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一座消失的大院
2021-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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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四头条一号,在北京市地图上早已不复存在。1995 年它已被拆除,重建为多排复式小楼,门牌改为朝内大街201 号。院中只有几棵老树还挺拔在原地,树干已千疮百孔,用白灰浆糊着。
它原是一座建造不甚统一规整的大院落,不清楚是什么年代建造,从南到北狭长一方,跨越三条胡同。大门朝南,面向朝内大街乃东四头条,马路斜对面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因它窝在一条短巷内,若不走进巷内是看不到的。从大门进去右拐左拐沿着东墙穿过五个院落才到后门,出后门便是东四三条。
它的东邻据说曾是清朝道光皇帝的九阿哥孚郡王府第,民国时被张作霖部下杨宇霆占用,如今则是科学出版社。它的西邻乃老文化部宿舍和招待所,茅盾、萧望东两位老部长曾先后住在那里。据说它原是九爷府跨院,专供仆人居住兼作养马场,从它最老贴院墙建造的厚实考究的老派房屋和场地看,还真有点像。后来不知是民国时期还是敌伪时期,这座跨院里添建过不少现代范儿的房屋,致使格局乱,很不规整。
就是这座不同时期增建的院落,在20 世纪50 年代后期,划归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使用,成了我国社会科学界两代学者名流、文化精英云集栖止之地。
我曾在这个院落居住六年之久,趁记忆尚存,不妨作为向导,带领各位去串串门儿,看看1958年至1964 年都是谁住在这里。
进大门左首乃传达室,曾大爷在此服务十来年,直到偏瘫失语。面对大门是一排后建的北屋,住着历史所的和文学所民间组的孙剑冰,屋前有花数丛、小树几株。进大门右侧是一排建筑考究、样式古朴的南屋,屋后紧贴厚实的院墙,显系老宅,住着古代组的陈友琴、邓绍基两家,两家门前皆是方砖铺的地面。陈家是正房,门前是一条两米宽通向后院的甬道,邓家乃偏房,略矮,其对面乃是一栋民国范儿的两层楼,高台阶坐北朝南,台阶两旁乃小树与迎春花,它与面对大门的那排北屋平行分列于甬道左右两侧,形成一个东西长方的院落。这便是第一座院落。院中有共用之自来水水池和共用厕所。这栋小楼进门正对楼梯,楼梯左右分住两家。先是钱锺书、杨绛和卞之琳、青林住楼上,缪朗山(灵珠)、李健吾两家住楼下。60 年代初,哲学社会科学部在东城干面胡同建了一座副部级高知楼,钱锺书、卞之琳、李健吾、罗念生四家率先搬过去,缪朗山调去铁狮子胡同人民大学执教了。小楼腾空,又换成夏森、汝信家住楼上左侧,古代文学组范宁住其楼下,右侧上下乃余冠英与其子余绳武一家三代居住。这自是后话。
从陈友琴家门前的甬道向北走进去,有左右平行的两排平房,房前有两米宽的院落,紧贴院西墙有堆放公家物品的小屋,院中无树无花,只有光秃秃的砖地和砖缝里长出的青苔。右侧若干间北屋被前院小楼遮挡,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屋前的院落即是通往后门的路,送牛奶、蜂窝煤的三轮车,由大门骑进来,右拐左拐,顺着一溜又高又厚的东墙直达后门,像走在胡同里一样。这两排北屋和西屋形成第二座东西长方的院落。左侧住着汪蔚林、兴万生、李辉凡三家,右侧住着刘世德、井岩盾两家。居住面积之大小是按级别高低、人口多少确定的。
