子,他拎着匕首凑过去,手起刀落,狍子的两肋间就现出一道口子。他伸手,准确无误地把狍子的肝脏掏出,趁其神经未死、尚在颤动,迅即入口,那就是他多年来坚持享用的美食。说起狍子肝的鲜美,71岁的樊广生不由得把有一些变了形的眼睛眯起来,呈现出无尽的陶醉:“没什么比生狍子肝更嫩更鲜,吃了这次想那次啊……”
有一年,山上下了半米深的大雪,正是打狍子的好时机。樊广生一个人背着猎枪上了山。走着走着,“撵起”两只狍子,他抬手一枪打死一个,另一个跑掉了。樊广生吃完一个狍子的肝,抹一抹嘴,把死狍子挂在一棵树上,突然起了贪心,决定多打几只狍子。于是,迈开腿跟着另一只狍子的“遛儿”(足印儿)追下去。他知道狍子跑一段时间必然停下来,不出一个小时之后,还会与它们相遇。
果然,在一片桦树林的边缘,他又看到了那只狍子。举枪,射击。他自信这个距离和角度会万无一失。那天,他却意外地失手了,狍子在枪声中打了一个趔趄,却并没有倒下。它显然已经受了伤,再起步奔跑时明显有些踉跄。樊广生舍不得放弃,就一直跟下去,越跟越远,一直跟到永安的东山上,终于把那只狍子击中。
这时,他已经饥、渴、疲劳交织,也顾不了许多,开了狍子的膛,立即把整个狍子的肝吃掉,接着,又捧起血喝了两口止渴。抬起头,才发现,天色已晚。30多里崎岖的山路赶回家时,已经接近午夜。那个年代的山区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家里根本就无从知道这个进山一整天没有回来的人,是吉是凶,是死是活。正百般地猜测和担忧,突然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破门而入,一家人不知站在面前的是人是鬼,早吓得魂飞魄散。
有那么几年,樊广生在内心里真把自己当成了猎神,手中一杆能“压”十发子弹的半自动步枪,让他玩得出神入化,甚至别人难得一见的东西他都能幸运地捕获。
一年初冬,地上刚刚落了一层薄雪,他扛着猎枪去沟塘里“遛套子”,在一片“石头砬子”下边发现有一只套子套住了一只狍子。可是,狍子却被什么动物吃去了一半,只剩下身体的前半部分。认真查看齿痕,樊广生发现,此狍子的动物体形并不很小,肯定不是豹貓、青鼬等小型动物,初步判断体重至少在50斤以上,或许是豹子或虎的亚成体。他觉得,短时间内,这个动物很可能还会回来。
他下意识地把枪从肩上“顺”了下来,擎在手中,随时准备着出枪、开火。为了便于观察和安全,他迅速爬到附近的“石头砬子”顶端,占领了最有利地形,躲在一块大石头的后边,端着枪瞄准下边的死狍子。这时,那只狍子完全成了一个诱饵。
没多久,砬子下开始有了动静,走得更近一些的时候,他认出了那是三只猞猁。耳尖那丛显眼的黑色“耸立簇毛”和身后那截似断掉了的短尾巴,就是这种稀缺动物的“身份证”。樊广生毫不犹豫地瞄准其中一只开了枪,随着枪声,那只猞猁瞬间跃上一块近三米高的大石头上。此时,猞猁和樊广生的距离已不足10米,他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猞猁的视野之中,不知第一枪有没有打中那生灵,只要它再奋力一跃,很快就能到达他的眼前。来不及多想,他以极快的速度对准猞猁的身体又开了一枪。这一枪樊广生确定是打中了,猞猁跳下大石之后,就一直匍匐于地,再也没起来。这个过程前后加在一起还不到一分钟时间。另两只猞猁,惊惶四顾,可能很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终究没有明白;最后,茫然地看看死去的同伴,转身离去。从那以后,樊广生以及村里的山民,再也没看到过那种叫猞猁的动物。
那一场记忆深刻的漫长追踪,实际上从寒霜浓重的晚秋就已经开始了。
当表弟王发第一次向他报告,说后山来了一只大黑熊时,樊广生并没有显得有多么兴奋。虽然说猎获一只黑熊的价值远远大于其他动物,光是四个“掌”和一个胆,一旦出了手,就够他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上一年的好日子。但一想起黑熊那憨憨笨笨的样子,樊广生的心就莫名其妙地软了一下,尽管动用了一个猎人的全部想象,也想不出那只黑熊死在自己的枪口下会是个什么样子。直觉告诉他,这只黑熊不应该死在他的手下。
