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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土为安

2021-02-04王珊珊

青春 2021年2期
关键词:蚕豆爷爷奶奶

半山腰的花椒树叶子早已落光,褐色樹干上只剩十多颗花椒刺,每一颗都是三角形的模样,它们很固执地粘在母体上。已经在这些黄泥上睡着的积雪,渐渐睁开眼、翻身,原本假寐的泥巴也假装醒了。冷得发抖的杂草在稳重的山峦之间乱舞,想要唤醒在山谷的河道里沉睡了一周的冰块。它们都懒得睁眼,未曾察觉是寒风在作怪。

“开雪眼了!”人群里的这一声喊叫,打破被冰冷晕染的死寂气氛。一丝丝光线如同撒向八方的菊花瓣,穿透与山顶同高的云缝。“老天爷有眼啊!前几天都下大雪,学读书人说的:比席子还大。好在今天的雪堆得不厚,不然王大爷难上山呀!”

这条山沟就像裤带一样紧紧地拴在半山腰上。现在是一月,山沟被一层枯叶覆盖,我也分不清是柳叶还是枯叶蝶,也忘了这条沟有多深,叶有多厚。即使是蝶,也难逃这么厚的雪。我坐在沟边,听到“雪眼”二字,目光立即转向山谷对面的那座山头,看着大雪来临前的微弱光晕。是啊!太阳只会出来几分钟,也许傍晚的雪会下得更大,正如已经被我们踩在脚下的这场雪。

这场雪开始于七天前的那个夜晚,新年的第一天。住在城里的人期盼雪,他们等着打雪仗、堆雪人。而近几年冬天,我愈发胆小,害怕下雪,害怕爷爷会被这一年的尾巴束缚,害怕他熬不到新年。

元旦前两天,大伯母就给我打电话,“你元旦节回来吗?如果学习任务不重就回来吧!”我想着,马上就放寒假了,于是在她第二次打电话问我是否回家时告诉她,我元旦不回家了。

元旦这天,这座城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雪。天渐渐黑,我看着窗外的雪花先轻轻地飘落,再在路边橘色灯光的烘烤下瑟瑟发抖。父母在外地打工,我在家乡的市里读高中。城里的同学都收拾行李回家了。我跟舍友说离家太远了,而且再过一周就期末考试了,想留在学校复习功课,转头算了算兜里的钱还剩多少——如果这个元旦节不回爷爷家,我省下来的往返路费可以给爷爷买两盒很贵的绿豆糕,上次回家买了一盒,爷爷很喜欢吃。一盒绿豆糕十五元,够我在学校食堂吃六顿饭。

在食堂吃过晚饭后,我像往常一样去了教室,按原计划复习功课。元旦晚会的音乐和掌声从远处传来,听起来很热闹。雪越下越大,转眼就晚上十点了。我刚走出教学楼,就被一股寒风偷袭,像是黑夜扇了我一耳光。我裹紧校服,双手揣兜里,急忙往宿舍走。远远望去,整栋学生宿舍楼只有几盏灯亮着。我回到宿舍,打开灯,从抽屉里拿出手机。

“你爷爷于昨日中午过世,定于腊月初二下葬,我已于昨夜回到老家。希望你依旧安心学习。” 忽然看见父亲发来的短信,那时已经没有回家的车,我在黑夜里坐了一整晚,终于等到天蒙蒙亮,往客运站跑。

四个小时后,我所乘坐的面包车到达爷爷家山脚的那条大路。“小姑娘,别哭了,什么事都会过去的。”司机师傅用一口熟悉的乡音对我说,而后面包车顺着盘曲的山路远去。

我沿着面前这条小路上山,半山腰那片竹林竟已变黄。

十八年前,我放学时右肩挎着奶奶亲手缝制的布包,在这条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飞奔着。因为知道爷爷拄着拐杖在半山腰那片竹林下看着我,我便什么也不怕。