从甬道再往北走,乃是一个不小的院落,院中有一排大北房,总有十来间,居东住着余冠英及其子余绳武一家老小,居西住着近代史所的丁炳南、周妙中一家。一排小东屋住着朱虹、柳鸣九一家,一排小西屋住着胡念贻家。南侧则是前院北屋的后墙。院里靠东有个共用自来水大水池,靠西有棵大槐树,高高地遮不住院中的阳光。这就是第三座东西长方的院落。这两个院落显系后建,有点像兵营,不知何时建造。
从西屋北侧的小夹道再往北走,乃是一个更大的南北长方的院落。一排式样古朴、建造考究宽大的西房,高高的,由南往北总有十多间,住着陈翔鹤家、叶丁易遗孀白鸿家、杨汉池家、李传龙家。这排房屋有气派,地基打得高,进屋有小廊,墙壁厚实,家家门前有两层台阶,像是老房子。门前开阔,既是院落,又是再往北走的路径。院里有丁香、玉兰花数株,迎春花、夜来香数丛。每年三八妇女节过后,天气渐渐暖了,迎春花、玉兰花相继开放,蝴蝶、蜜蜂也跟着来了,穿着薄棉衣在院中水池里洗衣已觉汗淋淋的了。无风无尘,阳光普照,虽是腹中食物不甚充足,心情却是愉悦的。
这就是第四座院落,它的面积比前三个院落加在一起还要大。说建筑设计格局不规整,主要就指这里。除了高大的西房,它没有相应匹配的东房、北房,南侧是前院兵营式北房的后墙。相隔三米开外,几乎是在院的中央部位建有一座四面不靠的洋房,民国范儿,坐西朝东,正门面向厚实高大的东墙和通往南北的路径,门前左边一棵紫丁香,右边一棵紫丁香,门口只有一层台阶,走进去是潘家洵家的门厅厨卫,再走进去是四间居室。门厅左侧原有一间门房,已用石灰封住,从潘家剥离出来,在南窗旁开出一门,上高台阶走进,便是我十四平方米的居室,东窗外即右边那棵紫丁香。在潘家居室的尾部朝北又开一门,内系南北两间,是曹道衡家。这座洋房的建筑工艺很讲究,从它的百叶窗可见。我很喜欢这间小屋,阳光明媚,空气流通,时有花香。白天偶尔可以听到潘先生在门厅敲打碎骨喂猫的声音,夜间可以听到余冠英先生雷鸣般的鼾声。我尝问余师母:“余先生在耳旁打鼾,您睡得着吗?”她十分认真地说:“听不到才睡不着呐!”我深信不疑。因为他们家的后窗隔着一米多宽的过道,与我的南窗相对,我都听惯了。
在潘家门前一米开外的东北侧,还建有三间东房,遥遥与那排高大的西房白鸿家相对,高台阶进门,左一间右一间,先住着罗念生家,后换为吕林家。它的北墙紧贴着还有两间小南屋,一溜向北开的老式门窗,式样也古朴,不知当年在此处盖此屋是做什么的,蒋和森(荷生)家住在这里。他的门前左侧一米开外有一排四面不靠的南屋戳在那里,屋背面遥对潘家的北窗。门向北开,与四周的房屋皆不配套,显得孤零零的,更不知何时所建,好像是郭老(沫若)的秘书和历史所的张纯钧家住此;他的门前右侧,也就是大院东墙根,有一棵硕大的椿树,已经有百多年的生长史了,至今还枝繁叶茂,只是树干多处用白灰浆糊着。在树的北侧贴着院墙,是一排东屋,紧靠椿树的屋里住着蒋和森姨妈和两个儿子,依次往北住着劳洪。另有一排北房,由东到西足有七八间,住着胡厚瑄家、夏森与汝信家。门前有葡萄架、紫罗兰架遮着,始终看不清门窗,偶尔能听到夏森同志银铃般动人的笑声,显得幽深而神秘。这就是南北长方最大的一座院落,显然不是同一时期建造的,形成第四座院落。
从这排北屋东西两侧的夹道,皆可走到后门,也就是第五个院落。它的格局与前面一、二、三院相同,皆东西长方。一排贴院墙的西屋住着张书明家,一排南屋几乎是紧靠着前院北屋的后墙,住着于海洋、胡湛珍、张国民多家,他们的门前只有一米多宽的路,对面则是一圈高高竖起的铁丝网网住的东西长方的活动场,里面有儿童滑梯、小秋千、小单杠,是哲学社会科学部的幼儿园,日夜全托,总有三四十个孩子经常在做游戏。他(她)们的居所在活动场北侧的楼上,一溜儿向阳的门窗,门窗外有一米宽的长廊和一米高的木栏杆,室内排列着数排小床,连着老师的居室;楼下则是孩子们授课室兼餐厅,排列着两排长条桌和若干小木椅。这栋两层小楼的后墙即大院厚实的院墙,只有高高的四个小窗洞,室内却看不到有后窗。这个院贴院东墙还有两间小屋,一间是老虎灶,烧开水的地方,需要开水的人可以买水牌打开水,为时不长便取消了;一间有炉灶,大概是幼儿园烧饭之地,我没有进去看过。这两间小屋接连着劳洪的住室,其门前乃是通往后门的路,出后门就是东四三条。
