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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意义

2021-02-09灯灯

江南诗 2021年1期
关键词:诗行组诗写作者

灯灯

对于写下的诗歌,它时常让我羞愧,和无所适从。这也如同博尔赫斯所说:“我写过的所有书,都只让我充满后悔的复杂心情。”

我理解他所说的后悔和复杂心情。我也理解,一个写作者,他在语言中所表述的,还原的,推倒又重建的事物,在浩翰的历史长河之中,星球转动之中,人类的境遇之中,永远是冰山一角。那些站在诗歌后面,没有完成也永不可能完成的意义,它一直在路上,召唤着它的写作者。它永远没有穷尽,也如同随着前行不断后退的地平线,而天边,永远挂着晚霞的嘲讽和星辰的鼓舞,也永远会有一种声音,从山川中来,从岁月中来,从自身中来,一直来到对面,问:我写下过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我重新审视我的写作。我怀疑,我否认,而在更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被那些未完成的意义所引领,我知道,我还要写下去。

每一位诗人,或许都有自身的写作宿命。对我来说,2020年人类所面临的困境,无论是疫情、洪水、蝗灾,还是种族、宗教、政治、生存等等,它们重建了我的写作构造和秩序,也更新了我对世界和自身的认识,让我回到内心来,直面自身不敢面对的领域。我从未像现在一样领悟:生和死原来这么近,善和恶这么近,人与自然,原来这么近。我也从未像现在一样,体会到所有的事物,命运是相连的,我更从未如此悲哀地想起波伏娃所说:“我和所有人一样,一半是同谋,一半是受害者。”

当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地球上的所有物种从来不是孤立存在,所有事物之间都有着看见或看不见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蝴蝶效应和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也不是凭空而来,它造就了事物之间千差万别又相似的命运。而最终,它又像伤痕累累的河流,重新讓我们看见……可以说,正是这些不容忽视,更不容遗忘的“看见”,使我不得不站在自身对面,进行追问和审视。

《清澈》组诗,便是这个时期思想的呈现。之所以把组诗题目定为《清澈》,一方面来自于组诗中的同名诗,另一方面,我把“清澈”视为精神的去处,力求在混沌的世界中,仍有净化自身及至清澈的能力。同时,我希望自己能够真实地面对自身,真实面对这个由我们所有人组成,赖以生存又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的世界。而对于千疮百孔的地球,对于永不消失又不断以新面孔出现的苦难,我也想问并愿一直问下去,我们做过些什么?当人类的欲望愈演愈烈,动物和植物们流离失所,我愿问并一直问下去:我们究竟,做过些什么?

因此,《清澈》组诗,有一种强烈的领罪意识。当我在世间行走,接受万物的召唤,认出所有都是自身,或是自身的一部分:善是,恶是,沉默是,忍受也是……最后,这些“相认”都转化成了诗行。

从《歉疚》《清算》《为敌》《确信》等等诗中,可以感受到这种领罪无处不在,无声的呼喊和哑默,无处不在。爱默生曾说:“诗是坦诚的信仰。”我信赖这些坦诚,并深信这些灵魂深处的坦诚后面,是信仰,是更高的、诗性的抚慰。

《碎》的创作来源,主要来自于对动物命运的无助,同样是对个体无力感的体认。事实上,强弱随时在转换,在不同的情境下,强者便屈身为弱者。一如《碎》中,并未出现的毛驴的主人;一如杀羊过程中,围观和欢呼的人群。从更大更广阔的生存背景来说,它们,他们,都是我们。

而我之所以写下《碎》,是因为去年从安吉回杭高速公路上,一辆开往屠宰场的货车上,突然跳下一只白猪,它犹如被神指引和护佑,在险象丛生的高速公路上,神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引起了现场的交通混乱和停滞。后来,交警们在山脚附近的护栏边发现了惊吓的它。彼时,它已不再为自由而奔跑,也不再为了活命奔跑。它乖顺、呆滞,在它的后面,跟着骂骂咧咧的货车司机。