每年除夕的前几天,爷爷都会带着我在竹林下等待,常常从早盼到晚,才能等到一辆车从山谷那头跑过来。如果车不停,我们就继续等下一辆车;如果车停,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一般是我们村的青年人,他们刚从外地打工回来。爷爷日复一日地等待,不过是因为我的父母总有一天会从某一辆车走下来。那时,我不知等待,我只知陪着爷爷看车。

后来,我去到外地读书,爷爷每年都会走很远的山路去亲戚家借座机打电话给我父亲。电话那头,“你们今年回来过年吗?”这个问题一连问了十多年,我再熟悉不过。

十八年前,每一个赶集的日子,天还不亮,爷爷就带着我下山卖菜,我们走的也是这条小路,无惧风雨。

爷爷肩上那个挑箩,蔬菜躺在左箩里,很安静很听话;我蹲在右箩里,手里拿着老电筒给爷爷照路,一路说个不停。

“爷爷你看那里有一只大虫。”

“好好照路。你认得大虫是啥吗?”

“很大的虫子,就像刚才那只虫子。”

“大虫就是花老虎。《水浒》里面武松在景阳冈打死的那只花老虎就是大虫……”

天蒙蒙亮时,开始看得清这条下山的小路,我赶紧关掉电筒。我知道,假如挑箩里面没有我,爷爷舍不得用电筒,只为了省电池。

爷爷跟我说过多遍,“那些年,小河口还没有集市,我们赶集要去沙坝村,深更半夜就要从家出发。有人专门在沙坝收菜,所以各座山上的人家都把蔬菜挑去沙坝。后来你爸和我们村的几个年轻人也学着收菜运去县城卖。他们刚开始也去沙坝村收菜,但是村里的人不相信他们,不把菜卖给他们。他们只好在我们村山脚下等着,只要看见同村的叔叔伯伯挑着菜,就给出比沙坝村高的价钱买下他们的菜。一来二去,大家觉得不用走那么远的路,而且一斤菜还能赚上两三分钱,都愿意把菜卖给你爸。再后来,沙坝村的人听说我们小河口收菜的价钱高,甚至愿意把菜背来小河口卖。时间一长,不只沙坝村,其他村子的人都把菜背来我们小河口卖……于是形成了现在的‘小河口集市,赶集日期定为农历每个月的初三、初六、初九、十三、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我和爷爷都喜欢来小河口赶集,大概是因为这里有父亲的故事。

终于到了山脚的集市。爷爷把棕榈叶子铺在地上,再把蔬菜从左挑箩拿出来整齐地放在棕榈上,嘱咐我看着这些菜。但爷爷每次都不忘请旁边的村里人帮忙照看我,而他继续回家挑菜来小河口。我一个人坐在一个石块上,双手抱着电筒,偶尔打开电筒,盯着那些被困在光柱里的灰尘,想象它们是会飞的小猫小狗。“小山,你这个电筒厉害嘛!能照这么远。”路过的郭大爷对我说,我嘻嘻地笑着。大约一个小时后,爷爷挑着菜来了,我帮着把个头小的菜拿出来放在棕榈上。像是正式卖菜前的仪式:假如我们这次卖的是莴笋,爷爷会挑其中最好的两支送给右边卖白菜的冯老伯,再送两支给左边卖小瓜的邢奶奶。我很乐意把这些莴笋抱去给他们,当他们回赠白菜或小瓜或别的什么菜时,如果是家里已有的蔬菜我会拒绝;如果是家里没有种的蔬菜,我会望向爷爷,看他的意思。

爷爷卖菜时,我就可以一个人去街上逛,从集市的这头走到那頭,一路上向各位大叔大婶问好。常常遇到另一个村的三婆婆,“小山今天又来赶集了?我昨天在地里看见一个双胞胎番茄,今天卖番茄的时候特意把它拿出来放在旁边,给你留着呢!”我一看,两个番茄长得粘在一起,果然是双胞胎。向三婆婆道谢后,我双手捧着番茄,小跑着拿回去给爷爷看。

