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题
2021-02-07吴连广
吴连广
简单生活
每天都像小毛驴拉磨一样在原地一圈圈地转着,也不知道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牧羊人麦麦提已经麻木了,对身边的事物也熟视无睹。他就像一台设计好程序的机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些简单的事情,今天面对的事情和昨天和很多过去的日子一样。早上把羊群赶出去,晚上再把羊群归置回来,剩下的时间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其余的他什么都不记得。放羊这活儿简单,不需要动脑子思考,也不需要深思熟虑,按部就班就行了。
东边天空刚放鱼肚白,麦麦提就醒了。他抬头看了一眼依旧灰蒙蒙的小窗户,又闭上眼睛。他不想起得那么早,这个季节草场的牧草长得很茂盛,把羊群赶出去几个钟头就吃饱了。他可不想到了晚上到处去找乱跑的羊。哑巴畜生也都是这样,它们有好奇之心,吃饱了就爱乱跑。羊也是这样的,吃饱了的羊群大部分都是安分守己地找个阴凉的地方,卧在那里反刍吃进去的青草。可总有那么一些好奇心极强的家伙们,吃饱了不好好地反刍胃里的青草,跑到偌大的胡杨林里看稀奇。这么大的胡杨林,谁知道那些好奇分子会跑到哪里藏起来,到了晚上往回归拢的时候,才发现羊少了,不管天色有多黑,他都得把丢失的羊找回来。
在胡杨林里找羊是很麻烦的事,黑灯瞎火的不说,胡杨林里的情况很复杂,横躺竖卧枯死的胡杨树枝,攀附在胡杨树上的藤条和各种杂草纵横交错织成难以逾越的网,要钻过拦路的树枝藤条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找一次羊,衣服裤子就倒霉了,有时还会挂破皮肤,疼倒是不怎么疼,可看着流那么多的血,也是不好受的。麦麦提一想到找羊就发愁,胡杨林里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洪沟,最深的有十几米,两边还非常陡峭,不下到洪水沟里根本不知道羊是否在里面。如果羊下到洪水沟里是最麻烦的事,下去容易上来就很难。可是有的羊就是这么奇怪,好好的地方它们不去,偏要跑到洪水沟里。那么深的洪水沟,人下去都很难,不小心掉下去肯定好不了。面对那么深的洪水沟,他哭的心都有,真不想管了,让它们自生自灭算了。可这是不行的,再难他也得想办法把羊弄上来。他不能和哑巴畜生斗气,如果羊像人一样懂道理,也就用不着他放了。
麦麦提每年不止一次干过这事儿,不管羊藏在哪个旮旯角落里,他都得把羊找回来。干的就是这活儿,没什么好说的。村里人把羊交给自己,也就把家里的财产交给了你,你就得为别人负责。村里人都不是很富裕,种庄稼不挣什么钱,除去化肥种子就剩不了几个钱。靠天吃饭的农民就这样,撅着沟子(屁股)干一年,留下一家人一年吃的,也没有多少余粮。大家年年都盼着有个好收成,丰收了粮食又不值钱了。这几年,出外打工也行,干一年也拿不回几个钱回家。虽然带毛喘气的牲口是毛财,可是毛财也是财。有的人家就指望养几只羊增加一点收入,碰到什么迈不过的坎儿了,卖一只羊也能抵挡一下。还 有,过年过节不用到巴扎买了,杀一只自己养的羊,老婆孩子也能改善一下生活。
人不管干啥都不能太顾自己了,什么事只想着自己就不好了,人活着都要活出个人的味道,不然别人就不会搭理你。啥事儿都得多站在别人的角度想一想,用现在的时髦话说,这叫换位思考。大家日子过得都不富裕,不能让人家受损失。村里每家每户情况他都了解,看到隔壁邻居盖新房子,自己心里也着急,可是钱得一分一分地挣,盖新房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以前土块房子就挺好,可是那种土块房子不抗震,三四级地震都扛不住。为了家人安全,多花点钱也要盖抗震的钢筋水泥房子。麦麦提去年才盖起新房子,花了七八万,地方政府补助了三万块,还有一万多块外债。如果年景好多收一些,粮食价格再涨一点,加上他放羊的工钱就把外债还完了。他一想到这些心里就畅快多了,感觉眼前亮堂了许多。羊群在胡杨林里吃着青草,他就没什么事儿了。
在胡杨林里转悠了一会儿,麦麦提就找了一个朝阳的地方,坐下来靠在胡杨树上晒太阳。早上胡杨林里气温还有一点凉,晒着暖洋洋的阳光感觉非常舒服。一坐下来满脑子都是家里的事儿,他知道家里的事不用他操心,老婆虽然是个女流之辈,可把家里弄得井井有条,比他这个大男人强多了。靠着靠着就睡着了,麦麦提每天都这样,不管在哪里想睡就睡,不睡觉还能干啥呢?
