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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牛出逃

2021-02-08黄海兮

野草 2021年1期
关键词:毛细老唐姑娘

黄海兮

毛细!毛细——

大声喊毛细的那个人是老唐。

毛细越走越快,老唐的喊声更大:毛细,你的老婆是不是跟人跑了呀。

毛细没回头,继续不理他。

就在刚才,老唐从章镇茶楼出来,又被人打了。至于原因,有人讲他又在偷看女人的裙底。老唐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我不过是弯腰下去捡麻将牌,一不小心看见的。

谈起那个常年游荡在章镇街道的老唐,章镇这条老街上的人都摇头,他们说,这条老光棍的行为常常为人所不齿。

今天的事如果是偶然,那么昨天呢?

昨天他在章镇茶楼围观妇女打麻将,其实他是在看那些妇女们白白的乳沟,他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在旁人看来,像是要把她们的魂一起勾走。如果被觉察了,她们就把衣领向上提提,然后老唐便离开了。遇到脾气不好的女人,会骂他一句,回去看你妈的奶去!他会细声地回一句:你的奶白。

毛细!你妈又没跑,急什么呀。

老唐小跑追上了毛细。

今天我有事,没空跟你聊了。

我有好事告诉你。

是不是还我钱了?

钱,过两天便有了。

老唐跟毛细借过好几次钱,没有还过一次。毛细的母亲和老唐是远房亲戚,这层关系老唐跟毛细说过很多次。毛细问过母亲得知老唐的祖父跟母亲的外公是堂兄弟。老唐常说,这亲戚自然假不了,很多人想跟我攀亲戚,我都不想理呢。

老唐,你有什么事直说吧。

我想约你一起去趟江北。

去江北有什么事可干?

找对象。

毛细哈哈大笑,心想,这穷鬼,连自己都养不活,谁愿意跟着他受苦。

你不信?

你准是又做了偷鸡摸狗的事。

老唐嘿嘿一笑,說,王山的老婆答应借我一千元钱。

王山已经死了好多年,在章镇,我们背后都叫他老婆李翠为李寡妇。但老唐称李翠是“王山的老婆”,这意思是他跟那个李翠只是平常交往,两人分得清。

哦,不是李寡妇吗?

是王山的老婆李翠。

李翠,就是李寡妇嘛。

老唐马上急了,瞪着眼说,你这乌龟王八蛋,叫法不一样,说法自然不一样了。

李翠对你真好,亲娘啊。

做你妈也合适。

两个人互相顶牛,一来二去地怼着对方。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章镇的老街上,来到一棵大樟树下。那里围着一堆人,他们挤了进去,有人在玩一种仙人跳的赌博游戏。

老唐怂恿着毛细玩一把。毛细说,没钱。

老唐耸耸肩说,这骗人的把戏我十多年前已经玩熟了,逢赌必赢。

毛细没经住诱惑从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给了老唐。并且他很不屑地说,就当喂狗去吧。

老唐喜出望外,他削瘦的脸庞堆满了皱纹,不,那是他的笑容。他说,毛细,你等我一会。

毛细随后便溜走了。他来到一个旧货市场,准备在那里买两张八仙桌。这是他老婆小月今天交代他要做的事。买八仙桌干嘛,因为他儿子快满月了,他要大摆宴席,请亲戚朋友来坐坐。毛细看上了那两张结实但漆面斑驳浸渍着油污的老旧樟木桌。

老板说,这八仙桌至少有一百年了,它值五百元钱。

毛细伸出一根手指说,一百元。

老板摇头说,不卖。

再给你加五十元。

老板指着那几张杉木做的八仙桌,说,那些桌子八成新,只需要一百五十元。

毛细瞄了一眼,说,我只要这两张樟木的。

再加三十元,送货上门。

成交!

这些旧的残腿的桌椅板凳和家具都是从拆迁户那里淘来的。但是到了旧货市场,它们的身价猛增,有的老家具成了有价无市的稀罕之物。

毛细给小月打电话说,桌子马上送到家。小月还未来得及问花了多少钱、品相如何,他便急忙挂了电话。他要去茶楼看看,如果有空闲的位子,他打算玩上几圈麻将再回家。口袋里的钱,他数了数还有一百八十元。

茶楼上,有几个人闲聊,老唐也坐在那里。他见毛细过来,故意大声说,我的财神来了。

毛细装着没听见,径直走向一张麻将桌的空位子坐了下来。他是来打麻将的。不一会儿,又有两个人坐了上来。还差一位,人便齐了。可是等了再等,还是三缺一。于是,老唐坐了下来,他说今天他有钱。另外两个人不信他的话,不愿跟他玩,起身要走。

老唐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说,狗眼看人低。

但另外两个人还是不愿跟他玩。

老唐说,毛细,我请你喝酒去。

毛细从他手里抽了两张纸币,说,喝酒去。

老唐追着毛细出门,毛细说,你先还我两百,还欠我六百,我记着。

老唐在他后面追赶着,喊道,毛细,你这个王八蛋。

毛细很快拐进那条窄巷,消失了。

老唐站在原地气喘吁吁,骂道,狗娘养的,算你狠。

八月的中午,太阳炽热地烘烤着柏油路,远远望去,路面上冒着一层弯曲的蒸汽,一只猫快速穿过马路。当公共汽车停下来的那刻,老唐第一个冲上去,他要去县城买些特产去江北。平时,即便是去县城也不是非要买什么东西。他也不是为了花2元钱去享受坐一趟颠簸的公共汽车。

可以说他漫无目的,因为实在太他妈无聊了。

但这趟公共汽车竟然没有一个下来的乘客。他很轻松地上了车,但是也没有一个空座位。他就这么站着去了县城。闷热的天气,很多人仰头大睡。

车厢里站着的人不多,他绝对是最显眼的一个。今天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和乌黑的旧皮鞋。瞧,他上车时,那些乘客正盯着他看。他对于今天这一身打扮很得意,这是去江北前的热身。

他直奔县城最大的百货商场,他不打算在买东西的过程里浪费时间。当他看到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心想送土特产,也太老土了吧。他决定给她买个包,最好是红色的包。他记得她喜欢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各种包。至于是什么名牌,他也不懂。此前,他每逢女方生日及各种节日,他都会给对方送上红包,尽管他也没弄懂一年中为什么会有两个情人节。所以,他决定给她一个惊喜,要给她买一个包。

他来到一家“包天下”的时尚店,一个身材高挑而皮肤白净的女人接待了他。

他的身体一下子凉爽了起来。那女人便给他介绍起各种包来,标签上的价格让他却步。

他说,我想买一款女式包。

那女人说,今年的新款古奇红色经典款,适合送任何年龄段的女人。

她说完,便挂包摆了一个性感站姿。

他说,挺好看的。

他这话是在夸她,丰乳肥臀。要是从照片看,老唐认为他的女友并不比眼前的这个女人逊色,都是他喜欢的类型吧。

那女人说,合适的话,定下来吧,只有一个样品。

老唐摇了摇头,说,挺贵的。

那女人说,也有便宜的,高仿货。

他眼睛忽然一亮,问,有什么区别?

那女人说,价格的区别,款式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老唐经过几番还价花了一千元还是买了高仿货,并且拍了货架上的正品包给女友发了微信照片,他留言:七姑娘,我们很快要见面了,送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很快他便收到女友七姑娘的回复,很喜欢,亲亲。

他提着精美的包装袋,回到章镇,从茶楼到集市,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手提袋。他们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老唐。偶尔有人问,老唐,走亲戚回来啦。

他连忙摆摆手,也不解释了。

过了几天,章镇的人知道老唐要去见女友七姑娘了。

老唐挺着腰杆春风得意地走在章镇的街道上,他开始想象七姑娘来到章镇以后的生活。可是他一想起这令他烦恼的事,就觉得还是去江北那边生活吧。他拿着每月六百元的低保,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生活。如果有一天他成家了,他该如何去适应新的角色。想到这些,他挺烦恼的。

他是在网上认识七姑娘的。自从认识了七姑娘后,他平静的生活有了涟漪,也有了期待。这不,经过快一年的聊天交往,亲爱的七姑娘马上要跟他见面了。

老唐把手机里的七姑娘照片给毛细看,毛细说,七姑娘比李翠好看多了,像明星一样。

老唐诡秘一笑,说,我还有她的露背照。

毛细不信。

老唐说,这照片会被你那双色眼污掉。

毛细嘲笑他是纯洁处男的思维要不得。

老唐很不服气说,我只给你看一张七姑娘的私房照。

毛细看后说,不就是一张泳衣照嘛。

老唐说,我还有她的浴巾照。

毛细要看,老唐说以后吧。

毛细说,七姑娘身材不错。

老唐和七姑娘的网恋在章镇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问他:七姑娘什么时候来章镇生活呢?他笑而不答。

那人嚼着舌头南腔北调地说,老唐真是艳福不浅啊,要娶七仙女回家。

其他人跟着这个人一起说,七姑娘不就是传说里的七仙女吗?

老唐说,七姑娘是你们随便叫的吗?

有人站出来说,对,我们以后不敢了。

众人又笑。

关于老唐有了女友的事,章镇的人开始几天还有一些新鲜感,可是时间长了,也没什么人问起。老唐很少去茶馆坐了。他觉得这回他是有女人的男人了。过去耻笑他偷看妇女乳沟的人,还有那些动手打他的男人,不过是嫉妒他每天可以游手好闲地出入章镇的茶楼罢了。至于为什么被打,还不是因为有人说他偷看了别人的老婆洗澡嘛。想起这些人可憎的面孔,用老唐的话来说,他是最无辜的,他是偶然看见的,绝非故意为之。不过,大家并不看好老唐网恋。他们说,这年头骗子太多了,说不定还是个男骗子呢。

只有李翠不这么看。她认为老唐是有本事的人,是驴是马迟早拉出来遛遛。

李翠说,老唐,你把七姑娘带回章镇给他们看看。

老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翠说,我信你。

现在,她还没同意我去。

李翠说,你们认识多久了?