每到晌午,爷爷会带我在集市的另一头吃一碗凉粉,五毛钱一碗。卖凉粉的人是住在大河对岸的陈奶奶,她知道我喜欢吃凉粉,又知道我父母与她儿子一起在外打工,所以即使我吃了两碗凉粉也只收我五毛钱。每次赶集,我都能看见陈奶奶卖凉粉的桌子旁有一个火炉,矮矮的泥火炉上有一只铁锅,无论晴风雨雪。这条街上的人,无人不知锅里翻滚的是热乎的鲜豆浆。谁都可以去陈奶奶的锅里舀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她从不收钱,直到我们喝完为止。

集市摆菜的位置通常不变,就算偶尔有人去晚了,那个“摊位”也还空着。这条街上大部分卖菜的都是老人,他们的子女也和我父母一样外出打工了。很明显大家都喜欢赶集,因为可以在这天交流各村各社的新鲜事,大家也会谈论自己的儿女在外打工的情况。

刘家杂货铺是村里唯一一家卖百货的小店,我们这几个村的唯一一台座机就在他家。除了特殊情况,座机只在赶集这天被启用。无论天晴下雨、人多人少,都会有人用高音喇叭大声喊,比如:“王小山接电话,你爸爸打电话来了”,这句话被重复三遍后回荡于山谷间,孤零零的小谷雀听到也羡慕。每当第一遍喇叭声响起时,爷爷一定放下手头的活,拉着我来到刘家。集市上的人都投来羡慕、期盼的眼光。我害怕接电话,因为从未见过电话那头的人,所以常常由爷爷向我父母说明我近期的情况。“王小山,是你爸爸又打电话来了?今天你爷爷卖菜的钱又不是不够你打电话,你怎么不多跟你爸爸说几句?”当回到菜摊那一方小天地时,伯伯婶婶们逗我。“我儿子怎么还不给我打电话呢?他怕是舍不得我出电话钱吧!”那时的座机,打电话一分钟三块钱,接电话一块钱。一斤白菜一毛钱,爷爷一整天能卖四块钱,从早到晚。

我那时并不知道父母的概念,却有一个执念——“我爸妈在大城市打工,他们会赚很多钱给我买好吃的。”那时,我跟小伙伴阿花、阿熊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等我爸赚钱买一张大货车,我们一起坐在车上,可以飞到大河的那边,以后回家就再也不用爬山了。”

傍晚,集市上的人渐渐变少,我们的菜也快卖完了。卖不完的菜,就免费送给村子里土地很少的那几户人家。

我们踩着夕阳铺在山野间的余温回家,偶尔会坐在半山腰的竹林下歇脚。

我上次回家,是在爷爷生病时。那时,他行动只能靠轮椅,右手已经完全不能动弹。我听四叔说爷爷的记忆开始退化,他把我的叔叔、伯伯、姑妈、堂兄弟姐妹们都忘记了,像一个还没学会说话的孩子。“小山,你等会看见你爷爷,如果他不认识你,你也不要太难过。” 我到家门口,看见核桃树下的爷爷,他靠在轮椅上,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我喊了一声“爷爷”,他才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我哽咽着问:“爷爷,您还记得我是谁吗?”他一口一字地说出了我的名字。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看见我哭,爷爷也哭了。

是啊!爷爷忘记其他所有人却还记得我。那些天,我给爷爷讲故事,变魔术给他看,有几次终于把他逗得嘴角上撇。他开始问我:在哪里读书,读几年级了,离家远不远……

离家那天中午,我背着书包去和他道别,他没理我。我刚走出门,就听到身后传来的疑问,“王小山,你要去哪里?天还没亮哩。”

“爷爷,我要去读书了,等放假再回来看您。”

