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姝记

金焕珍

与丁香花的结缘，源自2004年唐磊的歌曲《丁香花》。刚听到这首歌的时候，第一感觉这是表达人世间生死之恋的爱情歌曲。即使不知道歌曲背后的故事，仅凭带有叙事色彩的歌词，我们也能约略想象并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相似的故事来。这首以情动人的歌曲，击中了很多人的内心，也深深打动了我。那时，我的内心只有一个认知：丁香花代表着“伤感忧郁”。

缘曲求花，好像也是必然的。因为我从小到大，乃至到参加工作，从来没有见过丁香花。所以，歌曲带给我的先入为主的感觉，一直在记忆里萦绕不去。这倒有点“未见其面，先闻其声”的意味。

六年以后，我们学校搬迁到山丹培黎学校院内，春末夏初的某一天，我下班走过学校读书长廊拐角处，一阵清风拂过，传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顿觉神清气爽。我加快脚步，快到校门口时，看到路两边草坪上，左右各种着一株树，上面开满了淡紫色的花，那花，开得那么热烈奔放，洒脱自然，仿佛一直开到了我的心里。

后来，我才知道，这两株树，就是丁香花。

一

此后的十年间，每年春夏之交，当丁香花在这个小城美丽的校园里静静开放之时，我都会第一时间徘徊在花下，细细观看那一树繁花；有时在月下，闭上眼睛，去呼吸那清幽淡雅、馥郁沁心的香味。甚至好多次，我做梦在月下看丁香花，花落了一地，我掩面而泣。梦醒后，方觉这只是一场梦。

好梦转瞬即逝，好花也是看不够的。真正美好的、有价值和内涵的事物，是不会让人产生审美疲劳的。我多想永远拥有这一树丁香花，让心沉醉在它怡人魂魄的花香之中。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当我意识到内心深处这隐秘的欲望之后，也不仅开始为自己的私念而羞愧。丁香花作为一个客观的美的存在，我作为一个主观的欣赏者，我们只能在平等的维度上去对视，我怎么能无视它的独立性而想占有它呢？

我不由得想起了一首小诗《忍住了看你，却忍不住想你》里的句子：

看上去很美，不如想起来很美

你在的时候很美，哪比得上

不在的时候也很美

我们看花，总是先入为主，甚至反客为主，总是先顾及自我的心理和审美感受，而从来不考虑或者很少考虑花的感受。花就在那里，你看也很美，你不看也很美。花开了，就必然会有凋谢的一天；花落了，当它开放的时候，任谁也挡不住。

眼前的这一树紫丁香，目遇之而成色，鼻得之而为香。这色和香，我深知不能完全长久地据为己有。我只想静静地看，默默地聽；我只想拥抱这难得的沉默与无语……且把这片刻，当做永恒；且把永恒，视作美丽的相逢。我相信，美源于尊重，过分的喧闹与缠绕最终会毁了美的容颜；我同样相信，尊重带来理解和交流。谁说风吹过丁香花树，那繁密的花叶颤动碰撞，不是两颗心在月下传递互相倾慕的相思心曲？我知丁香情，丁香会我意。人与花的沟通，若能到此境界，也可以互相引为知己了吧？

今年的丁香花，好像也受了2020年疫情的影响，姗姗来迟。刚开始，枝条上冒出一个个淡紫色的小花苞，它们三五成群，簇拥在一起。各自独立又相互呼应，看似亲密而又不拥挤逼仄。等到一个心仪的日子，一夜之间，枝条上的丁香花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一个个打开了原来秘而不宣的心结。几天的时间，那一簇簇的丁香花，就在各自的位置上，竞相开放，如同五线谱上一个个跳跃的音符，演奏出一曲曲清幽壮丽的紫色交响曲。

我深信，所有的花和人一样，都不喜欢被束缚。面对花，使用“采”、“摘”、“折”等一系列带有微暴力色彩的词语，都是对花的一种不尊重，都是对花的亵渎，更是对花本性的摧残和戕害。

比如“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比如“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比如“折得花来有重出，妾惟孤影愧妆台”……中国传统诗词的长河里，带有这一类字眼的诗句可以说是不胜枚举。不管是自然之花，还是人工培育之花，任何使用外力使花按照人类的审美观念去繁殖、生长的做法都是对花灵性的迫害。这样的花，还有灵魂吗？这样的花，还能带给人耳目的享受和精神的愉悦吗？龚自珍在《病梅馆记》里，早就对这一类的行为和现象深恶痛绝，他在文中大声疾呼：

