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湖之霞
2021-02-02马力
马力
柴达木盆地东缘有个茶卡镇。镇子处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乌兰县境。藏语里,茶卡即指盐湖。达布逊淖尔,则是蒙古人对盐湖的叫法。淖尔,湖也。蒙藏用语有别,意思差不多。
一路景象旷而野。我走青海,视线伸向远方,收不回来,因为哪儿都连着天,望不断。高原太大了,一景一物,彼此很难建立关联,也不产生意义。关联与意义,是人类心里生出的。一头牦牛、一只黄羊、一棵树、一根草,能够在雄阔的风景里独自存灭,又都如雕塑似的。它们立在草原、河流、雪山、戈壁、荒漠上,自身就是一副笔墨。
过了青海湖,前面横着橡皮山。为什么叫橡皮山呢?因为山上的土是软的。山这样高,土却不瓷实,这很奇怪。我往上一踩,脚浅浅地陷在泥里。泥很黑,像我们北大荒的土地。泥上覆着一层湿薄的苔藓,漫山看上去发绿。
青藏高原的性格,不像石头那样硬。时间改变一切。许多牢固的东西放弃了坚持,走向自身属性的反面。
几匹马,白色或棕色的身上备了鞍辔。脸裹头巾的女牧民挽着缰,朝游人这边来。几个有驰驱之想的小伙子,跨上马背,双腿一夹,骑着撒欢儿。蹄溅泥草,极轻健。就一时的心境说,钳束与开放、沉静与激亢,瞬间转换。如此快意,是山野的赠予。
高朗的天边,流荡着云。
转出山,一道道坦缓的坡岭逐层展开,地势渐显平阔。柴达木盆地,近了。
茶卡盐湖,从前有人写过。盐湖这样大,怎么进去呢?李若冰在《柴达木手记》这部书里说:
我们是沿着伸展到盐海工地的一条轻便铁道走的。铁轨铺在盐盖上,一层清亮的盐水,淹过了轨道,静静地流着。
六十多年后,我来了,大体也是这么走的。
时辰已近傍晚,高原的天还没黑下来。白亮的阳光刺着眼睛。远近峰峦迤逦的曲线,被天光勾勒得分明。我身临的是一个断陷盆地,祁连山、昆仑山、阿尔金山在远处环列。近些的,北面有完颜通布山——祁连山的支脉,南边有旺尕秀山——昆仑山的支脉。盐湖被两山挤作狭长形。
通向盐湖的路,长而直,湖心码头是它的尽处,走到那儿,得费些脚力。
这条盐路,湖中筑成。两边都是水,饶具栈桥之美。滨水生着草,莎草科。假定我没认错,大概是针蔺、藨草之类。盐生植被装饰了湖景。
路面平整、宽展,走上去,脚下轻快,带些弹性。再往里,踩着的就是盐滩了,鞋底和盐粒相磨,一片杂响,极像沙岸上的行走。这里产的是岩盐,也叫石盐、矿盐,质纯而色白。我拈起几颗盐粒,迎着夕暾瞧。这带着棱角的晶体,泛出光,玻璃那般亮,油脂那般润。盐是养命的,开门七件事,少不了它,因而美。
盐滩之上,沙石筑基,铺了枕木,支承着钢轨。一列小火车开过去,坐在上面,把盐湖独异的风光当作一帧帧画片看,再舒坦也没有。到了浩渺的湖上,不乘船,却坐上了火车,真有一种特别的趣味。
盐雕,我在浙江岱山的东沙古镇上见过。东海之盐,经了匠人的巧手,竟能变成精美的工艺品,有资格跟手工船模、海洋剪纸、鱼骨塑画摆放一处,瞧几眼,颇能领受煮海晒盐的历史。海盐雕出的作品,可作案头的小摆设。岩盐之作,体大,气雄,正似常见的沙雕、石雕和冰雕,安置于天地之间倒是相宜的。