快一年。

听人说,她年轻漂亮。

那是她年轻时的照片吧。

李翠说,现在也差不了。

老唐听了心里得意,他觉得没人再敢轻视他了,以后可以在章镇扬眉吐气了。

一天,他走在章镇的街道上,又碰见了毛细。他清了清嗓子,说,毛细,你干嘛跑得这么快呢,赶死去啊。

毛细走路也并不快,其实是老唐走得太慢,他是故意这么慢,他见了毛细就想骂他。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但毛细也不生气。章镇的人说老唐跑得比狗还快,如果跑慢了,他挨揍的次数又多了几回。所以说,老唐走起路来,速度一定不会慢的。

任凭老唐怎么骂,毛细都懒得回嘴。老唐说,你骂我就是骂你自己。

毛细看了看他,他还是穿着那件越洗越白的衬衫和乌黑的旧皮鞋。

毛细打趣问他,原来是唐叔啊,你要去哪里?

老唐神秘地说,去望江楼喝酒。

中午也喝酒?

老唐说,唐老板的儿子结婚,按辈分算我还是唐老板的小叔。

那个章镇的大企业家么?

老唐的嗓子仿佛粗了,他说,我侄子唐散。

毛细心想,老唐这不是给我在显摆吗?即便他们是十八代的堂侄,也比他跟我亲,谁叫唐老板是章镇最有钱的老板。

毛细说,你这做叔的什么时候结婚呢。

老唐说,还等着你一起去江北呢。

毛细说,我怕挨打。

老唐骂他,你这狗嘴,是吐不出象牙的,罢了。

他一摆手,便径直去了望江楼。它是章镇最好的酒店,也是唐老板投資的。老唐自然不客气地坐在客席上。章镇街上有头有脸的人都来捧场,镇长也来了,这条街上要数镇长和唐老板最有威名,不过,他们都跟老唐打了招呼。镇长和唐老板能跟一般人打招呼吗?如果那时有人拍照多好呀。老唐想,镇长都瞧得起我老唐,章镇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们真是狗眼看人低。他这么一想,心情也好了起来,他俨然像一个主人一般,跟席上每个人都碰杯。

酒意正浓时,新郎和新娘过来敬酒。

他竟有些飘飘然起来,也许是喝得有几分醉意。他嚼着大舌头说,今天,我有钱,我给我侄孙一个大、大、大红包。

说完,他便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新钱。

新郎客气了几回,他硬是塞到新郎的裤袋里。这新郎竟然没有称呼他便接着去了邻桌敬酒。本来,他想借着酒劲,表明他和唐散是叔侄关系,没想到这侄孙根本没在意他。这钱送出,老唐又后悔了。一顿饭能吃二百元吗?当席上的客人散去,偌大的大厅只有他一人还在喝酒。服务员催他说,老唐,客人都走了,散摊了。

老唐是很不情愿,说,这酒和菜还没完呢。

但他转念又想,这望江楼的漂亮女服务员居然也晓得他是老唐,他不去计较了。他大声叫喊服务员,要了几个食品塑料袋,打包了几个剩下的荤菜,提着半瓶酒离开了。

一路上,他心里空落落的。他还在想在望江楼吃饭的事,他算来算去,觉得有些亏,那二百元钱本可以省去的,不知鬼缠身糊住了心,还是自己打脸充胖子,后悔起这顿饭真不该吃。他一路踢着一只空塑料瓶,踢飞了,又捡回来,又踢,一直踢到李翠家门口停下来。

他喝了酒,一路走来,确实有些累了,便喊李翠的名字。李翠在屋里回应了他,赶忙出来。

“哟,原来是唐大哥。”李翠请他进屋坐。

下午,屋内光线不太好,老式的平房,小窗户和狭长的布局,在章镇已不多见。

从大门进来,一口没有喷漆的棺材立在昏暗的角落里,显得阴森。前些年,她老公去世时,她没舍得用,这口桐木棺材是祖上留下来的,听说好几百年了。

老唐说,李翠,黑灯瞎火的,天黑了还不开灯?

李翠说,这大白天开灯,脱裤子放屁。

老唐说,我要好好看你还不行吗?

老唐这荤话只有李翠听了不当回事。如果换了那些在茶楼的女人,必责骂一顿,还要把老唐的胳膊狠狠掐一下,才会死心。老唐回敬她们:打是亲骂是爱。老唐对她们确有轻佻之想,李光的老婆白白胖胖,水水灵灵,摸起来手感一定是不错的。这话被人传到李光的耳朵便是这样:老唐摸了李光的老婆的奶子。他又莫名地挨了一顿打。唉,被打的次数多了,老唐也就不口辩了,因为越是口辩的话,被打得越重。

李翠说,我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说说七姑娘吧。

今天不谈她了。

李翠问,怎么了?

七姑娘又玩失踪,我好久没有她的信息了。

李翠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老唐垂头丧气,说,等她联系我吧。

李翠说,好事多磨吧。

老唐说,晚上在你家吃饭吧。他说着便把带来的剩菜递给了李翠。李翠并没问他中午去哪喝酒了。李翠丈夫死的那年她的女儿四岁,现在女儿在城里上初中,每周末回来一趟。今天是星期天,刚拿了一周的生活费回校了。每次,女儿回来,屋子有了说话的人,也有了生机。很少有人去李翠的家里,在章镇,寡妇家是充满晦气的,所以,只有老唐还来她家,说些话。有人问老唐,你为什么不跟李翠好呢?老唐说,李翠的屁股小,生不了儿子。李翠知道这事后也没怪他,因为老唐已过不惑之年。老唐三代单传,不能让他断了香火。

李翠说,你帮我去章镇灌瓶煤气吧。

老唐起身,故作酒喝多了,走路一副摇摆的样子。李翠只好自己扛着煤气罐出门。

老唐自叹自己是虎落平阳。

他在李翠的屋子到处看了看,她家的平房前门临街,如果开个店面,做点小生意,该多好啊。此时的他仿佛是那个开店的老板,背着手在房子里踱来踱去。

开家什么店呢?章镇的店铺那么多了,吃喝玩乐都有了,投资大的,也没本钱,想来想去还是没什么可干的。他看了看那口漆黑的棺材,他突然有了灵感:棺材铺嘛。章镇总要死人的吧。

但老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还是拿着低保金稳妥。

李翠坐着人力三轮车回来时,她喊老唐一起来抬煤气罐。罐子很重,老唐显得很吃力,还不如李翠利索。李翠说,你要是抬不动,我慢慢把它挪回去。老唐说,酒醒了,我有力气了。李翠还是一个人把罐子挪到了屋里。

李翠说,我给你炒几个新鲜蔬菜,你留下来吃饭吧。

老唐说,这次可是你留我吃饭的……

李翠生气说,你要是不想吃,你回去吧。

老唐就是嘴硬,剛才来的时候,他就打算吃了饭再回家的。

想起回家睡觉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去茶楼喝茶打牌,也没人跟他玩。李翠这里,他是不想来的,人多嘴杂,他生怕跟她有什么关系。老唐想,兔子不吃窝边的草,何况自己不是什么兔子,是只狼。别人不这么看,又黑又瘦的老唐虽然只有40来岁,但两鬓已生白发,由于穿着邋遢,越来越像一个糟老头。

今天有些不同,李翠说,唐大哥,你每天都这样收拾自己,七姑娘一定会高兴的。

他还不是章镇唯一穿白衬衫黑西裤和穿皮鞋的人,今天他去望江楼吃饭,镇长和唐散也穿白衬衫黑西裤和黑皮鞋。他觉得只有大人物才这么打扮。想起这,刚才的不愉快一扫而光。

于是,他让李翠猜,今天他和谁一起吃饭了。

李翠说,除了毛细,你还能跟谁一起?