“有以文人画士孤僻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清代孔尚任在其诗《咏紫丁香》里也有这样的描写：折取供瓷瓶，晚露尚浓邑。生长于自然环境中的丁香花，一旦被人为折取，供于花瓶之中，离开母体，即使香气再浓郁，也已非原来的丁香花了。

二

作为我国传统的观赏花木，丁香也被称为百结、情客、鸡舌香、如意香、百里馨等。关于丁香花名的由来，明代高濂在《草花谱》中这样写道：“紫丁香花木本，花微细小丁（钉），香而瓣柔，色紫。”由此可见，丁香之名应该源自其形状与香味，形似“钉”，香气宜人，故谓之“丁香”。

历代文人留下了许多吟咏丁香的诗作，其中不乏上乘之作。比较有名的有南唐中主李璟的《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唐代李商隐的《代赠》以及南宋王十朋的《点绛唇·素香丁香》等。其中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含春雨，结愁千绪。似忆江南主”等早已成为描写丁香的佳句。另外，诗圣杜甫的《江头四咏·丁香》和陆龟蒙的《丁香》也值得反复吟哦品味。古代文人吟咏丁香之作，大多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作品中离不开一个“结”字，并且有“结”必有“愁”。于是，丁香花就成了中国传统诗词当中一个表达忧愁之情与相思之苦的典型意象，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就连戴望舒的现代诗《雨巷》，通篇也都弥漫着浓浓的愁思之情。当代流行歌曲《丁香花》更是把这种愁郁诠释得淋漓尽致。

古人以丁香喻愁，也使我产生深深的疑问：丁香花开得那么繁盛美丽、青春勃发，文人们何以会产生如此之多的忧思愁结？细细思索探究之后，我觉得原因有三点：其一，丁香花纤细文弱，枝条柔弱而相互缠纠在一起，此种现象被称为“丁香结”，用以比喻百结愁肠。其二，丁香花筒细长且簇聚在一起，仿佛郁结之心事。其三，丁香花的叶子平滑光嫩，状若心形，一树的叶子，犹如一树未解的“心结”。

现代人常拿古人说事，认为古人写丁香太过忧愁，要反其意而行之，方能写出新的境界。其实，丁香本不是什么“愁品”，它只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植物罢了，只不过历经千年文人的熏染美饰、浅吟低唱而类型化为愁思的代名词。“质本洁来还洁去”，我们是时候让丁香成为它原来的样子。

当然，古人以丁香喻愁，也自有其道理，除了丁香形色香带给个人的直觉感受之外，还与每个人的人生经历与体验有关。这里面有文人们因丁香而产生的源自人类普遍的共通的情感体验，也有每个人因独特的人生经历所带来的与众不同的悲愁。

所谓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心中也有一千株别样的丁香形象。因此，不同文人的性格气质与人生遭际，形成了各有差异的“丁香愁”，并且在表现愁时也产生了许多恰切新颖的比喻。清人邹升恒《丁香和韵》中“春空烟锁缀星星，两树琼枝占一庭”和“交网月穿珠络索，小铃风动玉冬丁”，把丁香喻之为星星和珠玉。这些比喻，都有其绝妙之处。然而对于形香俱佳的丁香而言，总觉略显生硬。我还是喜欢陈至言《咏白丁香花》中“分明素女傍帘栊”的“素女”之喻与“冷垂串串玲珑雪”的“白雪”之喻。不仅因为素女是神话传说中的女子而引人遐思，而且素女体态轻盈、擅长鼓瑟，曾以音乐造福苍生，这也为白丁香增添了一絲浪漫的艺术气息。至于以“白雪”喻“白丁香”，二者既有形色上的相似，也有神似的共通。试想：一树白色的丁香，仿佛由一片片晶莹如玉的雪花串缀而成，那该是多么富有诗意的一幅画面啊！论洁白，丁香不输白雪；论香味，梅花也稍逊丁香。那句脍炙人口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是否可以改为“丁香不逊梅花香，雪花应羞丁香白”。近代学者王国维的悼亡词《点绛唇》中也有“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的描绘。此处在绘形上似乎没什么新意，王词触动人心之处在于对亡妻莫夫人深切的怀念之情。“一院丁香雪”可以媲美归有光《项脊轩志》中悼念亡妻的绝美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以具体可感之物象喻相思怀恋之情，千言万语皆隐含在在这一片如雪的丁香与亭亭茂密的枇杷树之中。

