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纪二题
2021-02-02杨虎
杨虎
古镇无名
河流到古镇一带就缓了。起初,它从大山里一路怒气冲冲地出来,恨不得把阻拦它的千山万岭都一股脑儿冲垮。那波浪滔天的架势似乎要将整个平原都冲到海里去。可是一旦脱离了群山的阻挡,那急躁的波涛竟一下子就变得乖乖听话起来,流过那又高又陡的山崖后,面对着眼前一马平川的百里平原,河突然变成了一片宽厚从容的大水,平稳缓行,那架势,就像一个进入了中年的男人,已经见惯一切,波澜不惊,只默默地向远方赶去。
古镇就在河边。一片高高低低的屋顶在两岸蜿蜒起伏,晨昏逸出许多烟火。晴朗的日子,倘风又行得不疾不徐,便有树桩一般敦实黝黑的山民荡着竹筏,从上游群山深处大大小小的村落慢悠悠地顺河而下。到了古镇边,山民们将筏系了,高高地挽起裤管,肩膀上挑了山货,赤脚踩在跳板上,颤悠悠地走上了岸边高高的镇街。
逢场天,在那顺流而下的竹筏中间,间或可以见到鱼鹰船。十多只黑黝黝的鱼鹰威风凛凛地露出竹竿般的双腿,踞在船舷两边。撑船的汉子手一点,青黄的竹篙便斜斜地插入青幽幽的水底,竹筏边荡开圈圈涟漪。蓦地,汉子朝天扯开喉咙,一曲山歌子在水面上悠悠地飘响起来:
哎……
喊个山歌飞过河哎
幺妹不听哎,只赶鹅……
就在这古镇边,河重新得了一个名字——汇江。汇者,汇合也。这名字倒也确切——在古镇上游约五里处,对着一坝土丘,河缓缓转了个弯,水势愈加深沉。
土丘上,矗立着一塔如柱。
那塔倒有个名字,叫作洄澜。塔高十三层,内置旋梯,可以拾阶而上,登到最高层一望,但见远处群山如黛,层林青幽,人如矮树,一片片的村子上空,随风袅起一缕缕青灰色的弯弯炊烟。如果是炎夏的黄昏时分,向前方望去,就可以清晰地见到上游山崖那火焰一般赤红的硕大崖壁。迎面处,一河白水急涌而来,又缓缓折流向右手边古镇那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屋深处。
离塔不过二里,古镇人称为落魂桥和半边街口的地方,有两条小河从碧绿油绿浅绿的田畴间蜿蜒而来,相继汇入河流。
三河汇古镇,河就大了。镇也润出了味道。春天的早晨,河水从绿色里流淌出来,到了黄昏,东岸的房屋就趁着夕照的斜光,把影子长长短短地铺荡在水面上。船是早已绝迹了,深秋与初冬相连时节,薄暮深处不时传来“吱呀”声,是犹寒的晚风中归人踩在了连接镇街与对岸田野的铁索桥上。桥那头是铺展到山边的田畴,四个季节被在田里埋头耕作的农人浓缩成三个:小春,油菜花开,麦子抽穗;大春,弯腰插稻,新米飘香;而最美好的季节,就是过年。
桥的这一头,弯弯曲曲地行走着几条街,名字皆古色古香:双凤、麒麟、增福……在街上行走,每隔百十步,就有一條深幽的小巷漏进你的眼眸,信步过去,初时尚可两人并行,渐行渐深,两边房屋挤拥过来,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头顶四周黝黑,须伸手扪墙而行,此时回头,却已辗转艰难,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挪动,忽然转弯,顿时天地洞开,只见一大片白浪花掀起泠泠水声,汪洋恣肆地铺展在好大一张河床上。
河连通江,江奔涌入海。于是,街人便与农人有了不同,街房与农房也便有了质的区别。那时候,我们也不懂什么单进门、四合院、小青瓦房、地板楼,更不知什么美人靠、飞来椅、白粉泥壁,只喜欢读一些门上的对联:
卜重良邻风追晏子
图明太极学慕濂溪
