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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鸟

2021-02-08京川

飞言情A 2021年11期
关键词:怀安东宫桑桑

京川

简介:一愿不相见,二愿卿平安,三愿明月复往常,岁岁照海棠。

(一)囚鸟

盛京的大雪已接连下了三日,风吹积雪渐厚,软靴踩在其上簌簌作响。

李公公将宁洛桑带到殿前,接过她手中的竹伞,温和地道:“宁姑娘,主子在里面等您呢。”

雪仍在下,很快便将来时的痕迹覆盖干净,院里的枝丫泛着凛凛冷光。宁洛桑笑着对李公公点点头,推开门进了屋。

室内昏暗,豆大的烛火明明灭灭。她上前熟练地剪掉燃尽的灯芯,复又将室内的其余蜡烛点亮,道:“昨日皇上病重,召了太子和二皇子进宫,时至今日,太子仍未回东宫。”

一室清寂中,宁洛桑听到谢怀川一声轻笑,他没有回应宁洛桑的话,只是指着窗边问她:“阿桑,你瞧着我像不像这亭中的囚鸟?”

窗外仍是纷扬的大雪,几只羽毛被沾湿的鸟雀狼狈地落到亭中,振翅欲飞,却被风雪无情地阻回。

“不像。”她答。

空气凝重,只有木质轮椅因受力在地上滑动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宁洛桑站在谢怀川身侧,看着他因用力而涨红的脸,心中沉痛。随后,她便见他重重地跌回轮椅,耳畔是他粗重的喘气声。

“可是阿桑你瞧,我连站都站不起来,现在,你还这么觉得吗?”

宁洛桑心中泛起细密的痛意,她看着谢怀川苍白如纸的面颊,蹲下身,抓住他冰凉的手,道:“阿桑会帮您,帮您得到您想要的一切。”

“那谢怀安呢?”他顺势掐住她的下颌往上抬,眼底暗沉,语气阴沉得似要滴血:“我以为你待在他身边的这两年,早已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

宁洛桑似是感觉不到痛,就那般定定地瞧着他,刚刚弱冠的少年郎,眉目俊朗,面如冠玉,浅色的眸子里尽是蓬勃的野心。

“不会忘的,您才是阿桑的主子。”

钟声敲响,天色已晚,宁洛桑知道自己该走了。

她将烛火再次拨亮,道:“您怕黑,可以让侍从多燃些蜡烛,没必要把自己囚在黑暗里。”说完,她抽身离开,在即将踏出门槛那刻,她听见身后传来谢怀川嘶哑的声音。

他说:“阿桑,若有朝一日我被仇恨迷了心……你记得拉我一把……”

宁洛桑脚下微顿,应了声“好”便迈步离开。

宁洛桑撑着竹伞回到东宫,远远地便见宫门口立了一人。

那人长身玉立,裹着大氅,左手撑伞,右手提着一盏八角宫灯。一地雪白中,那烛火透着昏黄的暖光。

——是太子谢怀安。

听见软靴踩在雪上的簌簌声,谢怀安扭头望过去,瞧见宁洛桑那刻,眼里便噙满笑意:“桑桑。”

“天寒地冻的,殿下为何站在外面?”

“天晚且风雪大,院里积雪厚,孤怕你回来时摔了。”说着,他上前将宫灯塞进宁洛桑手中,复又解下大氅系在她单薄的肩头,“昨日父皇召孤进宫……”

“殿下!”宁洛桑打断他,“先进屋吧。”

谢怀安笑着点头,自然地将宁洛桑的手纳入掌中,牵着她缓步往宫内走。

从宫门进入,便能瞧见东宫院内一棵棵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的海棠树,层层叠叠的绿叶间堆着些许白雪。

宁洛桑视线一转,抬头间目光便撞进谢怀安幽深的眸子里。

“等来年二月,海棠花便又要开了,孤记得桑桑最爱的便是海棠花。”他声音温润,似玉盘滑珠,言语间带着讨好心上人的雀跃。

“可是殿下。”宁洛桑仍然在笑,说出的话却残忍无比,“桑桑已经不喜欢海棠花了,人心是很难掌握的东西,没有什么能永远留在一个人的记忆里。”

(二)东宫

新雪初霁,几只燕雀落到庭院中觅食,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宁洛桑推开门,听到声响的燕雀一哄而散。她踩着积雪寻找谢怀安的踪迹——昨晚她似乎说了很过分的话,让谢怀安不敢再见她。

