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之乱

○池 莉

霍乱发生的那一天没有一点预兆。天气非常闷热，闪电在遥远的云层里跳动，有大雨将至的迹象。

那天是我和秦静在防疫站值夜班。流行病科室里的人都走了，只有科室主任闻达在伏案写他永远也写不完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他对各种流行病怀有巨大的兴趣和热情。

写报告使他每天都要推迟一小时下班。他的妻子认定他这么做是为了逃避做晚饭，有一次吵到单位来了，闻达闻讯，仓皇地向顶楼逃窜。他的妻子在顶楼逮住了他，将他的一只皮鞋扔了下去。第二次闻达又逃到了顶楼，他的妻子又将他的一只皮鞋扔了下去，凑巧的是这两只皮鞋正好都被扔在了飞驰的大卡车上。从此，闻达只好穿两只不同的皮鞋，但他还是照样推迟下班，继续写他的报告。

闪电穿过云层，接近我们抬头可见的天空，暴风雨就要来了。闻达骑上他那破旧的自行车，摇晃不定地回家去了。

晚上八点多，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是第十九医院肠道门诊的洪大夫打来的，她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发现一例霍乱。”

我和秦静不约而同地对着电话大叫：“什么？请大声重复一遍！”

洪大夫扯着嗓子说：“我们发现一例霍乱！”

霍乱来了，在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在它的踪影在中国消失了几十年之后。我们对它的一点认识仅限于知道它的厉害和可怕。

我们傻眼了。大学教材告诉我们，新中国在成立后不久便消灭了天花、霍乱和鼠疫，我们也就把书本上记录这几种病的几页哗哗地翻了过去。幸好秦静好学，总是随身带着当年的教材，她把课本翻到霍乱这一章，我们着急地浏览，高频率地摆动着头。

我们终于冷静下来，叮嘱洪大夫赶快把病人隔离，把疫情卡和粪样送到我们站里来，有情况及时打电话。秦静守电话，我另找电话向站领导报告。

张书记和祈站长接到电话都大吃一惊，都说马上赶到站里来，并且都问闻达知道不知道。张书记说：“你赶快去医院的车库取车，把闻主任立刻接到站里来。”

五层楼的防疫站蓦然间灯火通明，各个科室的人全都连夜冒雨赶到了站里，到处是寻找闻达的声音：“闻主任呢？”“老闻呢？”“闻达呢？”“闻老师呢？”

大雨喧哗着下个不停，站里的声音比大雨更加喧哗。我大喊一声：“闻主任来了！”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了过来，有人自动地往后传达说：“闻主任来了！”

张书记和祈站长见到闻达如见救星，与他紧紧地握手：“现在就看你的了。”闻达看见一把椅子，便一把拖过来，不假思索地蹬了上去。他脚上两只不同的皮鞋显得格外醒目，不过并没有像平日一样遭到大家的嘲笑，所有的人都仰望着他，心悬悬地等待他说话。闻达首先表扬了我和秦静，并给大家鼓劲，一口气宣布了八条意见……

闻达说完，大家都像吃了定心丸。祈站长有心思开玩笑了，他说：“老闻好像经过多少次霍乱似的，出口成章啊。好比老母鸡，屁股一撅就下了一个蛋。”大家开心一笑，各就各位，回到自己的岗位去做准备工作。

【注】小说《霍乱之乱》的主要情节是武汉郊区一场霍乱的发生和被消灭，背景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这里节选的是小说的开头部分。

（选自《池莉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年出版，有删改）

解读

在疫情未暴发的平静日子里，在大多数普通人眼中，防疫工作往往显得多余；而一旦疫情暴发，曾经对防疫工作不屑一顾的人们，只能惶恐而无措地期待着专业人士拯救世界。疫情发生时，有太多不求名利、默默无闻、坚守岗位的“闻达”站了出来，站在了防疫的最前线，用自己过硬的业务能力、无私的奉献精神和无畏的牺牲精神，为我们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线。或许正如那句话所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每一位“闻达”，都是可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