老唐说,女人真是没见识,我今天和镇长一起吃饭了。

李翠“嗯”了一声,她想,就算老唐跟镇长吃饭也不是个大事,说不定他又在吹牛皮。

老唐见李翠没什么反应,又说,镇长还跟我打了招呼。

李翠说,一起吃饭,当然要说话。

老唐不跟李翠一般见识,他懒得说话。

过了一会,李翠把菜炒好了,有白菜煮豆腐和虎皮青椒,还有中午老唐打包来的烤板鸭和蒜香排骨。老唐端着剩下的大半瓶酒说,一起喝口酒吧。

李翠说,这酒会醉人,我怕醉了就什么也不知道。

老唐给她倒满一小杯酒。

他说,你要是醉了,那些人又要说我闲话了。

李翠听后一口干了,说,这酒真辣,烧心,有什么好喝的。

其实她此时实在赌气,因为老唐的话不中听。

老唐不想跟她这个寡妇有什么牵扯。李翠心里不舒服,她抓起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满杯,又喝了。老唐似乎没觉察到什么,又给她倒了一小杯,她又喝下了。

一来二去,李翠喝了好几杯。她恍惚地站起来,老唐问,你没事吧。

李翠摆了摆手,她摇摇晃晃地去了厕所。厕所在屋后的小院里,还有些距离,那棵香樟树长得很茂盛,散开的叶子已经遮住了半个院子,院子没灯,显得更加黑漆。

李翠说,我看不清,你来扶我。

老唐问,厕所没灯吗。

他的意思很显然是说他们有别。李翠说,你想偷看都不会给你机会。

老唐只好搀着她去了趟厕所。他在外面等着,他听着李翠解手时哗啦的声音,也像夏夜里这树叶沙沙的响声。过了一会,李翠还没从厕所出来,于是他在外头喊:你掉到厕所里啦。

李翠提着裤子出来,老唐用手机的光照了照她,说,你没事吧。

李翠说,我有些头晕。

老唐把李翠扶到房子坐下来,给她倒了杯茶水,她脸色红通,像少女见了生人般羞涩。老唐在回避李翠的眼光,不敢正看她的脸,这给她的错觉是盯着她的胸脯看。李翠不时地把衣领往上提一下。老唐又只好把眼光往上抬高一些,两个人都感到挺别扭的。

但是,老唐还是看到了李翠的乳沟,胸脯上那对圆鼓鼓的东西今天显得平坦,因为她才发现李翠没有戴胸罩,透过薄薄的衣服,乳头隐约可见。

老唐对李翠没有非分之想,他此前偷看过章镇一些女人的乳房,那也不算什么偷,是无意中她们泄露的春光,这与人们关于他的所谓老唐轶事不太一样。今天,他隔着衣服看到李翠的肉身,他心里暗暗想:李寡妇这是勾引我吗,我才不要上当呢。

老唐一惊,赶忙告别。

李翠却哭了起来。

老唐不喜欢女人哭,他用责备的语气问,你哭什么呢?

她说,我想我男人不行吗?

老唐说,王山死了好多年,他都不管你了,他恨不得把你拉进坟堆里,你还想他干吗?

老唐的嘴巴总是管不住自己。

他又说,王山那个小气鬼要是知道我跟他老婆喝酒,晚上回去定会托噩梦给我。

然后,李翠“哐啷”一声,把老唐推搡出了门。老唐感慨,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有一天,老唐像往日一样走在章镇的街道上闲逛,他走到一家理发店门前,他想起自己该理发了。这家理发店的理发师叫唐小咖,跟他都住在章镇唐家坊,从小看着他穿开裆裤,按辈分,他管老唐叫爷。但老唐就算在大街上遇见了唐小咖,后者也是不会理老唐的。唐小咖斜躺在沙发上玩手机。闷热的中午,一台旧电风扇嗡嗡作响,几只苍蝇掉进洗头盆里,在脏水里挣扎。

老唐喊他,唐小咖,这次给我理发,你得给我便宜点。

章镇哪家理发店十五元钱能吹洗剪?

老唐说,隔壁老王家的美容美发虽贵点,但女服务员按摩手法专业。

唐小咖哈哈大笑,说,老唐啊,真男人。今天吧我高兴,免费送你刮脸和头部按摩。

老唐说,不要你赠送服务,你给我少两块钱。

唐小咖故意说,你理光头吧,我只收你五元钱。

你这龟孙子,你想断我后啊,给我理好看一点的发型,我还要相亲呢。

唐小咖给老唐一本发型画册,让他自己选。

老唐认真地看了看,说,就选这个发型吧。

唐小咖说,你真会看,那是模特胡兵,这发型是少女杀手。

老唐嘿嘿一笑,心想,这么便宜的花费,听你瞎吹吧。

不过等他理完发后,洗完头,照了照镜子,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多,但白头发多了。

唐小咖说,这发型需要发胶固定,你得买瓶准备着,需要时,往自己头发一喷,方便呀。

老唐看了看这新潮的玩意,问,送的?

唐小咖说,美死你,30元一瓶。

老唐说,太贵了,20元卖不?

25元,你拿走。

几经还价,最后22元成交。唐小咖又说,要不你再买一瓶黑色染发剂吧,效果巨好。

老唐很想要一瓶,问,多钱?可以赊账吗。

唐小咖摆摆头,他很失望。

唐小咖说,你在店内染发,给你便宜一点,30元一次吧。

老唐嫌贵,唐小咖让他看看自己两鬓的白发,然后说,后脑勺你看不见的地方也有白发。

老唐还是咬咬牙决定染发,因为过几天,他要去看七姑娘了。

当黑亮亮的头发呈现在镜前时,老唐自己都有点吃惊,这是自己吗?看上去他确实比原来年轻了十来岁。老唐的这一变化让章镇的好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大家纷纷问他,在哪家店染的呢?他笑了笑,说,我孙子开的店。

有人一本正经问他,你孙子是谁?

老唐说,按辈分,唐小咖该叫我爷……

众人在笑。

这时,有人问,老唐,你和七姑娘的事如何了?

这块心事,在老唐心里搁了好久,可是七姑娘消失了。老唐只好说,这几天吧。

“哦,原來你是要见七姑娘去。”

众人又笑。

随后,老唐去了毛细的家里。毛细抱着婴儿在屋子踱步,哼着曲儿,没有在意老唐的到来。老唐“喂”了一声,毛细一看原是老唐,责备了一句:小声点,你把娃惊着了。

老唐笑眯眯地说,我表嫂呢?

我妈走亲戚去了。

我找她有点事。

我妈今天不回了。

你能借我一千元钱吗?

你上几次借我的钱没还呢。

我要去见七姑娘,你想点办法帮我。

毛细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说,这还是上次从你那里拿的两百元钱,你做个路费吧。

老唐也不嫌少,拿了钱后,他问毛细,我这发型穿什么衣服合适?

毛细这时才注意到老唐变了个形象,他搪塞说,精神了,老唐,穿什么都合适。

老唐说,要不,有空一起去趟江北吧。

毛细想了想问,什么时候呢。

老唐说,快了。

毛细的老婆从街上买菜回来,看到老唐便老远地喊:唐叔,来啦,听毛细说你找了女友了。

老唐虽然喜欢显摆和吹牛什么的,但见不得女人假声假气。他客套了一句:我是来看你娃娃的,她长得好,像你。

他想也不能空手来吧,说完他便从口袋掏出刚才毛细给他的两百元钱塞到她手里。

毛细在一旁说,唐叔,不必客气的,来了就行。

老唐说,上回的满月酒本来要来的,但是我在外呢。

小月很愉快地接收了,并说,唐叔最近在哪里发财呢,满面春风。

老唐说,刚理了发……

她说,肯定是要去女友家吧。

老唐没有否认。他告别了毛细来到一家小馆子吃饭,今天他又后悔了,这午饭自然吃得不香,这两百元钱转眼又回到了毛细的口袋,他真是气愤,但他立马觉得自己很无辜。距离毛细买八仙桌给孩子过满月已经过去了好久,再说他并未请自己。送礼的钱,他是没办法再要回了。

他只点了一份水煮花生,要了一瓶啤酒喝了起来。

老唐越想今天的事,越觉得吃了亏。比如理发,本打算花十五元钱吹剪一下,却被唐小咖忽悠多花了几十元做额外服务,他觉得自己哑巴吃了黄连。

老唐很快喝完一瓶啤酒,他又要了一瓶,他自言自语说,还是酒好,它不欺人。

小馆子的鱼老板是认得他的,只要他来喝酒,会得到格外照顾,这份花生米就是白送了。

大概是他同情老唐的境况吧。但老唐也不常来,多半时候去茶楼看人打牌,赢家还会赏他几块钱买酒喝。

“胖鱼头”这家馆子,这时候没什么人,因为他来得有点早了,还没有到午饭的时候。鱼老板问他,老唐,生谁的闷气呢。

老唐不吱声。

鱼老板又问,你今天这打扮,没准是见了女友吧?难道失恋了?

任凭他再怎么说,老唐觉得这事不必为外人知。

于是,鱼老板也不问了,让服务员再给老唐一瓶免费啤酒,老唐才说,今天我不会赊账的。

鱼老板笑着说,是不是把上次的账一起结了?

老唐很阔气地说,下回一定清完。

鱼老板呵呵笑了,说,不怕,不怕。

老唐也知道鱼老板的心事,他家的馆子不是正缺人吗,鱼老板给他说了好几回,叫他来帮忙打杂,每月给他一点生活费,管他吃住,他不愿意。如果他有了工钱,这每月的低保不就没了吗?

所以,老唐没想着在章镇找事做。

老唐的身世,其实也怪可怜的,他本来在章镇是有房子的,很多年的那次暴雨中,他家的三间土坯房倒塌了两间,父亲被砸死了,母亲受伤,后来改嫁去了江北,多年没有音讯。现在他被安排住在那所废弃的旧小学住着。他觉得也好,因为水电费不用自己掏。后来章镇政府给他两万元钱资助他建房,他又拿不出更多的钱来。章镇的领导只好把旧小学的一间教室隔成三间让他住着,算是给他的“新房”。

后来,他作为扶贫的重点对象,被安排了去新材公司上班。

但没多久,他被辞退了,原因是他把公司的原材料当废品卖了,换了酒钱。对于这事,老唐一直否认,后来不了了之。

好吃懒做,老唐在章镇被贴上了标签。

老唐自己不这么认为,父亲死后,他母亲又改嫁,自己却读到初中毕业,也算是个读书人吧。

老唐已经喝了五瓶啤酒,他该回家了,他这次又把酒钱挂账了。

从“胖鱼头”出来,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老唐摇摇晃晃地回到旧小学,章镇的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球。哦,今天又是周末,他最烦的是周末和假期的时候,一大早就被吵醒。他只好把学校的围墙大门锁上,但他们又翻墙进来……

他对着操场的孩子们喊,你妈喊你们回家吃奶。

孩子齐声喊,唐老怪!唐老怪!

