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与孤独
2021-02-02存朴
存朴
南方旅程
车厢里动荡而芜杂。坐在窗前才能看见外面的风景,这得看运气的好坏。此刻你只能屈身在车厢过道,与他人的身体不断摩擦和碰撞,相互躲避而小心翼翼。这时候,你多么希望拥有一个容身的位置。
车厢最后排的座位有五位乘客,两女三男。女子的座位一律靠窗,面对面伏在座位中间的小桌子上,两人的长发披散开来,像一团柔软的黑色云朵。她们很年轻,穿着样式惊人的相似。她们刚上车时窃窃私语了一会儿,边聊边向窗口侧着身体,好像要与邻座划清界限似的。后来她们便伏在小桌子上,各自张望窗外的世界,神情新鲜生动;对于年轻的身体而言,车厢内部的动荡感也许只是“远方”带来的丝丝涟漪。三个男人,看上去不是结伴出行,此刻或耷拉着脑袋,或盯着一个地方发呆,心事满怀的样子,又仿佛在聆听钢轮碾过铁轨的嚓嚓声。一个高大的女人从过道那边挤过来,边走边扫视行李架。她穿米色套头衫,浅蓝牛仔短裤,手里提一个看上去颇沉重的箱子。开口说话,浓重的北方口音。高大女人向过道边的中年男人努努嘴角,中年男人迟疑地站起来。她脱下一只高跟鞋,踩在座椅上,拎了那只红色箱子,费力地塞入行李架的缝隙里。安顿好箱子,她靠在座椅边,把搭在胸前的长发甩向后背,顺手揩拭额头的汗水。她倚在别人身边,額头淌着汗,不再走开。她也许是累了,需要借助这个落脚的地方休憩一下,也许别处的情形好不到哪里,她只能待在那里,待在自己的行李边,使她稍感安心些。在这样的车厢内,挪动一下都是如此烦难。身体们呼吸着同一种空气,貌似熟悉地贴近着,却各怀心思……
记得第一次坐火车的时候,你正是青涩年纪。那次旅行没有伴侣,你坐在陌生人中间,像一只羽毛丰满的雏鸟,内心的节奏感比火车轮子还强烈;火车经停每个小站,窗外吹来的风惊扰了你单纯的目光。现在,你像那位北方女人,刚刚拭去额前汗水,坐在一把布满尘垢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神情像迟暮的老人。北方女人不经意的两滴汗珠,溅落到深黑色封面的书上,书名叫《巴黎隐士》,是一位意大利作家的局部自传。微小的汗珠滴在宋体字上,原本的白色那么显眼。你刚读完开篇的《异乡人在都灵》,都灵在作家心目中属于“精神故乡”之类的城市。你的都灵又是哪里呢?在火车不间断的喘息声里,沉凝之间,火车载着你,穿山越涧冲向前方。你的身体裹在一节车厢内,在无边的荒原游荡。
很多年了,你坐着一列列火车,行走在未知的旅途中,在大地上摇来摇去,摇得容颜苍老,青丝染霜。火车在大地上奔跑,车厢摇啊摇,时间在摇晃中慢慢老去。旅行者像一粒粒沙子,在速度中颠簸,与车外的世界擦身而过。那些飞逝的事物对你来说,也许再熟悉不过,但你来不及端详一番;也许你同样生疏着那些事物,满心满眼都陷入茫然,抑或生出些许新奇。窗外景色倏忽闪过,树木、山丘、桥梁、田地、房屋,都在速度中幻化为光影。
火车是一种奇怪的容器,它在大地的腹部滚动,声声呼啸。置身其中,你必须接受一切,无论多么短暂。你跟着它,冲向遥远之地。你应接不暇,视线飘忽。丢在身后的那些事物,也许是一棵古老的树木,也许是几瓣古典的花朵,也许是清风、明月、长堤、柳岸、乡村向晚之美、宁静的古塔、古寺的钟声、清澈的溪涧、暮云下信息隐秘飞过天空的云雀、落日在西山散发的余晖、黄叶最后的生长纹理、悬停在稻禾的翠叶上的蜻蜓、蜘蛛密织的丝网、横卧在地平线上的长河……美好的事物消失于时间烟云里,那么轻易。你的内心积满记忆的碎片,哪怕是一只单纯的蝴蝶,你也辨识不出。