太阳爬上正头顶的时候,胡杨林气温就升高了。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热烘烘的,鼻子尖上也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他突然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胡杨林里的羊群都安好,换了一个阴凉的地方想继续睡。可闭着眼睛却睡不着了,满脑子又是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就是在家他也懒得管那些事,有老婆管着多好,自己落得清闲不好吗?他自己嘟囔着:生活越简单越好,想得再多也只是想想,也改变不了我的命。
麦麦提不想想那些事,啥用处都没有,只会让自己干着急。他就想把这群羊放好了,年底回去收了放羊的工钱,把外债还了,他肩头担子就轻了。
父与子
在买买提的心里,秋天是沉甸甸的,这个季节所有的作物都成熟了。可他帮不上家的忙,还要坚持十天半月,才可以把羊群赶回去。他真想为家里多干点什么,本该就是他这个年富力强男人的事,却落在父母那双饱经风霜的肩上,落在妻子一个女人单薄的肩上。
那年春天,父亲考虑了很久才对他说:家里就那么几十亩地,你和你媳妇干就可以了,加上我就有点多余了。腾出一个人干点儿别的,这样家里也能多收入一点。
买买提知道父亲已经想好了,他没接父亲的话茬,等着父亲说下去。父亲说:今年,家里的地就交给你们小两口干,我去给村里街坊邻居放羊。
买买提想了想说:这恐怕不行。
父亲瞥了他一眼说:为什么不行?
你多大岁数了,怎么能吃得了那份苦?
我才多大呀?才六十多岁,这点苦怎么就吃不了了?
爸爸,不服老不行,你那么大的岁数,万一身体哪里不舒服,在戈壁荒滩怎么办?我们不能为了挣一点钱,把命都不要了。买买提说:反正这事我不同意,你要是放羊出点什么事,就是一家人把肠子都悔青了,又有什么用。
你怎么就不往好的方面想?哪个人说了,六十多岁人就体弱多病。父亲说:这事儿已经定了,我和街坊邻居都说好了,我们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过两天我就走,你和你媳妇把家里的地种好,有什么不懂不明的,可以去问肉苏力老爹,我都和他打好招呼了。
爸爸的话刚落音,买买提就很着急地说:爸爸,你怎么不提前和我们商量呢?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是这个家的家长,我这点主都做不了吗?父亲很霸道地说:我就知道一商量就是这个局面,所以我才不跟你们商量。得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都别再和我废话了,让我的耳朵清静一会儿。
买买提知道父亲决定的事儿是很难改变的,再说父亲是个非常守信用的人,只要是自己说出的话和答应的事情,不管碰到什么情况吃多大的亏,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坚持完成。这是父亲为人处事的原则,也是深受街坊邻居尊重的原因,所以父亲在村里有一定的威信和威望。这一点买买提很清楚,要想改变父亲的想法简直就不可能。他觉得这样和父亲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可一时又找不到劝说父亲的办法。
晚上,和妻子躺在床上,说起白天的事儿。妻子说:我听到了,这老爷子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过的话改过吗?别说九头牛拉不回来,就是十八头牛也拉不回他的头。
买买提叹息地说:咳!真是碰上了一个铁头,拿他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有你说的那么绝对。妻子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
买买提听妻子的话,呼啦就坐起来问:什么办法?