最后的结果,当然也是唯一的结果,是它又回到了货车上。

彼时,山风吹过,带着夕阳落山时的悲壮。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为既定的路线在等待。我被夕光变化而修改的心,因这无奈的结果而悲凉,因这山风吹来又吹走的叹息而破碎。

同样是去屠宰场,想起新闻视频里的一头毛驴,感知了死神的接近,它流泪,向主人鞠躬。一如我们所猜想的结局,它的泪水徒劳,鞠躬也是。一直到今天,它绝望的眼神,还在黑夜里忽隐忽现。

更不能忘记的场景是,在菜市附近,一位年轻的小贩卸下摩托车上的母羊。他吹着口哨,而它尚未死去。年轻的小贩向人们表演精湛的刀法。他熟练的剥去羊皮,宰羊头,切羊腿,分开羊的五脏六腑,引来人们的阵阵欢呼声。

是的,就是在那时,我知我在人群中,在围观中,在欢呼声中,在有罪的认领之中。这些发生和看见,都成为了《碎》的创作素材,面对每一天不断上演的悲剧,我们能做什么呢?诗歌或许是无用的,或许真不能承担什么,但正是这种无用和无可承担,它记录了我们真实的生活。想起日本作家远藤周作曾在《深河》中说:“深河包容他们,依旧流淌。人间之河,人间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

因此,在诗歌《碎》中,与其说是对自身的一种问责或安顿,不如说是对产生“碎”本身真相的问责和安顿,不如说是对问责和安顿的深深凝视……与此同时,我也希望从中寻找到一条救赎的路,一条光亮的路,从困境中突围和解放出来,我也希望,在破碎之后重新生长出力量,用永恒的爱和希望,继续行走下去。

很多时候,我问自己,我写下过什么?我又应该写些什么?这些问题曾一直伴随着我的写作,和从前不同的是,如今它已不再成为一个令人焦虑的难题。我想,一个写作多年的写作者,一定会有无数的追问,这既是对自身而言,也是对生命而言,也一定会遭遇棒喝,它是雷霆,是闪电,是良知,更是来自于宇宙深处,一直护佑又一直鞭策的力量。而无论如何,无论我们写下的文字是否具有意义,那些站在文字背后,没有完成的意义,一直宽怀、仁慈,它永远在前方,默默地等待我们前行。

2020年11月,应朋友之邀,我去了鄱阳湖。

这是我第二次去鄱阳湖,最初的本意,是想去看鸟,想看鸟儿们从不同的地方飞来,到这里过冬、栖息、觅食,我想看到的是,鸟儿们不远万里,回到它们心中的家园。

我知道,我真正想要看见的,是自由,是自足,是祥和与欢乐。

当我站在黄昏的鄱阳湖面前,看见夕光铺满湖面,赤麻鸭和鹭鸟飞去飞回,犹如诗行转换,仿佛一直在完成一首未完成的诗。仿佛,一直在为诗行后面,看不见又一直在的事物而飞翔,而湖水波光粼粼,金光闪闪,又如天地间一直给予人间的馈赠。是的,此时,就是在此时,我从运沙船的沙子中,看见自身,它不沉重也不轻盈,不卑也不亢,一种被岁月洗礼和生命确认后的渺小:渺小但尊严,但存在,存在而无悔。

我被湖水所建构的、金色的善意,我被说不清的、无言的感动所充斥。

我开始看见来处。万物自有来处。万物,也有自身的安排和指引。泥沙俱下的生活,日常,世界。我们仍然需要清澈的力量。我们仍然需要化腐朽为神奇,我们仍然需要信仰和相信。

沃尔科特曾说过:“对于每一位诗人来说,世界上永远是黎明。历史是被遗忘的失眠之夜;历史和对自然力的敬畏永远是我们最早的发端,因为不管历史如何,诗歌总是要爱上世界的。”

所幸,我仍然走在这样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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