绕了一圈,宁洛桑在东南一隅找到了他。

男人蹲在地上,拿着花锄在海棠花树下挖着什么,时不时停下来将冻得通红的手放到嘴边哈气,看起来有几分莫名的傻气。

半晌,他似乎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忙躬身捧起来,用手拍打上面沾的泥土。

“殿下。”

听到宁洛桑的声音,谢怀安捧着酒坛扭头看她,白玉般的脸颊边沾上了泥,却笑得眉眼弯弯:“桑桑,过来。”

宁洛桑依言过去,从他手中接过那坛美人醉,问:“殿下什么时候埋了美人醉?”

“许久了,自从……”他突然说不下去,狼狈地躲开宁洛桑的视线,“孤记得你爱喝,小时候便总缠着孤为你酿。”

说到小时候,谢怀安眼底尽是细碎的笑意。风吹过院墙,海棠树上的积雪被吹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一地浓白中,男人好看得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宁洛桑呆愣地看着他,拿着酒坛的手微微蜷缩。

——她其实并不喜欢美人醉,当时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为了靠近眼前这个人罢了。

那是盛京桃花盛放的时节,整座盛京城被绯红包围,宁洛桑同姜尚书之女姜祈年为争谢怀安太子妃的位置,在盛京城外的十里桃林里打了起来。

两人扭在一处的当儿,却被匆匆赶来的谢怀安拉开了。

姜祈年愤恨地离开,少年谢怀安将宁洛桑小心地背起,踩着满地的红蕊往宫中走。

小姑娘在他背上晃悠着腿,小声问他:“太子哥哥……你让桑桑做你的太子妃好吗?”

“嗯。”

背上的人立即“咯咯”地笑起來,将手环住他的脖子:“太子哥哥……好香……”

谢怀安没听清,问道:“什么?”

“是美人醉的味道……好香,好喜欢……”然而她喜欢的是美人醉,还是那个因常年酿美人醉而沾了酒香的少年郎,只有那个午后躲在谢怀安背上羞红了脸的人知道。

这是东宫,是谢怀安的东宫,除了必要的时候,偌大的东宫不见一个侍从。

谢怀安从皇宫回来已暮色四合,那壶美人醉摆在桌上,宁洛桑坐在桌边低头小口啜饮。

昏黄的烛火无端显得温柔。

在这座冷寂的“囚笼”里,谢怀安突然觉得,若有一人能于日暮时分伴着昏黄的烛火等你归家,那该是多么大的幸事。

抖掉大氅上的碎雪,他推门进屋,不由得心中滚烫,眼眶发热。

看着他一声不吭地坐下喝酒,宁洛桑放下了手里的酒樽。

——面前這个很会酿酒的人其实不善饮酒,往往一两杯下肚便会面红耳赤地说胡话,一起长大的这些年,她没少利用这点对付他。

不出所料,杯酒下肚,男人瓷白的脸绯色蔓延,宁洛桑适时夺过他手里的玉壶。

“殿下,您醉了。”

“桑桑……”谢怀安解开大氅,探出手去摸宁洛桑的脸。入手温热,他终于轻笑出声,“桑桑。”

“嗯。”宁洛桑耐心地回复他。

这时,趴在桌上的人猛地站起身,开始四处找东西,遍寻无果后又跑进里屋,不一会儿又抱着个木盒出来,神神秘秘地拉过愣在一旁的宁洛桑。

“这是孤的宝贝,孤把它给你,你不要给别人。”说着,他伸手打开木盒,盒子里只有一个荷包,一支玉簪。

谢怀安将东西拿出来,眼底满是幸福:“这是桑桑给孤的,孤喜欢!”

