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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何兆武先生

2021-02-02刘超

散文 2021年12期
关键词:何先生王浩学术

读何先生的文字时,我还是中学生。而初识何先生,已是在许多年后。那时我正在读博士。一个秋日的下午,在文北楼三楼会议室,我有幸听到了先生关于史学理论的讲座。只是,那次并没有个别的交流。

机会很偶然地来了。不久,同人们在系里支持下开始筹办学术集刊《清华史苑》,需要请一批资深前辈题字,其中第一位就是何先生。大家考虑到我以前做过不少名人访谈,就一致推我去向何老请赐墨宝。我不便多加推辞,就通过电话与何先生联系。

不久后,我去拜访何先生请教问题。那次主要是谈西南联大。先生根据亲历和见闻提供了许多重要信息。此次聊了一个多小时。在我告辞时,先生很高兴地说:以后有时间就过来坐坐吧。欢迎你!

我登门拜访时,一般是阿姨来开门。进去时,总是见先生对坐于窗前,埋首阅读书报或写东西。听到我的声音,先生慢慢回过身,一边微笑着招呼我,一边慢慢摘下眼镜,然后聊起来。先生经常问及我的研究。

博士毕业后,我留在清华。先生很高兴。我依然可以不时地去看望先生,向先生请教,听先生谈历史、讲故事。因研究领域的差异,我对先生的许多高论难窥堂奥,但从中仍能受益不浅,亦良有以也。就这样,我时常向先生请教,度过了十几年时光。

先生爱书。但凡有新印的书,先生总爱送我一册,其中就有《上学记》《论优美感和崇高感》等。每次,先生从书桌上把书取来后,都要戴上眼镜,郑重地在扉页上题赠“刘超同志存正”。落款是先生的名。

早些年,我去先生家时,常能见到先生伏案工作,似在写作。我便问先生,最近是不是有新作?先生总是笑道:年纪大了,写不动了。不过,回头见面时,先生好几次都把一沓手稿交给我:这个帮我誊一下吧。我知道,先生所谓誊写,就是录入电脑再打印出来。由此,我先后协助先生整理了一些文稿。其中,我经手“誊写”的稿子,就有《关于诺贝尔奖情结》等文,后来大都成为传颂甚广的作品。

何先生阅历极丰,对近代以来的中国史稔熟于心。只是,先生更多的是把自己定位为历史的旁观者和研究者。关于自己走过的道路,先生所谈甚少。何先生知人论世,总是抱着“了解之同情”,从无苛评。先生的导师吴宓教授,无论是在北平时期,还是在昆明时期,都曾是舆论关注的焦点,外间不乏议论。对此,先生当不会毫无所知,但在多年的闲聊中,先生从未道及。事实上,先生虽然常常谈掌故,但从不臧否人物,总是以温情和善意去看待人和事。君子仁者之风,一至于此。

何先生常提到李泽厚先生。有几次,先生还谈到何高济先生,说何高济后来一直旅居南美,再未返国。言间似有惋惜之意。先生还常谈到王浩,认为王浩是国际水平的学者。先生告诉我,自己调入历史所后一直做助理研究员,未能晋升,长达近三十年。而王浩每次从美国写信来,总要在信封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何兆武教授(启)”。到八十年代,恢复评职称了,单位就没有让先生做副研究员,而是直接升任研究员。1993年,已从清华离休的何先生在德国任客座教授。时值王浩偕夫人回德国探亲。他们在柏林见面后,一起旅行了一周。游海德堡时,何先生告诉王浩,对面山坡上有条“哲学家之路”,当年黑格尔等哲学名家都在那儿散步。王浩独自踏上哲学家之路,回来后,只说:“From nothing to nothing(一无所获)。”王浩是先生一生挚友。先生一方面敬佩王浩的杰出成就,一方面也惋惜王浩在生活中的不幸。有好几年间,王浩常从欧美打电话过来聊天。先生就说:“越洋电话你就不要再经常打了,这么贵,费钱!”没想到王浩一听,哈哈大笑道:“不贵,一点也不贵,一分钟才几分钱!”何先生提及此事,还说:“没想到他那边打电话这么便宜!”

2007年9月的一天,我去看望先生并陪先生往照澜院超市走。接近超市时,一位老者健步走来,笑呵呵地与何先生打招呼,紧紧握手,聊了一会儿又飘然远去。何先生看着那背影问我:“认识吗?”我说不认识。何先生笑道:“他就是赵宝煦呀!”我闻赵先生大名久矣,但绝未想到会在此邂逅,更不曾想会以此方式相见。

次月,联大成立七十周年纪念大会在主楼举行。我亦前去参加。我与赵宝煦先生、闻黎明先生等几位前辈一路同行,路上,还有幸见到了宗璞、闻山等联大前辈。何先生也应邀出席,会上见到了许多老朋友,先生非常高兴。翌夏,我去看望先生时,先生知我在北大学日语,就顺手给了我一册《殖民地文化研究》。“这是赵宝煦的。他不懂日文,以为我懂,就送给我。可我也不懂。你要是能读,送给你最好了。”于是,一册日方学者的书,竟几经辗转来到我手中,实在是巧。其实,我那时的日文素养可怜得很,但先生的这份心意,我是诚心领受了。