妻子也坐起来说:你是不是只要父亲不去放羊就达到目的了? 是。买买提点头说。
那就好办了。妻子说。
可是等好半天也不见妻子再说话。他心里着急,非常想知道是什么办法,今晚他也能睡个安稳的觉了。他以为妻子睡着了,捅了一下妻子说:说呀,怎么睡着了呢?
妻子说:我没睡着,我在想怎么和你说。
这有什么好想的,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用不着拐弯抹角。买买提说:说吧,我听着呢。
让爸爸在全村人面前食言不可能,你想一想,让爸爸不去放羊是不是可以?
买买提坐在床上,在黑乎乎的夜里,仰面朝天瞪着眼睛想着,似乎有点明白了,可又琢磨不出其中的道道,嘴里嘟囔着:怎么让父亲不去放羊呢?
你这个人就是死脑筋,就不能换个思路想问题?妻子说:找个合适的人去放羊。
买买提“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对呀我去放羊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
妻子没有再说话,不声不响地躺下了,望着朦朦胧胧的夜色轻轻地叹息着。买买提还是感受到妻子微妙的变化。他也躺下说:我去放羊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妻子说:我们不能长相厮守和爸爸去放羊比起来哪个更重要?只要你有了答案,就不用再考虑了,最后的决定也就有了。
买买提叹息着说:那还用说吗?爸爸那么大岁数了,到那么远的胡杨林里去放羊,你说谁能放心?万一有点儿什么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了那时候可怎么办呀?
父亲得知儿子买买提要替自己去放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啥都不愿意。就在父子二人争执不下的时候,母亲说:老头子,你就别犟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農闲的时候,让儿媳妇去看买买提,农忙了再回来。
买买提掰着指头一算,五六年时光都是在胡杨林里度过的。他想,明年就不再干放羊的活了。父母都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需要他出头露面了。另外,在胡杨林里再放两年羊,他怕自己不疯也会变成傻子。
霜降后,买买提赶着羊群回村。父亲从午后开始等,远远看到羊群和买买提,他脸上才露出笑容。
大雁飞过
买买提每天都喜欢仰望着天空,望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他希望夏天脚步快一点,秋天早一点回来。可是夏天就像慢腾腾的老头子,走一步三摇两摆的,就是不肯大步地往前走。这么磨磨唧唧的,什么时间才能走到夏天的尽头?什么时间大雁才能飞回来?
买买提很讨厌这个夏天,热得没处躲没处藏,他都想把那条大裤衩子都脱了,那样也许会更凉快一点儿。他盼着秋风呼啦啦吹过来,胡杨林里的日子也好过一点。南飞的大雁飞过胡杨林的时候,阿娜尔古丽就来接他和羊群回去了。
春天,胡杨林刚绿起来,阿娜尔古丽把他和羊群送到了这里,指着天上一队从南方越冬回归的大雁对他说,等大雁再飞向南方越冬时,我就来接你和羊群回去。阿娜尔古丽走时还嘱咐他,每天要把羊放饱了,也不能出问题,如果羊死了就没法给羊老板交代了。
买买提很认真地说:那你可要说话算数呀,大雁飞回来时就来接我。