宁洛桑呆愣地看着他半晌,突然将脸埋进掌间大笑起来。

多讽刺啊,他仍将这些留着。

宁洛桑记得针扎进手指的疼,也记得送出荷包时的甜;记得谢怀安加冠那年她跑遍了城里的玉器铺才买到好的玉材,一个人偷偷打磨雕刻。只可惜,没等到她送出,宁家就出事了。

以为早就丢了的东西,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到了谢怀安手里。

小声的呜咽被谢怀安察觉,他捧起宁洛桑的脸,将她脸上的泪一一吻尽,这才拉着她出门。

院里仍有积雪,谢怀安从怀中掏出巾帕细细将台阶擦干净,随后便拉着宁洛桑坐下。

“你不开心?孤带你看星星。”

昏黑的天幕中并没有星星,看着谢怀安的侧脸,宁洛桑缓缓地将头轻靠在他的肩头。

风卷着细雪掠过黛青色的屋檐,散落到两人交缠的青丝上,不一会儿便染上星星点点的白。

宁洛桑倒情愿就和他这么坐着,坐到满头斑白,也算过完了这无力的一生。

“桑桑,老师死了。”

(三)上元

宁洛桑猛地一僵,继而将身体坐直,一言不发。

身侧的人低垂着眸子继续小声嘟囔:“孤护不住他,孤一个都护不住。”

一滴泪兀地砸到宁洛桑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

谢怀安眼尾泛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一深一浅地往屋里走。

“殿下,您知道的,对吗?”知道我杀了很多你在乎的人,知道我别有用心,连接近你都是有预谋的。

谢怀安微微驻足,未几又提脚进屋,脚步踉跄,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

走出宫门,道旁的树枝上挂满了红绫和彩色的灯笼——上元节,盛京城最热闹的日子就要到了。

三皇子府的侍从进进出出,将皇上赏赐下来的东西一箱箱搬进府里。

宁洛桑取下戴在头上的帷帽,突然想起少有侍从的东宫和很多年前坐在东宫门口哭得眼眶通红的少年。

——“桑桑,父皇不喜欢孤。”

她心中酸涩,脱口而出道:“皇上对您很好。”

走在前头的谢怀川听到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停下轮椅,讥笑道:“好?他不过是想弥补一二,让自己心中好受些罢了。”

宁洛桑吐出一口浊气,道:“我一直想知道,那日您派我截杀之人,您当真不认识?”

谢怀川蓦地回头,深深地望了宁洛桑一眼,眼底暗沉:“不知。”

说着,他控制着轮椅继续向前,宁洛桑忙追了上去:“您知道。那辆马车里的是已向太子殿下告老还乡的方太师,是幼时对你我二人颇为照顾的方大人。怀川,你可知方大人对太子殿下意味着……”

“够了!”谢怀川将轮椅停下,抓着轮椅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片刻,他猛地扯下腰间的玉佩,用力向宁洛桑掷去,眉眼间满是狠戾:“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质疑我、质问我,唯独你——宁洛桑,不行!”

玉佩砸到她的额角,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后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宁洛桑低垂着眸不再说话。

“你回去吧,回东宫,我的计划会提前,这盛京的天就要变了。”

华灯璀璨,千门如昼,整座盛京城被灯火照亮。

宁洛桑侧身让过嬉闹的孩童,河灯荡漾,谢怀安提着猜谜赢来的花灯向她走来。

这一刻,宁洛桑似乎看到了宁家还没出事时的样子:

她静静地看着河灯,谢怀安去猜灯谜,谢怀川便抱着他的宝贝弓四处乱跑,最后会带回来几串糖葫芦。

她会和谢怀川幼稚地拌嘴,谢怀安就站在一旁笑,顺道分开两人越凑越近的脑袋。

回到东宫后,三人还会一起煮元宵吃。

记忆中,上元节的东宫比以往更加冷清,皇上主持宫宴,宫人被调过去用,少年谢怀安待在冷寂的东宫,只有皇后会过来坐坐,看半大的少年熟练地烧水、打料、煮元宵吃。

直到那年上元节,随父亲进宫却偷偷溜来找谢怀安的宁洛桑撞见了皇后。皇后并没有怪罪宁洛桑,只是起身离开了。

此后每逢上元节,她便会扯些理由随宁将军进宫,待在冷寂的东宫中,陪谢怀安吃一顿热气腾腾的元宵。当然,谢怀川也会在,瘦瘦小小的人儿抱着他的弓坐在桌旁,最喜欢和宁洛桑拌嘴和争夺谢怀安的关注。

南柯一梦枕黄粱,故梦微凉,那些残存在记忆里的美好,约莫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谢怀安将花灯递给宁洛桑,将她从回忆中唤回来:“在想什么?”

