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疲倦的命运探戈
2021-02-09戴潍娜
主持人语:
别林斯基说“只有从普希金起,才开始有了俄罗斯文学”,因为是普希金,创立了俄罗斯的诗的语言和文学语言,成为俄罗斯文学“黄金时代”的巅峰。《黑桃皇后》发表于1834年,64年后由柴可夫斯基改编成歌剧,近年“中国版”的成功上演,可视为这部经典之作的又一次“转世投胎”。从小说到歌剧、舞剧、影视、漫画等,《黑桃皇后》已化身无数。戴潍娜侧重于对戏剧《黑桃皇后》的评论,提供了新鲜、另类的“诗学考察”方式。(沈苇)
如同墓门前最后一声嘹亮的莺啼,俄罗斯诗歌江湖里年轻的盖世英雄普希金,轻飘飘了结了一个时代。伴随着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最后悲鸣,普希金诗中如许的黄金撒入民族的铿锵骨髓,被少女们彻夜抄写、临摹,于柔肠中激荡,遂孕育成骨中之骨,血中之血。
曾被普希金提携过的果戈里对他有一番深刻的相知:“他是一个高度发展的俄国人……在他身上,俄国大自然、俄国灵魂、俄国语言、俄国性格反映得如此明晰,如此纯美,就像景物反映在凸镜的镜面上一样。”在他之后,诗人们依然承受着那番崇高且优美的诱惑,然而罕有诗人像他那样,个性之中综合容纳几乎全人类的品性;亦难如他那般,无差别地潜入高低贵贱的万千心灵。
1815年,年仅16岁的普希金就以调皮的幽默和天然的成熟过早写下了自己的墓志铭——“这里埋葬着普希金:他一生快乐/陪伴着年轻的缪斯、懒散和爱神……”预言一语成真。早早写好的命运,如同那些冥冥之中早已写就的诗行,只待诗人之手摘取。他所有的诗行,连同他38年的短暂人生,专为美服务。别林斯基曾说,“普希金是第一个偷到维纳斯腰带的俄国诗人”,他大概也是最后一个亡命之徒般挥霍英雄时代荣光的全才诗人。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各种风格在他手中枯荣轮回;诗歌、戏剧、小说各色文体在他笔下不论亲疏。仅仅在1830年波尔金诺村疫情期间,诗人就创作出了27首抒情诗,6部长篇小说,4部诗体悲剧,3章诗体长篇,足够给今日疫情之下的同行们带来巨大的“影响的焦虑”。
同时代的评论家们争论不休——究竟是眼泪还是微笑更切近普希金的诗歌缪斯。别林斯基观察到,普希金的诗篇常常“一开始带着高兴和玩笑的调子,最后以忧郁的情绪收场。这忧郁的情调,仿佛是一篇乐章的最后的旋律,只有它留在你的心灵上,并且把以前的种种印象都盖过了……”青春的诗行中,年轻缪斯骤然而来的忧郁,笼罩了所有为之战栗的心灵。
普希金写过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诗体小说、戏剧、童话等,但不能掩盖他的诗人身份,总体上,别的文体的探索,是他诗歌的延伸和延展。《黑桃皇后》是他1833年创作的一个短篇小说,是“晚期作品”。而在他的晚期风格中,文明的衰老从文学中的女人开始。
索命与回春
《黑桃皇后》中的命运女主角安娜·菲达多芙娜伯爵夫人,青春的精灵从她的身体里逃逸了,一曲辉煌华丽的探戈徐徐展开,旧世界如一艘锈迹斑驳的巨舰,只在古典小说和博物馆中才有机会被擦亮。这位年轻时叫黎塞留苦苦追求,差一点为她开枪自杀的“莫斯科的维纳斯”,自第一幕起就哆哆嗦嗦坐在舞台的中央。她那曾倍受追逐和赞美的光荣岁月,只留下一具摇摇欲坠的朽骨;她华贵而孤败的心灵,在皮亚佐拉探戈舞曲中孤独绽放。
一幕宏阔又死绝的大排场,透着腐败不堪的艳光。在人生的猎场中,军官和贵妇们踩着轻佻又危险的舞步——有人正暗暗算计,有人奉献虚伪的情歌,有人准备放手一搏。伯爵夫人曾是一口气猜中三张牌的名动一时的上流名媛,人们眼睁睁看着她身上的谜团即将随她的生命入土。
如何将这些谜团和魔力从她那具将死之身中释放出来解救出来,成为了《黑桃皇后》这部戏剧中最有力的心理动力。格戈曼的贪婪野心,何尝不代表了观众们恶毒、充沛的欲望呢?
