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蓝围巾的男人》中的色彩表现研究

2021-02-03田帅

油画 2021年4期

摘要：写生是卢西安·弗洛伊德进行艺术创作的基础和核心，他的所有创作几乎是由写生而来。本文以作品《蓝围巾的男人》为切入点，试图通过分析弗洛伊德不同阶段的色彩之变、用色特点以及作画方式，剖析弗洛伊德在写生过程中对于色彩的认识与运用，从而为当下油画写生创作提供思考。

关键词：弗洛伊德《蓝围巾的男人》写生创作色彩

一、真实的色彩

2003年，当马丁·盖福特问卢西安·弗洛伊德在过去的这些年里绘画是如何改变的，弗洛伊德说：“现在我认为，关于油画作品，主要的问题是颜色；其实完全就是色彩。”[1]弗洛伊德的用色不同于印象主义画家，他喜欢本色，即更多地注意物体的固有色。同时，他也喜欢灰色，常以带有主观性的灰色作为画面基调，烘托自己特殊的情感体验。弗洛伊德对灰色的迷恋，应与英国现代艺术的折中性特点以及英国地理环境有关。折中性体现在传统力量在英国美术的发展过程中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即使在现代艺术中亦是如此。关于地理环境，英国在外国人眼中是这样一片土地：所有强烈的、有力的、直接的东西在这里都会由于限制和摇摆而变得朦胧；所有光谱中最热烈的色彩、喧嚣的场面、最强烈的对比在这里都会消失，如同这里的天气一样永远的多变，弥漫的潮湿使人们不能区别虚与实、光与色，阴沉的淡灰色排斥着一切鲜亮的色彩。[2]而地理环境对绘画的影响也并不是孤例，比如海牙画派作品中的灰色特征就与当地的环境有关。法国学者皮埃尔·库蒂翁（Pierre Courthion）曾记述：“一旦我们踏上荷兰的土地，面前便展开一片灰蒙蒙的景色；正是在这片灰色中，我们又见到了那些风磨坊，那牡蛎色的海，那阴霾的天空，那些在风中倒伏的荆棘丛，以及荷兰风景里的一切东西。”[3]可见，环境对画家用色的影响非常重要，而英国和荷兰的气候特点极为相似，这也有可能是导致弗洛伊德喜欢灰色的原因之一。

弗洛伊德虽然是一位颇具成就的艺术家，但他对艺术的创新几乎没有任何贡献。弗洛伊德的创作完全依赖于模特，通过与模特长时间的紧密合作从而完成由写生到创作的升华。而19世纪以前，艺术基本上以写实为主，色彩也是为造型服务的写实性色彩。由于摄影术的出现，艺术不再以精确描绘对象为能事。印象主义画家不再满足于学院派的绘画风格，为摆脱室内的创作方式，他们开始采用户外写生的方法进行创作。弗洛伊德绘画的光源主要来自灯光或者室内自然光。在色彩的表现方面，他使用的是特定的颜色，如麦色、灰色、白色、米色、淡黄色、奶白色、棕色和黑色——他曾称这些颜色为“生命的色彩”[4]。他对颜色的品味也体现在生活中，他曾让工人清除起居室墙壁表面的油漆和壁纸，直到露出墙面中的格鲁吉亚式石膏墙为止。关于穿衣风格，他的衣服主要以深浅的灰色和奶白色为主。弗洛伊德说：“说到底，这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是你的品味导致你偏爱某种色调。”[5]

弗洛伊德重要的代表作《蓝围巾的男人》就是他在写生过程中完成的创作。他采用了与传统的学院派绘画不同的绘画方式。弗洛伊德一般都是采用局部推进的方式，他倾向于先在画布的中间设定一个点，然后在以此为基点慢慢地向四周画，并运用类似镶嵌的方式将各种颜料涂到画布中，直到整个画布都被填满。他画完的每一个局部都非常像已经完成的、被周围空白包围着的图像。[6]在脸部的绘制过程中，弗洛伊德运用了几种非常不同的色彩。只有这样，脸上的颜色才不会在蓝围巾的映衬下变得单一。弗洛伊德在绘制模特一局部的色彩时，也会考虑色块之间的色彩关系問题。在创作《蓝围巾的男人》时，他就一直在思考如何将蓝围巾与画面中的其他颜色相匹配的问题。弗洛伊德在画面的色调处理上与提香有相似之处，二者都喜欢灰色调，不喜欢太鲜艳、太艳丽的色彩，他们通过颜色的并置与调和，使颜色能更好服务于画面的整体需要。