三

自熟识丁香花之后，每年一到丁香花发时节，我总是兴致盎然地去看丁香花。培黎学校栽植的花木种类繁多，其中最令我倾心的便是丁香花了。

整个校园内，大概种了有二三十株丁香花。品种有白色和紫色两种，又以白色居多。因为这些丁香花分散种植在校园各处，初夏的夜晚，无论走在校园的任何地方，总能闻到若隐若现、清雅入心的花香。面对如此清幽馨雅的景致，可是身边却无共同赏花之人。我给异地的好友发信息说：如此美丽的丁香花，我只能拍几张照片邀你共赏花之形美，其实，丁香花的香气更迷人，我却无法把丁香花的香味给你寄过去。好友回信说：你有这片心意已经足够，我已能感受丁香花的香味。古人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古人真是深得生活之真谛，总是能从平常的自然风物中发现其内在之美，品味蕴含于其中的闲情逸致，从而获得身心的愉悦和精神的完满。多年前，曾从书上读到一句话，印象颇深：

奔走红尘以呼号，追求俗世上的光荣与满足。

退避书斋而从文，实现精神上的完美与华贵。

今天看来，觉得古人比我们幸运多了，至少他们的步履比我们缓慢，他们的内心比我们平静，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去品鉴生活之美。就如现在，我能忙里偷闲，流连踟蹰于丁香花下，也真的感觉很知足了。

今年立夏已将近一周，校园里的白丁香还开在枝头，紫丁香已经全部凋谢了，只剩下一树嫩绿滑润的心形叶子。记得紫丁香从繁盛到凋谢的那段时日，我每天路过校门口，总会看到树下落了一层细碎的花瓣，像一颗颗紫色的小星星在眨着眼睛。

紫丁香开得正盛的某一天晚上，我刚准备就寝。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我意识到天下雨了！此时，我最牵挂的是校园里那一株株丁香花，在山丹的第一场雨后，会不会变成易安词人口中的“绿肥红瘦”。但是，我很快就释然了，丁香花能在山丹这个地势较高的小城生根发芽，本身就显示了它顽强的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这么一场初夏的细雨，应该不会对它造成多大的折损和伤害。在我们看来，丁香花似乎柔弱文静，经不起风吹雨打。但对丁香花而言，一场雨也许是一次洗礼、一次邂逅，一次风雨后的新生。

第二天清晨，细雨还在下着。我走过丁香花，看到落花又多了一层，但是树上的叶子也繁密了许多。这不正是丁香花循着自己生命的心跳和节律所奏响的最美的离别吗？如果花一直赖在树上不落，叶子也一直不停歇地生长，那么，丁香花枝干还能承受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吗？

四季有常，不可逾越。丁香花的开落亦如此。

春末的丁香花固然美丽可人，夏日和秋冬季节的丁香花也别有一番风味。盛夏的丁香花，确切地说，应该称做丁香树。这时，丁香树顶着一树繁密浓厚的叶子，像打开了一把硕大的绿伞。深秋，丁香树上的叶子完全变黄，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片金色的心叶在树上和阳光里跳跃。隆冬时节，丁香叶子在寒风的催促下纷纷飘落，随着最后一片叶子离开枝头，丁香树完全变成了清一色的枝条。繁华落尽见真淳厚，渡尽劫波知音在。也许，此时前来观看丁香树的人寥寥无几，甚至没有。在我看来，这个季节的丁香树，才是最有韵味和内涵的。那错落有致、伸向碧空的根根枝条，让我联想到文人志士清瘦的身影和桀骜不屈的筋骨，这不正代表着丁香花的晚节吗？最令人动心的当属下雪的日子，一场雪后，丁香树上又呈现出繁花似锦的景象。让人一时产生幻觉：这是冬天，还是春日？

四

纳兰容若有一句词：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第一次读到这句，就被它惊艳震撼，自觉这是描写雪花最美的词句。与丁香花相遇后，我方才觉得，这句词用在丁香身上，也许才是最适合的。因为它本就不属于富贵之花，是花的王国里一个独特的存在。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刚好读到纳兰容若的诗歌《五律·丁香》，诗中，容若称呼丁香为“仙株”，我又联想到陈至言的“素女”之喻，因此把这篇拙文命名为《仙姝记》。

——选自《焉支山》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