“你回来!我,我这里有八张一块钱,十三张五毛钱,你拿去坐车。路上不要跟认不得的人说话。”说着,他伸出瘦成皮包骨的左手,很费力地解开藏青色衣褂的两个纽扣,果真从衣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些钱:红色的一块钱,紫色的五毛钱。纸币上的皱褶与他手背上的皱纹一样多,钱虽然很旧,却被一根谷草扎起来,很整齐。他又问我:几岁了,在哪儿读书,读几年级,离家远不远?这个问题他每天都会问我一遍。

当我再次走出家门,已不敢回头。隐隐约约听见身后的爷爷像小孩子一样抽泣,我强迫自己加快脚步。顺着小路下山,走到半山腰的竹林下,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我没想到,那竟是他生前见我的最后一面,也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爷爷家住“芶家湾”,顾名思义,就是两座山相接之处的那一块凹谷。

这次回家,我才发现上山的路过于遥远。离爷爷家愈近,念经敲锣的声音愈大。爷爷家老土房后面的竹林全都已经被砍掉,屋前那几棵核桃树也被砍成一截一截的,用来烧火做饭。村里每家每户都有人前来帮忙,女人洗菜做饭,男人砍柴挖土。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大家都在叫雪停。

我顺着人少的地方来到停棺的厅堂,“爷爷……”我在祭桌前的蒲团跪了一整天,滴水未进。等到该恸哭的时间,双眼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爷爷去世后的六天时间里,每天都有人昼夜轮流守护在爷爷的棺材旁,我更是寸步不离。我是女娃娃,未成年,所以不能穿孝服。

爷爷去世后的第三天,屋外多了一些纸扎成的车马。

爷爷去世后的第四天,阿花和阿熊来看我。

十八年前,他们住在距离奶奶家四百米的两棵老杏树旁,我有事没事总去找他们玩。那时,老房子后面的竹林长势很好,我们摘嫩绿的竹叶编竹蜻蜓,比赛谁编得多。难免有竹叶把手指划伤的时候,就在路边掐几根水灵灵的蒿草,摘下一片片柔软的叶子,放在手掌心搓几十秒,再把浓稠的绿汁液挤到被划破的伤口上,用蒿草把手指头扎起来。但凡经过这一程序,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比赛编竹叶蜻蜓。

我喜欢和她们一起去割猪草。我们早晨用镰刀拨开沾满露水的狗尾巴草,傍晚在斜坡上打滚,拔狗尾巴草编戒指。听见一群谷雀朝着夕阳飞去,看着夕阳降落得比我们还矮,才肯各回各家。

我五岁那年,正值青蚕豆成熟的季节,住在小河对岸的三奶奶的小儿子娶媳妇。奶奶早早地叫我起床,洗漱后,她用细红绳给我扎了两个小辫子。爷爷通常不凑热闹,他用柴火热好饭菜,我和奶奶吃完早饭就去河边看热闹了。

我去凑热闹时,小伙伴阿花、阿熊总会跟着我跑前跑后。因为她们,热闹才成为热闹。

奶奶与河边的人聊天,我与阿花、阿熊在河沟里捡石子。“哈哈哈,有个小石头跑进我鞋子里了,”阿熊说着蹲下,把大拇指和食指从黑布鞋头那个不规则的破洞伸进去,再把小石头拈出来,“你们猜我可以把这颗石子扔多远?”他随即把石子扔进小河,激起无数细小的水花。

河坝上铺满深深浅浅的鹅卵石,阿花、阿熊的布鞋都有不止一个洞,石头随时很不情愿地窜进她们的脚趾间。我们仨干脆把鞋脱了,下河去玩。“你们明天来我奶奶家,我奶奶肯定会找碎布来帮你们把鞋补好的,就像我这双鞋一样,石头就不会跑进去了。”蹲下脱鞋时,我跟他们说,并指了指我鞋头的补丁。