之前的很多年里,樊广生也曾和别人一起猎杀过黑熊,大约“端”过几次熊仓,有“地仓”,也有“天仓”。由于一群清醒的人明火执仗对付一头冬眠的熊,说来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也并没什么令人兴奋的情节,几次这样行动都没有在樊广生的记忆中留下太深的印象。
老樊说,在所有的动物里,人是最“熊”的一种,如果不是仗着人多势众,不是仗着手里有一杆枪,恐怕连一只小小的豹猫都对付不了。一有了枪,孬货都变成了英雄,打打杀杀的,好像自己真有了多大的能耐。有种的,把枪扔下,赤手空拳去和那些野物干一场?十个有九个都得被人家当“饭”吃了。
樊广生对黑熊最深的印象,来自10岁那年一场特殊的经历。
那年秋天,樊广生和另外一个小伙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去山里打圆枣子。在一片圆枣藤比较密集的柞树林里,两个伙伴停了下来。由于樊广生天生体形小巧,体质强健,所以登高爬树的事情要由他来完成。说好,樊广生负责爬到树上去摘圆枣子,另一个人负责在地下收集。可是,当樊广生爬到树顶时,却发现就在与自己相邻的另一棵树上有一只黑熊也在树上摘圆枣子吃。距离很近,不足2米,可能因为吃得正高兴,黑熊似乎也没有太留意樊广生,自顾自地在那里一个劲儿大嚼大咽。直到樊广生发出惊恐的大叫,它才反应过来,愣愣地坐在树丫上,那姿态一时判断不好是惊恐还是好奇,反正并不是愤怒。
樊广生向树下望去,那个小伙伴早已经无影无踪,他喊了两声小伙伴的名字,也没有应答,便知道林子里只剩下自己了。惊慌之下,他竟然忘记了要下树逃跑,过后,自己也说不清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惊魂甫定,樊广生开始主动攻击起黑熊。他用随身别在身上的斧子,砍下一个树枝向下捅那个黑熊,希望黑熊能够从树上掉下去摔伤或摔死。可是,他一捅黑熊就一躲,躲到树干的后面时,再捅,黑熊就一动不动地紧紧贴在树上,仿佛牢牢地粘在树干上一样。捅不见效,他就打,用树枝打黑熊的头部,可能是打疼了,黑熊就抬起一只前爪挡住自己的头部,那样子很是无辜,像一个被欺负的小孩子一样,弱弱地招架着。
说来很奇怪,那只黑熊那天一直没有被樊广生的行为激怒。最后,当樊广生孤注一掷将手中的斧子砸向黑熊的头部时,黑熊应声跌到了树下,但黑熊并没有如想象的那样,被摔死或摔伤。落到地上后,它马上就从地上爬起来,一扭一扭地跑到树林深处。从那次起,一提起黑熊,樊广生的脑子里就闪现出当年黑熊那个护着头部的姿势和一个惊恐、无辜的眼神。
表弟王发第三次来和他说起黑熊的事情时,樊广生也许出于好奇,也许有点“盛情难却”,终于答应和他一起去后山看看,但也并没有什么明确打算,只是看看而已。
山里的霜冻总是来得过早。十一月的清晨,林中的草木和地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秋霜。二人穿过林场的运柴道,向右走出不到1000米,老远就看到在一片树木稀疏的林间草地上有一行新趟出来的印记。发黄的秋草不但没有表层的白霜,还有一部分被重力压倒,贴伏于地面。樊广生一看,就确认是一只大熊的足迹。根据草倒伏的力度和偶尔留在泥土上的掌印判断,这只熊的体重至少在500斤以上。樊广生和表弟循足迹向下跟踪,不到200米,足迹突然在一棵碗口粗的小山桃树下消失了。仔细察看,山桃树上有这只黑熊的“坐垫”和清晰的爪痕,只是黑熊并不在树上,树下也看不到黑熊往其他方向行走的印记。
樊广生很是不解,难道这头黑熊走到这棵树下就飞到了天上或遁到了土里?以前曾听上一辈老猎人说过,黑熊在“蹲仓”前,为了迷惑人,经常会倒着走路,以免被人跟踪找到它的老仓。看来,今天这头黑熊用的就是这个技法。他们开始顺着足迹向相反的方向跟踪,又走了一段,足迹在一道小河边消失了。看来,这头熊是在早晨觅食之后,又像一个淘气的少年一样,倒着走过草地过河去了。而小河的另一端,是一片遮云蔽日的茂密丛林。