气得他直跺脚,又骂,小杂种!

他们看到老唐真的生气,便散伙了。

老唐回到屋里,一觉睡到深夜醒来,他的手机上的短信跳出一条消息,把他吵醒了。

他看了短信,他立马睡意全无,七姑娘终于有了消息。她在短信说:妈妈生病了,我在医院照顾她,好久没上网,你还好吗?

老唐喜出望外,他回了一行字:我担心你。

七姑娘:我也是。

老唐看到这三个字的回复,内心一下子涌动起来,七姑娘心里原来还深深挂念他。

老唐:你好好照顾老人,辛苦。

七姑娘:乡下的信号不好,有空我会联系你,晚安。

老唐很不舍,他连忙又回复一句:我想去看你,方便吗?

好久,七姑娘没有回复,也许手机又没信号了,也许她已经关机睡觉。

那晚,他在旧小学的操场使劲地跑了三圈,不到五百米的距离,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必须再跑几圈,然后才能睡个好觉。但夜晚的秋虫叫得太兇,他翻来覆去,过了好久,终于又睡着了。

这几天,他突然像打了鸡血,每次出门,都往头发上喷了发胶,保持住发型。在章镇,他成了可以和镇长或唐散一样在夏天穿白衬衫和黑皮鞋的人。在夏天,他们很少穿白衬衫的,毕竟,这种装扮不大适合做工的男人,也不适合在章镇闲得蛋疼的人,他们也不屑这么庄重和拘谨。

老唐告诉李翠说,七姑娘回信了,她妈病了,回了乡下,联系不便。

他为什么要告诉李翠呢?上次向她借的那一千元钱他花在了买包上,这次他还想借一千元钱,去江北看七姑娘。

李翠说,好呀。

老唐把来意告诉了李翠,但她不接话,这借钱的事只好搁了下来。

老唐说,我会还你的。

嗯,这发型好看,配得上七姑娘。

老唐此时并不关心自己的发型,可是李翠还是不说这借钱的事。

老唐又说,我下周要去江北了,毛细已经答应和我一起去江北。

李翠终于说了借钱的事,她说,你们是亲戚,借钱的事,你问毛细吧。

我去过了,可是钱在我表嫂手里,她走亲戚去了。

李翠说,女儿读书要钱,那几亩蔬菜大棚还是贷款建的。

临走时,李翠还是借给了他五百元钱。老唐的希望又被燃起,他想这事不能再拖了,他鼓起勇气给七姑娘拨了电话,对方没接。过了一会儿,短信回过来:我妈的病情加重了,又在催医疗费,真难。

老唐不知怎么回复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没办法帮她。但是,要去看她,老唐多少还得帮她一些。想来想去,他还是回了短信:需要我帮忙吗?

过了好久,没见七姑娘的短信,老唐又说,我打算过来看看阿姨,我想当面给你那只包。

直到晚饭后,七姑娘才回了短信:可是那只包太贵重了。

老唐赶快回了短信:为了你……我愿意。

七姑娘:那么贵的包,兑现成现金,该多好,这钱也许能救我妈一命。

老唐想七姑娘这么有孝心,我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老唐:我能帮你什么呢?

七姑娘:你不该买那么贵的包,竟然还是名牌包,我自己的包都卖了,为了给我妈看病。

老唐觉得她做得太好了,为了给她妈看病,连她钟爱的包都卖了。他也应该这么做,可是这个高仿包不值钱的。而七姑娘还以为这包值一万多元。这让他为难,七姑娘要是知道这包是高仿的,肯定觉得是欺骗了她的感情。

老唐越想越担心……他惊出一身冷汗,还好,这包还没送出。

老唐:我打算把包卖了……

七姑娘:尽管我很喜欢这包,但我支持你的做法。

老唐:我会尽力帮你。

七姑娘:这包回收至少七八千元。

老唐这次真是要自己的命,就算这包真有人要,最多值七八百元钱吧。他到哪里弄到七八千元钱呢?

他去了一趟县城,找到礼品回收店,老唐开价3000元。

一个中年男人用放大镜看了看缝制的线条和皮质,说,仿制的假冒货,不值这个钱。

老唐问,值多少钱?

他说,这种货不收。

老唐很失望,他又去了那家卖包的店问了退货的事,这事根本没商量,他只能悻悻地离开。这包是没办法送给七姑娘了。他转念一想,送给李翠也许是一个好办法,也许欠她的钱不用还了。

这种想法萦绕在老唐脑海时,他仿佛在夜晚找到了一束光,有了方向。

天黑的时候,他用塑料袋裹着红色的古奇包来到李翠家里。

一路上他躲过了好几个熟人,有惊无险。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给七姑娘的皮包到了李翠的手里。

李翠问,老唐,你晚上怎么来了,有事吗?

给你看一樣东西。

哪来的包?

老唐说,买的呀。

很贵吧,一定是送给七姑娘的。

送给你的。

李翠很意外,吃惊得半天没说话,她不信老唐这包是送给她的,她甚至怀疑老唐的包是偷来的。老唐对她信誓旦旦说,偷人的事我都不做,偷包的事我会做吗?

李翠问,你送我包做什么?

老唐说,你帮过我。

李翠依旧不信,她对老唐的好不足以让他送她这么好的包。

李翠说,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老唐摇摇头,说,就是送你的,你要是不接受,我拿回家。说着,老唐好像真要从李翠的手里拿走似的。

她到底还是感激老唐的,李翠高兴地抓住老唐的手,看着他,那神情简直是一只温顺的兔子。老唐呢?木头一般站在那里。李翠说,谢谢你。

虽说老唐觉得这包的颜色不适合李翠,但李翠挺喜欢。

老唐此刻的心情像卸下了包袱,一身轻松。

李翠有意留他坐下来,老唐说,太晚了,改天我从江北回来再坐。

李翠说,去江北的钱够吗?

老唐沉默了一会说,七姑娘她妈病了,需要钱,我想去看看她妈。

李翠从柜子里拿出一千元钱,递给老唐,说,本来这钱是给闺女暑假准备的辅导费,因为学校补课,也没用上,你省一点用吧。

老唐对李翠说的还是那句话:你放心,我会还你的。

离开李翠家,老唐又去了茶楼。茶楼晚上的生意比较清淡,人最多的时候在下午。老唐找了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来。他要了一碗茶,慢慢地喝了起来。

晚上茶楼玩牌的是筹码大的年轻人,大多是章镇周边的拆迁户。大厅抽烟的人很多,乌烟瘴气。老唐本想搞点洗牌抽成,但现在有人在洗牌,他只好继续慢慢地喝茶,他并不捉急,他有的是时间,这一会,他一边喝茶一边给七姑娘发微信。

老唐给她发了多条微信,不见回。

直到他说包的事,七姑娘才回了一条信息:包卖了多少钱?

老唐想了想,回过去:5000元。

七姑娘:亏大了。

在他跟七姑娘的交往中,七姑娘从不问他做什么工作,也不问家庭情况。因此,老唐觉得没有压力,七姑娘说过真心喜欢他的话,还有她的声音真好听,轻声细语,像深夜电台节目的女主持。

老唐:我来江北看看你吧。

七姑娘给他回复了一个笑脸的图片。

老唐:你同意了?

七姑娘:嗯,医院又在催我交钱。

老唐觉得自己帮不了她大忙,但至少也得表示一下吧,何况他马上要见到七姑娘了。

他一觉睡到了中午,镇上扶贫办的办事员小章来找他,原来是让他搞养殖脱贫。

老唐说,可以不养吗?

小章说,你傻啊,免费给种牛一对,值5000元钱。

老唐又说,如果不想养牛,还能养什么?

羊八只,鸡或鸭500只。

老唐想了想,脱贫后,是不是低保没了?

赚了钱,你还在乎那几百元低保吗?

老唐说,我能不养吗?

这可不能,这是政治任务。

老唐没办法,应付着,说,那就养牛吧。

小章让他填了表,签字,然后说,你也可以把牛寄养在合作社。

老唐没把扶贫的事当成什么大事,他想有了牛,我可以卖给别人,我还养什么牛呢。老唐这么一想很得意地笑了,这等于白捡来五千多元钱。

一番洗漱后,他对着镜子喷了发胶固定了发型,又来到章镇的茶楼,打麻将的人开始多起来了,他们见老唐来了,有人说,呀,老唐见了七姑娘呀,果然不一样了。

他故意拖长了声調说,见了——

有人问,不带回来看看么?

他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众人笑了,从这笑声听,他们不过是拿老唐找乐,老唐并不介意,他不屑于跟他们论理。

有人问他,李翠怎么办呀,我看见你那天晚上从李翠家出来。

这时,老唐的脸涨红得像猴子的屁股,他摆了摆手说,没有的事。

众人还是笑,而老唐的说话声音已被笑声淹没。

过了一会,等他们没在意的时候,他灰溜溜地走了。

他来到大街,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现在是有女友的人,有人把他和李寡妇扯在一起,这不是有损自己的形象吗?李翠的家再不能去了,欠她的钱,要尽快还上。后来他又想,不对,不是送她一只包吗,值三千元钱呢。这么说可以不用还了。如果别人又拿包说事呢?他越想越觉得事情重大,他打算去要回这只包,只是暂时他还没想到合适的办法。

“老唐——”

老唐抬头一看,是鱼老板喊他。鱼老板笑眯眯地向他招手,让他进小馆子坐。

一碟花生米,一瓶啤酒,今天鱼老板又送了他一个菜:青椒炒猪肝。老唐午饭没吃,这有人请饭,他也不客气了。“胖鱼头”饭馆此时只有老唐一个人吃饭,因为午饭的时间早过了。老唐问,鱼老板,这顿饭,你真的请我了?