人人心中有天使,人人心中有魔鬼。人可以变性,这说明了每个人体内都存在雌雄双方的力量,只看哪方势力压倒哪方,手术一做便彻底掉个儿。人心中的天使与魔鬼也是一样。当格戈曼第一次听到军官们聊起伯爵夫人用三张牌还债致富的传奇时,天使与魔鬼的力量对峙在他身体里彻底掉了个儿。他一心觊觎伯爵夫人的秘密,不惜“以妻子、情人和母亲的情感,以生命中神圣的一切”来请求她告知自己扑克牌的秘技,请求她让自己做她生命中最后的情人。为了达到目的,格戈曼盛怒之下向老巫婆掏出了左轮手枪以示威胁,没想到伯爵夫人在惊吓中命丧黄泉。“热恋着你的第三个男人,将要前来向你索取三张纸牌的秘密,你必会在这个男人手中受到死亡的打击”,这是伯爵夫人的命运谶言。格戈曼就是这个咒语中提到的那索命的爱人,他漆黑的心灵上若有一丝裂缝渗出光明,怕便是伯爵夫人的养女丽萨——一个等待他去搭救的绝望少女,他对她也怀有一份并不坚固的痴心。假使我们回过头来,理性地审视格戈曼的这番荒唐作为,会吃惊地发现他对于金钱的狂热追逐是多么无效。他原本可以安安心心迎娶丽萨,获得她丰厚的嫁妆以及伯爵夫人迟早会传下的遗产,然而他却选择了铤而走险。命运就是如此顽皮,他不惜付出了爱情的代价,最终连本钱都亏得精光。在他深层的驱动力中,金钱的诱惑只是一个表象,时代节拍敦促下的内在疯狂才是本质,他无法遏制的心魔驱使着他致命的舞步,那是“纯粹的恶”的勾引——正如戈蒂耶所指出的,这种罪恶的吸引会诱导一个人去干对自己有致命危险的坏事,而“这一切都超出感官的享受、利益的考虑,或美的魅力等正常的吸引力范围” 。
格戈曼的欲望对象伯爵夫人,在剧中贡献了惊艳的表演。全剧改编最精妙的一笔,是伯爵夫人大限前夕的青春的回光返照。侍女们纷纷退下,她萎缩的身子从轮椅上缓缓站起,像一只丑陋变形的蚕蛹重新变回曼妙的蝶类,她变得高大,变得挺拔,她急速脱去老年肮脏的卫衣,褪去酸臭的病躯,骄傲和娇美一瞬间重新驾临她的生命。圣热尔曼伯爵这时推门而入——就是这个“自称终生漂泊的犹太人,长生不老药和点金石的发明者”,這个伯爵夫人至死迷恋的彬彬有礼的男人,这个授予她三张扑克牌秘技的人物——他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鼎盛时期,好像从未走过一分一秒的下坡路。阿斯托尔·潘塔莱昂·皮亚佐拉创作的探戈舞曲再度响起,如此激扬玄秘,如此形而上学。探戈从通俗的陈词滥调中被解放出来,两个垂垂老矣的暮年男女,亦从身心的衰老中被解放出来。他们尽情地跳舞,好像从未老去,永不收场。
关于衰老的哲理,以及对老年女人艳光四射的悲悯之情,唯有波德莱尔的华章可与之相媲美。波德莱尔曾在一首诗中描绘了自己像跟踪妙龄少女一般尾随一位老妪。在他的诗行中,风烛残年之躯被敷衍上青春的肉体,早已锈烂的麻木的枯叶败叶般的心灵重透出希望和光明。黑桃皇后中的伯爵夫人,有幸成为了那个被命运俊郎一路跟踪的老妪。然而,她真正的不幸也正在到来。一瞬间,灯灭了,圣热尔曼伯爵消失了,她再度成为青春的弃子。探戈止了,像好运气一口气用尽。
葬礼与婚礼
婚礼之所以成为古典戏剧中常常出现的桥段,是因它乃普通人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充满仪式感的戏剧化时刻。婚礼上人物的衣着打扮是戏剧化的,表达和情感是戏剧化的,起因和变数更充满了戏剧性。无论男女主角,还是众多看客,都被命运感裹挟,被仪式感塑造。与之相对的葬礼,则是人生最后一场带观众的演出,一回意犹未竟的、渴望被不断推迟的谢幕。无论葬礼抑或婚礼,都拥有一副天然的戏剧骨架。将二者并驾齐驱同时上演,无疑是一场精神和道德的冒险。