眼前忽然一黑,车进隧道,你的眼光陷于模糊与混乱,耳朵也陷入空白状态,整个人像短暂失忆。钢轨在苍茫大山间通过,隧道很长,昏暗的车厢沉闷而呆板。十几分钟后,火车出了隧道,那些模糊与混乱的光影又呼啦啦飞扑过来。没几个人能够长时间靠在窗前享受这种晕眩般的观感,人们更关心心里的那个“远方”。心里有个目的地,车厢是暂时的寄身处。这样的身心处境,即使白天,沉入梦境的人也便很多。这种摇荡不已的梦境,无法带来身心层面的安妥。你只能在动荡的梦境里,走完一段或漫长或短暂的旅途。
梦境与现实
这是深圳东部山地的一个古老村庄。很久以前,从江西南部、福建西部、广东梅县等地客徙来此的村民们,出于生存关系的考虑,联合起来组成一个较大的村落,世代居住在这里。“约”在客家话中,是约从、约礼之意,“约之以礼”见于《论语》。“六约”,这个词语是六个自然山村平宁相守的历史性见证。村庄虽已脱胎换骨,在某些尚未触及的细部,依稀残存着远年遗留下来的印迹,林立楼群下形貌卑微的宗庙,张口就来的客家方言,让一个初到此地的人清浊难辨,时空感混乱。刚来那阵,我像一条失去水分的鱼,停栖在陌生的沙岸。每天下班后,我都昏睡着,不喜欢出门,不喜欢见人——开门就是人的海洋,见是见不过来的。灰尘不断飘落到日子里,肌体像一件欠缺洗涤的厚衣服,暗旧着。
有天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山林里狂乱地奔跑,没有路径,四顾草木萧索,有风声,有鸟鸣。这样的梦境,恐怕在弗洛伊德那里也无法辨析出精神指向。醒来时,正是月过中天,天空闪耀着几粒微弱的星光。临窗的树上,有一只夜鸟正在啼唤。它每天半夜飞来,栖落在榕树细密的绿色里,叫着,声音湿润而悠长。秋天一来,鸟声戛然而止,那只鸟杳杳无踪,遗落一窗夜色。夜色下,树梢清冷而空茫。
我开始转移自己的身体,从楼群里。从庞大混杂的村西向东,穿过几条厂区小道,约莫走出五里地的光景,来到几座小山边。山冈不高,各色树木生长完好。芒草的白絮纷纷扬扬,几盏黄花斜倚其侧,灼灼摇曳。白絮自顾自地纷扬着,黄花自顾自地开放着。野径无人,两边草木阵列,风吹草香,野鸟低飞,宛若走进了远古时代。路尽头,一潭粼粼水波,倒映出漠漠晚色,水色深幽,衰草横卧。沙石小路,深绿的树,天空的流云,像十九世纪俄罗斯风景画家列维坦的油画风格。劳伦斯笔下的查泰莱夫人受不了灵肉桎梏,整天病恹恹的,后来跑去看山色野景,看林中小屋,捧起一只雏鸡竟也流泪,最后与守山仆人焕发出灵与肉的光亮。在野地,适合打开自我,像树木打开自己,花朵打开自己,泉水打开自己,一切的性灵,都打开在清澈和坦荡之中。
一个人坐在树底下看水。这是一潭深幽的碧波,黄昏的风轻抚而过,水面泛起条条纹理,像年月流荡过的皱纹,细细密密。山谷中传来鸟声,细辨似乎只有麻雀的啁啾。麻雀是居家的鸟,不像其他理想高远的鸟类,可以凭借翅膀的力量来去自由。麻雀只有琐碎而庸常的生活,一如其声。南方的深秋,山野还处在春天的温度中,这是最适宜麻雀的栖息之地。也只有麻雀,苟活得生生不息,像野猪、狼和山羊之类的大型动物,它们能躲到哪里?旁边的沙地上,爬满藤蔓植物,金黄色碎花簇拥成团;细叶子躲在花底,新嫩如春瓣。在人迹纷沓的时代,“旷野”成为奢侈的心灵风景线。一地的花瓣,静静地开放在天光下,纯粹而寂寥,一只带翅翼的小动物也不见,比如蝴蝶。“昔者庄周梦为胡蝶”,这只蝴蝶远去两千多年,它只活在庄周的梦境里,翩翩如仪。这样的梦只有庄周做得出,我等凡胎肉身,日子昏昏,偶尔有梦,无非是吃喝拉撒之事,再没什么新鲜感。倒是一只变形的甲壳虫,有时候附上身来,让人在梦中惊慌失措地挣扎一番。