按季节推算,山里的第一场雪还没有下来,黑熊还不到进仓的时候,它要在外边摆够了迷魂阵之后,才突然在某一个下雪的前夜悄悄潜入早已选定的老仓。即便是蹲入老仓,它也会在半月之内保持着高度警觉,只要500米之内有异常的响动,它都会早早地从老仓里悄悄溜走。蹲仓,对于一头黑熊来说,那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旦老仓被人发现,基本就相当于断送了性命。今天,樊广生推测,它一定躲在某一塊岩石后或某一棵倒木的缝隙观察、警惕着周边的异常情况。这时,贸然靠近,是非常危险的。别说他并没有做出猎杀这头黑熊的准备,就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也没有胜算的把握。
樊广生站在小河边沉吟一会儿,没说什么,向表弟一挥手,做一个撤退的示意,便沉默着回到了家中。之后的很多天,他不想,也不提这件事情,就像这件事没有发生一样。在表弟看来,樊广生不动手,只是时机还不成熟。
头场雪下来之后,表弟又来向他提起那头黑熊的事情。现在,邻村的两个猎人也知道了那头黑熊的信息,村子里几个爱好打猎的人天天在谈论这头黑熊。因为樊广生还没有动手,其他人都在心里疑惑,不敢贸然行动,觉得其中一定藏着什么隐情,估计那头黑熊应该是一个十分难对付的主儿。
整整一个上午,樊广生都在内心做着斗争。本来,他并不想再伤害一个自己已经放弃的目标,但一头巨大的黑熊对于一个猎人来说,不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确实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和诱惑。这些年,他想打就打,不想打就放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婆婆妈妈过。唯有今天,打或不打,两个方向的作用力都一样巨大,实在令他无所适从。傍晚时分,他终于下定决心。打!因为已经有那么多人在惦记了,自己不打也会有别人去打,他要抢在别人的前头拔这个头彩。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和表弟出发去了后山。经过上一次的巡查,那只熊的大致活动范围樊广生已经掌握,这次就省了很多的脚力,可以直奔重点地带而去。边走,他和表弟边大声说话,并时不时用木棒敲打一下树干,特意制造一些声响。这一招叫震仓,通过制造噪音将蹲仓未稳的黑熊从隐蔽在暗处的老仓里惊动出来。因为这个时候,不可能在“仓”里将一头黑熊猎杀,不等猎人靠近,它就会逃跑的;与其等费尽周折找到熊“仓”时再让它出仓,还不如让它早一些出来。只要它一上雪地,它的足迹,就会步步将它“出卖”,朝哪个方向走,行走的速度,步子大小,身长体重,有没有受过伤等信息显露无余,有经验的猎人一边跟踪一边就根据足迹信息制定出了有效的猎杀方案。
正午过后,他们希望看到的足迹终于在雪地上出现了。就在小河以北那片浓密丛林的边缘,一行崭新的大熊足迹以一种慌乱的形态向正东方向延伸。按照它的步幅和频率推断,至少是人类行走速度的二倍。追是不可能追上的,但必须一直跟下去,跟到它疲倦,跟到它自己停下奔跑的脚步。
日影西斜,前方出现了一片高度在两三米之间浓密的小杉树林。熊的足迹,在那片小树林前步幅变小,樊广生初步判断,熊可能是躲在这里边了。如果周边有了什么危险,这样的环境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所。二人走近树林察看,熊的足迹由原来的一行变成了数不清的一片纷乱。仅从足迹推测,可以认为这里刚刚开了一个黑熊大会,很多头黑熊在这里走动;也可以认为是一头熊在这里反反复复地打转,可是它为什么要反复打转,却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考虑熊在入冬之初的多疑特性,这些纷乱的足迹可能又是它搞的迷魂阵,当人们在这端浪费时间,它已经从另一侧溜之大吉了。想到这里,樊广生和表弟当即绕到了树林背后,向外搜查熊的脚印。不出所料,一行熊的足迹已经离开树林,向一片铺满落叶的山坡延伸而去。可是,越过这片山坡就到了很大一片年轻的次生林,既不适合觅食又不适合做仓,它会一直走过去吗?樊广生一边心生犹疑,一边继续追踪。结果,在落叶堆积地带的边缘,熊的足迹再度消失。二人茫然地寻索好一阵子,终无所获,看看天色不早,只好放弃追踪。