“水还冰,你们不要下水。”奶奶生怕我们被水冷到,但我们还是下水了。小河边的人越来越多,我们都在等新姑爷背新媳妇下山。大家的谈话内容没有一句不与新媳妇有关,一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此时河边的人都说新媳妇生得好。接着谈论的便是她的父母、兄弟姊妹,她家有多少亩地。

小河里的水蹭得双脚直痒痒,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三奶奶拄着拐杖来到河坝,“你们来屋里坐,我去摘蚕豆给你们吃。”她径直去到屋后的蚕豆地,半驼着腰,开始采摘青蚕豆。一个、两个、三个,一只手很快就被蚕豆充斥,她掀起外衣下摆的一个角,把蚕豆都放进去。五六分钟后,藏青色衣角包裹着鼓鼓的青蚕豆,三奶奶一边把蚕豆分给河边站着聊天的女人们,一边说,“我再去摘一些蚕豆煮给你们吃。”河边的人乐开了花,“我们村,就数三婶你家的蚕豆最早了。”“阿花,我们去帮三奶奶摘蚕豆。”我和阿花拉着手跑去三奶奶家的蚕豆地,阿熊跟在我们身后。

有些蚕豆花还未谢尽,活像一只只被露水打湿的紫蝴蝶,沾在蚕豆秆上动弹不得。我们仨学着三奶奶,把一个衣角掀起来兜蚕豆。三奶奶一直在嘟囔,“你们三小个出去的时候要看路哟!不要踩到我刚撒下的芫荽。”

三奶奶家院子里煮着蚕豆的那口大黑锅还在冒白气,我们这一群小孩子早已等不及,都跑去围着大黑锅转圈。奶奶和另外五位老人则坐在屋檐下聊天。小孩在等蚕豆煮熟,老人在等新媳妇出场。

“新姑爷背着新娘子到偏坡了”,河边有人大喊。院子里的老人听见后,赶紧起身出去看。有一个小孩对着灶房大声说,“三奶奶,新媳妇到偏坡了。”等三奶奶拄着拐棍慌忙出来时,我们早在河边了。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离我们越来越近。

偏坡在另一座山的半山腰,只有一条路通向小河。这一米宽的小河恰好从山肚子里流出来,流淌于两座大山中间的山谷,绕过群山,再汇入“小河口”集市旁边的大河。住河边的人会在小河的上游淘米洗菜,在下游洗衣搓鞋。三奶奶家住在下游的河边。

新姑爷额头上的汗水顺着笑容深处的褶皱淌下来,滴在河坝的鹅卵石上,开出一朵难以摹状的水花。到河边时,他背着的新娘子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生怕会摔进小河。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伙子,听说是新娘子的弟弟,他手里抱着一只活公鸡。他们经过小河边,看热闹的人群沸腾起来。我们这一帮小孩跟在新娘子身后一边跑一边拍手叫好。不过一分钟的时间,新娘子就被安排到新房里。

煮在院子里的蚕豆随风飘来甜香,大家进院子吃熟蚕豆。

快到吃晚饭时,奶奶悄悄对我说,“小山,新娘子肯定饿了,你去摘些蚕豆,从窗口递给她。”

“奶奶您不是说新娘子一天到晚都不能吃东西吗?”

“我们都不说,谁知道呢!”

我躲开大众的视野,跑到屋后的蚕豆地,摘了一兜青蚕豆。夕阳微弱的光芒恰好照到新房的窗户,温暖得像冬天的红炭火。我不知辈分,对着窗口小声喊,“新娘子姐姐,我给你摘了一些蚕豆,你把手从窗户伸出来,我递给你。你吃完叫我,我帮你把蚕豆壳拿出来扔掉。”里面没有动静,我又說,“我不告诉别人,他们都不知道,你不会被骂的。”窗户被打开,新娘子露出脸对我笑了笑,而后把手从窗户伸出来拿我手里的蚕豆,再轻轻把窗户关上。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天的夕阳下,新娘子很美。