在房间里像只土拨鼠一样搬运着日程,久而久之,感知力日渐钝化,稍有空闲,就会想去山地走走,发半天呆,类似于“放风”的行为。有时候,坐在阳台边,翻一本旧书,被古典气息牵出老远,带来眼光上的安慰;当耳朵关闭掉尘世之门,在深夜聆听品质纯正的乐曲时,也产生了相同的感受。这种时候,耳朵仿佛离开了躯体,近于祈祷,又像落叶的状态,凝然静穆。住在六约村,我大约也像一片落叶,几茎暗弱的筋脉通往遥远的梦境。
落叶
冬至以后,植物长得有点没脸皮的样子,遍地依旧郁葱如夏。经过一片树林,看见一种乔木,形貌像杜英树。这种树生长在南方暖湿地带,终年常绿,难得见到落叶,此刻树下却铺满了干枯的长条形叶子,颜色灰白。在岭南,除了木棉,绝大多数树木要到春三月开始落叶,也只是随意换换轻装,季节的过渡几乎不动声色。看见落叶,人获得一种清肃的苏醒感;双脚在落叶上踏过,窸窸窣窣的声音,如此空寂。
“落叶取否定的姿势”(里尔克),这关乎一种生命哲学。否定与肯定,万物相生相克,其境界谓之“道”。“道法自然”。落叶是一次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的过程。大自然的怀抱刚柔相济。生生死死,缘起缘灭,只在一刹那。山野草木,倚于崖畔,立于石缝,沐浴天然清雅之气,自在地开枝散叶,莫不依凭方寸之地,独守弱小而顽韧的根脉。远看其姿态,或浑朴,或纤巧,或丰盈秀美,或旁逸斜出,各有情态。天地间丰富性的孕育,离不开彼此欣赏,彼此相容。“有容,德乃大。”纵使自然零落,那一抔香泥,也有营养他物的妙处(寄生枝属于无根无蒂的苦主,微弱之命得以延续,缘于他物“侠骨柔肠”的救济),植物的教养,与日光、雨露、泥土一脉相承。
坐在暖冬的树下,读着一份当天的报纸:
如果说绘画风格像商标一样有某种固定形式,对我来说那很不好玩……我必须撕毁那些带着积习性质的作品来唤起我内心的感受。
这是自然心性的流露,说这话的,是台湾山水画家楚戈,今年八十岁了,人称“顽童”。一个从动乱岁月和癌症磨难中走过来的人,像一株苍劲挺拔的老树。写文章的人叫古剑,两个人名都散发出湘楚遗风,十分有趣。我无缘见识楚戈的画作,想来一定别有情致。正道野道,孰高孰低,如曹马之辈与竹林七贤,自有分晓。像一地落叶,未必要输给一树繁花。眼前烟云水墨犹在,独不见青衫之士在草木间漫步吟哦。在心灵的风景线上,只有风声萧萧,落叶飒飒。
天地有大美,人间不自知。
休息日
四季桂挂满金黄的碎花,朵瓣灼灼。阳光恰到好处照过来,也落在刚沏的桂花茶上。这是第一泡茶,开水注入玻璃杯,花朵们上下沉浮,细瓣的浮在水面,大瓣的沉入杯底;它们原本在同一柄枝叶上开放,相濡以沫地生长着——没到凋落的时候,此刻在玻璃杯中各自翻卷,已然“相忘于江湖”了。一本书捧在手上,明黄色封面,文字竖排、繁体。柔和的光色下,一圈热雾从杯沿逸出,新嫩的花瓣气息在呼吸间浮漾,书页边印上清晰的掌印。文字肌理是两千多年前的,我的手掌不过几十年年纪,看上去纹理粗糙,轻薄瘦削,清润与力量已荡然无存,真要命!