也不懂什么意思,就这样一路读下来,读得饿了,倦了,就抬头寻觅吃饭的地方。虽然正是吃长饭的年龄,但学生娃的兜里能有几个钱,于是男男女女相约着去吃荞面。荞面馆羞涩地躲在一条陋巷里。女生们很快占据了几条长凳,她们吃荞面喜欢加醋,同时还要剥几颗蒜放入面中。想换口味的时候,她们就烫一碗酸辣粉,挽起袖子,露出葱白的腕肘,个个吃得鼻尖通红。
其实,古镇是有名的,但我们就是不说。譬如现在,当我们一谈到古镇,说得最起劲的,还是当年女生们那令人不敢直视的雪白的腕肘。
厦门淘书记
来厦门之前,我就和作家、书评人朱晓剑相约一起在厦门淘书。晓剑是安徽人,定居成都已经二十多年,作为一名资深淘书人,他对于厦门的旧书店非常熟悉。
我们首先去的是小渔岛书店,气喘吁吁到达时,整条街都已是万家灯火。书店不大,在正街旁小巷里一个狭窄门面,然而进去,才发觉里面别有洞天,书籍不仅品种多、品位高,而且分门别类,排列得井井有序,非常方便读书人按类索骥。看得出,书店主人是个有心人。这个店的特色之一,是福建地方文化历史类的书,整整占据了一间大居室,可谓洋洋大观。店主厚道热情,我选了一套1978年出版、叶君健翻译的安徒生童话全集,他慷慨赠送。这套书共十四本,封面都包着深褐色的牛皮纸书皮,看得出来,它的前主人是深爱着安徒生的。
安徒生早就超越了童话作家的概念,他的内心,是多么柔情,这种柔情是建立在人道主义上的——“全维罗纳都响起了晚祷的钟声”。我们早期的文化其实也与人道主义是相通的,只是后来被皇权专制压制着,人民走进了暂时当稳了奴隶与当奴隶而不得的历史停滞状态。今天的欧洲,并没有衰落,由启蒙思想家们建立起来的欧洲维罗纳为人类晚祷的钟声怎么会喑哑?同样的,古老的东方大陆,今天也已冲过历史的三峡,重新焕发着生机,只是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人们的脚步不免匆忙了一点。从这一点来说,我们的内心依然需要安徒生的柔情来安慰。
然后我们又去了洪都书店。书店同样不大,然而感觉店主人少了些许厚朴,眼睛似外圆而内方。书堆得杂乱无章,我选了一套当地一位老先生后人为他自印的文集,含1932年到1953年的日记,颇有价值。店主索价一百二十元,磨来磨去,以八十元成交。其实,这个书店的特色是以海洋研究的书籍为主,而我偏重文学或史料,心中难免有所失落。
又到晓峰书店,穿戴时髦的女店员瞄我们一眼,不屑地说,我们现在只卖新书。
第二天,我们去了琥珀书店,书店对面,是汪洋的海面,风一起,海面波光粼粼。女店主仿佛不以卖书为业,淡淡地做着自己的事,任由你自己去翻拣挑选。这场景,让我想起了李文俊先生笔下巴黎塞纳河畔的老旧书店。我首先看见了十多本近些年出版的《今天》,主编依然是北岛,想买,然而终于还是舍弃了。又继续挑拣,忽然一阵喜悦,《审讯汪伪汉奸笔录》赫然入目,干净整洁,近乎全新,于是立刻下手。令人更加惊喜的场景出现了,这套书孔网价格为三百至五百八十元之间,店主淡淡地看了看封底,温婉地说,八折。于是,我花七十八元买到了这套由南京档案馆精心编辑的史料。除了这套书,还淘到了一本《作家检讨与文学转型》,这是研究中国新文学发展道路的一本颇有见地的著作。付钱的时候,女店主有些不舍地翻了翻这本书,说,前段时间有个读者点名要买这本书,在架上翻来翻去,始终没找到,没想到你一来就拣到了手中,这就叫有缘啊。
是啊,人与人讲缘,书与人,也逃不脱这个奇妙的相遇啊。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