“在想殿下煮的元宵。”

谢怀安一愣,随即轻笑出声,道:“好,回宫孤就煮。”

说话间,烟火倏地当空炸开,星子四散,映红了原本漆黑的天幕。

宁洛桑转头看着男人俊朗的侧脸,心中一软:“殿下。”她说,“过年好。”

谢怀安闻言低头看过来,眼中含着暖意:“桑桑,过年好。”

这顿元宵注定是吃不成的。

禁卫军闯进东宫要以欺君之罪带走谢怀安的那刻,宁洛桑手一抖,白白胖胖的元宵滚落到桌上,抬头对上谢怀安幽深的眸子,她失神呢喃道:“不是我……”

看著谢怀安随禁卫军出去,她慌忙抹掉眼泪追上去解释:“殿下!不是我……”她说不下去,心中空洞地刮着风。

她又想起宁家出事那日,也是个夜晚,官兵闯进府,将府内一千多口人带走关押,父亲在牢中自尽,宁府满门抄斩。她在奶娘的保护下逃出去,百般无奈之下,她曾来东宫找过谢怀安,可惜,朱门紧闭,她没能等到他给她开门便随奶娘匆忙南下。

她突然很怕,怕谢怀安也如阿爹一样离开她。

走在前面的男人停下脚步,笑着回望过来,眼底是同从前一样的温柔和疼惜:“孤知道。”

这一刻,宁洛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心疼得快要死掉,她顾不得其他,疯了般朝三皇子府跑去。

三皇子府朱门紧闭,宁洛桑不停地用手捶打着大门,企图敲开一丝希望。

檐角的宫灯被风吹得左右摇曳,阴影将宁洛桑与这座城分割成两个部分,外面是灯火通明,欢声笑语,此处是心如死灰,满腔绝望。

宁洛桑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其实努力了很久,随谢怀川回到宫里时,她便同他约定,不伤谢怀安性命,等到谢怀川荣登大宝,她便和谢怀安一同离开,离盛京远远的,哪怕是过清贫的日子也心甘情愿。

宁洛桑爱谢怀安,无关其他,只是满心满眼,浓浓的、纯粹的爱慕之情。

(四)宫变

宁洛桑跌跌撞撞地再次回到东宫时,烛台早已被风吹翻,整座东宫一片漆黑。

海棠树的枝丫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不消片刻,闪电撕裂天幕,暴雨接踵而至。

宁洛桑在雨中站了许久,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

她又想起刚随谢怀川回到盛京那天,是太子谢怀安来接的人,他长身玉立,眉目如画。她便如小时候那般缠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在他回头的当儿,抓住他的衣摆笑着问他,自己可不可以随他回东宫。

谢怀安一愣,柔声说东宫很冷清。那时宁洛桑不信,如今却深切体会到了他心中的孤寂——父皇不喜,母后淡漠,身边只有伺候的宫女侍从,一个人在东宫磕磕绊绊地长大,却偏偏养成了一副温润的性子,不争不抢,不怒不恼。

她不明白为何这般温柔的人会受到这种对待,甚至开始痛恨作为帮凶的自己,如果她不曾答应帮谢怀川……

宁洛桑见到谢怀川已是三日后。他坐在案桌前批阅奏章,皇帝病重,二皇子远在边关,太子入狱后,代理国事自然便落到了他头上。案桌一侧堆放着许多急于站队的大臣送来的拜帖,上面蜡封完整,可见谢怀川并未拆开过。

“你想为了谢怀安来求我,对吗?”

宁洛桑讷讷地点头。

“为什么?因为你爱他,还是因为你同情他?”他语气平淡,似乎是在说别人的事,不见一丝情绪起伏,“阿桑,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可宁洛桑知道,他生气了。

但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能求他:“殿下,求求您救救太子殿下。我求求您!求求您!”说着,她直直地跪下,不住地磕头,爱将她的棱角与张扬尽数磨灭,“阿桑从没求过您什么,我求求您救救他……”

朱笔在宣纸上划出一道长痕,谢怀川没有想到,她会为了谢怀安向自己下跪。

一把掀翻案桌,他驱动轮椅来到宁洛桑跟前,双手握住她的肩,用力得骨节泛白:“殿下殿下,宁洛桑,我也是你的殿下,你怎么不知道疼疼我?我为你断了这腿,杀兄弑父……”他说着说着声音软了下来,眼泪蓦然流下,“阿桑,你也疼疼我……好不好?”