鱼老板说,请了。

老唐说,你有事吧?

鱼老板说,先吃,吃完再说。

鱼老板也坐了下来。

老唐说,你也来一瓶啤酒吧。

鱼老板说,我下午还要做事,不能喝。

老唐喝完三瓶啤酒,把一盘青椒炒猪肝吃得干净,剩下的半碟花生米打包。老唐说,谢谢啊,鱼老板。

鱼老板拿来账单,他给老唐看了看,老唐知道这些钱都是他在小饭馆喝酒用的,也没多少,三四百元的样子。老唐说,鱼老板,这不会是鸿门宴吧。

鱼老板笑着说,怎么会呢。

他说完把账本的记账页撕了下来,用火机点着烧了。

老唐更是不明白了,他吃惊问,这钱不用还了?

鱼老板说,不还了。

那我可以走了?

鱼老板说,随时啊。

真的没事?

鱼老板说,没什么事。

鱼老板既然不说什么事,当然不会有什么事了。老唐想就算天大的事也不会砸到他的头上。老唐用餐纸抹了抹嘴,说,我真的走啦。

他果然没事一样走出了饭馆的大门。

这时口袋的手机微信响了一声。老唐拿出一看,是七姑娘发来的短信:我妈危重了,医院催缴住院费,手头还差近万元,唐大哥,能想点办法吗?

老唐不知如何回复她,这些钱对他这个低保户来说几乎是两年的生活费。不给吧,七姑娘会怎么想呢。即便是先给三五千,他手头也没有。老唐先回了信息以免她焦急:我想办法。

又过了两天,老唐来找鱼老板。

没等老唐开口,鱼老板便问,老唐,这么早不会是来吃酒的吧。

老唐的心事被鱼老板早已猜透。

老唐说,这时候不开张吗?

鱼老板笑了笑,说,厨师还没有上班,我给你炒菜。

喝过两瓶啤酒的老唐,面色砖红,似乎有了醉意,起身如厕时摇摇晃晃。鱼老板上前去扶他。老唐摆了手说,不碍事。

其实,老唐没有喝多,他是故意装成这样的,他想趁着喝多的时候壮胆向鱼老板借钱。

老唐又坐了下来,鱼老板给他端了一杯茶水,说,你先在店里休息一会,不急着走。

老唐装着喝醉的样子说,鱼老板,你一定是找我有事。

鱼老板说,没事的,你喝多了。

你那天请我喝酒,又给我免账,你说吧。

鱼老板说,要不,你来店里帮忙吧,工资好说。

我要养牛了。

鱼老板说,养牛?

扶贫办要给我两头牛。

鱼老板问,你答应了?

答应了。

鱼老板点了支烟,吸了一口,说:

老唐,咱们商量一件事,你不要单独养牛了,咱们成立养牛合作社一起养。

老唐说,别哄我开心了,申请表格我都填好上交了。

你改天去镇扶贫办把表格要回来。

老唐不愿意说,这两头牛还值五千元钱呢。

这钱我给你补上。

老唐说,这事我信不过,除非是你先给我一笔定金。

鱼老板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先给三千元,余下的钱事成后再付。老唐当然乐意这么干。鱼老板说,这事要信守秘密,你知我知,如果别人知道,这些钱我会要回的。老唐说,不会的,天底下最好的事,谁愿意多一个人知道呢。

老唐立了字据,拿了钱,乐呵呵地去了扶贫办,见了那干事小章,把想法说了,小章做不了主,要等领导回话。

老唐坚持的意见,就算政府白给了我两头牛,他没技术,也会把牛养死的,不如找家专业养殖合作社寄养,但是章镇直到目前还没有一家这样的养牛合作社。

小章说,你的想法不错,我会汇报上去,你等消息吧。

但是,没有人同意老唐入伙呢。

小章问,你找到了合伙人?

老唐点了点头。

随后,老唐揣着鱼老板刚给他的三千元钱来到章镇信用社存钱,他声音洪亮地说,我要存钱。空空荡荡的章镇信用社大厅,只有他一个人在办业务,平时那个拿着警棍的保安也不知去哪了。

他每次取钱时,银行柜台的小王从不看他一眼,这次也没例外。

老唐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说,我要存定期。

小王这时才看了看他一眼,问,身份证带了吗?

老唐说,没。

小王说,先存到存折吧。

老唐说,也行。

存完钱,老唐给七姑娘发了短信:我手头有些紧,只有三千元。

晚上,他才等来七姑娘的回复:唐大哥,不知說什么好,万谢,爱你。

这个“爱”字是用符号“?”代替的。

老唐从微信转钱给七姑娘,并且还叮嘱她照顾好老人,也请她保重身体。

那晚,他彻底失眠。

老唐从江北回到章镇已有一段日子,他好久没见毛细,毛细在忙什么呢?有些事,他想让毛细给他出出主意,比如说关于他和七姑娘的事,还有为什么鱼老板突然对自己这么好。带着这些问题,他约了毛细在“胖鱼头”见面,但毛细临时改变了主意,他说,我已经在茶楼等你。

老唐说,喝茶是件多无聊的事,喝酒吧。

毛细说,我在打牌,你来茶楼吧。

茶楼下午打牌的人特别多,大厅乌烟瘴气,人声嘈杂,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老唐还是坐在角落的位置,他不抽烟,但这烟味他早习惯了,就像他衣服上的汗味一样,好多人是受不了的。

毛细打牌正酣,老唐没有去打扰他。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起来。

老唐,怎么不去看人玩牌呢。有人问他。

没心情。

老唐失恋了。

老唐很不屑去回答他。

瞧他这副模样,怕是最近挨打了。又有人说。

一定又是偷看了女人的裙底。有人说。

老唐被七姑娘的男人打了。有人笑着说。

我看见老唐上李寡妇家了。还有人说。

众人哄笑,这笑声老唐已经听了很多遍。

老唐继续喝着茶。此时,打牌的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老唐在很多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多余的人,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老唐来到毛细的牌桌旁,其实是提醒毛细他早已来了。毛细说,这局完了,我下来。

老唐说,不急,我先去街上转转。

毛细说,不要走远了。

老唐来到街上,他看到李翠在马路对面的街边卖菜,这菜是她自己种的,她租了附近农民的两亩田地,她多年来靠这两亩大棚菜地养家糊口。

唐大哥!李翠喊他。

老唐若无其事,装着没听见。

李翠又喊了他,他只是点点头,并未走近。老唐觉得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他不想跟李翠走得太近,他再也不想听到有人说他和李寡妇在一起了。但李翠招手喊他,他没办法只能过去。老唐不耐烦说,我在等人呢。李翠没怪他,她说,你是等毛细吧,他早上楼玩去了。老唐“哦”了一声,马上借机转身。但李翠装了一袋蔬菜追过来,说,唐大哥,这些菜是我刚摘的,给你带上。老唐想推掉,但路上来来往往的熟人太多,太引人注意,所以他提着菜急急忙忙地离开,连一句“谢谢”也没说。

他再也不想在章镇的大街上瞎逛了,说不定还会遇到王翠和张翠呢,他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不能让人看见他和李翠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毛细离开了牌桌,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他说,唐叔,晚上自己买菜做饭,这回果然不一样了。

老唐说,你要的话,送你吧。

毛细说,一定是李婶白送你的……

毛细突然哈哈大笑,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们。

老唐涨红着脸说,没有这事,我掏钱买的。

有人大声说,就算是你掏钱买的,也一定是从李寡妇那里买的吧。

于是,老唐气急败坏地把塑料袋装着的蔬菜全部扔到了窗外,看来,老唐是真的生气了。笑过之后,他们继续玩牌,老唐还在闷闷不乐。

过了好久,他才问坐在身边喝茶的毛细,“胖鱼头”的鱼老板,你记得吗?

毛细说,记得。

老唐说,他想搞养牛合作社,让我入伙。

毛细说,养牛?

老唐说,章镇扶贫办要给我两头种牛,帮我脱贫。

毛细说,好事呀。

老唐说,我不想养了,我打算去鱼老板那里上班。

毛细说,可以呀。

老唐说,但我能做什么呢?

毛细说,他让你做什么嘛。

老唐说,他只是说不让我自己养牛,至于我能做什么,他什么也没说。

于是,老唐把余老板跟他之间的秘密告诉了毛细。老唐很认真地告诉毛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随后他们聊到关于七姑娘的事。

七姑娘那边如何了?

见了面。

她怎么说的?

还能说什么呢,她妈妈住院,在重症监护室,她哪有什么心情。

你去看了?

没有,我给了她一千元钱,回来后,又给了她两千元钱。

你都信了?

这还有假吗?

这事可不一定,她是不是经常向你要钱?

老唐想了想,网上认识七姑娘快两年了,她的确是以节日或生日的名义向他要过红包,每次也不多,两三百元吧。当他提出见面后,她妈突然病了,她主动要钱的数目便大了起来。

老唐说,最近借过一次钱,三千元。

毛细觉得此事蹊跷,七姑娘可能还会以其它借口向老唐要钱的。他问,七姑娘的真实身份你知道吗?

