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碧薇的诗集《坐在对面的爱情》的“路上情结”
2021-02-08付吟玥吴辰
付吟玥 吴辰
摘 要: 在当代诗人的创作活动中,“在路上”与“回忆”是两个重要的审美范畴以及创作出发点,这两点在杨碧薇的诗集《坐在对面的爱情》中相互交缠,形成了其诗歌中独有的审美景观。同时,“在路上”与“回忆”之间的张力也成为杨碧薇进一步进行创作的动力。
关键词:在路上 回忆 杨碧薇 现代性
自从有了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便成了无数人毕生的梦想,面对着日渐平庸的世界,人们要不选择沉溺,要不选择用自己的生命演奏一曲“公路之歌”,逃离已经无法忍受的生活。而在中国,“在路上”又有着新的内涵,当曾经舒缓的乡土中国被现代性所强行介入,一个时代被置于了快速公路之上,它不得不一往无前地奔走在路上,甚至没有丝毫喘息的时间。这种催促感是痛苦的,而同时它又带来了一种鞭打的快感,“在路上”的人们常常过于兴奋,他们始终目视前方,而不屑于回头反顾,于是,他们一边赶路一边遗忘,直到忘记了他们上路的目的,直到忘记了他们自己的姓名。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性焦虑”。
在这个时代,拥有回忆的人是富有的,杨碧薇便是其中之一,她的诗集《坐在对面的爱情》便是一部讨论上路和回忆的书。杨碧薇是“80后”诗人中的佼佼者,同时也是一个有着极高辨识度的存在。这些年,杨碧薇一直在路上,她辗转于南北各地,从群山环绕的云南昭通到两江合抱的广西百色,从椰风海韵的海岛到绿瓦红墙的首都,“在路上”已经成为杨碧薇的一个标签,在她的诗歌中,有挥之不去的“路上情结”。
然而,杨碧薇的“在路上”又与别的诗人大不相同。面对着上路的蛊惑,许多人迷失了自己,他们在路上走着走着便成为公路的一部分,他们迷失在路上,成了现代性的孤魂野鬼。而杨碧薇走在路上,却时常回首,她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对曾经过往的反思。她的上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即是在整理自己的回忆,而前方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未来正是她做这项工作的契機和动力。
杨碧薇时刻准备着上路,在《V》这首诗中,她上来就写道,“V偷了毛姆的六便士/换上白衣裳/要去永生之地流浪/在出发之前/她遇见自己的十七岁/她们彼此无法妥协/她或者她/只好将她或者她/叠整齐/塞入行李箱”。这些诗句说出了杨碧薇上路的目的:她是为了完成自己。古人云:“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而现在人却往往是“宁做我而不可得”,他们或者是沉溺于过去,或者是屈服于未来,而从不站在现在对自己的过往和将来进行清算和反思。杨碧薇则不同,在她的诗中,她从不沉湎于过去,也不将希望完全寄托于未来,而是对过去与未来进行两个维度上的反思,其反思的立足点则是现在。而杨碧薇之所以紧紧把握住当下,其原因则在于对自己主体性的高扬,杨碧薇曾经在为另一位诗人写的评论中提到了“纾解”这一概念。事实上,杨碧薇的上路对她而言也是一种纾解,当现实的境遇和过去的经验发生冲突时,未来也许能给出最合适的答案,只是杨碧薇知道,面对未来不能单刀赴会,仍然需要带上现在与过去的自己。所以在《V》这首诗的结尾,杨碧薇写道,“V从行李箱中取出当初的自己/她脱掉红舞鞋/坐在威风惝恍的码头上/吃六便士换来的棒棒糖”。终于,在未来的某一刻,杨碧薇在旅途中找到了一切的答案,她得到了纾解,过去、已经成为过去的现在以及已经成为现在未来在此时她的身上合一,她不再困惑和迷茫,而是在码头上静静地等待着下一班驶向未知的航船。在诗集中,这种人生态度频频出现,例如《九月》里的“唯一温存的栖居方式,/就是流浪。/在这之前,我要解开水草,/将捆绑在心上的囚徒释放”;或者《在企图错综里忆滇缅公路》里“而我只想走啊,走啊,踏足在滇缅公路上,/用有限的步伐,通向黑夜,/靠近闪烁的星星”。
人都是复杂的,有关杨碧薇的“路上情结”,我们很难以一言蔽之,但是,从诗集里的一些篇什中,还是能够窥见其蛛丝马迹,这很大程度与其在家乡的经历有关。正如在新诗潮中,中国西南腹地能够取代那些传统文化中心城市而占据诗歌创作的高地一样,杨碧薇的故乡云南昭通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也是以盛产诗人和高质量诗歌著名,其原因说到底也与现代性有关。群山护佑着这片土地,让它一直美丽且安详,所以,一旦现代性介入了这片土地的既有经济文化秩序,其呈现方式往往比其他地方更加激烈和残酷。