爷爷去世后的第五天,天黑以前,前来帮忙的人在黄老先生的带领下抬着棺材去走一遍爷爷生前到过的水井、田边,穿着孝服的叔叔伯伯们跟在后面,有人手里捧着香,有人怀里抱着爷爷的遗像。黄老先生在前面念经,他身后跟着的两人在敲锣。我听着敲锣声、呜咽声远去变小,又变近变大。

第六天晚上,爷爷的亲人可以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被称为“倾棺”。我私自猜测,这和“清官”同音,也许寄托着老一辈人的愿望,希望子孙后代有人当官,当为人民做事的清官。棺材被打开,我们按照与爷爷的亲疏关系排成一排,依次进屋绕着棺材走一圈,可以看见仰面躺着的爷爷。“倾棺”前一分钟,郭大爷看见我排在后面,小声对我说,“小山,你以前没有倾过棺,如果害怕,等下绕棺的时候不要看棺材。”从前,爷爷背着我去看别人家绕棺,我害怕,总是离棺材远远的,都不敢看一眼棺材。我从未想过,有一天爷爷也会睡在里面,再也不醒……“倾棺”结束,知道爷爷即将离开这间他住了七十多年的土房,我才意识到爷爷真的不在了。

第七天上午,按照风俗完成一系列仪式,男人们开始送爷爷上山。根据我们地方的风俗,女人不能跟着送丧队伍上山。由于我太固执,管事的郭大爷同意我远远地跟在送丧队伍后面,但一定不能离棺材太近。这条路,爷爷曾带我走过无数遍,一直是他在前,我在后。如今走这最后一遍,还是他在前,我在后。不同的是,这次的积雪很深很深,白茫茫的山路,一群穿孝服、戴孝帽的人走在其间,与落下的大如席子的雪花融为一体,漆黑的棺材显得如此孤独和冰冷。

一个半小时后到达坟地,我不能靠近。爷爷生肖属鼠,所以所有属鼠的人都必须要躲到看不见坟地的地方,不然爷爷下葬就不吉利。我于是绕到这座山的背面,远远地躲在半山腰那一条干枯的山沟里,想象着爷爷的棺材被放进墓穴,再被黄土掩埋,最后覆盖成小山丘的模样。爷爷就睡在里面,看着村里那条唯一的公路。

只是,爷爷再也看不到:他去世四年后,车辆可以开到半山腰,我们再也不用走很远的路去看车。

我们都喜欢看车。那些年,我还未满六周岁,不到上学的规定年龄。晚饭后,爷爷虽然在花椒地里忙了一天,仍然不厌其烦地背着我去看汽车。

我们出了家门,穿过一片花椒地,下了一个坡,然后走进一片长满狗尾巴草的荒地。狗尾巴草长得很茂盛,都长得比我高。放眼望去,一棵棵草随着夏风摇曳,在黄昏暖和的光影下,草穗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若是换作别人,恐怕找不到狗尾巴草地的入口。这条小路原先还是狗尾巴草疯长,后来爷爷为了带我去看车,用镰刀把这一路的草割平了。

穿过这一片狗尾巴草,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块苞谷地。

这是山村里,陈家的苞谷地,前几年,还有人来翻土、播种、浇水、收割。后来呀,陈家年轻力壮的人都走出山村去城里打工了,只剩下年老多病的陈老爷爷独自一人在家。他的子女们也会定期给他寄来一些钱,可就是几年不曾见到他们的人影。这些,都是我听老一辈人谈起的。

苞谷地的附近,也被其他人家种上了很多花椒树。风呼呼地吹过,翻腾着热浪,花椒味越来越浓,然后渐渐散去。

我坐在苞谷地的田埂边,等着大货车出现。而爷爷经常看着山脚盘旋的山路,似是在感叹着什么。

我们去到苞谷地的时候,太阳还在群山的正上方。对面那座山名叫大梁子。我嘟起小嘴问,“爷爷,你都从大梁子回来了,太阳怎么還不回家呢?”“太阳在等你先回家。”