老唐摇摇头,说,我只知道她是江北人。

毛细说,以后不要给她汇钱了,小心她是骗子。

老唐不信,这么好的七姑娘,这么孝顺和善解人意的人,怎么会骗他呢。老唐说,毛细,你想多了。

此时,老唐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七姑娘打来的。老唐借机去接电话。七姑娘在电话里哭着,她的哭声撕心裂肺。老唐问她什么事,她只是哭着。她哭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这把老唐急得团团转。

老唐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七姑娘说,医院让我妈出院,药也停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了。

老唐说,你先别急,会有办法的,我再想想。

然后七姑娘突然挂掉了电话。

老唐垂头丧气地坐下来叹气。毛细问他,怎么了?

他说,七姑娘又来跟我借钱了,她妈妈的住院费花完了。

我陪你一起去江北吧。

一起去江北?我没钱。

我给你想办法。

老唐喜出望外,他马上给七姑娘回了信息:钱的事有了着落,我准备和朋友一起来医院看看阿姨。

其实,毛细跟老唐所想不是一回事,毛细想探出个究竟。毛细觉得老唐很可能掉进了情感的陷阱不能自拔,而老唐只是想从毛细那里再搞点钱给七姑娘。但七姑娘没有立马回复,他感到一丝失望。

毛细问,鱼老板还跟你说了什么?

老唐说,他跟我聊过旧小学那几间房子的事,他想租下来。

哦,老唐住在旧小学的那三间房子原是教职工的宿舍,后来因为来读书的孩子少了,这所学校便和另一所小学合并,这里便闲置了下来。老唐搬到这里,有二十多年了。谁能想得到这几间瓦房现在竟然成了香饽饽。

二十年多年后,旧小学成了很多人不断光顾的地方。

传言中,这里将成为某服装厂、某玩具厂、某家具厂……

老唐不关心这些事情,他全部的心思都在七姑娘那里。自從上次当着毛细的面给她发了信息后,七姑娘好几天都没有给他回短信了。

也许她忙着她妈妈的事,没来得及看手机。

李翠的大棚秋椒即将采摘上市,她晚上给老唐发了消息,也不见他回,今天一早她便来到旧小学,她使劲敲门,屋子里才有了动静,老唐喊了一声,谁呀。李翠说,快起床吧,帮我去分装一下辣椒。老唐说,等会我自己去,你先走吧。李翠并不放心,她说,我等你起床一起出发。

老唐急了,说,你不用等我。

老唐许是怕人见了李翠从他家的院子进来又出去。

他打开窗户,果真从窗户跳了出去。

李翠笑着说,我又不是母老虎,你不用这么急嘛。

他不想和李翠一起出现在章镇的街道上,甚至也不想去帮她忙,最好的结果是不出现在她面前。但是,他毕竟吃拿过李翠的东西,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那些采摘辣椒的人都是附近村庄的农民,他与她们并不熟悉,还好,三五个人半天便干完了,剩下的事情是由老唐分拣装筐。

李翠说,唐大哥,累了吧,先歇歇。

老唐恨不得马上干完走人,他继续干着,哪肯休息。这在李翠看来,心里不由得感动几分。

初秋的风刮过原野,旷野更加低矮。李翠站起来伸腰,她迎风大喊一声,啊——

李翠说,唐大哥,你站起来看。

旷野不会回复平静,远处,起伏的水稻已经黄了。

老唐说,时间不早了,早点做完收工。

李翠心想这老唐平时是个做事拖拉的人,今天给她帮忙却是勤快,她对老唐的好感似乎多了一点。老唐呢,他想早点干完离开这里。

李翠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着那双饱满的、像随时都要从胸膛炸开的乳房……

收购辣椒的商贩已经等待在机耕路旁。老唐把所有的辣椒搬到路边,然后商贩把这些辣椒称好后,付钱,一天的工作总算完成。

李翠给了老唐两百元钱,说,唐大哥,辛苦你了。

老唐不客气地收了钱,说,我借的钱,想办法再还你。

李翠笑了说,以后,你就来我家做长工吧。

老唐说,那你得付我多少钱呀。

李翠说,晚饭一起吃吧。

老唐说,我一身汗臭,怕是会把你熏着,下回吧。

不碍事,我给你买了一身衣服正要送你呢。

老唐摇了摇头,说,你买的衣服我不能穿。

李翠问他原因,老唐说,有人会有意见的。

李翠笑了,说,你怕七姑娘有意见?

老唐说,不是的。

好吧,我天黑时送你。

这时,老唐加快了脚步,李翠无论如何追不上他了。

他来到“胖鱼头”饭馆坐了下来。这次他理直气壮地说,来份蒜苗回锅肉和虎皮尖椒,再加一瓶冰镇啤酒。服务员先上了油炸花生米一碟,这是鱼老板免费送的。

老唐问服务员,鱼老板在么?

服务员说,他去了章镇政府办事去了,鱼老板交代了,你的账记在他名下。

老唐摆摆手,说,今天我有钱,不记账。

老唐差不多吃完的时候,鱼老板回店了。鱼老板见了老唐问,老唐,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啦。

老唐说,是上次所说的事么,我已经办妥了。

鱼老板点了头,说,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你看如何?

老唐说,你还有两千元没给我呢。

鱼老板说,这事商定后会给你的。

鱼老板给老唐又要一瓶啤酒,还给他加了一个菜,红烧肉蒸豆角。他说,我请你。

老唐说,我今天高兴,你说吧。

于是,鱼老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唐,他想把旧小学租下来搞养殖,他已经跟章镇政府谈得差不多了。老唐的三间房子,可以置换成别的公房,也可以出租给他。不管最后采用哪种形式,老唐都可以来他的饭馆或养殖场上班。每月的工资不低于两千元。镇领导的想法是给老唐早日脱贫,这也算章镇政府的头等大事。

鱼老板和章镇镇长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很快便办妥了关于旧小学校舍的出租合同。

老唐脱贫的事还得依靠鱼老板的养殖场去解决。

老唐说,好说,好说。

老唐只是想多要些好处,他并不急于做什么。他大口吃肉,油腻的嘴巴不停地搅动着。鱼老板说,这事如果能定的话,剩下的钱给你结了。

老唐呷了一口啤酒,嘴里发出嘶啦的声音,打着饱嗝。他还是重复刚才说的:好说,好说。

鱼老板以为他喝多了,便自己忙去。

章镇的秋,天黑得早,凉风吹在身上。其实他根本没喝多,几瓶啤酒下肚,只是打几个饱嗝的事。这么说老唐的醉态是装出来的。他不想这么快答应鱼老板,去他小饭馆上班有什么意思呢,他是不会去的。

回到家时,天彻底黑了,今天有些累了,身上的汗臭味被凉风吹得差不多散去。他躺在床上,衣服也未脱掉,也不想洗澡。七姑娘好久没有发朋友圈了,给她打电话,要么手机信号不在服务区,要么打通没人接。老唐想,该不会是她为上次借钱的事还在生气吧。他又给七姑娘发了消息,问了她的近况。而这次她却很快回了信息,她说,这几天正在料理我妈的后事。老唐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他很自责和难过,他想如果当时把钱借给了七姑娘,也许结果不致如此,他甚至怪起毛细那天多管闲事。

老唐回复她说,节哀,我想来看你。

七姑娘:以后吧。

老唐觉得自己对不住七姑娘,他用微信给七姑娘转了一千元钱,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七姑娘收了钱,回了信息:谢谢。这些钱是他节省下来的低保费,自从网上认识七姑娘起,他的低保卡里的钱总是青黄不接,他摇摇头跟自己说:好火废柴,好女费汉。

哦,老唐,你什么时候和七姑娘结婚?

不管是谁这么问他,老唐都笑而不答。时间久了,章镇的人也不问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又会把话题转到他和李翠之间。毕竟,寡妇和单身汉在章镇的生活史上会生发出层出不穷的故事。这故事经过演绎又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唐大哥。李翠在门外叫他。

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总不能不开门吧。老唐情不情愿地开门,说,这么晚了,你有事呀?

李翠说,我给你送衣服来了。

老唐靠在门边,没想让李翠进屋,他接过李翠手上的衣服,它是一件灰咖色夹克。老唐内心欢喜,但他还是压制住了脸上的表情。

李翠说,不请我进屋坐坐?

老唐说,进屋,进屋。

老唐跟她聊到下午鱼老板找他租房的事。李翠语气却说,这房子不能租。

但老唐收了鱼老板的钱,他说,我又不是卖给他,为什么不能租呢。

李翠说,听说鱼胖头跟章镇政府签订30年合同,时间太长了。

老唐说,30年?他一次性把租金给我也可以呀。

李翠说,你傻呀,他打你房子主意。

老唐说,鱼老板好人啦。

李翠说,你哪懂得人心,他是看上了你这几间房子。

鱼老板那张对人堆着笑容的圆脸,老唐实在不想把他跟狡黠联系在一起。

老唐不这么想,他觉得鱼老板挺够意思的,他本来就不想养牛,有人给钱让他不养牛,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所以他便答应了鱼老板。就算他是为了这几间房子的事,那也既不能算抢,也不能算偷。

李翠的脸绷紧了,她突然这么关心起老唐的事,令老唐有些不自然。李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说唐大哥,我是担心你吃亏。

老唐说,我懂的。

李翠说,你把脏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洗洗。

老唐红着脸像个孩子,赶忙摆手说,我,自己洗,自己洗。

李翠说,害羞什么呀,赶快烧水洗澡去吧。

老唐去了隔壁的厨房烧水洗澡,他把脏衣服干净衣服从窗户塞出来。等老唐洗完澡出来,她把床单和被套都换洗了。

老唐说,别人见怪不好的。

李翠说,有什么不好呢,

老唐说,我是有女友的人。

李翠说,你有女友就不见女人啦。

这时老唐的手机响了,这夜里是谁打来的电话呢。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对方问他,七姑娘,你认得吗?