是了,谢怀川为了她,被皇后的人抓住生生打断了腿,从此不良于行。

那年她随奶娘南下,途中误入南疆丛林,遇到了狼,那狼尖利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森白的光,涎水沿着嘴角流下,看起来饥肠辘辘,凶猛地朝两人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有箭矢从密林中射出,没入狼的脖子,那狼哀嚎一声,夹着尾巴匆忙逃窜。宁洛桑一回头,就看见了拿着弓的谢怀川,他衣衫凌乱,脸上有一道划痕,看来是追了许久才追上她的。

他说,他想随她去南方生活,不做皇子了,他想在南方买处宅子做小生意。

可是这话还没等实现,皇后的人就来了。他们将宁洛桑按在地上,在她面前活生生打断了谢怀川的腿。待那群人走后,宁洛桑爬上前,发现少年的脸被按在泥里,手指在地上抠出了条条血痕。

皇后怕皇帝怪罪下来会连累自己的母族,最终没有杀他。

那天晚上,宁洛桑哭着将人背到菩提寺。禅房里,谢怀川蜷缩着,脸色苍白,下身血迹斑驳,身体因为疼痛一阵阵痉挛,嘴里一直颤声叫着母妃。

宁洛桑心中一痛,落下泪来。

谢怀川苏醒后性情大变,原本打算南下的人留在了盛京。

她心中有愧,便答应留在谢怀川身边照顾他。她捡起从小父亲教的武功,没事儿时便和寺里的小沙弥比试,弄得一身伤,倒也进步飞快。

第一次杀人时,她呕吐、发烧,双手颤抖,被谢怀川捏住脖子按在墙上,少年眉目狰狞,眼里是蓬勃的野心,他说:“阿桑,我要坐上那个位置!”

于是,她成了他的利剑,杀了很多对谢怀川不利的人,包括对谢怀安极其重要的方太师。

谢怀川只称自己遇上了悍匪,为宁洛桑所救,老皇帝念她救皇子有功,免了她的死罪。后来她同谢怀川被接回宫,她如约定好那样留在了谢怀安的身边。

她仍记得皇后自缢那日,看见她,皇后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第一次有了波动。她拨了拨绯红的蔻丹,道:“是你啊,怀安知道吗?”

“您为何要折了三殿下的腿?”宁洛桑问。

皇后一愣,随后轻描淡写地道:“啊,本宫想做便做了。”蓦地,她伸手拉住宁洛桑的手腕,表情逐渐癫狂,“你不会觉得恶心吗?他们身上流着恶心的血!”

说着,她一把搡开宁洛桑,道:“本宫真是恶心极了!”

当晚,皇后自缢了,宁洛桑陪同谢怀安收殓尸骨,她看着他红着眼跪在灵柩前,放在膝上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忍一忍,她想,等谢怀川坐上那个位置,她便带他远走高飞。

可惜,她还是没等来那天。

看着宁洛桑哆嗦着唇说不出话,谢怀川掐着她的下颌逼迫她抬起头:“阿桑,你知道谢怀安为什么会被抓吗?欺君大罪!哈哈哈,还是多亏了那帮墙头草啊,把他谢怀安不是皇帝亲子的消息送到我面前!”

“所以……是您吗?”

“是!”他眼底发红,狠狠地喘了口气,“阿桑,人都是自私的,我是这样,你也是!”

(五)劫牢

谢怀川说,人都是自私的,可是他又无私地给了宁洛桑一个盼头。

三日后是皇后的忌日,宫中守卫调动,天牢不会留太多守卫,他会帮她,让她能顺利地救出谢怀安。

在这之前,他给了宁洛桑自由出入天牢的令牌。

天牢里的味道很不好闻,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潮湿的古怪气味,几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谢怀安双手铐着铁链靠在墙上,头低垂着,脸埋在凌乱枯黄的头发下,似乎是睡着了。

宁洛桑鼻尖一酸,抓着牢槛的手微微颤抖,她慢慢蹲下身,小声地喊他:“殿下。”

谢怀安仍安静地睡着,没有醒,她忙叫身后的狱卒开门。推开门进去,血腥味扑面而来。

宁洛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谢怀安脸旁的乱发,露出他苍白如纸的面容,似乎是终于承受不住,她捧着他的脸,小声啜泣起来。

铁链的哗哗声响起,有人用温热的指腹熟练地为她拭去眼泪。

宁洛桑抬头,谢怀安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一如记忆中那样,他笑得眉眼弯弯:“桑桑,不要哭。”