太阳慢慢地藏进了大梁子的花椒地,夏天的蝉叫得让人心烦。一群黑漆漆的蚊子围着我们“嗡嗡嗡”,天开始黑了,可还没有一辆车经过。爷爷说,“天快黑了,今天不会有货车从这条路上经过了,我们回家吧!明天,我再带你来看大货车。”我装作没听见,依旧注视着群山间那条蜿蜒的山路。被蚊虫叮了,我只是用小手抓被叮的地方,很快红肿起了一个小包。

远处的山,变得模糊起来,山上的几户人家,点起了摇摇欲坠的油灯。

周围的一切,在月光下,朦朦胧胧,只有风中的花椒味还是那样清爽。我虽有困意,却还不想回家。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爷爷就背着我,借着皎洁的月光,沿着小路回家了。

我一直记得,奶奶说过,爸爸妈妈在外地挣到了钱,就会开着车回老家来看我。自那以后,我总是央求爷爷带我去看车。虽然没有“父母”这个概念,但有人来家里,也总能让我开心一阵子。我总觉得,每次有车从家乡的大山路经过,可能就是父母回家了。即使父母不开着车回来,他们有一天也会从某一辆车上走下来吧!

然而,由于小山村太过偏远,路是土路,特别陡,几天才会有一辆大货车从这儿经过。可小小的我,总是乐此不疲地拽着爷爷去看车。爷爷奶奶都说,我长得和我爸一个模样,但我长到了六岁,还没见过父母哩!

这样的夏天,持续了很多年,从未间断。

多年后,我和父亲聊天时提起爷爷带我看汽车这件事,他说,“我们小时候,也会拽着你爷爷带我们去陈家苞谷地的田埂边看车,那时候只有‘洋马儿,也就是单车。但是即使一张洋马儿,我们村都有不起。你爷爷带我和你四叔去看车,运气好的时候可以等到一张洋马儿,运气不好的时候几天都等不到一张。”

“那么,来我们村的单车是哪里的呢?”

“不是来我们村。外面送信的人骑单车经过我们村的山脚,把信送去镇上,再由我们村专门负责送信的何大哥走路去镇上取信,他会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挨家挨户送信。”

下葬结束。大家沿着原路返回奶奶家。走到一个斜坡的拐弯处,有人说,“有一年这条路塌了,还是王大爷他老人家扛着锄头来挖好的。”“是啊!我们村上山下山的路,只要王大爷看见太陡不好走,回家就扛锄头来挖土把路填平。”

我忽然想起来,有一年,爷爷背蒜薹去山脚的小河口集市卖,天下着毛毛雨,路上人很多。另一条路上的一个小孩脚下踩滑,吃了一嘴的稀泥,背篓里的青菜也落了出来。我跟在爷爷身后,帮他捡起了所有的菜。傍晚回家后,我看见爷爷扛了一把锄头就出去了,天黑才回来。三天后,又是赶集天,我发现旁边那条山路被挖过,很好走。路上的人都在谈论,“是谁心好?这么滑的路挖过以后好走多了。”

直到爷爷入土后,我才从邻居们口中得知,原来大家说了十几年的好人,是我的爷爷。他生前从未提过这些事。

入土为安。爷爷终于化成他依附了一生的黄土。这些黄土,正好可以遥望山脚那条通往远方的车路,还如当年一样,看不到尽头。

本文为第六届“青春文学奖”终评入围作品。

作者简介:王珊珊,1996年生于云南昭通,澳门大学计算机科学在读硕士。参加“第十三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边疆文学》《散文诗》等,获骆宾王青年文艺奖、全国青少年冰心文学大赛金奖、第十二届中融全国原创文学大赛二等奖、粤港澳大湾区高校征文二等奖、“野草文学奖”、中国校园“双十佳”诗歌奖、“白天鹅诗歌奖”、“中国·邯郸大学生诗歌奖”、全球华语诗歌大赛优秀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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