戏剧《黑桃皇后》中真正的高潮,恰是在同时进行的伯爵夫人的葬礼,和格戈曼与养女的婚礼中,被无限拉高至惊险的悬崖。极喜与极悲不断转换,对于命运的归顺与反抗轮番上演,伯爵夫人的显灵是宽恕与仇恨的合体,难以道明其究竟是一种仁慈亦或诡计……悲喜剧同时上演,喧嚣至极中彰显出爱的恐怖。只有丽萨,她看似获得了心仪已久的爱情,实则不知不觉成为这一出大戏的祭品。丽萨是这家的养女, “你无法想象,(养女)这个称谓饱含着多少细致琐碎的苦楚。我必须承受很多,忍让很多,许多地方应该忽略,可我的自尊偏偏又能让我看出那些最细致入微的轻慢。”灰蓝色的窗格子覆上了一层雾气,像一块擦伤。舞台上都是彼得堡清冷的空气和俄罗斯人的细腻苦楚的内心。
高于生活,笼罩生活的悲剧,以一出喜剧的面孔引诱着小羊。此刻的鲜花即未来的子弹。充满敬畏的神圣仪式幕后,是对于道德情感无底线的僭越。而所有人都在装模作样地配合演出,成就一番悲剧传奇。
命运赌场与黑桃Q
伟大的心灵总是相互激发。一出好戏,足以挑逗出一颗丰沛心灵的全部激情、热望、消沉、困顿、痛苦、野心……普希金原著发表于1834年,64年之后被柴可夫斯基改编成歌剧搬上舞台,尽管当年并未收获到预期的效果,柴可夫斯基从中摄取了绝情、疯狂、死亡的音色,日后创作出他的代表作“悲怆交响曲”。 喀山卡查洛夫俄罗斯模范大剧院的戏剧改编,线索简洁舞台清冷服饰华贵,然而素净之中孕育着疯狂。翻译家苏玲女士精准,不乏朝气的语言,让这出古典戏在这个时代转世投胎。古典背景下的《黑桃皇后》,讲述了一个十分现代的故事:人不断喂养欲望,结果被欲望反噬。法國哲学家勒内·吉拉尔提出过一个理论:欲望即模仿。西方众多以欲望毁灭自己著称的主人公们,不论是拉斯蒂涅还是于连,都一心要攀爬模仿上流社会的生活。更深一层的,是拉康写过一篇《康德同萨德——纯粹欲望批判》,在他冷静如精密解剖仪器的笔下,浪漫亦是一种值得批判的假象。在黑桃皇后这一把好牌里,黑桃Q是“拱猪”里的“猪”,负一百分;与此同时Q牌也是女王,是智慧女神雅典娜——扑克牌中唯一持有武器的女性。普希金选黑桃皇后作为书胆和题目,自有他的双重暗示。
悲剧的谜底,最终在赌场揭晓。古典作品中不乏描写赌博场景的作品,比如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对赌徒的手的动作描摹得精细入骨。但这些以精确描摹取胜的作品,都没有《黑桃皇后》所具有强烈的传奇性。传奇性,并不是魔幻,而是在一遍遍转述中变得愈来愈真实的历史。格戈曼先是听信了老夫人安娜·菲达多芙娜靠赌博反转人生的传奇,接着试图让传奇在自己身上重演。他从赢到输,从落魄到爆发再到一无所有的循环,可谓一场轮回。老夫人的生命已经完成轮回,她洞悉格尔曼这个俄国化的德国人必要步她的后尘,甚至深知自己的死也无法引起格尔曼半分忏悔。她的宽恕终将被辜负,她的复仇以恩惠面目发动,这个手握武器的雅典娜,要眼睁睁地看着格尔曼将欲望轮回再走一遍。
如同命运反复挑逗一副枯骨,野心终归于伟大的疲倦。探戈的舞步却永不疲倦,在数不尽的命运赌场与舞台上,再一次上演疯狂的青春。
作者简介
戴潍娜,诗人、青年学者。毕业于牛津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博士。杜克大学访问学者。出版诗集《我的降落伞坏了》《灵魂体操》《面盾》等,文论《未完成的悲剧——周作人与霭理士》,翻译有《天鹅绒监狱》等。自编自导戏剧《侵犯》。主编诗歌mook《光年》。荣获2014中国·星星诗歌奖年度大学生诗人;2014现代青年年度十大诗人;2017太平洋国际诗歌奖年度诗人;2018海子诗歌奖提名奖。现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