二人拖着疲惫的双腿,无精打采地原路返回。走到小树林的那端,樊广生突然愣在了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就在他们刚刚追过的足迹旁边,有一行更加新鲜的足迹摇摇摆摆、不慌不忙地返回了那片茂密的森林。樊广生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这到底是一头黑熊,还是一个专门捉弄人的神呢?它是如何从一个确定无疑的方向又不留痕迹地回到了相反的方向上去的?樊广生的脑海里一遍遍显现出那些令人不解的足迹,不论从时间搭配上还是逻辑关系上,他都无法把它们与眼前的事实吻合起来。一直到多年之后,那些足迹对于樊广生来说,仍然如天上的星图一样,纷乱、神秘、无解。
从山上下来后,樊广生脾气变得暴躁起来,几天之内没有和别人好好说过话。对第二天早早到来找他继续猎熊的表弟,更是显得粗暴无理:“你愿意去,你自己去吧,我还有别的事情。”对于他的烦躁,亲友们似乎不很理解,又似乎很理解,毕竟,对一个从不落空的猎人来说,这是一次很失败的经历。
半月之后,从邻村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三个猎人,集结了20条猎狗进山围猎,打到一头罕见的大黑熊,重达400公斤,装在一驾马车上,头顶到了马屁股,脚还垂在车尾之外。据说,围猎进行得异常艰难,20条猎狗死了4条,伤了8条,最后把遍体鳞伤、筋疲力尽的黑熊逼上了绝路,爬到一棵大松树上,猎人们才有机会乱枪把它射杀,否则猎狗的伤亡可能就会更大。
“这回那些打猎的人也赔苦啦!死伤那么多猎狗能买回几头黑熊啊?”
“那猎场上,方圆两三百米,到处都是血迹呀……”
村民还在绘声绘色地描述,樊广生却转头回到了屋里,他感到了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难过。他不知道死去的黑熊是不是自己跟踪的那一只,但一想那最后的场景——狗的狂吠、熊的哀号、人的叫喊、乱枪齐鸣、血肉横飞,他这个一生见过无数杀戮的人,却不知为什么强烈感觉到,心被什么塞得满满的,从胸膛一直堵到了鼻梁……
天就那么渐渐暗下来。讲述停止后的大段空白,终于提醒我,要把思绪从时间的另一端拉回现实。现在,细细端详相对而坐的这个老者,我们似曾已经有过一段时间不短的相识,又似陌生得一无所知。停止了讲述的樊广生,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特别苍老,他不但满脸皱纹,还有一只眼睛失去控制,始终不眨,也不闭。在一下午的讲述中,我一直想找机会问问他,这一只不听控制的眼睛,在他年轻打猎时是闭着的还是睁着的,却一直没有勇气出口想问。
我起身告别,樊广生老人坚持出门相送,一直送到大门口。这时我才发现,站起来的樊广生比坐在火炕上显得更加矮小,有那么一瞬,我仿佛看见他身后还站着另一个高大的樊广生。只是那么一瞬,然后就消隐在虚无之中。
这一天,我的脑子里装进了太多陌生的东西。它们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像一个没有条理的货郎的箱子——鸟、兽、兽迹、枪声、血、咆哮、哀号、残骸……塞得满满,箱盖半敞,不知道哪两样东西会相互摩擦发出意想不到的声音,也不知哪一样东西会从缝隙中跳出来或掉下去。明知道走路时要留意脚下,心无旁骛,可我还是眼睛向前,心思在后,担心着一些令人担忧的事情。
突然,一聲刺耳的枪响,从身后传来,我感觉自己的心和整个森林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回首,天边正被交映在一起的夜色和晚霞深深浸染,放眼一片殷红,如深紫色的血。
责任编辑 冉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