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裹念”
2021-02-04兰小界
兰小界
唠叨,是她生命的难忘篇,是她呵护的经典版,是她疼爱的基本款。
一本经,念了又念
又一次接到她的电话时,我正在加班,忙得像只慌张的八爪鱼,只好张口就说:“都跟您说几次了,周六到家,中午。”
她听出我的不耐烦,小心地说:“好好好,我是想说,记得带两个大盒子。” 我望着办公桌上堆了半尺高的资料,紧皱眉头,焦虑令我放肆,于是又管不住嘴地回答:“这个您也提醒过了,上周五晚上您问我,我说周六,大前天晚上又问我,我也说周六。不说了啊,正加班。”话音刚落我就觉得自己十分欠揍,希望她能吼我两句,让我心里平衡点。
可她没有。见我说了这么多,她只说:“那你忙,记得吃饭。”然后就挂了电话。一瞬间,我的负罪感涌了上来,如桌上的资料般淹没了我。放下电话继续忙时,我突然开始了悲壮的自我安慰:等周六回家了,再好好听她唠叨吧,我已经有3个月没回家了,她的感情和她的惦念,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我和妈妈之间这样的故事,太多了。
有一次,我送她去舅舅家,一番寒暄后,舅舅仰躺在摇椅上对我妈说:“姐,我从小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你就跟妈一样。所以我们家红红结婚买房的事,你可不能看着不管啊!”
我一直不满舅舅对母亲的过度依赖,当即怼回去:“舅舅,您把我妈当妈了,那我把我妈当啥人呢?”30多年的直肠子让我出言不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舅舅能够知道,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是我妈,是他大姐,今年70岁了,再也管不了他家的事了。
舅舅当时脸色特别不好看。回来的路上,我妈在车里一声不吭,一到家就拉拢我爸,给我安排上了“唠叨大餐”。什么要尊敬长辈啦,她的女儿就要有她的品质啦,女人性子太刚烈就容易吃亏啦……我有些生气,以前为别的事儿唠叨,我也就听之任之了,只要她高兴就行。可我今天明明是伸张正义、替她出头,她却认为我没有美德,我当然气不过,说:“我看您,就是个扶弟魔。”
“啥是扶弟魔?”妈妈的眼角纹里都是疑惑。
“啥意思您不用明白,我老舅都60岁了还要您管,您再护短,我这个女儿都看不过去了。”说完,我拿上包就要出门。
我妈也生气了,转身进了厨房。我爸赶紧夺过我的包,朝我小声说:“小祖宗!你妈昨天就给你煲了鸡汤,卤了鸡蛋和花生,你就这么走了,她得跟我‘裹上好几天。请你救救老爸的耳朵!”
我只得又坐下来。屁股刚沾椅子,老妈就把花生端给我,接着便开场了,那半天,我吃了多少粒软糯的花生米,就听了多少分钟的唠叨。首先说我的发型乱、不整齐,没有刚毕业时的清爽;然后说我早餐瞎对付,不在乎健康不爱惜自己;接着又说我和妹妹一个鼻孔出气,乱花钱不会过日子……最后连我周末在离她几十公里的地方睡懒觉,她都认为不像话,“哪有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在睡觉的,早睡早起的老话都当耳旁风了?”
关键是,老妈不止说一遍。反正在她眼里,她爱女儿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强调我们做得不好的地方,语气倒不是埋怨,就是满满的苦口婆心,生怕我们因走偏而过得不好。
每当这时,我爸就在旁边叹气:“裹念!”
“裹”是我们的家乡话,意思就是唠叨。我一直觉得这个词很形象,非常流于表面却又通俗易懂,唠叨可不就是像她这样,把一件事放在心里,翻来覆去念了又念嘛!
她看重的,她才念叨
然而直到去年,我才真正领悟到“裹念”这个词的深刻。
母亲节前一天,我和妹妹逛街时看到某知名床品店在搞促销活动,纯棉的四件套才不到300元,又都是老人喜欢的一些花色,便兴奋地给爸妈挑了两套。晚饭后,我们去小广场散步回来,却看到老妈已经把新床单换在我和妹妹的床上了。
我们忍不住小声嘀咕:“妈真是的,一套打折的四件套还舍不得自己用。”我爸抿着嘴笑,推开老两口的卧室门。只见老妈正戴着老花镜在铺床,知道我们进来了,也不看我们,自顾自地说:“这个淡黄色的床单,还是你爸50岁那年,政府慰问退伍军人时送的,转眼它都20岁了。”
我们看老妈小心地用手掌抚平已经洗得发白的床单,没有接话,等她再说。“这个被套啊,是你爸36岁那年我们一起去买的。你們看看,它现在又薄又软,让我想起和你爸遥居两地的日子。”她展开一个被套,边套被子边说。接着,枕套是何年购入,枕巾是哪年之物,她都记得很清楚。细细念完了,她也铺完床了,推开我们的手,把换下来的床品抱进卫生间。
爸爸凑过来说:“每换一次床单,你妈都要裹念一次。我啊就听着她念,她看重的,她才念叨。”说完,他拉开衣柜靠墙边的那个门,指指里面堆起来的五六包四件套说:“你们买的都在这儿,你妈不是舍不得用新的,是她记性不好了。新的东西,她一搁就忘了在哪儿,那些旧的倒用不着找,都跟在她兜里似的,一伸手就能够到。”
这两年,老妈的记忆衰退得很厉害,我们只知道她对我们健康、吃饭、听话这老三样唠叨得越来越多,却不知道她更新话题的能力早已赶不上她对我们的惦念。只有那些久远的东西,她一直以来最关心的事,才记得清清楚楚。
岁月不需要逻辑
加完班已是晚上9点,我还是赶着去超市买了两个大密封盒。周六回家时,老妈照例在门口张望着等我,我进门就将她要的盒子递给她,她笑着一路小跑去外面的围墙上取下竹箕,颤颤巍巍地蹲下来,把里面晒得很干的蒲公英分装在两个大密封盒里。那样子,让我想起我们读中学时每次去寄宿学校前,她往我们的包里装自制的小零食。
蒲公英是老妈眼里舒解和清热的法宝,采摘蒲公英晒制成中药,是她每年春天都会做的一件事。她年轻的时候,患过乳腺炎,有个老中医告诉她,喝干蒲公英泡的水可以缓解。走过人生70年的老妈知道做女人的不易,更是惦记两个女儿会不会也像她那样,会因为心情郁结而出现乳腺问题。所以,从我们成年开始,她总是唠叨我们要隔三差五地泡着喝。
想到这里,我走过去,想帮她往盒子里捧药,却被她笑着推开。活儿没干成,我便乖乖站立一旁,接受她的裹念,主动聊起关于蒲公英的往事。从那个神奇的老中医问起,她便一直讲啊讲,讲到她知道江边哪几个位置的野生蒲公英多,一蔸一蔸的,像老熟人一样等着她去摘……
老妈的裹念,是她生命的难忘篇,是她呵护的经典版,是她疼爱的基本款。岁月不需要逻辑,只需要惦记。
身为她的孩子,我们其实都不害怕,也不介意她的健忘,我们只要能看着她一直裹着岁月念叨个不停,就很欣慰了,哪怕是有时候我们故意“欠揍”地打断她一回。其实那也是希望她不要发现我们在用沉默顺着她,那样的话,她会因发现我们的刻意而感到害怕,我们只想用如常的状态,和她一起守护那些美好的陈旧记忆,让它们也裹着她、念着她、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