“殿下……”

他用尚且干净的衣袖捂住宁洛桑的嘴,将头埋进她的肩窝,小声地开口:“桑桑,你听孤说,孤在京中有暗桩,你若不想留在宫中,就去德来钱庄找掌柜的,他会带你走。”

宁洛桑想问,那你呢?谢怀安却不给她这个机会,松开她后就倚在墙上闭上眼,低声道:“桑桑,欠了什么就该还什么,孤都懂得。走吧,别再来了。”

宁洛桑突然想到谢怀川的话——

“你以为皇后为什么与他关系淡漠,因为那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在二十多年前产下一名死婴,但为了张家,她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个孩子做了这大祁的太子!”

“皇上比任何人都恨谢怀安,因为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宁家为什么被满门抄斩?因为你啊,桑桑,只要你喜欢谢怀安,宁家就永远是他的后盾。而这,就是皇帝最大的忌讳!”

“君要臣死,臣岂能苟活?”

宁洛桑走后,谢怀川推着轮椅从暗处出来,他看着倚在墙上的谢怀安,轻声问道:“恨吗?”

黑暗中,他似乎听到一声轻笑,耳边是谢怀安一向温润的声音:“恨吧,孤小时候也渴望父皇的目光,可是他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你。孤一直觉得是不是孤做得不够好,原来不是的,孤根本就不是这大祁的皇子。这样也好,孤或许会死,但至少孤的桑桑不会。”

谢怀安爱宁洛桑,她喜欢海棠,他便为她种海棠。待到来年,东宫的海棠树该开花了,枝枝相映,蓬勃盎然,会成为一片绯红的海棠花海。只可惜,他这一生大概是见不到了。

谢怀川什么也没有说,推着轮椅出了天牢,昏黄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无端显得寂寥。

皇后忌日那天,连老皇帝也从病榻上起来,命人抬他到了皇陵。

墓碑冰凉,透过高大的石碑,老皇帝似乎看到了那年阳春三月在盛京杏花林看到的明眸少女,她从他身边打马而过,卷起一阵馥郁的香,最后扑进她心爱的少年郎怀里。

他设计让她进宫,高傲的人不满足于被人折了羽翼囚在牢笼里,总想着逃出去,于是他便杀了她的心上人,当着她的面纳了一个又一个妃子。她越是不在乎,他就越恨,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那个仍关押在天牢里的謝怀安。

油尽灯枯的他伸手拉住谢怀川的手,声音粗嗄:“川儿,斩草除根,谢怀安不能留!”

没听到谢怀川的回答,他冷笑一声,让形容枯槁的自己看起来更加可怕:“不然,我就让景儿动手,这江山,给景……咳咳咳……”

老皇帝“哇”地吐出一口血,不顾围上来的大臣和太监,眼睛死死盯着谢怀川:“川儿,给朕杀了他!”

谢怀川脸色“唰”地一白,如坠冰窖,半晌,他撩袍跪在地上,道:“儿臣……遵旨!”

(六)不负

皇后的忌日,宫中大部分守卫都调到皇陵处保护老皇帝和皇子了,因为谢怀川动了手脚,天牢只留下稀稀拉拉几个狱卒,宁洛桑打晕守卫,站到了谢怀安身前。

几日不见,他更瘦了,原本挺拔俊俏的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惨白,下颌处冒出点点青茬。

“桑桑?”

“是我,殿下,我来救您出去!”她匆忙打开牢门进去,又将谢怀安手上的铁链打开,声音带着哭腔道,“殿下,跟我走好不好?我们以后离这里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谢怀安喉结微动,红着眼轻声答应:“好。”

他不是不怕死,相反,他比谁都怕,他怕他死后宁洛桑没有人照顾,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也怕她会把自己忘了。

宁洛桑扶着谢怀安出去,门口是谢怀川准备的马匹,她翻身上马,侧身想拉谢怀安,却见他摇摇头,自己爬上马,将宁洛桑圈进怀里。

“桑桑,走了。”

宁洛桑脸颊发烫,拉绳策马,身后的谢怀安像没骨头似的靠在她的肩头,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腰。

一路上的守卫都被谢怀川借故调开,宁洛桑带着谢怀安畅通无阻。马匹驶出宫门,看见了远处的点点青山,宁洛桑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

在他们身后的城楼上,谢怀川坐在那里,身后跟着一大批禁卫军,他不停地抚摸着怀里的弓箭,手指颤抖。

身后的福公公一甩拂尘,冷笑道:“殿下还不动手吗?待会儿怕是走远了。您也知道,皇上身体不好,这立储君的事儿可是说不准的。”

谢怀川动作一顿,随即拉弓上箭,握弓的手骨节泛着青白。

他终究还是闭上眼,也松开了手,垂在身侧的手像是发病一般颤抖着。

福公公冷哼一声,见马上的人跌落,忙挥手道:“放箭!”