在绘画的过程中，弗洛伊德会用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凝视模特。他的眼睛会突然瞪大，这种突然的瞪视显然会使人感到不安。弗洛伊德相信眼睛看到的颜色，他要求整个画面呈现的是仔细观察判断后精心创造出来的和谐的色彩效果。正如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谈及色彩时说：“色彩画家少的真正原因，在于他的师承，学生很长时间临摹这个大师的画，而不看自然。就是说，他习惯于借用别人的眼睛看东西失去了使用自己的眼睛的习惯。他逐渐学得一种把自己束缚住的手法，无法摆脱、无法离开。这是一条锁住自己眼睛的链子，和奴隶脚上的链子一样，许多不真实的色彩就是这样产生的。”[7]而弗洛伊德一直相信自己的眼睛，拒绝描绘照片，坚持写生创作。在这一点上，弗洛伊德与凡·高不无相似之处。

弗洛伊德在《蓝围巾的男人》中展现了一种自然的色彩表现方式，正如狄德罗对夏尔丹（Chardin Jean-Baptiste-Siméon，1699—1779）作品的评价：“看别人的作品，我似乎需要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看夏尔丹的画，我只需要保存自然给我的眼睛，好好使用他们。”[8]看弗洛伊德的作品，就会有一种现场感，仿佛观者已经置身于画家的工作场景之中。弗洛伊德对色彩真实性的追求还表现在他坚持描绘坚固持久的形体和结构。弗洛伊德一直非常喜欢塞尚的作品，塞尚拒绝一切倾向于“文学性的东西”。对塞尚而言，只有纯粹的色彩才是真实的。塞尚的色彩构成强调在自然面前的直观构造，顺应自然的自身逻辑，在此基础上加以组织和协调。弗洛伊德在创作中也秉持着这一理念。

二、直接画法

弗洛伊德的写生创作采用的是直接画法。“直接画法”一词最早出现于15世纪的意大利绘画用语中，彼时的直接画法是一种次要的从属手段，通常用于绘制细节部分，如花草、树叶、远景人物、人物的鬓发等，或者是设计草稿时即兴使用。经鲁本斯、委拉斯贵支以及透纳、康斯太勃尔等一代又一代画家的逐渐完善，此种画法最终发展成为直接画法，并对法国浪漫派与印象派产生了重要影响。19世纪40年代，美国肖像画家兰德发明锡管颜料后，印象派画家将直接画法发展到了全新的面貌。直接画法要求画家在一笔中同时解决色彩与造型问题，因而要求画家具备统一观察与熟练调配色彩的能力，以制造出“直接灰”的色阶变化。直接画法不同于间接画法，要求画家具备较强的观察能力，并要熟知颜色的混合调配方法，相应的对画家的绘画水平的要求也相对较高。

面对着摄影技术的挑战，20世纪的绘画艺术选择另辟蹊径，转而向心理学寻求发展路径，而如何将色彩和人物的精神状态相结合则成为20世纪油画家面临的主要问题。弗洛伊德对色彩的运用和驾驭是其主要特征之一。色彩本身具有感官刺激及情感效应，色彩的这一功能比造型本身更有优势。对绘画而言，色彩不仅仅是外在形式，同时也是画家的心灵与客观世界碰撞的结果。弗洛伊德采用写生创作的方式和直接画法的方法对色彩的表现具有重要的影响，同时在写生的过程中与模特的交流与互动更有利于表现人物精神状态。

作品《蓝围巾的男人》中，弗洛伊德采用了厚涂的直接着色方法。直接画法能够轻松地描绘出响亮的色块，产生生动的色彩效果。厚涂法是一种最大限度利用油画颜料本身属性的绘画方法，它可以在平面画布上制造出凹凸起伏的色层，能够堆积出一定的立体效果，使画面更加接近于真实和自然。厚涂法能够增强画面的视觉冲击力，使画面更具力量感。直接画法与厚涂法的结合在弗洛伊德的绘画语言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弗洛伊德又非常偏爱使用铅白（克里姆尼兹白），“克里姆尼兹白这种颜料会凝结成微小的团块，然后在干燥的过程中进一步聚积起来，最后使画的表面呈现出粗糙的颗粒状”。画面这种粗糙的纹理是弗洛伊德作品的特点，它使画面呈现出独特的品质，沉甸甸同时又闪闪发光。[9]弗洛伊德在《蓝围巾的男人》中就用了堆积的色层方法来加强画面的光感和体积感。顺应着脸部结构进行堆积，能够表现出真实的视觉效果和视觉冲击力。肌肉、脂肪、血液、筋骨、表皮共同组成了综合的外观色彩，因此脸部的色彩变化是非常微妙的。厚涂法这种反复叠加的方式能够表现出人物脸部复杂的色彩关系，同时也能增加色彩的丰富性。可以说，使用厚涂法进行直接写生满足了弗洛伊德对画面视觉效果与色彩的追求。