阿娜尔古丽走了,他就从春天开始等着秋天。可是越等心里越是焦虑,越等就越觉得胡杨林里的日子太难熬。火辣辣的太阳就像在天上趴窝了,挂在头顶上就是不舍得迈开脚步,慢条斯理的架势真是让他很烦躁。他躲在胡杨树的树荫下,透过胡杨枝叶间隙望着天空,可是天空中空空荡荡,连一只鸟都没有又哪来的大雁。他现在有一点后悔了,当初就不该答应阿娜尔古丽到这个鬼地方来放羊。可是阿娜尔古丽说,我们有了钱把新房子盖起来了,到时候再买一辆摩托车给你骑。突突突地骑着赶巴扎多威风。买买提相信阿娜尔古丽的话,只要好好地干多挣钱,那样的日子早晚会来的。
阿娜尔古丽是买买提去年冬天新娶的媳妇,是个有过两次婚姻的女人。第一次婚姻人家嫌她不会生孩子就离了。第二次婚姻,男人家里很殷实,可结婚没两年,男人就得了一场大病,钱花完了还欠下三五万的债,天天有债主上门讨要。阿娜尔古丽从哪里弄钱还,情急之下就放出话来,只要谁能帮她把外债还了,不管傻子、聋子还是瘸子她都愿意嫁。买买提父亲一看机会来了,不然儿子就得打一辈子光棍。父亲东挪西借把阿娜尔古丽的债还了,她就成了买买提的新媳妇。
买买提高兴了一个冬天,春天就被阿娜尔古丽送到这里放羊。买买提知道自己的脑子很简单,村里人都把他叫勺子(傻子),还老喜欢问他一些很奇怪的问题。问他,买买提勺子,你家里是不是一个妈妈五个爸爸?你爸爸骑在你妈妈身上,你妈妈叫不叫?咳!这些人那真是太无聊了,爸爸妈妈的事情怎么能胡说呢!再说,那时他也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才不会告诉那些人爸爸妈妈被子都掉在地上,爸爸妈妈都光着的。他和阿娜尔古丽结婚后才知道,那些人说的话像狗屎一样臭,像毛驴子放的青草屁。
秋天终于来了,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凉了,买买提的心情也慢慢好了,看什么都觉得那么有意思,就是一群忙忙碌碌的蚂蚁,他也觉得这些小家伙挺可爱,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扛着比自己身体大几十倍的叶子跑得飞快。冬天就要来了,不多储备一点过冬的食物,冬天是不会好过的。秋风哗啦哗啦地翻动着胡杨树叶,让他想起阿娜尔古丽的脚步声,想起阿娜尔古丽抚摸他身体的手。他的身体就火烧火燎起来,嘴也特别地干渴。他不想让自己太难受了,就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天空。白白的云朵慢慢地游走着,可就是没有他盼着的南飞大雁。他就嘟囔着:怎么还没有一只大雁呢?这些家伙都跑到哪里去了?天都冷了,冬天也快来了,该到南方去过冬了。
买买提仰着的脖子都酸了,也没有看到一只南飞的大雁。他低下头暗自叹息了一声,把目光转向胡杨林里的羊群。秋天的羊群很安静,它们也知道冬天就要来了,尽可能地把自己吃得膘肥体壮,好度过漫长的冬天。就在这时,头顶上传来一声大雁的叫声,他迅速抬起头,在空中寻找着大雁的身影。当大雁再次鸣叫的时候,他才看到三四只大雁依旧排着人字形队伍往南飞去。这是春天过后,他第一次看到南迁的大雁,心里非常地激动,因为阿娜尔古丽说了,大雁南飞越冬去时就来接他回去。阿娜尔古丽要来了,他想该给阿娜尔古丽准备点什么,就跑到胡杨林里摘了一点野花。秋天的野花太少了,他费了一个多小时才摘了那一点野花。他希望阿娜尔古丽看到会很高兴,也许还会在他的脸上亲一口。
大雁一队队地飞过胡杨林,野花也都枯萎了,也不见阿娜尔古丽来接他和羊群。买买提越想越生气,说好的,怎么变卦了呢?大雁的队伍越来越少了,偶尔传来大雁的叫声,他也懒得抬头看了,就当大雁从来就没有飞过胡杨林。
阿娜尔古丽来了,买买提很生气地说:大雁都快飞没了你才来。
阿娜尔古丽咯咯笑了,指着天上一队南迁的大雁说:那不是还没飞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