这一座大院套小院的五进大院落,宛如一个小社会,居住的人口可谓众多,也可以称其为大杂院,但是它一点儿也不乱,家家户户门前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除了冬天码放几排蜂窝煤盖得严严实实之外,再无乱堆乱放之物。院内地面洁净,没有痰迹和污水,也未见烟头之类废弃物。人们晾晒衣物也十分注意,绝不会影响过往路人。全大院有三个公厕,都在院的西墙根夹道里,不分男女,谁入厕就把门关上,出厕即把门大开,冲水的蹲坑,没有臭气。这主要得益于人人注意卫生,有公德心,不弄脏就不会脏。那时没有今天的保安和物业管理,只有传达室的曾大爷日夜值班,守一部公用传呼电话,白天接待来访者和签收报刊及信件,晚上睡在里面。人们上下班或晚饭后散步路经传达室,总会进屋随便看看,自取与己有关的物品。在五一、十一这样的节假日,陈友琴家师母、潘家洵家师母,还有蒋和森姨妈、白鸿家阿姨,也和曾大爷一样,左衣袖上戴红箍,大概是街道组织委派管点什么事儿的,他们也就是从大门外开始走进来,一个院一个院地转,走走看看指指点点,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事。至于全院的卫生,自然没有今天的保洁员,只是每年五一、十一、新年、春节这样的大日子,传达室外的小黑板上必有通知各家各户大扫除的具体要求,人们这时忙着做的多是平时顾及不到的门窗玻璃、室内外之角角落落和花草树木而已。
那时中级以上的研究人员在家办公,整座大院十分安静,编辑人员也不必天天奔波坐办公室审稿,那时重视的是工作成果而不是工作地点,靠的是人们高度的自律精神。单位里只有所领导和行政管理人员在办公室执勤,处理日常事务,图书馆往往是最忙的。所以,那时巴望着当领导的人不多,急功近利的人也不多。
五十多年过去了,这座充满了文化气息、读书风气的大院,还常出现在忆念之中。在这里居住过的人们如今多有成就,著作等身、硕果累累者不乏其人,有的名扬海内外。在互联网迅猛发展的今天,已无须一个落伍的老人在这里一一介绍,您只要轻轻点击作家网、社会科学网,或随便一个正规网站,查找他们的名字,便能一清二楚地了解到这群读书人的大概情况。
当时是我们国家政治环境比较清平的时期,五七年整风“反右”,五八年整风补课补划右派、拔白旗都过去了,大跃进、除“四害”等未伤及读书人,六四年的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还没有到来,只是饥饿引起的浮肿多见而已。物质生活水平虽然很低,但由于职业、爱好、教养、素质相近的人们群居一处,彼此时时相见,点头相交,惺惺相惜,互不干扰。每个人拥有一份读书的心境,忙着做各自的专业,觉得生活十分充实。现在科技发达了,衣食住行水平提高了,但是身居于水泥森林浮躁乏味的社会氛围中,人们热衷的除了钱就是吃,有时反而会让人感到有一份落寞的情绪袭来,教人难安。这是不是应了任继愈先生生前说过的一句话:“文科不行,整个人和民族的精神面貌、文化气质都受影响”了呢?他认为“这个问题叫人忧虑”。有一年温总理看望钱学森,钱老在病中以微弱的声音也说道:我国要成为一个现代化强国屹立于世界,单靠科技先进是不够的,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跟不上也不成。我现在才明白他们的话很有深意。
我并不留恋过去,更盼望有个美好的未来。