杨碧薇是爱家乡的,一提起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她的诗句中就充满了暖意。例如在《光阴步》一诗中,回忆起逝去的外祖母,杨碧薇写道,“但她记得从前。记得/崎岖于故乡山间的溪流。清晨,厨房那头先亮了起来,有广播、汽笛,街坊上最熟悉的/豆花的叫卖声”,“这太阳真巴适,把地板、墙壁、擦了又擦的/木头家具,都照得明晃晃的”,这不仅仅是外祖母的旧日岁月,更是在现代性焦虑侵入昭通之前这片土地上的地方志。而当杨碧薇写到自己的童年,故乡的底色就完全变了,其诗句中处处充斥着焦躁与不安,人们像是奔突的野兽,为欲望和利益所驱使,却左右不得其门。组诗《童年往事》中,杨碧薇的语气冷漠得令人发指:“那年暑假,槐树叶绿得不要命/每天我都去霜子家药店和她玩耍/每天,总有青年们来买注射器/话不多,步履匆匆/除了注射器,他们的目光/不触碰其他东西”。故乡青年的堕落在杨碧薇笔下竟如家常便饭一般,以至于她能够不动声色地将这些青年购买注射器时的目光勾勒得惟妙惟肖。杨碧薇甚至不曾给予那些因吸毒而倒毙的青年和他的家人们一些温情的句子,她只是淡淡地写下了“一位满头霜花的母亲跪在中央/泪和鼻涕糊了满脸/一双手,已在地上锤得血肉模糊/像两团捣得稀烂的茄子,滴着窒息的浆汁”,“她的儿子/昨天还出没于药店的瘾君子/尸体与流浪狗无异,僵硬的身姿/出卖着母亲最后的尊严”。而这些场景在杨碧薇的生命里一再出现,当她告别了童年而再度回到故乡时,那些诗句中仍然漂浮着旧日所见所闻化作的幽灵,如《夜行昭通城》中的“大团的黑暗,端坐在路灯之间”,那可不只是酒醉的路人,更是从童年时代就一直困扰着自己的生活的影像,而在这首诗中,杨碧薇写下了自己更深的恐惧:“真的,在昭通城,夜永远比星云深沉/宁静栽赃喧哗,诡计收拾暴力/我以为至少我/是无辜的/此时,才发现自己/与同谋者无异”。所以,杨碧薇必须离开,她必须换个位置重新审视家乡,同时也审视自己。而当杨碧薇踏上了自己的旅程,却发现故乡的印记在其生命中是无处不在的,它早已成为杨碧薇生命的一部分,并时刻提醒她要对自己保持警惕。在《百色》,杨碧薇嗟叹,“可我那么孤独,/囚于八桂大地,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鹰”;在《什刹海》,杨碧薇显得那样无力,她“已经尝试了疲惫、游移、贪婪与放肆/已经尝试了奔涌、宽恕、厌恶与离弃;/尝试了可能的、不可能的尝试。/看,黑暗,是灯光的裙摆上,/温顺的花边”。杨碧薇始终无法逃离那上路时就带着的黑暗, 她对此是心知肚明的,在《别处的意义》中,杨碧薇甚至称自己的上路是一种“挟持”,“她已说不清自己疾走跟随时,/是被动还是迎合。/只不过换个地方发愁,/别处的暮色比故乡大,/苍茫比心大”,然而“每一天清晨,/摊开空空的双手,/沉默的生活,她是宽阔的作案现场。/看透远方的虚无,她决定投诚/未知的事物。与宿命为敌,/天地向她支起无边的铁框,/盛装的蝙蝠投下密密枷锁”,她发现自己不能停留,即使远方是虚无未知的,即使远方仍然是心灵的枷锁,能踏上旅途总比在原地束手待毙要好;一个地方,无论是哪里,呆久了也就会成为故乡。
而即使停留在一个地方,杨碧薇也会让自己的精神时时刻刻走在路上。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杨碧薇通过自己祖父的一生展示了一种生活或者说是一种命运,祖父年轻时也称得上是见多识广,他剿过匪、给苏联专家做过翻译,然而,当暮年来临,他却被这些往事困住,无法从自己的心中走出。杨碧薇意识到“天边,正剧即将落幕,太阳抱紧了它残缺的不朽。/太多的红灯,让我感觉在车里耗了太久;/而我的祖父,他的一生,/只不过是五站路的长度”。 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光景!杨碧薇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为此,她不惜放弃曾经充满温情与热泪的爱情,在《妓》中,她回忆到“最后一次见到前男友/他已当上了公务员/他的眼肿得像水蜜桃,不明白我为何要分手/当时我和他一样迷茫/多年后我想/可能是因为/那年的枫叶红了,他忘了带我去看/可能也因为/他再也不是艺术家”,当一个画家开始写求职书、成功励志学,当一个艺术家开始学习如何写公文,这该是怎样一种巨大的悲哀。朝九晚五的工作意味着锚定,意味着一生守着一座城,意味着将自己的精神铸造成时代的齿轮并且毫无意识地终日旋转,虽然是一条让自己迅速摆饥饿的好路子,但是杨碧薇却更怀念那些“骨头好轻”“用香皂代替了沐浴液,买最便宜的惠好卫生巾”“三个礼拜没吃肉”的日子,因为,在那终日的贫困中,杨碧薇丝毫没有停止过她的精神旅程。她一直在路上,没有人能够终止这段旅程,即使是爱情。她称这种幸福为“慢性自杀”,她同时也知道“我的不幸源于贪婪/我的恐惧源于时间”,在精神的荒原里,只有不断前行才是最后的正义,一如《家庭背景》中所描绘的那样:“只有我善良而卓越。/那天我朝家门口扔了半截红塔山,/他们的一切就这样统统被点燃”。上路,告别回忆,而回忆却永远在心里。
杨碧薇在诗集《坐在对面的爱情》将“在路上”与“回忆”并置,从回忆中寻找上路的理由和动力,杨碧薇在自己的旅途中时时返寻,通过未来不断丰富着自己的回忆,可以预知的是,会有更多关于“上路”和“回忆”的诗句从杨碧薇的笔下涌出,一切只是刚刚开始,一切还都只是在路上。
作 者: 付吟玥,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8级本科生;吴辰,博士,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海南省妇女/性别培训基地副主任。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