三、站姿写生

20世纪50年代以后，卢西安·弗洛伊德对绘画姿势进行了调整，不管画面尺幅大小，他都坚持站着画。而在以前，他多是坐着画。对绘画的人来说，站着画和坐着画有明显的区别。坐着画容易使画家陷入局部，不利于对画面整体色调以及画面整体关系的把握。站立作画使弗洛伊德将画面中色块与色块之间的色彩关系处理得更加和谐，色调也更加明确。在《蓝围巾的男人》这件作品中，背景的颜色、衣服的颜色和头发的颜色属于同类色，采用站立的作画方式更有利于区分同类色色块的颜色倾向、冷暖区别、明度关系等。

卢西安·弗洛伊德的绘画方式和态度既大胆又谨慎，他的意志非常坚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一定要把事情做到最好。在《蓝围巾的男人》写生创作过程中，有时他画画的动作幅度很大，但是画面上的变化却很小。在画下一笔之前，弗洛伊德常常会轻轻叹息着吐气，使自己集中精力。调色时他也同样会集中注意力，轻轻说着“我想只要一点点就够了”“不，不是这样的”[10]“好，也许再加一点”“就要这样！”“不不不，我觉着这样不好”“要多加一点黄色”。[11]弗洛伊德对颜色的要求非常严格，不允许模棱两可。有时，他会在下笔时突然收住，重新思考、打量，手举画笔在空中，好像画地图似的比画着，像要画一小段弧线。他画画的速度非常慢，且每天工作的时间非常长，平均每天工作十个半小时。他说：“当一幅作品与质量扯上关系的时候，也许一辈子的时间都不嫌够。”[12]在时间的花费上，他是奢侈的。他强调不管花多长时间，也要保证作品的质量。弗洛伊德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他说：“我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工作，没有任何剩下的可以留给生活。”[13]他喜欢将调色盘中剩余的颜色刮到墙上、门框上或者地板上，这种随意的涂抹和刮涂使他工作室的墙面呈现出一种类似于波洛克绘画的视觉效果。

弗洛伊德在绘画的过程中会根据画面的色彩需要进行主动取舍，在《蓝围巾的男人》最初的绘制过程中，他一直没有决定是否要描绘外套上的花纹画，但他从开始就决定不画粉红色衬衫上的条纹。[14]弗洛伊德喜欢这种不确定的感觉，他习惯在画布上留几处空白，他说：“那些空白处会使色调的调整变得困难一些，但他們以某种方式对我有用。我喜欢画面上的一切都是可以改变或去除的，换句话说，一切都还没有最后定下来。”[15]

弗洛伊德面对模特直接写生的创作方式保证了作品的鲜活性与现场性，站立的作画方式增加了作品的协调性和整体性。通过与模特的长时间交流与沟通，其作品中的人物动态与神情多半是具体的、明确的，而非虚幻不明的。同时，他也赋予了作品更深层次的内涵和精神，这是图像化时代的照片绘画所不具有的纵深性。弗洛伊德希望通过写生将自己的创作激情在肖像画中展现出来，这也正是他不喜欢把作品画得像照片一样的原因。

在今天，大量的艺术家忽略甚至抛弃了写生的方法，而达·芬奇曾说过，“应该晓得，假使你不是一个能够用艺术再现自然一切形态的多才多艺的能手，也就不是一位高明的画家，当你横过原野，请发挥你对各种事物的观察力吧；先看这一件，再看那一件，去粗取精，搜集各种材料，不要像某些画家，倦于想象力的运用，搁下工作，以散步为消遣”[16]。写生是欧洲几代画家的工作常态，能让画家保持艺术创作的敏感与热情，而色彩的演变史也离不开写生。弗洛伊德在写生时会说“把你的膝盖往前移一点，对，就是这样”“是的，是的”[17]。对弗洛伊德来说，写生不仅仅只是在描摹对象，更是运用一切语言去表达他的那股热情。他为写生赋予了一种仪式感。他对肉体的观看，对肉体所能挖掘的色彩及其质地所做的贡献，是对巴洛克到印象派、表现派所有色彩遗产的汇集与提炼。倘若人物情绪深沉，那么色调就再灰沉一点，肌理效果再强烈一点，只有这样才能将客观对象变成艺术语言，才能让观众感动。或许这就是弗洛伊德在去世前一天还在坚持写生创作的原因，也是写生的魅力所在。

田帅，中国艺术研究院。

注释：

[1]〔英〕马丁·盖福特.蓝围巾的男人[M].赵琦，译.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54.

[2]李建群.20世纪英国美术[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3页.

[3]〔法〕皮埃尔·库蒂翁.佛兰德与荷兰绘画[M].啸声，译.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4：194.

[4]同注[1]，91页。

[5]同注[4]。

[6]同注[1]，51页。

[7]〔法〕德尼·狄德罗.狄德罗论绘画[M].陈占元，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93.

[8]同注[7]，36页。

[9]同注[1]，109页。

[10]同注[1]，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