老唐说,认得。

你们是什么关系?

老唐说,朋友关系。

对方说,她涉嫌诈骗。

老唐问,你是谁?

对方说,我是江北城关派出所民警。

老唐说,她怎么可能是骗子呢,我不信。

对方说,我只是提醒你以后不要继续向她转款了,以免再次上当。

老唐挂完电话变得六神无主,李翠也知道这事对老唐的打击挺大的,她安慰老唐,说,事情不是还没有结果吗?说不定打电话的人也是骗子。

老唐一直在沉默。

李翠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不想再说什么了。

她离开后,老唐试着给七姑娘的手机拨过去,听到的却是一片忙音……

老唐又回到从前的样子,他出门时不再收拾打扮,他灰白相间的头发正在蓬勃生长,初秋的气温早晨凉爽多了,他还是穿着大裤衩和拖鞋出门了,上身的T恤搭在肩上。他不再跟人谈起七姑娘的事,如果有人问他,他便说,最近忙着,好久没跟她联系了。众人起哄,有人说,你忙着跟李寡妇串门了吧。于是,大家又笑了。

老唐不再跟他们争辩。

“胖鱼头”饭馆的鱼老板上周又来找过他一次,还是關于他家三间房子的事情。老唐坚持要一次性付完十年房租,而鱼老板只愿意每年支付。这件事后来在章镇政府扶贫办的协调下,老唐继续住在旧小学,旧小学被改造成养殖场,老唐帮鱼老板看场,鱼老板每月支付他工钱两千五百元,房租已含在工钱里头了。本来,鱼老板想租下老唐的三间房子,让他去饭馆做杂工的,但老唐不愿意去饭馆做事。就这样,老唐还是继续住在旧小学。

养殖场建起来的时候,毛细也来帮忙,他是负责草料的饲养员。

老唐白天不用干活,他晚上听到狗叫的话,只要到监控室看看监控便可以。

老唐没事的时候也帮毛细搬运和切草,一次,毛细跟老唐聊起鱼老板养牛场的事,这养殖场的牛啊羊啊,有一些是扶贫办让鱼老板承接的脱贫项目,比如说,那些用来脱贫的牛羊,你要是不想养了,鱼老板替你养了。毛细问老唐,你知道这事吗?

老唐摇了摇头。

你得问鱼老板,你的那两头种牛是不是被他养了,那可是錢呀。

老唐问,这两头种牛能值多少钱?

少说也有五六千元吧。

老唐说心里很释然,诡秘一笑说,不亏,不亏。

毛细并不知道老唐已经从鱼老板那里分两次拿到了五千元钱,并且他欠的饭钱也一笔勾销。

毛细问,你和七姑娘的事如何了?

老唐吱吱呜呜说,我忙啊,少了联系。

是不是上次你没给她汇钱,七姑娘生气不理你了?

老唐摆了手,不想再说。

自从毛细问起老唐和七姑娘的事后,老唐白天几乎不去帮毛细搬运和切草了。老唐白天像往常一样去章镇街上转转,他再也不去胖头鱼饭馆喝酒了,现在鱼老板是他的老板,能躲就躲。茶楼,还是要去的,手里有了钱,不免玩上几把牌,赢输都有了底气,别人不再拿他开玩笑。关于他和七姑娘之间的事,几乎没人再提了。

正当人们忘掉老唐的陈年烂事时,这时有人说,李寡妇和老唐勾搭上了。

有人说,为什么不是老唐勾搭上了李翠?

这恶毒的话时被那人说出口时,鱼老板那天正好在在场,那人在茶楼绘声绘色地讲起李寡妇是如何经常去旧小学,又如何背地里做起风流韵事。那人用夸张的表情最后说,李寡妇的奶真白啊,像那天夜里的月亮。

那人问鱼老板,你怎么看?

鱼老板笑眯眯地说,男欢女爱,没得说。

众人大笑。

那人说,鱼老板好人啦。

其实,鱼老板此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老唐跟李翠约会用的可是晚班的上班时间,上班时间能这样吗?以后养殖场的事,还怎么管呢。他想找老唐谈谈。于是,老唐借机查了监控,但没发现李翠晚上去养殖场找过老唐。

难道是别人胡编乱造?

鱼老板试探地问了老唐,老唐啊,你一个人如果忙不过,我帮你找一个人吧。

老唐说,鱼老板,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哪会啊,我怕你累啊。

老唐说,你是不是找好了替代我的人?

没有的事,你努力干吧。

老唐说,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哦,最近晚上没有外人来吧?

老唐说,没有。

哦,那好,好,你要多加防范,任何人晚上都不能进入。

老唐想了想,确实也没什么人来过。那两只猎狗只要听到动静,或者说只要有陌生人说话,它们都会叫个不停,连野兔也不会进来。老唐想自己的朋友不多,偶尔去李翠家吃饭喝酒,也没别人来过,鱼老板今天所说的话一定是有所指吧。

鱼老板走后,他问毛细,鱼老板的话有几个意思?

毛细说,也许只是问问你工作的事,别多想了。

老唐说,他是听说了什么吧。

毛细说,李翠晚上没来这里吧。

老唐涨红着说,没有,晚上是我上班时间,她不会来的。

他好像在生气,一提到他和李翠之间的事,他特别敏感,像刺猬一般神圣不可侵犯。

毛细说,李翠挺好的,唐叔,你可以考虑一下。

老唐不语,他走到另一堆草垛前,又重新帮毛细铡草。

冬天眼看就要来了,这些草料,堆满了旧小学的操场。

不久之后,老唐约毛细一起去李翠家喝酒,毛细很愉快地答应了,他知道老唐跟李翠好上了。从此,他们之间再不提七姑娘的这个人了。但在章镇,七姑娘还是一个秘密,七姑娘、李翠,老唐,他们之间的故事总是章镇的人绕不开的话题……

老唐又去唐小咖的理发店美发,这次他特别交代在店里染发,要用最好的那种染发剂。至于什么事最好的,他也不知道。

唐小咖说,老唐,要见七姑娘啦。

老唐说,上次的事还没找你算账你,这次给爷整好点。

唐小咖一本正经说,没问题,这次一定让你年轻十年。

老唐很享受这宁静的秋日时光,他微眯着眼睛,裹着头巾仰躺在靠椅上。大约半小时后,染发剂的效果显现出来。唐小咖说,老唐,这次一定保证你头发乌黑像黑皮鞋一样放亮放亮的。

老唐说,这次不成的话,爷废了你的根。

唐小咖说,这次嘛,你得多花点钱。

老唐说,知道了。

老唐洗完头后,唐小咖用发胶固定了他的发型,这次他把老唐的头发二八分,这造型怎么越看越像电视剧里的汉奸头呀。后来他顺势把老唐的头发向后梳,这不成了油头粉面的小生吗?

唐小咖对着镜子里的老唐说,这次染得好,乌黑乌黑的。

老唐说,就这发型了,我看不错。

这次理发和染发花了老唐一百二十元,他很痛快地给了钱,并未还价。

老唐走在章镇的街道上,像养殖场那头唯一的公牛一样毛发光亮,他不停地四处观察,不巧的是这天中午没碰见一个熟人。他走到那个小巷停了下来,这条小巷弯曲地通向李翠家后门的路,被他踏过很多遍了。其实,李翠家的院门是朝着章镇街道的,但他白天从不这么走,他要经过这条小巷绕过一个弯子,才到达李翠家的后门。

李翠家的后门敞着,她在房里午休。冬天的章镇,午后的阳光苍白地从窗户照进来,老唐没有叫醒她。他坐在木椅上,不一会也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李翠醒来给他披上了一件薄棉被,他也醒了。

天阴,开始刮风。他说,变天了。

他连忙把窗户关好。

李翠说,你来床上睡吧,这样容易着凉的。

老唐没有客气,他很麻利地钻进了李翠滚烫的被窝里,他的手不安分起来。这天下午,一场暴风骤雨正在来临……

事后,他们靠在床边继续说话。

老唐说,鱼老板那天去养殖场查看了监控,不知为什么。

李翠并不感到惊讶,她说,他是以为我晚上去你那里住了。

老唐恍然大悟,原来鱼老板觉得他晚上干了自己的活。

李翠问,你今天来,没人看見吧。

老唐说,没有,我们以后见面要像做贼一样吗。

李翠说,那也不必,我们有空把证办了吧。

老唐搂过李翠沉默了好久,他说,等我离开养殖场的时候。

李翠说,要不,我们一起种大棚蔬菜吧。

随着小牛的长大,鱼老板又进了一批成年的母牛。

接下来,鱼老板安排老唐去做给公牛人工授精的配种工作。经过畜牧局的技术员的现场指导和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后,老唐熟练识别了母牛的发情特征和时间,掌握了给发情的母牛注射冷藏的公牛精液的技术。每次注射前,老唐还按照技术专家的方法戴好胶皮手套按摩母牛的生殖器,当那些明亮的分泌物从母牛的外阴流出来时,他动作麻利地用一支输精枪往里推进,注入公牛精液——此刻的老唐,仿佛自己就是一头发情的公牛。

于是,那头粗壮的公牛便闲了下来,它发情的时候不停地用牛角顶撞围栏,老唐用木棍用力地敲打牛头,公牛无神地看着他,等老唐一回头,那头公牛又发狂地顶撞围栏。老唐大声吼了一声,公牛又停下来。这样的情形通常要好几天时间。