茶卡盐雕,敷上神话色彩。周穆王巡狩见西王母,是昆仑山上的传说,《拾遗记》和《穆天子传》皆载之。雕塑这个题材,想象空间是广远的。雕像背衬的盐湖,也似瑶池一般了。
尊为神的,是巫咸,唐尧时人,善卜筮。《山海经·大荒西经》給他一个位置,云:大荒之中有灵山,出了十巫,名为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群巫之首就是巫咸。这个氏族部落的酋长,率众巫师握着红色、青色的蛇,往来人间和天庭。神巫不光靠龟甲蓍草占问吉凶,还顺道采集仙药,疗治众病。
巫咸开采盐源,以咸味调和饮食,又用盐与外族贸换五谷与肉食。巫咸之民不耕织,不狩猎,却能衣食丰足。盐,给整个部落带来活力,带来生机。自此,国因盐而立,因盐而兴。在这段巫咸国的志怪之说中,地理背景不是青藏,而是巴蜀,在长江三峡那边。
巫咸的盐雕坐像颇巨,照着一个老者的模样塑成:披发,蓄须,手里捏着长蛇,深邃的眸光射向湖天。
景颇族盐雕入目:弯眉,大眼,丰容,包头布上缀着花边和彩色绒珠——应该是一个头人。这里怎么会有景颇族呢?一看牌子上的字,明白了。寻根,族源可以溯到古代氐羌人那里。景颇族先民,很早就生息于青藏高原南部山区,沿横断山脉向滇西转徙,已是唐代的事了。或曰,“景颇”是羌语:挖盐人。以盐造像,意在表示景颇族是茶卡最先挖盐、用盐的民族。年湮代远,往迹未绝,林莽间的古道上,印满这些盐矿开采者长长的屐痕。
景颇儿女喜歌舞,我仿若听见口弦、铓锣、木鼓、竹箫、牛角号、象脚鼓的乐音,一声接一声,奏出目瑙纵歌节的欢乐。
盐雕全以传闻之事、史录之实为据。依我的浅见寡识,只能讲一句:吾从其说。
思绪被大地上的造型艺术拉远的时候,西天的晚云已经飘近,美化了现实景物。流泻的明霞犹似万千白色的、金色的、红色的羽毛,织成斑斓的雀屏。云霓飞闪,扫荡所有阴霾,湖空一派朗净,一场盛美的饯筵在宇宙启幕。
一朵巨大的绚丽的花绽放于天边,血艳中透出金子般灿亮的光缕,比玫瑰色热烈,比蔷薇色炽盛。赤霞的辉泽比人们富于创造力的想象更加丰富,那红色不断变幻出层次:先是轻浅,后是浓烈;先是羞涩,后是奔放;先如蓓蕾,后如芳华;先如云锦,后如火焰。这般绮丽的霞光,最宜唤醒我飘飞的遐思,而我的梦想就是建立在这种遐思之上的。
云罅泻下光的雨,我闯入炫丽的霓虹中,眼前恍如幻出天使的容颜。我抗拒不了它的召唤,一种强大的力量把我的心灵提升到曼妙的境界。我迎向色彩的旋流,听凭它冲激魂魄;我迎向情绪的涛澜,听凭它扑向胸膛。万丈霞辉燃烧着我的心,我只感到周身的血液沸腾,洋溢起火一样的欢情。我望见一张张幸福的笑脸,我望见一簇簇节日的礼花。明灿的彩晕热力散射,温暖我逐年老去的心。我体验到出自本能的真正快乐。闪熠的艳彩使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谛视的那一刻,心魄陷入对它的深深的依恋中。我的整个生命都被吸过去了,双眼闪出的光芒表露了心中的欣慰,激扬的神色里,一定充溢着外露的情绪,微蹙的眉头也在繁艳的景色中舒展,好像返回无忧的纯真时代。霎时,世界上的任何美景我都看不见了。
大自然并未冷遇我,我没有权力吝惜心上活跃的种种——青春的愿望、缤纷的憧憬、殷切的期待、美好的向往。我登时就把全部感情直接交了出去,交给大自然。