没有旁人在侧,喝茶、读书、听音乐,顺便也打量自己的手掌。一双粗糙的手,生态底色里遍布耗散后的精神褶皱,像一件沾满灰尘的旧衣裳,颜色晦暗。实际上,视力也是模糊的,辨认不出掌纹背后的去向。神祇总是照临身怀汗漫的人,他们的视力远及明亮之外的黑暗。毛姆笔下,经纪人思特里克兰德决定抛舍一切,去做一个画家,他在巴黎发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不回来了。我的决定不能更改了。”他那双握画笔的手,凝聚了流水的方向和植物的汁液,在四十岁之后显得越来越细腻有力,越来越有光泽,抑或饱满。这个结局,不是凭借保养得体,也不是依靠手术之类去修补,关键在视力上的出类拔萃和异乎寻常。手头这本线装书的撰写者,无疑也有一双如炬的目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两千多年前的人事,纷纷扰扰,经纬交错,依旧保持着源头的清澈,读着像品咂新瓣的桂花茶,幽香贯彻肺腑。
休息日待在房子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淘洗,独自打量自己,順便也打量别人的风貌,譬如那些散发光亮的文字、音乐、图像,时间慢慢流逝,时间又好像在慢慢回归。落地窗帘半掩着,光线恰到好处地透进来,使人想起教堂里天顶漏下的一抹光亮。勒·柯布西埃喜欢这样的光线——静谧地投射或漏下;只有自然光落下来,映照出物质的明暗形象;光里的物质很简约,细部又耐看,是那种“简约的丰富”。“简约的丰富”对于阿尔瓦罗·西扎来说,是内心纹理在建筑精神上的折射。他喜欢建筑物自然生长的姿态,喜欢光线的虚实搭配;“虚实之光”照射在雕塑般的建筑作品内外,妥帖而安详。
桂花茶喝到第四泡的时候,味道淡了下去,原来浮在水面的几瓣,此时全部沉入了杯底,彼此簇拥着,花色新鲜如初,那么生动。窗外开始暗淡下去,投射在室内的光线在虚实之间切换,生出一种幻梦般的安静感,类似“相忘于江湖”的孤独。
空间
光线落在雪白的墙壁和干净的地板上,一扇清简的门里,时间缓慢地走来走去。风凝聚了薄寒,潜入室内,轻翻桌面的书页,拂乱额前的散发,杯里的茶水漾了几下。时间也好像战栗了一下。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没有访客,电话极少,空气似乎很阔绰。真空包装的春茶,被手艺摩挲后,此刻在茶盒里蜷曲着,姿态谦卑。放几粒到玻璃杯,续上新煮的泉水,它便缓慢地舒展开,舒展成一小片春天的柔软与新鲜;它的糅合了水与火的生命旅程,也许就蓄积在最后的余味里。“腊前风物已知春”——阳台上,报春茶开出八朵玫瑰红的重瓣,色相冷艳(一种得体的庄重)。相对花色,我喜欢它苍劲的枝干、硬朗的叶片。报春茶是捡来的。它被遗弃在小区的湖边,花枝零落,她心疼不已地抱回家,拿毛巾揩去尘垢,换一个陶盆种上,施了肥料,隔几天就侍弄一番,比抚养婴儿还上心。立春这天,它终于默然开放。
外面还浮荡着节日的气味。一到晚间,天上同样开放出焰火的花瓣,伴随着激烈的响声。这种花瓣开放时,摇曳出绚烂的光色,十分惹人眼目,节日、运动会、露天晚会之类的场合,压轴戏就是焰火表演。立春前后,城区的礼花遍地盛开,夜晚的天空光色饱满,孩子们睡意全无,站在楼顶遥指半空,神情兴奋。孩子们想象力丰富,把焰火说成各种动物的形态,一个孩子在大声叫着“蝴蝶”。等我探出脑袋,空中仅只飘浮着燃烧后的纸屑和轻烟。那是一种短暂的开放。蝴蝶的生命也很短暂,一种名叫“伊莎贝尔”的蝴蝶只能活三天三夜,听起来使人动容。
风吹动面前的书页时,我的头脑里也有一只羽翅斑斓的蝴蝶飞来飞去,稍一分神,它鼓动双翼轻盈地飞走了,留下恍惚的印象。想要捕获一只头脑中的蝴蝶,可能性几乎为零,不像庄子,把肉身化成了蝴蝶,蝴蝶因庄子而生魂魄。在风的面前,自身的体面荡然无存。
窗前,几棵榕树姿容簇新,每天气象生动。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叫累了,便唰地一下飞落到地面,低头觅食。身形越小的鸟,越是喜欢鸣啭,云雀的盛名就凭借了它的歌喉。大鸟却是无声的,比如老鹰。它巨大的翅膀扇起文学、哲学、美术、音乐的大风,从古至今无声而有迹地飞翔在史诗的天空里。鹰用锐利的眼睛和强悍的翅翼,“在风中翻动它的书页”(斯塔福德),在尼采、亚里士多德等人的梦境中展示魅力,沉默地寄身在一些民族的信仰里。庄子笔下的大鸟,“其翼若垂天之云”,遮天蔽日,充满古典的神性色彩。
岭南的早春,很多树翠绿如新,很多花妩媚如故,相思、紫荊、凤凰、木棉却在纷纷送别老叶。一片,一片,又一片,泛黄的叶子在风里画出自然的弧线,慢慢沉落。黄叶落在人行道、小区公园、小吃档门口、停泊的车辆上、幼儿园的院子里……有相思、紫荆、凤凰、木棉的地方,就有一片片飘落的黄叶。风送它们返归大地故乡,从告别开始,抵达清醒之境——春天看见落叶飘零,目光也会忽然清肃起来。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