鱼老板说,今年过年把它宰了卖掉。

老唐说,留着给那些初牛吧,第一次交配需要种牛来完成。

鱼老板笑了笑,好啊,老唐,你都成了我们养牛场的技术员啦。

鱼老板第一次夸老唐,他很高兴地跟鱼老板讲起了如何给母牛人工授精的过程,鱼老板听得很认真,他还说,老唐,你成了养牛专家,好好干。

老唐的心情像受精的母牛,一脸真诚的美好。

章镇的人都说老唐变了,有人说他变得像章镇政府的职员,他时常提着帆布包,有人猜的是关于养牛方面的参考书;有人猜的是那支输精枪;还有人猜的是女性用品,对比他以前的癖好,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老唐呢,自从有了这份工作,他每天把染黑的头发梳得顺顺的,油光满面,他的黑皮鞋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西裤和夹克几乎是他每天的标配。哦,老唐,人们不这么叫他了。现在有人改口叫他唐专家,还略带一点羡慕的口吻,但在老唐听起来美滋滋。

老唐的手代替了公牛的生殖器,让母牛怀孕,这本事只有他有,他不是专家,谁是专家?老唐得意地自言自语:这手活一般人真做不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经过老唐人工授精的母牛受孕率比自然受孕要高出很多。

鱼老板说,这是手艺活。

毛细哈哈大笑。

老唐说,对,这是手艺活。

他们三个人都笑了。

春天来的时候,养殖场的牛散养的时间到了。牛群在黄荆山的坡地上放养,毛细负责看管,老唐是负责怀孕母牛的护理,预防它们的流产。

唯有那头公牛不停地来回奔跑,它用牛角使劲地扒土,瞪着猩红的牛眼。老唐拿着木棍驱赶着公牛,不让它靠近怀孕的母牛。那头公牛发了疯地狂奔,老唐跟着它一起狂奔……

不巧,老唐有一天被这头公牛用牛角顶在裤裆上,疼得老唐嗷嗷大叫,他为此足足休息了半月时间。这段时间的生活起居全由李翠过来照顾。鱼老板说,这多亏了有李翠的照顾,养牛场的母牛还等着它人工授精呢。

老唐拄着木棍,远远地指着那头公牛骂,这畜牲真是反了,连我也敢顶,我非得把它阉割了。

毛细说,直接宰了它吧,我等着吃肉。

老唐说,这样太便宜它了,让它做不成公牛才解我心头恨。

鱼老板说,我迟早都要把它宰了,没准哪天还会犯事。

老唐说,算了,这次犯了我,以后它就是没了媳妇的命。

毛细在一旁哈哈大笑,说,这老唐越来越有趣了。

鱼老板也笑了,说,老唐,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老唐说,没事,好着哩。

老唐的伤好后,继续给母牛做人工授精的事。那头公牛一见到他便远远地躲着,好像做了什么亏心的事。

自从老唐不再晚上巡查和看监控后,他最近几个月很少住在旧小学。至于住在哪里,鱼老板也不再问。他受伤后的那段时间,李翠过来照顾的那段时间,李翠像是这里的主人,她对毛细说话也没什么好口吻,她把这事怪罪在毛细头上。

老唐说,不怪他,我不是没事嘛。

李翠气愤地说,我跟鱼老板说过,以后人工授精的事让毛细去干。

老唐说,何必呢,毛细挺好的一个人,我跟他相处得很愉快。

李翠说,你去听听章镇的人在说什么,我都想骂人了。

老唐笑了,他一把搂过李翠说,我有没有事,难道你不知道吗?

章镇有人猜测老唐的睾丸被公牛的弯角顶飞了,这是上天给他的报应,谁叫他不让公牛娶媳妇呢。老唐,你让公牛绝后,它会让你老唐绝后——他们都是这么说的,但老唐一点也不生气。

六月的水草更加丰茂,经过老唐人工配种的母牛终于生下了第一批牛崽。作为养殖场唯一的技术员,老唐提着帆布包可以到处闲逛,甚至是比以前逛得更勤了,这是他的工作。鱼老板给他又加薪了,这也是事实。一年多来,他终于脱贫了,章镇扶贫办的小章和他的主任一起给养殖场的鱼老板送来了牌匾,还举行了仪式,拍照合影,然后,鱼老板把扶贫先进单位的牌匾和老唐的写真照片挂在招待室的墙上。

不久之后,老唐最为脱贫先进人物代表参加了市上的表彰大会。这是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穿白衬衫和戴红花,被采访和拍照报道。他俨然成了章镇知名度最大的人,这是他自己没有想到的。镇长终于亲自接见了他,这次还是在章镇最好的酒店望江楼,镇长和扶贫办主任给他接风,当然还有唐散和鱼老板作陪。

镇长先给老唐敬酒祝贺。

然后,各位老板又给老唐敬酒祝贺。

那晚,老唐喝多了。

第二天,鱼老板给老唐放三天的假。李翠想让老唐陪她去医院看看病,她最近老觉得心慌,吃什么都没有胃口。

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李翠怀孕了。这意外的消息让老唐又惊又喜,他这个老光棍终于要做爹了。李翠先是沉默不语,然后放声大哭。

老唐安慰她说,我会负责到底。

李翠说,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听你的。

李翠这时哭得更大了。

老唐说,你别哭,我再想想办法。

你这个木头,一点主见也没有。

老唐说,我想好了,我们要在一起。

李翠才破涕为笑……

李翠说,今年的大棚蔬菜种植怎么办?

我包了。

我读书的闺女怎么办?

我现在有钱了,养得起。

他们在摇摇晃晃地公共汽车上,李翠把头靠在老唐的肩膀上,老唐闻到李翠身体上的乳香正在散发,这是孕期女人身体的气味,他多年前曾在一个哺乳期女人的乳罩上闻到过。

在章镇,李翠怀孕的事很快被人知道,有人说老唐捡了便宜,老唐白捡了一个娃儿。这话听起来有毛病,言下之意是老唐跟这娃儿没什么关系,有人说他的睾丸被公牛顶坏了。唯有老唐听不见,也不想听见。

鱼老板对老唐说,恭喜你要做父亲,我的心踏实了许多。

鱼老板的话,老唐懂得,万一他的睾丸被公牛顶坏的话,鱼老板是要负起责任的。

老唐明白他的意思,他向鱼老板保证说,这孩子是我老唐的。

然后,鱼老板笑了,比老唐还要开心。

梅雨一直下了一月,到了七月底也没停下来的意味,低洼的地方已经被大水淹没。养殖场的牛舍也不停程度的漏雨,雨水顺着墙壁流进了屋内。临产的母牛需要一个干燥的坏境,老唐只好把自己的住房腾挪出来,给母牛生产。

他理直气壮地搬到了李翠的家里。

鱼老板说,我给你租金。

老唐说,这雨不会太久,天晴后,还要搬回去,要什么租金呢。

鱼老板不再坚持,他说,好吧。

一天晚上,倾盆的大雨夹着巨大的闪电,雷声和风声呼啸。

老唐放心不下养牛场的临产的母牛,他起身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提着帆布袋出门了。他先来到监控室看了牛舍里的牛。

他并未发现什么疑点,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此时,又是电闪雷鸣,又是大雨如幕。

老唐开始巡查牛舍里的每一头牛。

但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他掏出手电筒照照射公牛的那一刻,那头公牛受到惊吓后,牛角猛撞砖墙,那堵墙被撞出了一个大洞。随着一声巨响,被连夜的大雨冲刷过的墙壁很快坍塌了。那头公牛飞奔而出,消失在雨夜里……

老唐急忙追上去,那头公牛跑过那个坡地,深入那片树林,老唐快要追上的时候,却被脚下的树桩绊倒了。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然后不省人事。

第二天,李翠发现老唐不见了,那头公牛也不见了。

鱼老板第二天一早便报警了。派出所的民警带着警犬沿着公牛逃跑的脚印开始搜寻,一直到中午还没老唐的消息,他的手机没有随身携带。

镇长号召章镇的青年开始搜山寻找。老唐被人发现时,浑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他被紧急送到医院,命倒是保住了,但神志不清,因为他的脑袋被石头撞击之后,出现了严重的脑震荡。

镇长去医院看老唐,他什么都不知,两只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医生说,病人已经落下了后遗症,智力恐怕很难恢复。

镇长说,要全力救治,要不计成本地救治。

扶贫办的小章担心地说,老唐又返贫了。

鱼老板一声叹息,说,以后,需要脫贫的,还有我。

老唐经伤残鉴定,属于一级伤残,需要终生护理和治疗。

鱼老板又是一声叹息。不久他转让了养殖场,换来了60万元现金,赔给了老唐。

但是这些钱,该谁保管呢?连镇长也犯难了。

他专门来到旧小学开会研究,但大家始终拿不出同意的意见。

毛细说,这钱该李翠保管,因为她怀了老唐的孩子。

鱼老板说,我没意见,发生这么大的事,我是有责任的。

扶贫办小章说,如果让李翠保管,等于承认了老唐和李翠之间的夫妻之实,可是他们不是合法登记的夫妻……有可能扶贫对象变成了李翠。

章镇的民意代表说,听说老唐的睾丸被公牛顶坏了,老唐早就丧失了生育能力。

经过大家的讨论,还是没什么结果。镇长最后说,先由镇上代管吧。

李翠并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她被排除在外,直到老唐被章镇政府的人安排到章镇养老院后,她才恍然大悟,她与老唐已经没有了关系。

她找过鱼老板,关于老唐赔偿金的事。

鱼老板很无奈说,现在只能是把孩子生下来,证明你们的关系。

那天,她在章镇养老院的门口徘徊很久,但始终没有进去,失去了老唐的李翠,仿佛丧家之犬,失魂落魄。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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