赤轮将要沉坠到山的那一边,弥散的酡红显露着最后的火热气质,感染了众多强毅的灵魂。弥漫的云气中,日彩散作无数流曳的光痕,无数漾颤的明波,无数披散的发丝,无数狂泻的瀑流,以最隆重的仪式告别白昼。它送出的奇丽景貌,或给世界留下深久的眷恋。
瑰异的光景,一半在天上,一半在湖中。湖中的霞彩、云影,经了水波的晃漾,颜料似的洇开,把一切都濡湿。金红色的光雾飞散尽了,热血的急湍也已消歇。凝眸的一瞬,我犹如进到梦里。呼吸之际,又像嗅出水粉的味道。
究竟是盐湖。将漫天彩霞收进湖中,固然凭了水质的晶澈,而湖底平展的岩盐层泛着白光,覆了一片霜似的,更像给流霞的倒影笼上透明的薄纱,光景愈显缥缈了。有人踩着浅水拍照,仿佛站在明亮的冰原上。有的地方,隆起道道土埂那样的矮堰,弯出柔长的优美的弧线,如同把湖面分割成一块块规整的畦田。我不懂其间的道理,只觉得这大概是采盐的学问。
茶卡盐湖是个内陆湖,除去玛亚纳河、小察汗乌苏河与其他几条季节性河流注入湖盆外,别无更多径流。湖水看似不深,眼光像是很容易探到湖底的岩盐矿床。盐层起了襞褶,也如斑纹,也似亮片。蓦地,这莹澈的光泽激活了我陷入休眠状态的想象,我的心不再紧紧关闭,豁然打开。我精神的羽翼开始远翔。我想到青藏高原曾经是一片壮阔的海——古地中海。这片横贯欧亚大陆南部的海域上,也曾狂涛翻卷,也曾危礁耸峙。剧烈的板块运动带来的迁移、挤压、断裂、推升,造成地壳隆陷,喀喇昆仑山、唐古拉山、横断山脉、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从咆哮的海浪中挣扎出来,骄傲地突起,新的陆地诞生了。洼地固有的蓄纳力使海水深积,一个个湖泊永远留在了高原,像古代海洋生物化石一样,见证着遥远的地质年代发生的一切。
我在粼粼湖波上寻找沧海的遗痕,搜觅发生在生命之前的物事。古今之地,或上升为大陆,或下沉为深海。我怅叹陵谷茫茫,天地多少翻覆。
霞影将逝,天光转暗,迸射的斜晖金箭似的穿向暮霭深处,宛似被天风吹散的万匹奔马的乱鬃,消隐到云烟里去。湖空愈加苍茫了。清朗的星辉,带着一丝夜凉洒在头顶。水色隐隐地变着,浮一层淡绿,泛一抹幽蓝。
易感的心总因美的风物而激情迸涌。这次精神的熔炼,我完成了。
卢梭告诫世人别去追求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的完美。我想,茶卡盐湖的景色或许可以否定他的看法,因为这种完美是真实存在的。要把它书写出来,则是困难的,竟至无从着力。伟大的美景不再需要繁丽的辞藻加以描摹,或者说它根本不是文字所能描摹出来的。伟大的美景只可体会,体会得越深就越難以描摹,而若是必须加以描摹,也必须用另一种语言才能实现。我觉出书写的压力。但这压力给了我下笔的兴奋。为了把余霞映耀的湖景送到读者心里,我先得怀着喜悦,享受湖边的时光:静美,清宁,安谧。
残阳之下,我默诵志摩的诗:“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一种浪漫的诗意,闪电般划过我的心野。
梦里的光不会遽灭。待到明月升起来,夜空又要幽幽地放亮。在这高原的湖上,我的心间,满是星辰大海。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