是年底,我应邀到昆明参加西南联大成立七十周年学术研讨会,晤见了许多名家和前辈,其中不乏当年联大的老学长。回清华后,我把情况向何先生报告。先生很关切地问起许多老朋友的情况。在聊起联大岁月时,先生常说,那时联大的条件极为艰难,但大家总是对未来充满憧憬、很有盼头,正是因着这种希望,大家都刻苦努力,争取学有所成。

何先生在学术上成就卓著,蜚声海内外,后来更是因《上学记》而极享盛誉。在纸质图书销行寥落的数字时代,此书于十年内印行二三十次,堪称现象级长销书。然而,先生对此并未在意。每次回顾学术生涯,何先生总忍不住说:“我们是报废的一代,我们下一辈也是报废的一代,在学术上不可能做出太多成绩,学术发展主要看这更年轻的一代。”“学术还是要靠年轻人。年纪大了,就没力气。”先生道。这乃是先生一贯以来的看法。与许多学者一样,先生在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始终不能有一张安静的书桌;等可以放手做事时,先生已年近花甲。那极具学术创造力的年华早已大半被耗散于运动及农活之中。

盡管如此,先生还是做出了许多不可磨灭的工作。在那动荡频仍的岁月中,先生躲进小楼成一统,潜心研究与翻译。长期积淀之后,先生形成了博大的学思格局和恢宏的气象。正是植根于广袤的“世界历史”的深厚土壤和智识基础,先生才能厚积薄发,建树非凡。先生之学也,令人观止;先生之行也,更令同人肃然起敬。

先生于1986年回母校任教,开始作育英才;1991年离休后,仍在研究和写作,积极支持各项学术活动。先生之为人为学,在校内外有口皆碑。一次,我与同学去访问退休多年的钱逊先生。钱先生家学渊源,谈起古代文史如数家珍。在访谈中,我们顺便请教了一些近代学术的问题。钱先生立即正色道:“這个问题我不太懂,你们不要问我,去请教何先生就好!”言谈之中,流露出对何先生的格外敬重。2008年夏,我在畅春园面见许渊冲先生。许先生道:“《上学记》我看了,写得很好!代我向老同学问好!”也有一次,在蓝旗营访谒刘桂生先生时,刘先生语我:“何先生的成就是长期积累的结果,当年何先生在联大读书时,就已是小有名气的才子了。”——在那些年的聊天中,何先生亦曾偶尔提到过自己的学生时代,但从未语及自己当时取得的成绩,反而总是赞美许多同学的优异表现。

何先生通晓英、法、德等外文。如此出色的语言功底,西方近几百年的学术大家几乎没有何先生不熟悉的。在这些大家中,先生最欣赏的是哪些人呢?对此,我从未问过。我猜想,先生最欣赏的或是帕斯卡那句“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苇草”。在几次与我谈及西方思想史、哲学史时,先生一再强调,西方思想史上存在着几条不同的理路,而帕斯卡代表着其中重要的一家。

有次,我去看先生,先生告诉我说不久前他受伤了。那天下床时,不小心就把脚崴了,“我顿时感觉不好,疼极了、疼极了。”——先生连说了两个“疼极了”,那种痛感宛然可见。先生接着说,我当时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一看,果然是骨折了。随即又很高兴地谈起了历史,谈起了西南联大。

那次先生恢复得比较快,很快又可以正常活动了,唯从此再难轻松地下楼。“仁者寿”,先生走过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亲历过战争、饥寒、离乱、困窘、诸多运动和长期辛苦的劳作,在这漫长岁月中,艰难、困厄和挫折对任何人而言,几乎都是必修课。然而,在这多少年的谈话中,先生几乎从未提及过个人的得失。谈起往昔的种种,先生总是云淡风轻,从容简素。也许,也正是这种心境,让先生经历过如此漫长的艰难岁月和艰辛工作后,仍有如此康健的身体。

2019年5月底,我去看先生。先生见到我,极是欣喜,说:“你来了?”在聊天中,先生一再问我:“你知道我出来了是吗?”——我当时还不明所以,随后才知道,先生所谓“出来”是指出院。我这才知道,先生刚从医院回到家,原因还是骨折。但这次住院的时间比以前更长。先生回家了,但腿脚依然不便,活动起来已不如从前。那次先生兴致很高,与我谈到了叶企孙、吴有训和雷海宗等师长。

由于工作原因,最近两三年我去看先生的次数少了许多。去岁疫情以来,更是鲜少出门。然而,几度路过清华附小、经过那些楼群时,我总不免慢下脚步,留意着三楼的那一隅,是否开着窗,是否亮着灯。每次看到那里的灯光,总觉得有一种踏实的安心和温暖。

我一直思谋着,盼着形势稍好,能再去看望先生。就这样盼着,一直盼着。然而,已经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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