谢怀川猛地睁开眼,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哎哟,殿下,奴才这不是怕您心软,想帮您一把吗?”福公公仍在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谢怀安同宁洛桑翻滚下马,谢怀安背后中了一箭,射箭人射得偏,大概不想要他的命。他刚想开口安慰哭红眼的宁洛桑,下一秒,身体被箭矢洞穿。

他一愣,随即将宁洛桑按进怀里。

箭矢如雨一般破空而来,他将她牢牢护在身下,用瘦弱的身躯为她挡住疾速而来的万千箭雨。

“孤在,别怕。”

宁洛桑发了疯似的挣扎,却挣不开谢怀安的臂膀,他将她紧紧抱住,似是要嵌入骨髓。

“别怕,别怕……有孤在。”

谁来救救她,谁来救救她的怀安?

谢怀安呕出一口血,他突然想起宁家出事的时候,他无助地去求父皇,却被随便地打发走,于是他去求母后,可朱门紧闭,他在门外跪了两天,等到终于见她开了门,可惜那时候已经晚了。

后来谢怀安得知宁洛桑还活着,就在菩提寺,他便偷偷跑去看她,母后发现后不许他再外出,他便找人往寺里送东西,可能是上天垂怜,她拉住了他,笑嘻嘻地说要随他回东宫。

他开心极了,可是母后不开心,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狰狞地咒骂道:“你迟早会因宁洛桑而死!”

那时他怎么回答的呢?

想起来了,那时他笑得灿烂,眼里是失而复得的欣喜:“儿臣不悔!”

口鼻溢血,谢怀安恍恍惚惚地呢喃道:“桑桑,孤没有……负……你……”

随后,他轻轻垂下头,再没了呼吸。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笑着叫她桑桑了。

宁洛桑开始哭,哭着哭着又开始笑。

剧痛传来那刻,她好像又看见了东宫的海棠花。在层层宫墙中,淡粉色的海棠花开得正好,一树树,一枝枝,层层叠叠,好看得紧。

“殿下……”

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七)尾声

谢怀川是老皇帝和一个宫婢生的孩子,或许是因为爱而不得,老皇帝变着法子宠婢子,以此让皇后吃味。

可皇后不在乎,久而久之,他自己也相信了自己爱这个婢子,恨着皇后。

谢怀川十三岁那年被皇后关进一座偏僻的宫殿,他自己钻了出来,那时外面漆黑一片,树影婆娑,他心中害怕,只能蹲在地上小声呜咽。

然后,他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有人提着灯站在他面前。他抬起哭红的眼,看见来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穿着象征太子身份的锦袍,他对他笑得温润,道:“别哭,哥哥在。”

那灯火很亮,照亮了谢怀川的一片天地。

后来,他也认识了宁将军的女儿宁洛桑,她整日和他拌嘴打架,却在他十六岁那年偷了她兄长收藏的弓送给了他。

他不是不懂感情,但他以为,他的守护是忠诚,是陪伴,但可笑的是,他最后亲手将屠刀指向了他最想保护的两个人。

他没能告诉宁洛桑,其实谢怀安非老皇帝亲子的消息不是他传的,而是远在边关的二皇子谢怀景。谢怀景向来和他不和,这次也不过是想讓他进退两难,逼他亲手杀了谢怀安。

事发时,他曾派人去截杀传消息的人,没想到那人聪明绝顶,消息从边关一路传到盛京,最后传到了老皇帝耳朵里。

他也不敢拆开宁洛桑劫天牢前夕留给他的信,他怕自己肝肠寸断,也怕不能如她所愿那样治理好天下,但终归,这成了他最后的念想。

一愿不相见,二愿卿平安,三愿明月复往常,岁岁照海棠。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怕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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